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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大空”与“文艺腔”:高考作文文风顽疾与命题审思

2020-11-25刘晓宁

写作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风作文题目高考作文

刘晓宁

“假大空”及“文艺腔”是高考作文文风顽疾。 2012 年,北京高考语文阅卷领导小组副组长、北京大学教授漆永祥曾把高考作文中的恶劣文风命名为“高考体”,并总结为十数种类型①黄冲、卢迪迪:《“高考体”显示中学生不良文风和写作弊端亟待扭转——专访2012 年北京高考语文阅卷领导小组副组长漆永祥》,《中国青年报》2012 年6 月27 日第3 版。,其中“空言泛语体”“赌咒发誓体”“爹死娘病体”“故事拼凑体”等大致可归类为“假大空”;“小资美文体”“生僻艰涩体”“排山倒海体”“亮点闪光体”等大致可归类为“文艺腔”。由于其概括之精准、生动,“高考体”不胫而走,引起语文学界及全社会的关注,成为大众媒体语境中的嘲讽叙事。 事实上,高考作文中的“假大空”和“文艺腔”文风并不是新问题,而是老生常谈的顽疾,自恢复高考之后就一直存在并备受关注。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参加高考的学生已经完全是2000 年之后出生的“新新人类”,可是他们的表述仍会落入“假大空”和“文艺腔”的窠臼? 文风带有普遍性与整体性,其形成也非一朝一夕。想要引导质朴、健康文风,有必要回溯历史,追寻与审视恶劣文风来源与衍变过程,并从中探寻解决之道。

一、“假大空”:预设立意的写作

“文革”结束后,语文学界就开始清理作文教学中的“假大空”文风,当时这种文风有个时代名称——“帮八股”。 1977 年,全社会掀起肃清四人帮“帮八股”流毒的热潮,语文学界积极响应,有教师总结出了学生作文中“帮八股”的突出现象:“千篇一律,公式化,概念化”。不少学生为了应付作文编造好人好事,并且这些好事总是拾皮夹子、送老大娘回家等。 有的学生写《新学期的新打算》之类作文时,总能检讨自身缺点和问题,并下决心改正,实际学习生活中依然如故②张大文:《努力肃清“帮八股”的流毒——从学生作文看文风问题的重要性》,《语文学习》1978 年第4 期。。 有论者认为这种写作习惯的根子在“四人帮”祸国殃民的“帮八股”①张大文:《努力肃清“帮八股”的流毒——从学生作文看文风问题的重要性》,《语文学习》1978 年第4 期。。 “帮八股”固然是“文革”败坏文风的表征,但是翻看十七年时期作文教学的史料,就能够明了,这其实更是十七年时期作文文风不断“左”倾的结果。

1959 年1 月,媒体刊登了一则消息,中共金寨县委书记批评了两篇作文的批改方法。 学生在作文中写“从前老师很凶恶”,指的是解放前的老师。 老师把这个句子改为“我们现在的老师不像从前老师那样凶恶”。 县委书记认为这种修改“不够妥当”,这样一改,就变成解放后的老师也凶恶,只是通过比较没那么凶恶。 《我们幸福的学习生活》这篇作文中有一句,“党很关怀我们的学习”,老师把“党”改成了“老师”。县委书记认为这样就把教师的关怀凌驾于党之上,“是非常错误的”,“是犯了政治上的错误”②金寨县文教局:《县委书记在两篇作文中发现的问题》,《安徽教育》1959 年第4 期。。这两个修改细节生动呈现了十七年时期“假大空”的根源:作文教学被注入了主观先行的意识,写作不是从真实出发,而是从概念出发。旧社会老师一定是凶恶的,新社会老师一定是温柔的;解放前是悲惨的,解放后是幸福的……此类表述是讴歌新生政权的需要,然而如果成为写作练习的指导法则,写作就会脱离现实世界,学生就会失去独立观察、感受、思考的动力与能力,长此以往,他们就会知道写作文只需要熟练运用概念来套作即可,那么“假大空”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1961 年,有研究者调查了北京300 篇学生作文后,认为“空发空论”是师生中普遍存在的现象。研究者抽取了30 篇被评为4 分、5 分的作文,发现发空论的共有13 篇,占43%。一篇以“大扫除”为内容的作文开篇写道:“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大搞爱国卫生运动。 为了支援农业,我们举行一次大扫除。 ”③刘竺君:《从三百篇作文中看到的几个问题》,《人民教育》1961 年第10 期。

