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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一僧一道”的 “原型”意义兼论 “三劫”之说

2020-11-25黄小洪

关键词:脂砚斋庚辰道人

黄小洪,木 斋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 400044)

一、概说

《红楼梦》中那远远而来的 “一僧一道”“骨骼不凡,丰神迥别”,虽非焦点人物,但却贯穿全书始终,集中出现于正文第1回,其后又散见于第3、7、8、12、25、66回,后四十回中的第115、116、117、120回亦有 “一僧一道”身影。

从小说结构来看, “一僧一道”是 《红楼梦》中的线索人物,有着结构全书的意义。在第一回中的青埂峰下,僧人对石头说道:“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1](P3)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终由 “一僧一道”带着尘缘已毕的贾宝玉在茫茫白雪中回归于青埂峰本源,与首回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回环。石头由入世到回归的这一循环,是 《红楼梦》全书结构之特色所在,陈国学在博士学位论文中亦将 “一僧一道”度脱框架作为 《红楼梦》宗教书写结构的三重框架之一[2]。

此外,“一僧一道”在小说中作为虚构的宗教人物,其形象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为何二人下凡之后就变成了貌丑的癞僧跛道?陈洪认为,其文化根源出于老庄哲学,《老子》中有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之说,实质是提倡外拙内秀的精神状态, 《庄子》里则描写了一系列 “畸人”形象,“畸人”在后世进一步演变为不满于社会、嫉视礼法的知识分子的人格范型[3]。梅新林也在论文中指出,“一僧一道”的形象塑造系由庄子所推崇的 “真人”“畸人”两类形象复合而成,“骨格不凡,丰神迥别”的神界形象,是 《庄子》中 “真人”形象系列的继承与变形,而 《庄子》中出现的一类奇丑无比、性格怪诞的 “畸人”,则是 “一僧一道”俗界形象的范本[4]。

从小说结构上来说,“一僧一道”为书中人物穿针引线,构成了石头由幻形入世到劫终归本的精妙回环;从人物形象来说,“一僧一道”的形象在 “真人”与 “畸人”的变化中传达出反文化反现实的庄学精神,学者已对 “一僧一道”的结构意义和文化内涵做了详尽研究,本文不再赘述。在众家说法中,木斋先生对 《红楼梦》“甲戌本”的研究直指作者问题—— 《红楼梦》是畸笏叟、曹霑和脂砚斋等三人合力完成,木斋又据此指出 “一僧一道”即为 “一芹一脂”[5](P36),这一说法给予笔者许多启发——只有跳出 《红楼梦》的幻笔框架,才能认识到“一僧一道”的现实意义,即 “一僧一道”与“空空道人”都不只是虚无缥缈的宗教人物,而是存在 “原型”和现实依据。木斋先生主要讨论了第一回中的僧道 “原型”问题,本文将继续探究后续文本中僧与道的 “原型”意义,同时,“一僧一道”提出的 “三劫”之说暂无学者关注到,笔者将在第三部分讨论 “三劫”之说是否成立。

二、 “一僧一道”与 “空空道人”的 “原型”分析

(一)第一回中 “僧”为芹,“道”为脂

在第一回中,“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1](P3),青埂峰下顽石在听闻二仙讲述红尘乐事之后颇为动心,僧人便遂了它的心愿将其幻化为美玉入世受享。在解读 《红楼梦》“一僧一道”的各家说法中,学者多将此视为一种神话描写,木斋独树一帜地指出 “一僧一道”有其原型和现实依据,“一僧一道”即为 “一芹一脂”,结合 《红楼梦》复杂的作者更替和成书问题来看,这一解释是比较合理的。《红楼梦》本非一时一人之作,而是脂砚斋与曹雪芹 (曹霑)在曹頫原作 《石头记》的基础上苦心改写而成,书中第一回 “一僧一道”与青埂峰下顽石相遇的情节,即是象征着三位作者会商交流此书之写作的情景,而此处的石头,即为原作者曹頫和原作 《石头记》的象征符号,“一僧一道”,则是新接手参与再创作的 “一芹一脂”[5](P37)。其后,“空空道人”与历劫归位后的石头相遇,“空空道人”将石上所记抄录回来问世传奇,这里的 “空空道人”就是脂砚斋[5](P38)。

