从颠倒的极权主义到清除自由主义
2020-11-25张松
张松
关键词:颠倒的极权主义;自由主义;沃林民主思想
谢尔登·沃林(Sheldon S· Wolin)是美国当代政治思想家,其既不属于新自由主义流派,也不属于保守主义流派,而是通常以其激进的民主思想被归为左派。从《政治与构想》到《民主大公司——治理民主和颠倒极权主义的幽灵》,再到《政治与构想》的扩充版,对极权主义、自由主义的批判是沃林民主思想的核心。
一、后现代权力时代下的民主畸变
沃林认为,工业革命以来快速发展的科技和改变自然的能力使西方国家拥有了现代权力,二战期间又使美国拥有了后现代权力。现代权力这个概念来自于霍布斯,霍布斯认为人类的“原始状态”是非常险恶的,处于每个人与每个人的战争状态,出于对自然状态的恐惧,人类建立一种强大的力量——利维坦,国家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两次科技革命的发展使西方国家拥有现代权力。二战后的美国一跃取代英国成为世界霸主——超级大国,而超级大国就拥有了沃林口中的后现代权力。
沃林将超级大国定义为一个拒绝接受任何外来限制的扩张的权力体系。这个权力体系将民主国家的政治权威,即合法权力,同现代科技与企业资本的组合融为一体。超级大国的权力来源和权力模式已经使其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力量,对西方国家一向引以为傲的“自由民主”产生了威胁。以超级大国为代表的后现代权力拥有着与以往权力模式所不同的特性:国家独自便可宣布拥有权威;更加轻巧、灵活和富有效率的权力模式;实施着非传统的霸权模式;民众由国家的公民变成了偶尔的投票人;权力和财富正逐渐集中于很少的顶级阶层,而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却在分散。[1]沃林由此认为西方民主发生了畸变,并愈发对美国的现状感到担忧。
沃林在《政治与构想》一书中提到,波普尔和罗尔斯都没有考虑到一个自由主义的政制由于其遭遇到各种极权主义的经历而发生畸变的可能性。[1]自由主义政制战胜各种极权主义主义政制后反而呈现出极权主义的一些特征,沃林对此忧心忡忡,并且开始了对西方政制的审视和对极权主义的大肆批判。在西方传统政治思想中,普选是国家获取政治权威的合法途径,从而制定法律和规则,以及征税、处罚等,普选的存在从而使民主的存在能够让人信服。但是沃林发现,在拥有后现代权力的超级大国下,各种权力的合作使得这些权力向总体性权力发展的强烈愿望和宪法的限制以及民主的责任感与被约束的权威之间产生了一种紧张关系,从而威胁着宪政民主体制和种种为约束权力所设计的机制。除此之外,民主由于其对社会稳定的潜在威胁而被人们小心翼翼地看待,逐渐被理性化,形成了政治经济学能够适应的民主,也是后现代权力下的民主模式:被程序保证限制在程序保证的范围内。 [1]
二、颠倒的极权主义
沃林对极权主义的批判在20世纪50年代末就已经开始了,20世纪60年代,他在《政治与构想》一书中,对当时的美国政治做出了一个极富争议的判断,认为美国政制已经是一种“颠倒的极权主义”。
需要明确的是,沃林所认为颠倒的极权主义并非是一种极权主义,而是一种朝向极权主义的总体趋势。他认为,颠倒的极权主义和经典的极权主义之间具有一些相同的特征:侵略性的扩张主义、软弱的立法机构、监视、军事化的治安和扭曲的媒体环境。颠倒的极权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对民众的原子化和平定,以及它没有公开宣称它与现有的政治制度的背离。而沃林之所以有如此判断,这是因为超级大国下的权力体系与立宪民主的基本原则存在针锋相对的种种趋势,因此沃林认为它是极权化的。在《转瞬即逝的民主》中,沃林注意到一个自相矛盾的事情:虽然几乎没有人质疑自封为“发达工业化民主国家”的确是民主国家,但很少有人在意说“人民”实际上统治着其中任何一个民主国家。在《民主的大公司》中,沃林对比了颠倒的极权主义和真正的民主制度,他列举一系列当代美国公民“非政治化”的现象,并认为真正的民主是为了保障和实现公民自己的利益,而颠倒的极权主义的主要目标不是保障公民的利益,它掏空了民主的实质,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民主神话,以此掩盖自己的权力扩张。沃林还将美国的政体与纳粹德国进行对比,区分颠倒的极权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决定性成分是,后者把一个动员的政体强加给他的公民,而颠倒的极权主义则竭力使他的公民非政治化。纳粹分子们力求给群众一种集体力量和信息的意识,即通过欢乐的力量,而颠倒的极权主义则促成一种弱小、集体无用的意识。纳粹分子们所想要的是一个连续不断得到动员的社会,毫无怨言地在被操作的公民投票中投“赞成票”,而颠倒的极权主义的精英则想要一个政治上松散的社会,使民众难以参加投票。[1]
