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风格:语言艺术
——亚里士多德散文写作理论研究(二)
2020-11-25戴红贤
陈 韬 戴红贤
如何有效地运用语言是亚里士多德写作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涉及语言表达技巧、表达效果等问题。在他看来,语言的运用能力虽说与个体天赋有一定的关系,但修辞术作为一种技艺的学科,修辞能力可通过教学而增强,修辞水平可由刻苦练习而提高。《修辞学》作为写作教材,对语言艺术的分析很具体、细致,相关内容比较集中地呈现了古希腊时期语言艺术的面貌,成为西方修辞学和风格理论的重要古典资源,其中不少内容至今仍有学术活力。
亚里士多德既研究了诗歌语言,也研究了散文语言,这两种语言艺术有相通的地方。不过,由于诗歌是模仿艺术,散文是说服艺术,这种文体差异使得二者的语言运用存在诸多不同。本文重点阐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所探究的散文语言艺术,兼及《诗学》的相关内容。亚里士多德所论述的散文语言艺术被概括为“修辞五艺”①[古罗马]西塞罗:《论公共演讲的理论》,《西塞罗全集·修辞学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之“文体(style)”②罗念生先生将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相关部分内容翻译为“风格”;颜一先生翻译为“用语艺术”;王晓朝翻译西塞罗的修辞学时采用了“文体”概念,他又解释说:“本书在涉及演讲词时译为文体,在涉及演讲时译为风格。”西塞罗则自己解释说:“文体就是针对构思出来的事情采用恰当的词句”,详见[古罗马]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5、第3页。可见这一部分属于语言运用问题。由于“风格”“文体”两个概念与用语问题有关,但它们还有其他的含义,故本文倾向于使用颜一先生的说法,即语言运用艺术。。本文拟从用语原则、修辞手法和行文特点这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明晰而适宜:散文用语的原则
亚里士多德在其风格理论中开宗明义,指出散文风格应当明晰而适宜。“风格的美可以确定为明晰(证明是,一篇演说要是意思不清楚,就不能起到它应起的作用),既不能流于平凡,也不能提得太高,而应求其适合(诗的风格也许不平凡,但不适用于散文)。”①[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明晰而适宜是散文用语的基本原则,同时也是散文和诗歌语言艺术需要共同遵循的原则,因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也强调“风格的美在于明晰而不流于平淡”②[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并且指出即便是在诗里,有时也会为了需要把风格压低或抬高一些,以使其符合语境③[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
为落实明晰而适宜的修辞原则,对语言的研究就十分必要。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语言的正确性是风格的基础④[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而语法是用语正确的保障。古希腊重视语言的准确性,语法学说创建甚早。普罗泰戈拉首先采用科学方法研究希腊语言,分析语法;普罗狄科斯则研究了同义字的区别和用法。亚里士多德继承了这些学说,认为语言运用包括语音、连接词、名词、动词、词形变化、语句⑤[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又把词划分为连接词、名词和动词等类型,初步探究了词类的语法功能。其中名词(广义)包括名词(狭义)、人称代词、指示代词、疑问代词(关系代词为连接词)、形容词、冠词和不定式动词,后面六种均可作名词使用。在词类研究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总结出实现用语正确的五个方法:(1)善用联系词(起联系作用的词,包括小品词、前置词和连接词);(2)使用本名而不使用属名,如用具体名词“狗”,不用抽象名词“动物”;(3)不用含糊的词句,除非有意把话说得笼统,就像预言者说含糊的话、政治家说迂回的话那样;(4)正确区分名词的性,把名词区分为男性、女性和无生物;(5)正确地说出多数、少数(即双数)和单数⑥[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