以上史实表明,“帮八股”的文风在十七年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文革”结束后,语文学界虽然展开了对“帮八股”的清理,却始终将败坏文风的愤怒指向“四人帮”,未能触及十七年时期作文教学的指导思想,致使清理流于简单归因与情绪宣泄,阻碍了学理层面的深入研究与反思。 清理“帮八股”风潮过后,这个名词也迅速湮灭。

进入80 年代,北京四中王寿沂、北京月坛中学刘朏朏等老师认为强制立意是作文“假大空”现象的重要根源。 遗憾的是,强制立意问题并未受到重视,八九十年代的高考作文命制更为关注“双基”目标,强调的是更全面地训练学生的写作能力,对于学生创造性、能动性等因素比较轻视。不过,从80 年代中期开始,强制立意的命题方式开始出现了些微松动,“知足常乐/不知足常乐”(1985 年上海卷),“近墨者黑/近墨者未必黑”(1991 年全国卷)这两个题目把相悖观点同时抛出来,考生可以正向立意也可以反向立意,题目给出的不再是唯一、标准、正确的结论。不过,这样的题目非常少,给予的立意选项也比较狭窄,写作局限性仍然非常大。

20 世纪末,一场语文教育大讨论席卷全国,高考作文命题强制立意,变相“引导”“逼迫”考生说假话、空话、套话成为批判焦点。 韩军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1982 年全国高考作文题目)和《我的财富》(1996 年上海高考作文题目)这种题目“在我们大的话语氛围中,都内在地隐含着强大的制约性”“所有考生必须顺着这个正面题意‘强力’阐发”“可以想象,在‘强力’制约下,学生勉为其难地写出的文章,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④韩军:《反对“伪圣化”》,《中国青年报》1999 年6 月7 日第3 版。郑逸农发现20 年来的高考作文题目都比较注重社会意义,轻视个体情感。 学生因此习惯于说话“假大空”⑤郑逸农:《改革高考:语文教育的出路》,《语文学习》1998 年第12 期。。

就在这场大讨论进行时,1998 年全国卷作文题目《战胜脆弱/坚韧——我所追求的品格》出炉,考生作文中父母双亡、遭遇车祸、自身悲剧的“经历”扎堆出现,引发社会惊诧与震动,高考作文命题批判因此被推向高潮。钱理群分析,这个题目是成年人与社会关注的,而非青年感兴趣的,带有强制性,于是就出现了大量通过“父母双亡”的惨痛“经历”来“战胜脆弱”的“假话”①王丽:《四位大学教授评1998 年语文高考试卷》,《人世间最美丽的》,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86-87 页。。