“僧”为芹、“道”为脂的对应关系,可以说是 “一僧一道”作为书内人物与书外的联系,所谓的 “原型”并非指 “一僧一道”是依据某个现实中的僧人或道士来塑造的,“原型”在这里应是指象征意义,“一僧一道”是虚构人物,但是分别代表着作者曹雪芹和脂砚斋。同时,“空空道人”也是脂砚斋,这与 “一僧一道”中“道”为脂砚斋的身份相符。“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1](P6-7),学者大都将 “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由 “道”入 “佛”的奇异现象归因于佛道合一的宗教观念[6],然而或许对于这种怪诞之处有另一种解释:“情”谐音 “芹”,而“僧”则是曹雪芹的对应身份,“情僧”即是曹雪芹,“空空道人”易名为 “情僧”这一书写,可以理解为脂砚斋作为 《红楼梦》作者之一的身份被抹去,而曹雪芹成为 《红楼梦》一书名义上的作者。书中有证:“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 《金陵十二钗》。”[1](P11)脂砚斋作为评者,木斋认为,她是 《红楼梦》的主要撰稿人,周汝昌等学者也都肯定脂砚斋作为曹雪芹续妻参与了 《红楼梦》的创作[7],然而在书的正文中却不存与脂砚斋直接相关的文字,反而是曹雪芹之名丝毫不加掩饰地出现在书中。可见,在第一回中 “僧”为芹、 “道”为脂的 “原型”意义是存在的,且暗合了 《红楼梦》的作者和成书问题。

清代解庵居士在 《石头臆说》中也曾指出:“空空道人,谓心中空空而道,初非有意讥刺人也……空空道人又自名情僧,即作者也。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即作者之魂魄也。”[8](P184)清代的解庵居士也注意到 “空空道人”“一僧一道”与作者的联系:“士隐梦中所见一僧一道,即作者魂魄所化。作者自谓冥心搜索,精诚所通,出神入化,说出一段风流公案,尽属幻境,所以开首姑倡此人此地,以总括全书之妙义也。”[8](P185)俞润生也赞同这一观点,并说:“这一僧一道是作者的化身,神出鬼没。”[9]可见 “一僧一道”确在固有的宗教教义之外另具 “原型”意义,那么这种 “原型”意义是否能够贯穿 《红楼梦》全书始终呢?

(二)“一僧一道”各干营生且一丝不乱

“一僧一道”从太虚幻境来到人间之后便以“癞僧跛道”的幻象示人,在与甄士隐说过一番“疯话”之后,“只听道人说道: ‘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1](P11)。所谓的“各干营生”是何意?现将前八十回中 “一僧一道”下凡之后的活动轨迹制成下表,以见二者“各干营生”的情况。

从表中来看,首先,正如王平所说,前八十回中 “一僧一道”几次出现都是为了解除人间的病痛或灾难,这可以视为 “一僧一道”救世的宗旨,而在医治病痛层面,“一僧一道”则体现着道教的观念——慈悲为怀,为人解难[10]。要之,“一僧一道”下凡之后干了些什么?无非就是济世度人。其次,如果对僧道出场的目的细加区分的话,可以发现救人与度人其实并不等同。例如第七、第八回中,癞僧赠予薛宝钗冷香丸的药方以治她 “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1](P104),癞僧是为了救治薛宝钗的无名之症而并不是要度脱她。其他几回中救人与度人之分都比较清晰,唯有第三回中和尚要化林黛玉出家是为了保她一生无虞,同时亦是避免二玉相见再续 “孽缘”,度人却是为救人,度人与救人合二为一。虽然救人与度人的意义实有区别,但“一僧一道”在这一方面并无明确分工、专门司职,僧道二人都曾度人或者是救人,跛道度脱了甄士隐和柳湘莲,癞僧则试图度英莲、黛玉出家,可见 “各干营生”并不是指救人与度人之分。

回目 情节 出场僧道 对象 性别 目的第1回癞僧欲化英莲出家 癞僧 甄英莲 女 度人《好了歌》度甄士隐 跛道 甄士隐 男 度人第3回 癞僧欲化黛玉出家 癞僧 林黛玉 女 救、度人第7回 治无名之症,赠 “冷香丸”救人药方第8回 赠字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癞僧 薛宝钗 女金玉良缘第12回 赠 “风月宝鉴”治邪思妄动 跛道 贾瑞 男 救人贾宝玉 男第25回 持诵 “通灵宝玉”去邪祟 一僧一道救人王熙凤 女第66回柳湘莲随跛道入空门 跛道 柳湘莲 男 度人