亚里士多德还把词语分为普通字和奇字两大类,并讨论其使用规律。普通字指大家都使用的字,一般为日常语言中的词汇;奇字包括借用字、隐喻字、装饰字、新创字、衍体字、缩体字和变体字⑦[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普通字虽然表意清晰,但它会让文章风格平淡无奇⑧[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奇字则能使文章显得不平凡。亚里士多德说:“最能使风格既明白清晰而又不流于平淡无奇的字,是衍体字和变体字;它们因为和普通字有所不同而显得奇异,所以能使风格不致流于平凡,同时因为和普通字有相同之处,所以又能使风格显得明白清晰。”⑨[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1页。这里面的衍体字是指母音变长乐的字或音缀增加了的字;而一个字如果其中一部分是保留下来的,另一部分是创新的,这个字就是变体字。详见本书第88页。不过,虽然奇字可以使文章遣词造句不平淡,但他也指出“每一种奇字的使用都要有分寸”,滥用奇字会显得荒唐⑩[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因此,写作艺术应当混合使用普通字和奇字,词语的恰当选择能够使散文符合明晰而适宜的原则。
对词语选择的研究势必触及文体问题,散文用语的恰当与否和文体关系密切。尽管同样遵循明晰而适宜的原则,但在词语的具体使用上,诗歌和散文仍然存在一些差异。对于诗歌而言,各种奇字可以使诗歌风格富于装饰意味而不流于平凡,词汇上的变化可以使其风格显得更加庄严,异乡情调的语言使人感到愉快等等。但是,只有普通字、本义字和隐喻字才适合散文的用语,名词中的奇字、双字复合词、新造字应当少用。原因在于,散文属于公共说理艺术,题材主要来源于现实或历史,艺术目的在于说服;而诗歌属于模仿的艺术,它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样才能使观众身临其境,并打动他们,而且诗歌往往取材于神话和英雄传说,因此,各种奇字可以让诗的风格不平凡,实现诗歌的艺术功能[11][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91、301、315、83、315-316、87、301、92、301-302页。。
亚里士多德批评了当时演讲词修辞的诸多不当现象,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区分诗歌和散文的文体。例如高尔期亚所说的“‘诗丐似的’奉承者”,阿尔喀达马斯所说的“充满热情的灵魂和‘火色的’面貌”等,这些双字复合词使演讲词表达含有诗意,因此不够妥当。吕科佛戎称薛西斯为“人‘怪’”,阿尔喀达马斯说“在他的意志的强烈愤怒上‘磨砺过的’”等,这种奇字使用也模糊了诗与散文的语用差别。各种修饰词语使用不当也是早期演讲词的普遍问题,亚里士多德认为散文的修饰词语使用要节制。例如,阿尔喀达马斯使用修饰语就过度了,他不说“汗”而说“潮湿的汗”,不说“赴伊斯特摩斯竞技会”而说“赴伊斯特摩斯的泛希腊集会”,不说“法律”而说“城邦的君王——法律”,等等。亚里士多德说阿尔喀达马斯的修饰词语用得“那样地密、那样地长和那样地显眼”,累词赘字引起了含混,破坏了行文的明晰。
在散文内部,不同文体的语言使用也有不同要求。政治演说和诉讼演说写作要适合口头的朗诵,而典礼演说辞属于“笔写的演说辞”,主要供人阅读,很少用来朗读①[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99-300页,注释9。。因此,在写作时应当注意这种口头表达和书面表达的用语差异。亚里士多德指出,笔写文章的语言表达最精确;不过,法庭演说的用语也比较精确,尤其是面对单个审判者发表的演讲,用语相对更精确一些;而政治演说的风格完全像一幅浓淡色调的风景画:群众越多,景色越远,所以在这种风格和图画里,过于精确是浪费笔墨,反而效果糟糕②[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74、100、320、302页。。