虽然早在1978 年,吕叔湘就曾说作文教学的首要问题是命题,并强调命题一定要让学生有话说,而不能逼迫他们说假话、空话②吕叔湘:《关于中小学语文教学问题》,《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78 年第2 期。,但是直到90 年代末,高考作文命题与“假大空”文风之间的关系才得到语文学界和全社会的重视。在世纪末的“审判”中,媒体人、教师、作家、学者、学生释放了长期以来对高考作文命题的不满,表达着强力改革的冲动③巢宗祺、雷实、陆志平:《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解读》,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68 页。。 在这一大背景下,1999 年高考作文“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横空出世,令人耳目一新。 2000 年版的《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试验修订版)》的写作部分增加“感情真实健康”“力求有创意”的写作要求④中华人民共和国:《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试验修订版)》,《语文知识》2000 年第7 期。;2003 年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做了进一步强调,提出要“表达真情实感”“力求有个性、有创意的表达,根据个人特长和兴趣自主写作”⑤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9 页。。 这些写作指导无疑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令人遗憾的是高考作文写作并未因此完全摆脱“假大空”顽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取消命题的强制立意虽然已达成共识,但命题思维转变远远慢于形式转变,无法一蹴而就地随着21 世纪的钟声进入新时代。 2000 年,高考作文题目“答案是丰富多彩的”出炉,虽然话题作文形式具有开创意义,但仍隐藏着强制立意流弊;2001 年的“诚信”作文题目将这一隐藏的缺陷进一步放大、凸显,完全开放的形式与明显的预设立意极不协调,引发了研究者的批判;2002 年,“心灵的选择”依然故我。 虽然在分省命题时代,经过艰难探索与转变,高考作文中出现了一些激发学生写作动力与真情实感的题目,但是像2012 年北京卷“铁路巡路员老计独守大山工作”这样的题目也并不鲜见。 研究者说:“考生作文中宿构、默写、套用的情况严重;模板化、程式化与假大空的现象更为普遍。这种‘高考体’文风,疲弊到了谷底,亟待扭转,甚至可以说到了非改变不可的程度。 ”⑥黄冲、卢迪迪:《“高考体”显示中学生不良文风和写作弊端亟待扭转——专访2012 年北京高考语文阅卷领导小组副组长漆永祥》,《中国青年报》2012 年6 月27 日第3 版。2015 年开始,全国绝大多数地区回归使用全国卷,高考作文题目中的家国情怀凸显,面对这种转变,考生写作流于空泛,“假大空”现象比较普遍。 2018 年,一位高考作文阅卷专家组负责人介绍,面对“‘世纪宝宝’写给2035年的一封信”这样的题目,该省出现了大量堆砌国家建设成就的作文,令他感到最为遗憾的是,在30 多万份考卷中,鲜有考生将个人经历、成长与国家发展结合起来的作文⑦据某省阅卷组负责人2012 年12 月12 日接受笔者访谈所言。。 在2019 年全国卷I 的考生作文中,甚至出现了不少类似“革命先烈通过劳动教导我们……”⑧据笔者所见的2019 年高考考生作文。这种错乱、空泛的议论。

二、 “文艺腔”:难以压抑的华丽冲动

华而不实的考试文风几乎与写作考试相伴随,自来有之。“明初的制艺也有较重的辞赋倾向,朝廷和主司不懈努力,以期达到洗去铅华,独存质实的境界。然而八股文作为一种考试文体,有着自己的特性和趋向,那就是表现才华与取悦主司,走向华丽是它不可压抑的内在动力。 ”⑨吴承学、李光摩:《八股四题》,《文学评论》2004 年第2 期。

就我国的作文教学来说,矫揉造作、华而不实的文风在“文革”刚一结束就在中学生中流行起来。 例如在一篇题为《第二个春天》的作文里,学生这样写道:“山花烂漫,好似百凤起舞,桃花乱落,好似淅淅红雨。 大雁高飞,舞动着矫健的翅膀。 春潮击岸,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如何评价这样的作文?有人认为只能打50 分,也有人主张打85 分。对此,朱德熙在1978 年撰文表示要提倡平实、朴素文风,反对“转”文,反对堆砌词藻。 为什么堆砌辞藻、矫揉造作的作文文风在十七年时期比较鲜见,却在“文革”一结束就迅速流行开来? 1942 年毛泽东写就《反对党八股》,提出首先“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由此确立了共产党人写作的语言特色和审美规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将这一红色写作价值观全面推向文艺界和语文教育界,生动、活泼的语言受到推崇,华丽语言则被认为是文人语言的特征,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表征,受到激烈批判。 革命意识压制了考生语言走向华丽的内在冲动。 “文革”结束后,革命意识淡化,语言问题不再被定性为阶级斗争问题,文人语言传统开始恢复,对语文教育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华而不实的作文开始在中学生中流行。