“各干营生”所指应为僧度女、道度男,王旭东通过对 “一僧一道”在世间救度人事迹的分析,得出结论:凡是癞僧出场所度者均为女性,跛道出场所度者均为男性[11]。如上表所见,在前八十回中,除了 “一僧一道”同以外出现以外,僧度女、道度男的逻辑是基本成立的。在第一回和第二十五回中,僧道同时出现都是为“玉”而来,并且 “僧”为主要的说话人、行动人,大展幻术将青埂峰顽石变为美玉者是僧人,知晓 “木石前盟”前因后果的是僧人,为贾宝玉消灾解难的直接人物也是僧人,石头、神瑛侍者与贾宝玉是三位一体的,都可视作不同阶段的贾宝玉,但道人与贾宝玉的关系并不密切,甚至每每与僧人一起出场的时候,都沦为了 “一僧一道”中的那个配角。

该如何理解僧度女、道度男,而同时贾宝玉仅与癞僧发生联系这一现象?或许,应从 “一僧一道” “原型”意义来加以阐释。在 “一僧一道”分头行动、各干营生的时候,“僧”为曹雪芹,“道”为脂砚斋,如甲戌本脂批所言:“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12](P63)癞僧救度女性,体现出曹雪芹对书中女性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怜爱,无论是甄英莲 (香菱)、林黛玉、薛宝钗还是王熙凤,皆为才貌俱佳的 “十二钗”中人,亦是 “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跛道度脱男性,则是脂砚斋对书中男性角色的一二点醒,甄士隐、贾瑞、柳湘莲等三人皆有情之妄执——甄士隐有痴心父母之执念,贾瑞是为男欢女爱之淫,柳湘莲则执迷于阴差阳错的男女之情。

而 “一僧一道”同时出场的情节设计,则是与作者问题、成书情况息息相关的。在第二十五回中,贾宝玉和王熙凤都被马道婆施法中了邪,一僧一道相伴来到贾府,仅是由癞僧将通灵宝玉持诵了一番,便替二人消灾解难了,并无过多笔墨写及跛道,这一情节正与第一回僧人大展幻术将石头变为美玉相照应。为何 “一僧一道”同时出现时便不再延续一贯的僧度女、道度男的写法?一方面是为了省却繁文,另一方面,却是暗合作者问题。从表面上来看,贾宝玉仅与癞僧发生联系,而实际上容易为读者所忽略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当 “一僧一道”同时出场时,僧人的言行是突出的,而道人则 “隐身”为配角了。“一僧一道”,一 “显”一 “隐”,正是象征着曹雪芹成为 《红楼梦》一书的名义作者,而脂砚斋作为作者之一的身份几乎被完全隐去。

第二十五回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1](P345),此处是有甲戌双行夹批的,即 “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12](P467),因其所涉及的情节是僧道一齐出场而不是 “各干营生”的部分,所以也不应从“僧度女、道度男”的角度来解释。“僧因凤姐,道因宝玉”暂且不说,且看 “一丝不乱”是何意。 “甲戌本”[13]、 “庚辰本”[14]和 “蒙古王府本”[15]中都有许多 “一丝不乱”的批语,现列次如下并解释其在不同章回、不同语境下的含义。

回目 批语来源 原文释义第2回 蒙古王府本 第二回回前评: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 指行文逻辑严密,符合情理。第2回 甲戌本 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甲戌侧批:一丝不乱。】 文意相贯,逻辑严密。第6回 甲戌本 (周瑞家的)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 【甲戌双行夹批: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是写大家族规矩。第11回 蒙古王府本 【蒙侧批:各人是各人伎俩,一丝不乱,一毫不遗。】 凤姐、宝玉、贾蓉三人探病时的反应不同,符合各人性格。第13回 庚辰本 贾珍一面扶拐,【庚辰侧批:一丝不乱。】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贾珍病中行动不便仍不忘礼仪规矩。第17、第18回 庚辰本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 【庚辰侧批:一丝不乱。】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庚辰双行夹批: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元妃省亲,写礼仪规矩。第21回 庚辰本 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庚辰侧批:一丝不乱。】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守礼循规矩。第23回 庚辰本 刚至穿堂门前,【庚辰双行夹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合逻辑。第24回 庚辰本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庚辰侧批:一丝不乱。】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庚辰侧批:一丝不乱。】宝玉方请安。…… 【庚辰侧批: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大家族礼法规矩。第25回 甲戌本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甲戌双行夹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 符合逻辑。第26回 甲戌本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甲戌侧批: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 【甲戌双行夹批:总写贾芸乖觉,一丝不乱。】指行文逻辑严密,无废笔,服务于人物刻画。第33回 蒙古王府本 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蒙侧批:大家规模,一丝不乱。】厉声说道:“……”贾母纵然心急亦是稍稍平静再说话,符合其身份。第35回 蒙古王府本 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蒙侧批:人情物理,一丝不乱。】符合情理。第54回 蒙古王府本 回末总批:……井然秩然,一丝不乱。 行文逻辑严密。