亚里士多德反复强调散文的明晰适宜原则,其落脚点是在增强说服力上。既然“由演说提供的或然式证明分三种。第一种是由演说者的性格造成的,第二种是由使听者处于某种心情而造成的,第三种是由演说本身有所证明或似乎有所证明而造成的”③[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5页。这里说的“性格”指演讲者的道德品质,如果听众认为演讲者是好人,就会倾向于相信他的话。,那么明晰而适宜的表达无非是对这三种证明的追求。在风格层面,修辞主要是诉诸前两种说服手段,即性格和情感。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散文语言要表现性格,他说:“有证明提出,我们的语言就一边表现性格,一边发挥证明的效力;没有修辞式推论提出,我们的语言就只表现性格。一个有德行的人必须自己是一个好人,比表现自己是一个说话精明的人更为适宜。”④[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74、100、320、302页。而诗人“应尽量少用自己的身份说话,否则就不是模仿者了。因为剧中的人物各具有自己的性格,没有一个剧中人物不具有自己的特殊的性格”⑤[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74、100、320、302页。,这是说服艺术和模仿艺术的根本差别使然。至于情感,也是散文写作需要表达的,因此应该注意语言的情感色彩。例如,只要谈到暴行就应使用愤怒的语气;谈到大不敬或丑恶的行为就应使用厌恶和慎重的语气;谈到可赞颂的事物,就应使用欣赏的口吻;谈到可怜悯的事物就应使用忧伤的口吻⑥[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74、100、320、302页。。听众总是对动感情的演说者表示同样的感受,在法庭演说中要特别注意通过用语来表达情感。
总而言之,明晰而适宜是散文修辞的原则,它建立在正确的语言使用基础之上,受到文体的约束,并通过表现性格与情感实现说服听者的修辞目的。
二、隐喻和夸张:实现风格的修辞手法
亚里士多德认为散文的修辞手法比韵文少,所以尤其要重视隐喻。他说:“隐喻字在诗里和散文里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我们应该在散文里对隐喻字多下苦功,因为散文的手法比韵文少一些。隐喻字最能使风格显得明晰,令人喜爱,并且使风格带上异乡情调。”⑦[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74、100、320、302页。使用隐喻有三个原则:合适;相似;生动。
合适,即在写作中寻求更合适的字。想恭维人,就从同一类隐喻字中选取比较美好的事物;想挖苦人,则选取比较丑陋事物。例如,乞丐之乞讨与祭司之祈祷,在恳请的方式上相类似,在使用隐喻时,可以说乞讨者在祈祷,或祈祷者在乞讨。隐喻适宜还包括隐喻之美感,应当从具有声音之美或意义之美、或能引起视觉或其他感官美感的事物中取来。例如,“玫瑰色手指的曙光女神”的比喻胜于“紫色手指的曙光女神”,最糟糕的说法是“红色手指的曙光女神”①[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
相似。隐喻应当从有关系的事物中取来,关系不能太显著,然而也不能太远,因为一个人要有敏锐的眼光才能从相差很远的事物中看出它们的相似之点②[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因此不要从相差太远的事物中取得隐喻字,最好从同类事物中取得隐喻字。如高尔吉亚所说的“浅绿色的、没有血色的事件”、“你种下了羞耻,收获了灾难”,阿尔喀达马斯称哲学为“法律的堡垒”,称《奥德赛》为“人类生活的明镜”,还说“没有把这种玩偶带进诗里”,这些隐喻关系扯得太远,意思含混不清,因此,这类话都没有说服力③[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
生动。措词要能使事物呈现在眼前,也能受欢迎,因为我们应当看得更清楚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隐喻就是这样一种措辞。使事物活现在眼前的要诀是借用表示活动的词,例如“正处在开花的盛年”“希腊人双脚开动了”;把无生命之物说成有生命之物,例如“那莽撞的石头又滚下平原”“那支箭飞了回来”“那支箭急于要飞向”“那些长枪栽进了土地,依然想吃饱肉”“那枪尖急于要杀人,刺穿了他的胸膛”等等。据亚里士多德说,荷马就非常擅长使用这样的技巧④[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
