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史”的方法、书写策略及其限度
——论达恩顿《屠猫狂欢》
2020-11-25刘祎家
刘祎家
一、达恩顿的“方法”
《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以对启蒙运动之前欧洲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小红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故事版本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①有关“深描”理论作为“文化人类学”学科范式之详尽的方法论阐释,参见[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深描说:迈向文化的解释理论》,《文化的解释》,韩莉、于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9页。和“诠释”(interpretation)开始。通过对不同“小红帽”故事版本的精心爬梳和在文本形态上充满细节的比对,达恩顿试图勾勒出18世纪大革命爆发前“旧制度”下“现代早期法国”农民真实的生存处境、心愿和日常生活的种种关切。民间故事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在文学形式的意义上,折射了法国农民真实的“心态史”(l’histoire des mentalités):填饱肚子,或对基本生存的口舌之欲的渴望和满足,成为“现代早期法国”农民普遍贫穷和受到社会制度性压迫的生存境况的见证。在此基础上,达恩顿进而引入更多不同民间故事的版本比较,详细地“深描”了它们之间语言风格上的不同,并“诠释”了诸如英国、德国和法国基于同一个本事的不同版本的民间故事在形式和表达上的不同特征,及它们如何间接地提供了欧洲不同国别和地区下层民众的社会生产状况、心灵状态和民族性格的相关佐证。
“小红帽”之诸种版本,作为民间故事的物质形态,在正统史学的研究范式里,或许只是无助于历史学家从中提拔出某种“大观念”(grande idée)①格尔茨试图从传统实证史学所希图通向的“大观念”和“总体性”史观和E.B.泰勒式“大杂烩”(pot-au-feu)的人类学方法之间探索一条新的研究道路,这条道路把人类文化的有关概念处理成种种符号学(semiotic)文本,并诉诸对这些符号文本之象征和隐喻层面的“析解”(explication)。格尔茨:《深描说:迈向文化的解释理论》,《文化的解释》,3-5页。和“总体性”历史趋势的史学的“边角料”,或至少绝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性的历史证据。作为“新文化史”之漫长学术脉络中的重要一员,达恩顿希图在《屠猫狂欢》中所“示范”的,恰恰是一种对传统史学“总体性”论述的反叛,或对法国“年鉴学派”(L'Ecole des Annales)注重历史“结构”(structure)和“局势”(conjoncture)之研究视野和方法的更新②有关“年鉴史学”的基本特点,参见文化史学者帕拉蕾丝与达恩顿的访谈。[英]玛利亚·露西娅·帕拉蕾丝—伯克编:《新史学:自白与对话》,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207页。。从“去中心化”的人类学学科中借鉴对活生生的人类日常生活材料的重视和发掘,由此关注正统史学往往忽视的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价值取向和文化心态,以被正统史学往往忽略的各类“平常人”的日常记录和文化档案为切入真实的历史过程中的人类生活的出入口,依托于这些活生生的历史材料,“循序渐进”并“由下往上”地分析和“诠释”出深深嵌合和附着于这些生动的历史材料上人类生活的文化的、价值的,乃至背后或隐或现的政治、经济和阶级的相关信息,乃是“新文化史”研究范式弥补或反抗正统史学的阐释权威的一个全新的方向。