21 世纪初,语言风格百花齐放,三大教学文体知识逐渐崩塌,高考命题抒情色彩浓厚,命题形式完全开放,“文艺腔”迅速成为高考作文文风的严重问题。 2003 年,《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明确指出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 语文课程中工具性色彩开始减弱, 人文性浓度加强,尤其关注情感、态度、价值观以及审美情趣的引导。 高考作文也随之出现了一批偏向感性、抒情性的题目,比如“一枝一叶一世界”(2005 年浙江卷),《我想握住你的手》(2006 年上海卷),《怀想天空》(2007 年江苏卷),《提篮春光看妈妈》(2007 年安徽卷),《带着感动出发》(2008 年安徽卷)《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2009 年北京卷)等等……对于抒情性的高考作文题目,以孙绍振为代表的学者大为不满,十多年来,持之以恒地加以批判。 孙绍振曾举例说:“2008 年汶川地震,四川高考作文出个题叫《坚强》,媒体上说考生写得热泪盈眶,我提出了批评,救灾是严密的科学,意志坚强是其次的。 2012 年的全国卷,说孩子帮妈妈挑担,挑不动,妈妈让孩子把外衣和鞋脱了,孩子一下就觉得担子轻了。 妈妈说脱掉了衣服和鞋,就是甩掉了多余的顾虑。 这就是抒情性的逻辑,从理性来说,是肤浅、片面的。”①孙绍振、刘晓宁:《辩证思维:高考作文命题与写作的灵魂——孙绍振访谈录》,《语文教学与研究(上半月刊)》2020年第1 期。显然抒情性浓厚的作文题目无法培养学生行文的逻辑能力,显示思考水平,反而激发了他们在高利害型考试中,堆砌辞藻、显示“才华”,以悦“主司”的内在冲动。

除了题目外,高考作文评分标准的调整也对“文艺腔”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2003 年,高考作文评分标准分为基础等级与发展等级,其中,“有文采”在发展等级四项中占据一席,其他三席为“深刻”“丰富”“有创意”②2003 年的高考作文评分标准对“深刻”的描述是:透过现象深入本质,揭示问题产生的原因,观点具有启发作用;“丰富”指材料丰富、形象丰满、意境深远;“有创意”的解释是见解新颖、材料新鲜、构思新巧,推理想象有独到之处,有个性特征。 此后的标准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微调。。不必说高中毕业生,即便是普通作家,以上要求也不算低。最重要的是“深刻”“丰富”“有创意”需要阅卷者反复阅读、揣摩、比较才能下结论;“有文采”则不同,虽然它的标准是“语词生动、句式灵活,善于运用修辞手法,文句有意蕴”,但是,追求高效、快捷的阅卷者很容易将之简化为辞藻华丽。再加上“三自”(题目自拟、文体自选、立意自定)的影响,高考考场上刮起了强劲的抒情性文化散文写作风潮,屈原、苏轼、陶渊明、王国维等人扎堆出现在考生笔下,这类作文的显著特点在于辞藻优美而不知所云。 《游子的目光,朝北消瘦》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这篇作文的经历也可谓“过山车”。2007 年,广东省高考作文题目为“传递”,《游子的目光,朝北消瘦》初评时获得满分。以下是其中的一段文字:“羁旅思,黯乡魂,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你只有在梦里,才能放下你的思念,因为在梦里,你已回到了那使魂牵使梦索的家。 背景是阡陌一片炊烟阵阵,而不是千嶂里黄沙闭孤城……”①何永涛:《都是“穿靴戴帽”惹的祸》,《2007 年高考作文阅卷心得》,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第328、329-330 页。初评阅卷者认为这是一篇意蕴厚重、情感沉郁的考场抒情散文,阅卷领导小组在对高分作文进行抽查后,将分数改为42 分。领导小组给出的评价是主体部分完全与“传递”无关,属于穿靴戴帽、牵强附会、故弄玄虚②何永涛:《都是“穿靴戴帽”惹的祸》,《2007 年高考作文阅卷心得》,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第328、329-330 页。。孙绍振在逐段对这篇作文进行分析后,认为根本不是穿靴戴帽,而是全身都“穿错了衣服”,完全沦为了古典诗词的堆砌,“这样的文章,从立意,从确立自己的主题方面来说,是不及格的”③孙绍振:《辞采华茂为什么不着边际》,《孙绍振论高考语文与作文之道》,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239 页。。 这是在复核时被发现的误评作文,还有相当一部分这样的作文却被判为高分,至今仍然存在于各类教辅中。