除上述三原则外,亚里士多德还认为,类比式隐喻最受人欢迎。他将隐喻分为四种:(1)借属作种,例如,“我们的船停此”,不用种概念“泊”,而用属概念“停”;(2)借种作属,例如,“俄底修斯曾做万件勇敢的事”,“万”是“多”的一种,借用代表“多”;(3)借种作种,例如,“用铜刀吸出血来”,借“吸”作“割”,二者都是“取”的方式;(4)类同字的借用,例如,老年之于生命,有如黄昏之于白日,因此可称黄昏为白日的老年,称老年为生命的黄昏⑤[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第四种即为类比式隐喻,其结构最复杂,表意丰富又委婉,故最受欢迎。类比式隐喻可以使读者有所领悟,也就是能为人们提供看待事物的新视角、新方法。亚里士多德说:“语言是表现思想的,能够使我们把握新的思想的语言,是最为我们所喜欢的语言。陌生的词汇使我们困恼,不易理解;平常的词汇又不外老生常谈,不能增加新的东西。而隐喻却可以使我们最好地获得某些新鲜的东西。当诗人用‘枯萎的树干’来比喻老年,他使用了‘失去了青春’这样一个两方面都共有的概念来给我们表达了一种新的思想,新的事实。诗人的明喻,如果用得好,也可以产生同样的效果。”⑥译文见束定芳:《亚里士多德与隐喻研究》,《外语研究》1996年第1期。
亚里士多德也提到了明喻,但他认为明喻与隐喻的差别很小;明喻在散文里也有用处,但是应当少用一些,因为它们带有诗意⑦[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
除了比喻之外,夸张也是一种值得重视的修辞手法。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夸张,是表达事情比较大或比较小、比较美或比较丑的效果的方法。诗歌可以写极丑或极美的事物,而散文一般以表达符合人情事理的实际情况为主,不过,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还存在比较好或比较坏的属性。故文章在证明事情属实之后,即确定了事情性质之后,就应该对事情加以夸大或缩小,以打动听者的情感,激发他们的怜悯、愤怒、憎恨、羡慕等情绪。论辩散文的这种特殊表达内容,在语言上往往是借助附加词、指小词、联系词、重复、描写等方法实现的。
附加词指性质名词,包括性质形容词。附加词必须与所形容的名词相适合⑧[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附加词可以着眼于坏的或丑的意义,例如“杀母者”和“他父亲的报仇人”;也可以指出事物所没有的性质,例如“有一座多风的小山”“无琴的曲调”等等。这种方法可以同时用于事物的好的或坏的方面,视描写的需要而定⑨[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
指小词使事物显得没那么坏,或者没那么好,例如,小金币、小斗篷、小嘲弄、小病痛等等⑩[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附加词和指小词都用来描述和形容事物,使用时要小心谨慎,掌握分寸。
联系词指起联系作用的词,包括小品词、前置词和现代语法所说的连接词[11][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42、309、341、87-88、312、305、319、304、316页。。亚里士多德很重视联系词的运用。联系词在书面表达里不能省略,因为省略影响清晰;但它们有时可以在口头表达里省略,因为重点突出,有利于听众的理解。不过,省略联系词的句子应该说得有变化,有差异,例如“我去到那里;我碰见他;我恳求他”,要能显示出是三件事情,甚至说出三件事情之间的逐步加强的意味①[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联系词可以把许多事情融合成一件,那么去掉联系词后,就能获得相反的效果:即把一件事情分成许多件。所以,省略联系词,可以起到夸大事情的表达效果。
重复的词语在书面表达里应当省略,因为显得冗余累赘。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在叙述一个人的事迹的时候,可以通过重复他的名字来进行夸大,荷马的《伊利亚特》就曾使用这种办法。重复的词语在口头表达里却往往不需要省略,还要会利用,不过,在念重复的词语时,一定要改变音调,起到强调的效果,例如,“偷了你们的是他,骗了你们的是他,终于要出卖你们的是他”②[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
描写比称名更有分量。例如,不说“圆”,而说“边上各点距离中心等长的平面”;不过,称名比描写更简明。表现丑恶或不体面的事物也可以采用此方法。因此,在需要强调时使用描写,需要分散受众的注意力时,采用称名的方法③[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
隐喻和夸张经常联合使用。亚里士多德甚至说受欢迎的夸张语也是隐喻,例如“他的腿弯弯曲曲像芹菜”,不过,夸张语言适合年轻人或发怒的人,但不适宜老年人,因为前者常用夸张表达激烈的情感,但老年人应该性格平和,性情稳重。
除了上述的用语原则和修辞手法外,《修辞学》还分析了散文特有的行文特点,那就是节奏和语气。
三、节奏与语气:散文行文的特点