方法论的转换首先体现在运用材料的灵活度,以及材料本身的容纳性和边界上。达恩顿从人类学方法中借鉴的,并且构筑于其整个有关“现代早期法国”工人、市民和农民之“心态史”论述大厦之根基的,便是对材料选取的特殊而精心的眼光。在《屠猫狂欢》一书中,达恩顿分别选取了民间故事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诸个版本记录、一位印刷工人日记式的有关工人们联合起来屠杀雇主之爱猫的生动记述、某位法国外省资产阶级对自己所处城市诸种生活面貌的详细列举和描述、一位警探对法国文坛和知识分子群体监视的记录和报告、“百科全书派”撰写的有关人类各种知识的分类图表、一位普通城市资产阶级的购书单和城市普通读者与卢梭之间的往来书信等生动的“文化人类学”材料,以点带面地勾勒和“诠释”出这些特殊而充满丰富细节的历史档案,打通和建立了有关“现代早期法国”一段历史时期里法国居民之文化心态的种种路径。在这里,“史料”的边界扩大了。“史料”不再仅仅局限于传统史学所关注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诸领域之精英人士生产出来的文本记述,“史料”的含义扩大为“文本”,人类生活中一切以文字或视觉形式记录的,可用人类感官去捕捉和记录的,不论是流行于农民和市民阶层供作茶余饭后消遣的民间故事、口述传统的文本记录、警方档案、私人性的书札和日记,乃至一个活生生的文化仪式、一座城市,都构成为研究者“阅读”和“诠释”的对象,都构成为勾勒出人类历史某一时期心灵轨迹的鲜活的历史材料。
此种历史研究的方法论的更新,在达恩顿的理论实践里,是非常自觉的。在“新文化史”研究的脉络里,达恩顿更为“先锋”和特殊的地方,在于其不仅从人类学研究中借鉴对历史材料的重新挖掘,更从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深描”理论中吸取了修辞学和文本细读方法的诸种营养。既然达恩顿的工作任务是要揭示特定历史时期“寻常人的心态世界”③[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6、324页。,而“心态”本身是一个轮廓模糊、游移不定且掺杂了大量私人性感受记录的庞杂整体④[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6、324页。,那么对于“心态史”的考察,以传统史学依据于大量历史证据而“反映”出有关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及意识形态的种种宏观论述,大概并不能真正贴合于普通市民和底层民众真实的日常经验和感受范式。“证据”并不能深入人类世界的心灵深度,无益于捕捉人类流动不居的、由微观的细节绵延而成的情感状态,因而无法“实证”特定历史时期人类生活的整体心灵轨迹。而格尔茨对所择取的历史材料进行文化“深描”的细读式分析,借助于对某一或某类历史材料“文本化”的读解方式,从微观史和细节史的丰富层面上,“诠释”出人类心灵和情感结构的动态过程,这恰恰也是达恩顿试图在“文化史”的研究脉络上,所真正实现的那种历史研究的本真性。
由此,历史被真正打开,并以“文本”的形态存在。历史由无数鲜活的人类生活中活泼泼的情感经验所支持,历史也便不再是“无情”、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无涉的高头讲章,而成为“有情”的人类心灵世界的幽微记录。在研究的形式上,“深描”对历史材料“文本化”的细读方法,也牵连着某种“诠释史学”(interpretive sciences)的基本原则,开辟了别于宏观历史研究的新路数:“小叙事”总是可以通过“文本化”的方法,经由对材料的重新组织、“深描”和“诠释”,由“行为的一点一滴,文化的一个细部”①[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页。而通达整体,通过对“意义结构的分层”②[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页。的处理,“切片”式地折射某一历史时期人类文化和心灵的总体状态,而这种文化和心灵状态之所以在材料中能够呈现为一种概括性的情感和经验结构,乃与其背后的政治处境、社会风貌、阶级区分和真实的物质经济状态之间紧紧嵌合的。“深描”和“诠释”通过将私人性档案中关涉人类心灵的种种陈述,总体性地放置于“隐喻”和“象征”的层面加以处理,而赋予此种“文本化”的历史论述一种“本真性”:对于人类“心态史”的考察,以及由人类情感和日常经验中所嵌合和附着的政治经济史和社会史的相关印记,依赖于对材料的择取、诠释而非数量足够、安全稳定的证据的罗列,因为“心态”乃至“世界观”,本身是浮动不居、轮廓暧昧且充满缝隙的。
二、文本化的世界:“细读”“深描”和“诠释”
达恩顿在他的“新文化史”研究著作中所实践的,基于对“文本化”的历史材料“深描”和“诠释”的方法,与作为文学研究之“看家本领”的文本细读方法,以及由对文学作品进行细读式批评和分析后所勾连的历史阐释,在方法论上颇具有互相照应和互为借鉴的地方。