由上表可见,“一丝不乱”的释义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指行文逻辑严密,毫无混淆之处;二是表明贾府作为高门大族有着好礼法好规矩;三是指笔下人物形象鲜明且统一,其言行符合情理和各人的身份性格。除此之外,庚辰本中也多有 “一丝不漏”这样的批语,皆可解释为称赞作者笔力、描写详尽的意思。因此,第二十五回夹批中的 “一丝不乱”并非特指,而是意在说明僧道同时出场,符合行文逻辑——既然是两个人中邪,便需要僧、道同时上门来救助。当然也不限于此。

将 “一丝不乱”与 “僧因凤姐,道因宝玉”相结合,从 “原型”意义上来说,此处的 “道”仍是脂砚斋,而 “僧”却是指曹頫。敦敏的《瓶湖懋斋记盛》残文中记载曹雪芹之语: “前者同彼借家叔所寓寺宇,扎糊风筝……”[16]曹雪芹之 “家叔”、继父就是曹頫,且说 “寓寺宇”,点明曹頫为出家之人。按木斋先生的说法,书中有关秦钟、秦可卿、凤姐等为中心的风月宝鉴故事皆为曹頫其人的石头旧稿,其原型皆来自当时两江总督赫寿的家族,秦氏原型为赫寿之妻,凤姐原型为赫寿之妾。而第十三回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根据书中的文字及畸笏叟评语,可以知道贾珍与秦氏有染,贾珍应即为曹寅作诗悼亡的珍儿,他是曹寅的侄子,于1711年3月26日死亡。第十三回的故事可以说是前回 “风月宝鉴”故事的翻版,并且原型故事的主角应为凤姐,此处是出于情节需要而借用秦氏,在曹雪芹与脂砚斋的多次删改、遮掩之下,所隐藏的是一段并不光彩的家族历史——凤姐勾引 “珍儿”,并且“珍儿” 因淫而丧的故 事[5](P87、P161)。 “僧因凤姐”,是指曹頫扼腕珍儿之死,同时亦是痛心家族成员的淫乱导致 “树倒猢狲散”的凄惨收场。在 “道因宝玉”中,“道”既是脂砚斋的对应身份,也有讲述之意,“脂砚斋接手写作之后,将她的终生恋人曹霑 (原名天佑、曹霑,1715—1763,脂评手抄本产生后方为曹雪芹)作为书中宝玉的原型”[5](P280),所以 “道因宝玉”可释为“为宝玉而作”。

“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可谓微言大义,表面上是将读者思路引向僧度女、道度男的度脱逻辑,实则是在交代曹頫写 《石头记》、脂砚斋作 《红楼梦》的写作缘起,前有曹頫因凤姐、“珍儿”作 《石头记》,后有脂砚斋为 “宝玉”作 《红楼梦》,这才是 “一丝不乱”。可见,在前八十回中,“僧度女、道度男”的逻辑在僧道 “各干营生”的时候是成立的,并且 “僧”为芹、“道”为脂,而在 “一僧一道”同时出场时,则是暗示了更多与作者、成书相关的问题,“道”仍为脂,但 “僧”的原型意义已不限于曹雪芹,也可以指 《石头记》的原作者曹頫。

(三)后四十回中的 “一僧一道”与 “空空道人”

后四十回中描写癞头和尚的内容出现于第115、116、117、120回中,第120回中也有空空道人的身影。在第115回中,癞头和尚上门来送还贾宝玉所遗失的通灵宝玉,张口闭口便是要银子,拿了银子便走人,待宝玉醒来之后,“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又向贾政要一万两银子,虽然从后文可知和尚所求并不是钱财,所谓要一万两银子都是戏言[1](P1532-1556),但由此可见,后四十回中所描写的和尚形象已落了俗笔,只有个疯癫无状的样子,再无前八十中以慈悲为怀、济世度人的世外高人模样。