亚里士多德说:“散文的形式不应当有格律,也不应当没有节奏。”④[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论辩散文的语言艺术追求说服的力量,但是格律使语言表达不自然,做作的语言会削弱内容的可信度;格律还会分散听众的注意力,因为听众会期待格律的重复出现,因此,亚里士多德认为散文不应当有格律。但散文应该有节奏,因为没有节奏就没有限制,没有限制的话语既不讨人喜欢,也不好懂。简言之,亚里士多德试图在散文所受的行文约束方面取得一个平衡,即不过分受约束(没有格律,包括节奏也不应太严格),但也不完全自由。
格律由若干音步组成,每个音步内长音缀和短音缀的数目和安排是相同的;节奏则由限制语言形式的数目(指音缀和音步的数目)构成。节奏与散文句子的写作有关,语句为含义的合成音,语句中的名词和动词含有意义,而连接词则不含意义,这就为节奏的调整留下了空间。有两种方法使语句成为一个整体:一是使它表示一个事物,如人是陆栖两脚动物;二是用连接词把许多语句连接起来构成篇章⑤[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
亚里士多德分析了各种节奏的特点。英雄格是史诗的节奏,最为庄严但不适合谈话;短长格为多数人的语言节奏,长短格则是一种轻快的节奏,这二者比例相同,对于演讲来说都过于轻佻;派安格介于两者之间,最适合演讲,因为只有它无法构成格律⑥[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换言之就是最符合散文风格。派安格节奏由一个长音节和三个短音节组成,长音节可以置于句首句末,或其他位置,比较灵活,它也因此不能构成格律。亚里士多德主张句子的结尾应当用节奏表明,而不应由抄写人标明或用记号标明,例如在句首第一个字下面划横线表示上一个句子在该字之前结束⑦[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
在讨论节奏时,亚里士多德重点强调了各种句法。他认为,散文的句法必须像散漫的酒神颂那样串连起来,用联系词联系起来,或者像旧诗人的回舞歌那样回旋⑧[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1、350、318、324、84、324、325-327、328页。。串联体是直线式的,各子句之间没有紧密的联系;回旋体是转圈式的,各子句之间有密切联系。这样就形成了串连句和环形句这两种句式。串连句指本身没有结尾,要等事情说完了才告结束的句子,它属于直线式松散的句型;环形句本身有头尾,有易于掌握的长度的句子,它属于圆圈式的紧凑的句型。亚里士多德认为串连句由于没有限制而不讨人喜欢,所以他重点阐述了环形句的写作。
环形句可分为复杂和简单两种,前者由几个子句组成,后者由一个子句构成。环形句不应太短,也不宜太长。表现力较强的是对立式环形句,即不同子句内对立的词相并列,或同一字管住两个对立词。例如:“他们让留在家里的人和跟随他们的人都尝到了甜头,因为他们给后者弄到了比在家中更多的土地,给前者在家中留下了充足的土地。”又如有人在法庭上这样控告佩托拉俄斯和吕科富隆:“这些人在家中出卖了你们,在这里又想收买你们。”对立式环形句讨人喜欢,易于理解,并具有三段论意味,因为把对立的意思放在一起,可以显示其中的谬误,成为一种否定式三段论①[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81、367、368、369、379页。。
此外,还有平衡句、谐音句等句式。平衡句的两个子句等长;谐音句的两个子句的尾音缀彼此相似,相似的尾音缀或者在句头,或者在句尾。平衡句和谐音句类似中国的对仗句和押韵句,具有形式整齐、语音和谐之美。有些环形句把对立子句、平衡子句和谐音子句集于一体,句子写得非常漂亮精彩。据说亚里士多德早期的修辞学著作《忒俄得克忒亚》列举了许多优美的环形句,看来他专门研究过句子的写作。
在散文行文中,除了节奏,语气也非常值得关注,因为当时的散文主要还是面向演讲,语气的不同对演讲效果影响很大。亚里士多德把语气视为语言运用研究的一个专门项目,涉及命令、祈求、陈述、恐吓、发问、回答等语气问题。他在《诗学》中说“一个诗人懂不懂这些语气,不致引起对于他的诗的艺术值得严肃看待的指责”,因此这门学问“属于演说艺术与这门艺术的专家的研究范围”②[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81、367、368、369、379页。。《修辞学》重点阐释了其中的陈述、发问、回答以及讥笑等问题。