达恩顿注目的是一手的鲜活的文化材料,这意味着他的视野并不局限于传统史学所注目的社会精英人士所撰写和出版的正式文字材料,而是聚焦于民间故事、私人札记、城市考察报告、警方档案、图书馆里的知识分类图谱、购书单和往来书信等“去中心化”的“文化人类学”档案,非常鲜活地勾勒出“现代早期法国”中下阶层的阅读行为、价值取向和文化心态。这些历史材料大多具有私人记述的特点,有些还颇具有生动的文学创作的风貌,哪怕在某种“虚构”的意义上亦能折射特一社会群体灵动活泼的情感和思想样态。经由“文本化”的历史材料,甚至从纸质的书面材料扩大为具体的城市空间,而“阅读”的范围,也从二维的文字和视觉材料扩展为三维立体的物质实在,同时在打开了时空边界的“文本”里,对于某一场屠猫仪式的细微观察,亦涵括在研究者“阅读”和诠释的对象范围内,从而扩大“文本”的边界。在文学研究中,对于经典作品的阐释往往遭遇言说“过满”的瓶颈。而此时文学若能从“文化人类学”中撷取灵感,关注经由文学史学科化和经典化外的诸种文本材料,扩展“文学”的外延和文本材料的既成边界,在一种包拢人类文化社会生活整体的大视野里处理“文学”,或许能够找到另外的——文学文本与活动在动态的社会历史过程中、为种种话语形塑和影响的人的流动的心灵状态之间——新的通路和关联。在这一点上,“新文化史”的研究范式,和“文学”范式的新的增长点之间,在方法上是高度一致的。
当然,达恩顿的文化史研究,并不是“虾子蛤蟆一把抓”,顾及于无所侧重的“全面”和诸种零散的文化证据的罗列。达恩顿的文化史研究与文学研究的另一个内在相通之处,在于其叙事策略的灵活运用,和材料与诠释之间那种张弛有度的叙事容量和结构安排。文学研究不同于严正的史学研究之处,恰恰在于材料和诠释之间的那种可快可慢、或进或退的“余裕”空间,文学研究的“史学化”,并不是完全失去文学研究驾驭作品的那种阐释权力,而完全去依赖文本生成和传播过程中的种种社会和历史材料。文学研究的“史学化”,或从一个带有丰富心灵印迹的文学作品中所想要识别和提取出来的历史主题,一定是“切片式”的、以小见大、以特殊而至普遍的,这是文学研究所立足于文本分析的基本方法和策略,也是文学研究守护住自己学科大门的那个抓手。达恩顿“新文化史”研究的一个显著特点,亦是这种由择取一个“组织切片”而“由下而上”深层“扫描”某一特定历史时期之某一特定阶层普遍共享的社会文化心态,它们并不是“确定无疑的答案”,而是以一个个历史中“小写的真(truth)”的形式勾连起来①有关历史研究中小写的“真”与大写的“真”,以及达恩顿历史研究中的基本方法和历史态度,可参见[英]玛丽亚·露西娅·帕拉蕾丝—伯克编:《新史学:自白与对话》,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页。。
而特别地,由于达恩顿研究的是人类生活的“心态史”,这就与文学研究一个文学文本所带有的那种情感的和心理的容量具有内在的相通之处。无论是人类学的诸种心灵材料,还是一个既成的文学文本,作为“深描”和“诠释”的对象,它们在材料的性质上,都是一个充满“隐喻”和“象征”的文本世界,包含有大量的曲折幽微、言不尽意的内容。“探索文本中的幽暗处”②[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5、5页。,乃达恩顿“新文化史”研究中的一个自觉诉求,不论是私人性的日常生活记述,还是正在形成的资产阶级对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面貌的展览和描述,还是一份看似客观的购书单,其中都或直接或隐微地表达和暗示了传主的情感、价值取向和道德态度,并且通由对这些以私人性情感经验呈示的种种细节的观察和追踪,研究者甚至可以将文本通联于某一阶层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共享的社会经验,也能“以小见大”地折射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和道德风貌。归根结底,达恩顿的工作仍旧是在“符号学”的方法中展开的,通过精心择取带有可分析性的诸种微观历史材料,分析和诠释它们“表面上神秘莫测的社会表达”③[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新文化史”研究最终通向的,仍是一个以广义的“象征”和“隐喻”所建构起来的“心态史”的世界,这个世界由民间故事所嵌合的民族心理构成,由印刷工人通过替代性的屠猫仪式实现的某种阶级报复的心理满足构成,由资产阶级看似公允的城市考察报告、看似客观的一份资产阶级购书单、看似严谨中立的“百科全书”派详尽的知识分类图谱构成,它们全都是在“复杂且多义”的“符号”系统内运作和产生意义的象征系统,其背后都是在“象征”和“隐喻”的“符号学”界面上,真正通向“对人类的境况以及人类如何理解自身的境况”④[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5、5页。的展示和考察。而文学研究,恰恰是在由语言构成的符号系统乃至不同符号所组建的象征和隐喻的文本世界内部,从形式的层面出发,而探索其可能通向外部社会历史及人类境况的座座桥梁和通路。在这个意义上,达恩顿的文化研究范式,又一次与文学研究的内在机理之间,形成一种紧密的互文性对照。