沃林敏銳地发现,越南战争期间有过许多关于超级大国总统职务权限的谈论,但是却很少有人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帝国公民的情况又是怎么样?沃林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当根据帝国的空间规模和在“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中的权力集中度来衡量时,公民便相形见绌,而公民作为一个独立的集体行动者则几乎被删除。虽然总统职务的权限和责任已相应地与超级大国的增长并驾齐驱,然而公民的权限和责任也相应地缩小。这一点在重大的选举赫然出现时变得更加明显,民众也由国家的公民转变成了偶尔的投票人。公民的权利缩小的同时,还出现了另外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战后美国以及许多西欧国家,政府控制、处罚、调查、指挥和影响公民的权力得到增强,但与此同时,一些反对严格管制的自由民主的变革也不断涌现,例如反对基于人种、性别、种族地位或性爱取向的歧视的多项措施。”令人不解的是,保障公民权利和削弱公民权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居然同时发生,沃林认为这种现象虽然截然不同,但是未必互相对立,原因在于这两种“变革”都有助于“授权”:它们可能同时促成分裂和打击反对派,使之难以形成有效的多数,然后易于分而治之。沃林之所以创造出“颠倒的极权主义”这一用词,一个重要原因正是为了“强调两种截然不同但未必互相对立的趋势的特殊结合。”9-11事件后的美国不仅将矛头对准外部,还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国民,进行“恐怖主义的内化”。比如斯诺登事件就暴露出美国正在秘密进行的“棱镜计划”,该计划在未经国民允许的情况下大量搜集公民隐私。
三、清除自由主义
继将战后的美国政制称为是“颠倒的极权主义”之后,沃林再次发现西方民主实际上是转瞬即逝的(fugitive),民主只是一种现象而非一种确定的制度。在他看来,美国的民主现在仅仅具有偶然性,社会运动和竞选活动只能短暂的进行,真正的民主现在却作为违反公共行为规范的孤立和暴力行为,存在于正式的政治制度之外。他还发现了美国社会的一个悖论:虽然民主被广泛地宣布为美国制度的政治特色,但人民群众正在变得对声称拥有它的形式不再抱有幻想。沃林解释到:现代官僚政体本身就是反民主的。他认为现代的政体,不论形式,都是由对维持连续不断的职能的需要——促进经济、实施法律、军事准备、课税、保护和控制通讯系统——它是一种有利于管理而不是民主的设计。进行治理意味着给官僚化的机构配备人员和提供方便,这些机构,根据事实本身,具有等级制度的机构和精英主义的性质,是永久存在的而非短暂存在的,一言以蔽之,是反民主的。
随着美国海外权力投射的加剧和国内民主潜力的急剧下降,沃林关于振兴民主的呼吁变得更加迫切,他不断寻找民主的真正出路,并最终将矛头瞄向了西方政制的基石——自由民主主义,尝试将自由主义从民主主义中清理出去。沃林“清理”自由主义的第一步是通过批评自由主义将哲学局限在“自然”状态完成的。自由主义认为社会所代表的是一种自发的、可以自动调节的秩序;它缺乏诉诸政治权力的必要性,更不需要各种政治理论,人们参与社会生活无需参照任何“自然”原则以外的任何规范,而人们处于自然状态要比处于其它任何政体下都要好得多,因为在自然状态下人们不必屈从与另一个人的非正义意志。沃林显然倾向于霍布斯主义,霍布斯认为人类在自然状态下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最差的政体也要好过没有政体,因此建立国家与政治秩序是必要的,自然状态下必然需要政治权威来维护社会和文明,并且社会、文明和政治权威三者同时具备人为的和反自然的特征,因此,真实的社会秩序不能局限在“自然”状态。沃林清理自由主义的第二步是揭示其将政治社会的延续与经济财产建立永久联系的企图。传统的社会模式是由一个政治中心支撑起来并运行的社会体系,但是自由主义者则反对这一点,他们认为:社会模式是可以自己本身支撑起来,并不需要任何政治中心的支撑,政治社会的延续和经济财产的所有权是同时传承的,政治社会的断裂并非意味着经济财产权的断裂,人们对私有财产的占有是一种社会制度,而不是一种政治秩序。沃林清理自由主义的第三步,同时也是将自由主义和民主相分离的关键一步,那就是揭露出自由主义产生于恐惧,滋养于不抱幻想。[7]自由主义者对“天然自由”的追求和废除各种限制自由措施的主张,不禁使沃林追问道:究竟是什么驱使他们不断追求这种自由,又是什么为其提供连续不断的动力?沃林认识到自由主义追求自由的根源在于对心理上的焦虑,而心理上的焦虑又源于他对痛苦可能始终存在的信念。通过以上这三个步骤,沃林最终实现了对自由主义的清理,将自由主义从民主主义中清理出去的,他也完成了由自由主义者向民主主义者的转变,这一转变也代表了他一生追求的民主之路。
四、总结与反思
在美国学术界,沃林已经日益被认为是激进民主主义的支持者,特别是他主张建立一个不受任何界限和限制的肆无忌惮的激进民主。沃林对民主理想的一种执着和偏激的学术倾向使得我们对沃林的研究要客观理性,不可否认的是,沃林对战后西方民主现状的描述的真实的,但是他在评价时过于走极端化,并且他提出的解决思路都带有浓厚的理想色彩,这就要求我们研究沃林思想时要带有谨慎的态度。
参考文献
[1] [美]谢尔登·S.沃林著.辛亨复译.政治与构想:西方政治思想的延续和创新(扩充版)[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蒲俊杰.政治性、自由主义、颠倒极权主义——谢尔登·沃林政治哲学述评[ J].国外社会科学,2015(05):133-141.
[3]David Marcus. Into the Cave: Sheldon Wolins Search forDemocracy[ J]. Dissent, 2016, Vol.63(1):98-108.
[4]蒲俊杰“. 清理”自由主義:读谢尔登·沃林的《政治与构想》[ J].学术界, 2014, (3):224-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