陈述就是说明事情,提出问题。陈述的速度,重要的不是快慢的问题,而是是否适中。所谓适中,是指用简短的话就把事情讲清楚。例如,使听众相信事情发生了,造成了伤害或构成了罪行,或足够表明事情是如你想造成的印象那么重大就行了③[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81、367、368、369、379页。。陈述有一些技巧。例如,在陈述中,把过去发生的事情转化为正在发生的事情来讲述,可以起到引起怜悯或愤慨的情感效果。例如《奥德赛》中,奥德赛反用了这一技巧,他在向妻子讲述自己的故事时采用过去式,免得佩涅罗佩听了心里难受④[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70页,注释6。。陈述还应当表现修辞艺术,如陈述时,应当顺便讲一些足以表现作者美德的话。例如:“我总是劝他为人要正直,不要撇下他的儿女。”或者讲一些表现对方的邪恶的话,如:“可是他回答道,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生一些别的儿女。”或者顺便讲一些使陪审员喜欢的话⑤[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81、367、368、369、379页。。这些说话技巧旨在影响听众的判断。陈述应当表现性格,使听众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例如,“我愿意这样,我宁肯这样;尽管无利可图,还是这样好”。前两句话表示有德行;后两句话表示有见识。有德行的人追求高尚的事情;有见识的人追求有益的事情。因此亚里士多德认为应该使用前者。陈述还要能表现情感,例如,“他瞪了我一眼就走了”,“他嗤之以鼻,挥舞着拳头”,这种话有说服力⑥[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81、367、368、369、379页。。
发问和回答既是语气问题,又是辩证问题。从辩证角度来看,它们非常复杂,亚里士多德的分析学说里有大量的讨论,这里不予赘述,仅从语气角度来了解发问和回答。问句则包括反问句和疑问句,二者的差别在于,前者是结论,后者是问题⑦[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81、367、368、369、379页。。
亚里士多德总结了四种发问的最好时机。在发问时,意欲提问的人首先应当找到进行抨击的根据;其次,提出问题并逐个整理;最后,把这些问题推向被质疑者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张留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09页。。发问的根本旨趣在于通过提问来支配论证过程,以使回答者由其论题必然地说出最悖理的答案来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张留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8、420-421、418页。。因此,不应当在推出了结论之后再发问,也不应用发问的方式提出结论,除非真理在自己这一边。
亚里士多德指出,对于不同的问题,有相应的合适的回答方法。例如,如果问题是大家同意且又与论证不相关的,回答者就应承认和同意它;如果是大家不同意且又不与论证相关,回答者也应承认,但是,说明大家不同意这个问题,以防头脑简单的人草率对待;如果它与论证相关且又被大家同意,回答者就应说明,虽然它是大家同意的,但是离起点太近,并且,如果要认可它,设定的命题就会被破坏;若它与论证相关,却不是大家所同意的公理,回答者就应当指出,如果确立这个,就会导致极其蠢笨的结果,等等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张留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8、420-421、418页。。总的回答原则是,指出结论的不成立或悖理似乎不是由他自己负责,而是在于对方的论题;因为最初那个不应该设定的论题可能是某一类错误,而且对方在设定之后又没能适当地维护它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张留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8、420-421、418页。。
关于讥笑,亚里士多德认为“在论战中似乎有一些用处”,正如高尔期亚所说:应当用戏谑扰乱对方的正经,用正经压住对方的戏谑。《诗学》中提到了讥笑的内容,即滑稽的事物是某种不引起痛苦或伤害的错误或丑陋④[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380、301、页。。但要注意有些讥笑并不适宜“自由人”使用,比如嘲弄比打诨更符合自由人身份⑤[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380、301、页。。这种差异的背后体现的是演讲姿态问题,“自由人”(即城邦公民,或者说,男性奴隶主)不需要取悦别人,因此不适宜使用打诨方式。