对阅读史的考察,或阅读作为一种“方法”,亦构成达恩顿《屠猫狂欢》中一以贯之的研究策略。不同地域、不同阶级、不同身份和不同职业的人如何去“阅读”他们所身处的城市或外省农村,他们如何在“城市”或“乡村”的巨大的空间文本中“阅读”其中的文化仪式、文坛动态和不同社会阶层的道德、生活风尚,而读者又如何通过“阅读”《百科全书》中重新加以界定和安排的知识分科体系而重建自我教育系统,更新对世界的认识框架,又如何通过阅读卢梭的书信体教育小说而实现对内在自我的发现和确认,这些都构成文化史视野下多结构的“阅读”范围。在达恩顿的“阅读”中,作者和读者,读者和世界,作者、读者和发生着的社会历史变革之间,始终构成一个有机、立体并且相互辅助的意义交换的共生系统,而文学研究对文本对象的考察,亦同样在艾伯拉姆斯式的“作者—文本—世界—读者”的共生系统中互相探问彼此的边界,共同推进对“人之为人”的认识和理解。
三、叙事策略的安排和限度
在《屠猫狂欢》的结语,达恩顿教授非常自豪地表达了历史学家应有的专业态度:“不论他们有什么专业锦囊,他们必须循迹追踪,并且仰赖他们的嗅觉:‘好的历史学家就像传说中的食人魔。在什么地方闻到人体的气味,他就知道在那个地方他会找到他的猎物。’”①[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6、10、312页。或许方法的分寸感恰恰就体现在这种依靠研究者既有的历史态度和“前见”而“嗅到”“历史猎物”的追踪轨迹上。《屠猫狂欢》令人生疑之处,恰恰是在跟随着作者游览于18世纪法国都市和外省乡村的文化生活的各种插曲和片断中,聆听着有备而来的作者像一个“讲故事的人”一样细密地向他的读者解释他所观察到的法国文化生活的种种细节和勃勃生机,而作者在整个演说的逻辑上几乎没有任何溢出或偏移于其所择取的材料的边界。在《屠猫狂欢》中,文本分析上过于自信的地方恰恰带来危机,其言之凿凿之处,或许也有太过用心地择取和安排材料所带来的短板。概言之,《屠猫狂欢》的作者似乎显得过于强势,而其在不同文化材料中转接的自如灵活,和依靠某种“强阐释”而建立的材料和材料之间的互文性关系,似乎只为“制造”(making)他的理想读者,而真实读者在参与阅读的过程中可能形成的自由的阅读倾向和对材料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被压抑了。尽管达恩顿在该书的每一章最后附列了所用的原始一手材料,并且在导言中一再声称“在我个人的诠释之外附录文本,以便读者可以自行诠释这些文本,然后和我唱反调”“我并不期望一言而决,也不自明圆满”②[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6、10、312页。,但从文本的实际形态来看,作者牢牢地把握着他读解和组织历史材料的种种权威,读者参与阐释的空间似乎着实有限。如此的表达,或许更多是作为“强阐释者”的达恩顿以谦虚的姿态所呈现的傲慢。
《屠猫狂欢》如此重于叙事策略的巧妙编织和有利于形成某些“非典型”“猎奇式”观点的材料的择取,通过“深描”和“阐释”来填补材料和材料之间过渡的空间,形成看似非常紧密有力的解释链上的有机关联,并非在论述上毫无漏洞。且不说每一章通过选取文化生活中某一面相的特一历史“边角料”来串联整个论述框架,虽然达恩顿否认材料具有某种“典型性”,也反对“典型案例研究”之传统史学的做法,但经由研究者强力阐释过的这些“非典型”材料所构成的一条文化史的线索,在范式的意义上对后世的相关研究甚至跨学科研究产生的影响颇为深远,是否也已经渐渐地“经典化”而转换为另一类“典型材料”呢?《屠猫狂欢》的每一章节通过特定文化材料而串联起其他与之相关的材料而组织论述的阐释结构,过于依赖所选取材料本身呈现的逻辑(达恩顿“攻下”和“突破”核心材料的方式也是经过高度选取的、高度叙事化的),是否掩盖了在这一核心材料之外其他可能存在的文化材料中不同的逻辑和面相呢?经由“切片式”的“小叙事”而呈现的历史之状貌和脉络,对于一本毕竟是历史学(而非文学)的学术著作而言,其建构性的程度是否会多于可能的历史真实呢?