此外,癞头和尚的形象也有吊诡之处,他在王夫人眼中是 “一个长大的和尚”,在贾政眼中“又非前次见的”[1](P1540-1541)。在第117回中,宝玉 “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腌臜破烂”[1](P1553),按理来说送还通灵宝玉的和尚,应是 “一僧一道”中的僧人,但后四十回作者并不了解此前 “一芹一脂”与 “一僧一道”的对应关系,所以其笔下和尚救度宝玉的情节不过是按第二十五回中的样子依样画瓢,毫无章法可言。及第120回草草收场, “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1](P1595)在第一回中,作者大费笔墨的 “一僧一道”,却在最终回沦为符号式的人物,既丧其飘然尘外的磊落形象,又复失 “一僧一道”即为 “一芹一脂”的现实意义。由此可见,后四十回中的 “一僧一道”并未延续 “僧”为芹、“道”为脂的逻辑。

在第120回中,“空空道人”再次出场,俞润生指出,在 《红楼梦》后四十回中,以空空道人评说为结尾,实际是作者对于 《红楼梦》的创作宣言,值得红学研究者特别重视[9]。在末回中,空空道人 “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1](P1604)。俞润生认为,这便是《红楼梦》作者的创作宣言,这一说法似乎仍有待商榷。

在前八十回文本中,空空道人曾在第一回中抄录过石上所记故事,此番在最末回再抄录竟是因为 “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1](P1604),因对石头说: “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1](P1604)这段文字乍看起来无甚价值,甚至有颠倒错乱之感,毕竟首回空空道人抄录之时便已知石头曾下凡历练,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1](P4),空空道人既已知石头下凡过一次,怎会在二次抄录时有 “方知石兄下凡一次”之语。这段话中亦大有值得思考的地方,空空道人自谓曾经抄录之时未见 “返本还原”, “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这倒更像是续后四十回者的创作宣言,可见此 “空空”非彼 “空空”,前八十回中的 “空空道人”与后四十回中的 “空空道人”并非同一人,后四十回中的 “空空道人”仍可算作 《红楼梦》的作者之一,但却并不是脂砚斋了。可见,“一僧一道”即为 “一芹一脂”的逻辑只在 《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成立,在后四十中,无论是 “一僧一道”,还是 “空空道人”,都不再具有 “僧”为芹、“道”为脂的 “原型”意义。

三、“一僧一道”与 “三劫”之说

在前八十回里,在关于 “一僧一道”的某些正文或是批注内容中出现了数字 “三”的相关语汇,诸如 “三劫”“三次锻炼”等,通灵宝玉上又有 “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三行小字。周汝昌认为,玉上文字乃是预言了贾宝玉一生的三大生死关头[17](P18),以上例证不禁令人猜想 “一芹一脂”的写作构思中是否有个关于贾宝玉或者贾府的 “三劫”之说,然而,在逐条分析了这些所谓的特殊之处后,可以发现数字 “三”并不是某种伏笔或暗示, “一僧一道”口中的“三劫”之说并不成立。

在第一回中,“一僧一道”在将去救世渡人前,“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1](P11)“三劫”从跛道口中说出,正如 “北邙山”一样虚无缥缈,是胡诌戏言还是确有其事并不能分辨。此处有一条混淆视听的甲戌眉批: “佛以世谓 ‘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12](P22)按这条批注,若 “三劫”果真如甲戌眉批所言跨越了九十载春光,岂非暗示了入世的石头要在凡间历练九十年?然而从后四十回的政老口中 “(宝玉)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可知,宝玉约是在十九岁左右便返璞归真了。续作虽未全然承继 “一芹一脂”的创作构思,但也不能说毫无可取之处,试想若石头要在凡间历练九十年,必定写尽凡人之琐碎,这也不会是 《红楼梦》笔法,因此 “三劫”并不是指九十年。

“三劫”究竟何意? 《佛学大辞典》中有三种解释:第一种,见于 《真言名目》六, “三劫”即是三重妄执;第二种,见于 《佛祖统纪》三十,“三劫”指过、现、未三世之劫,过去名庄严劫,现在名贤劫,未来名星宿劫;第三种,《法苑珠林·劫量》篇曰:“夫劫者,大小之内,各有三焉。大则水火风而为灾,小则刀馑疫以为害。”[18]要之,“劫”本是一种佛教的时间单位,因每一 “劫”中都会出现灾祸,后人便借 “劫”指天灾人祸、命中注定的厄运,那么,《红楼梦》中是否有与 “三劫”相对应的三次劫难呢?