四、余论
总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修辞术作为一种技艺的学科,需要使用各种技巧以增强语言表达的效果,不过,各种言说技巧必须不露痕迹,使文章语言显得自然而不矫揉造作,因为话说得自然才有说服力,而矫揉造作只会适得其反;从日常语言中选择词汇,能把手法巧妙地遮掩起来⑥[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380、301、页。。这是亚里士多德对于修辞风格的基本态度。
亚里士多德的散文语言学说继承了古希腊修辞学成果,例如,高尔期亚(前483?—前436?)甚至认为修辞是最重要的问题,主张采用诗的辞藻,讲究对偶⑦[古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0页,注释11。。柏拉图(前427—前347)认为基本用语应该界定,词类应该恰当安排⑧从莱庭等编著:《西方修辞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伊索格拉底主张散文应当有节奏,强调隐喻字的重要性,重视字音的和谐,主张环形句,认为风格应当与题材和时机相适合⑨罗念生:《古希腊罗马文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0页。。据西塞罗讲,亚里士多德收集了古希腊修辞学的早期著作,精心考察了每一位作家提出来的规则,用清晰的语言把它们写下来,并努力解释困难部分,在吸引力和简洁方面超越了原著。因此,熟悉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也就熟悉了其他人的修辞学⑩[古罗马]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1-202页。。
亚里士多德散文风格理论影响深远。一般认为,中世纪修辞学更多是西塞罗的,然而西塞罗风格理论本就源于亚里士多德。在这一前提下,我们就容易理解为何波爱修斯(480—524)如此热衷于翻译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文艺复兴时期,“西塞罗派”(又称传统派)继续发扬亚里士多德—西塞罗一脉的传统;拉米斯(1515—1572)不仅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对辞格和演讲格外关注,更重要的是他把构思取材和谋篇布局归于逻辑学之下,修辞学被缩小为对文体风格和演讲技巧的研究。拉米斯的“修辞学革命”深刻影响了其身后直到17世纪的学术格局,对修辞学整体来说,它作为一门学科的重要性有所下降,但文体风格研究却得到了高度重视。不过,随着英语文学、法语文学、意大利语文学等欧洲民族文学的兴起,文体风格研究也显示出偏重文学的态势。当然,亚里士多德兼言文学和修辞学风格理论的遗风仍在修辞学论著中时隐时现。威克纳格(1806—1869)的《诗学·修辞学·风格论》说:“散文正好跟诗相反,是诗的对立面,它是内心知觉的语言表现;这种内心知觉以智力为基础,以真实为客观材料。……散文是这样一种形式,在那里,智力作为一种科学好奇心的器官记录并表现它本身的经验和意见,换言之,它本身的知识,其目的是通过这种再现使得在别人心中开始活跃起来的智力可以获取同样的知识。”“风格是语言的表现形态。”①[德]威克纳格:《诗学·修辞学·风格论》,王元化:《王元化集 卷二 文艺评论》,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06、315页。T.E.休姆(1883—1917)在《语言及风格笔记》中强调诗歌语言再现形象的能力,认为它必须“具体到可以把帽子挂在上面”;与之相对,散文语言则只是筹码,是代数符号,“不作任何想象就能得出结论”,这一观点被后来的新批评派所继承②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03-306页。。威克纳格和休姆对散文语言艺术的理解与亚里士多德的散文语言学说存在一定的出入。不过,他们对诗歌和散文这两种语言艺术特征的比较分析,与亚里士多德用《诗学》《修辞学》探究文体风格的方式颇为接近。
作为古希腊修辞学的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开创了系统的修辞学理论,孕育了不少学科的理论胚芽,例如其中的情感诉求涉及的听众及其心理对现代传播学和心理学有很大的启发。与此类似,亚里士多德的散文文体学说也成为西方语言学、风格学的源头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