举例来看。《屠猫狂欢》的第六章对18世纪法国城市读者阅读卢梭作品的阅读史状况做了颇为精彩的考察,常常为文学研究者所津津乐道。达恩顿在这一章中非常集中但是隐微地呈现了他阐释材料的方法,不同材料之间的跳接紧紧依靠于叙事者在叙事策略上的安排和调度。绵密的论述从18世纪外省城市中一个在事业和家庭上正逐渐崛起的资产阶级的一份购书单开始。这份购书单详细呈列了名为让·朗松(Jean Ranson)的年轻人从纳沙泰尔印刷公司订购的书籍目录,包括宗教作品、历史人文地理著作、纯文学(和现代定义的“纯文学”并非同一个概念)、医学、儿童读物和教育学著作及其他未分类作品。其中,在“纯文学”类目下,朗松订购了莫里哀、塞万提斯、卢梭和当时流行的作家的作品集。其中,对卢梭书目的订购类别最多,包括他的两部作品集(分别为八开本11册和十二开本31册)和遗作集(八开本12册)③[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6、10、312页。。达恩顿由此出发,勾连出18世纪通过印刷出版业的勃兴而冉冉升起的法国普通资产阶级的卢梭阅读史,特别是对其书信体的道德教育小说《新爱洛漪丝》(La Nouvelle Hélose)的深潜式阅读,卢梭最终得以“教化”和形塑了法国大革命前一代法国城市读者的道德新感性(Romantic sensitivity)。达恩顿的阐释有一个细节非常值得注意,即卢梭在出版《新爱洛漪丝》时,特别强调出版商一定要在小说的标题页具体而公开地署上“让—雅克·卢梭”的作者大名,不仅可以使作者本人自己站出来表明立场,“直接从心底直接对文本所设定的理想读者侃侃而谈”①[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86、298页。,同时也意味着在18世纪启蒙运动期间,对独立之“我”的某种内在结构的发现和确认,这是启蒙运动带来的有关“人”的新认识和新的道德感性,一种新的美德。这一细节从而与行文之后所大量引述的法国读者(包括一些法国城市资产阶级女性读者)来信建立了内在的关联。达恩顿从朗松藏《让—雅克·卢梭通信全集》(Correspondance complete de jean-Jacques Rouseau)中所精心摘引的书信,往往通向某种带有浪漫的“感情流行病”的读者反应②[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86、298页。,他们都是卢梭作品的理想读者,即受到了卢梭在《新爱洛漪丝》所建立的新的道德语言之深层感化的读者。然而,我们无法从书中得到其他读者对卢梭小说的反应,我们不知道在同一时期,是否有卢梭理想读者之外的普通读者,他们是否会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待卢梭的新小说。达恩顿在这里通过巧妙安排叙事策略而形成的论述链,其最后所想要通向的,是启蒙运动对内在之“我”、浪漫之“我”的发现和确认这一精神遗产。一个内在的、感性的“我”,经由阅读卢梭带有启蒙色彩的教育小说而得以生成,它体现在卢梭与理想读者的往来书信上,它们是新的时代道德风尚的私人记录。
然而,任何受过正统史学教育的读者,都会知道启蒙运动至少有两大精神遗产。除却达恩顿在《屠猫狂欢》中借由卢梭的阅读史考察所析出的,那个内在的、浪漫的“我”之发现所形成的新的道德感性之外,启蒙运动还包含通向革命的诸种潜能。甚至在启蒙之“我”的内在结构中,达恩顿也只注重了那个过于偏向心灵深度的浪漫之“我”,而没有看到康德意义上的那个启蒙之“我”,那个“我”之独立性构成为未来资产阶级革命在人的心灵层面上的道德新秩序。启蒙运动的革命遗产,是达恩顿在《屠猫狂欢》一书中所试图主动抛却的,因为他并不信任某种“总体性”史观,认为它最终通向某种意识形态表述的危险。甚至在本书中,年轻的巴黎印刷工人通过屠猫仪式而替代性地实现的某种阶级报复,在达恩顿的阐释中也仅仅被处理成在“象征”和“隐喻”的层面获得意义的文化事件,印刷工人可能走向革命的潜能,在达恩顿的叙事中被有意忽略和压抑了。固然,“心态史”的确如达恩顿所言,是一个“轮廓模糊”、有着非常多抽象和偶然的质素、边界游移浮动的历史框架,但它毕竟也是“历史”,对于“心态史”的考察如果忽略掉人类心态活动在物质形式层面上的诸种轨迹,忽略人类心态可能包含的与特一历史时期宏阔的政治经济活动和社会运动的诸种关联,恐怕难于通向一个视野更为广大的局面。通过精心择取不同于正统史学范围的“非典型”历史材料,通过巧妙编织串联于不同文化材料中的叙事策略,而有意忽略在“符号化”的“隐喻”和“象征”层面运作的“心态史”背后暗潮汹涌的阶级矛盾和革命势能,是笔者在阅读《屠猫狂欢》时最感困惑的地方。就算人类的心态构成为一长条符号的象征和隐喻链,这“象征”和“隐喻”也包含着物质、经济、政治和社会的“确定性”信息,因为究其本质,“象征”和“隐喻”是物质经济生活乃至社会历史语境的诸种矛盾和问题,在话语层面上的隐曲表征。达恩顿之“新文化史”书写的困境及其限度,大概也是导源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