在第八回中,借宝钗视角首次描摹通灵宝玉,其反面图式有字为 “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1](P120)。周汝昌认为,这三行小字乃贾宝玉一生三大生死关头,“第一关,邪祟,即马道婆的邪术,差一点儿就致死命了。第二关,冤疾……我自己设想,第二关是晴雯屈死后,宝玉伤悼成疾。第三关的祸福,似是 ‘家亡人散’、自身落难 (被禁于狱)之际,通灵宝玉的光色忽然巨变,给了他预示警戒”[17](P18)。周汝昌认为,通灵宝玉上的文字对应于宝玉人生的三大生死关头,而似乎三大生死关头也可以指三次劫难,如果能证明这 “三大生死关头”的存在,则 “三劫”之说也可成立了。尽管 “除邪祟”可能是指第二十五回僧道一齐救宝玉、凤姐,但 “疗冤疾”却并非如周汝昌所说是宝玉因晴雯而病。何茂活指出,“因为 ‘怨’‘冤’同源,所以二字通用,冤疾即怨疾……疗冤疾,就是惩戒怨忿之心,防止相互抱怨指责的意思”[19]。

因此,“冤疾”并不是指一人受了冤屈而另一人因此成疾,且与贾宝玉有 “木石前盟”之人乃林黛玉,宝玉若要为红楼中一人 “伤悼成疾”,那也是黛玉而不应是晴雯,因此周汝昌对 “疗冤疾”的这一解释于情理上并不甚通。从前缘来说,通灵宝玉上的篆文是僧人将石头变作美玉之时,为了赋予其 “实在的好处”,便 “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1](P4),而细推去,可知玉上文字并非指宝玉人生之 “生死关头”、劫数。正如何茂活之语,周先生的推论有过度附会和臆测之嫌,“‘除邪祟’无非是指禳斥外来的祸患灾殃,‘疗冤疾’无非是排解自己内心的忧愤伤感,‘知祸福’也不过是预知凶吉、遇难成祥之意,其核心作用无非是借助神灵之力护佑平安……所以不必将这几句揭示 ‘灵物’神功的话语跟小说中的情节一一比附”[19]。通灵宝玉上三行文字并不是在预言宝玉的三大生死关头,故而也就无法照应前文 “三劫”之说。

在第二十五回中,僧道一齐来到贾府为宝玉、凤姐消灾,僧人持诵通灵宝玉时有言:“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1](P346)“冤孽偿清好散场”旁有甲戌侧批:“三次锻炼,焉得不成佛作祖?”“焉得不成佛作祖”照应后文贾宝玉的出家结局,而此处的 “三次锻炼”是何意,是否在暗指第一回中的 “三劫”?且看僧人念辞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中亦有 “锻炼”二字,正是照应了首回女娲补天弃石的神话,“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1](P3),此处的 “锻炼”是修炼之意,“三次锻炼”是作者草蛇灰线,无法一一寻踪觅迹,亦不能单凭这条甲戌侧批便认为 “三次锻炼”等同于 “三劫”。可见,书中虽常运用与 “三”相关的语汇,但这其实是惯用而并非某种特指,例如,“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1](P345),再如, “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1](P346)。可见,“三劫”之说应为 “一僧一道”口中戏言,正如“北邙山”一样虚无缥缈,而实际上并不存在。

四、结语

“一僧一道”即为 “一芹一脂”是 《红楼梦》“一僧一道”研究的新台阶,本文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发现 “一僧一道”的 “原型”意义仅限于前八十回,而后四十回中并没有延续这一构思。在前八十回中, “道”为脂,而 “僧”则包含曹雪芹与曹頫这两个 “原型”,僧道同时出场,在某种程度上是暗示 《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和作者转换问题;僧道 “各干营生”,则是“一芹一脂”化身为癞僧跛道在文中不时点醒众人。最后,将 “一僧一道”口中的 “三劫”与其宗教本意、通灵宝玉上 “三大生死关头”以及“三次锻炼”联系来看,并无与之照应的具体的三场劫难,因此 “三劫”之说并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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