作为当代语文形态的重要塑造者,温儒敏对高考作文文风问题非常关注,不仅提出了“文艺腔”这一迅速引发共识的说法,还坚定地表达了批判态度。 2011 年,温儒敏在接受《人民日报》专访时,评论了当年的高考作文题目,他认为面对《拒绝平庸》《总有一种期待》《时间在流逝》等题,考生“容易落入‘文艺腔’一路”,并呼吁:“‘文艺腔’文风要改一改,要淡化文采要求,强调文从字顺以及行文的逻辑能力。 ”④吕绍刚:《不妨往理性思维靠一靠(聚焦2011 高考)》,《人民日报》2011 年6 月8 日第12 版。

三、命制民主化与真实语境题目 引导质实文风

“假大空”根源于写作不是从现实与内心需要出发,而是为了迎合并阐释既有的标准答案。 从命题角度来看,解决之道在于设计民主化题目。 所谓民主化命题指的是取消预设立意、最佳立意,考生经由自身的理解、分析作出判断,进行写作。这也是近些年来法国“高考”作文题目在中国受到追捧的重要原因。 BAC 是法国中学毕业会考的简称,具有高中毕业会考和高校招生考试双重功能。 法国有着深厚的哲学基础教育传统,哲学课与法语、数学课一样,是必修课。 2017 年人文学科的哲学作文题目是:

题目一:观察是否足以了解?

题目二:我有权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吗?

题目三:解释卢梭在1755 年发表的《论人类不平的起源和基础》中的一段节选。

进入21 世纪之后,这种强调思辨性的民主化题目在中国高考中集中出现,提升了命题质量,倒逼考生做出符合自身生活经验的选择与判断。 不过,中国高考作文毕竟不同于法国哲学作文。 写作活动深植于一个民族固有的语言特色、心理结构、审美基因、文化传统之中,无法连根拔起,照搬他国经验。中国当下正处于发展、变革、调整的转型期,价值观念与社会思潮纷繁芜杂、多元多变,同时全世界思想文化领域也呈现出交流、交融、交锋的新态势,价值观引领成为增强文化自信与国家软实力的重要课题。 因此,高考命题由分到统后,高考作文命题中家国情怀的导向性得到了强调。

这就引发了作文命题的导向性功用以及民主化命题规律之间的矛盾, 对命题技术提出了更高要求——即便是引领性题目,也不能放弃民主化思路,努力开拓出多层次的思考空间。 2019 年全国卷I 就做出了尝试,题目中提到了不尊重、不理解劳动的几种典型现象:学习太忙、技术进步与花钱雇人。 考生在行文中不仅需要对“热爱劳动”进行阐释,还可以分析以上现象出现的原因,以及它们为什么不是健康劳动观,会对个人成长和社会生活产生何种影响等等。尽管这个题目仍然有不合理之处, 却反映出了命题者试图协调引领性与民主化矛盾的努力。 其实,2018 年全国卷I 同样如此,只是材料信息太多,民主化的提示语被淹没了。提示语中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和机缘,使命和挑战”,绝大多数考生大书特书国家建设成就与个人使命,却未涉及对“挑战”的思考。 2020 年的全国卷I 显然是一种进步,考生可以从齐桓公、管仲和鲍叔三人中进行选择,同时,这三个人所代表的价值观也各不相同、各有侧重,可开掘的空间更大,题目的压迫感更小。

如何改变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文艺腔”文风? 主要有两条路径:一为阅卷,一为命题。 由于诸多研究者的鼓与呼,加之语文教师认识的深化,“文艺腔”是不良文风取得共识,成为各地阅卷组打压的对象。 2004 年上海阅卷组定出的评分细则,特别规定要提升语言朴实类作文评分定档层次,否定矫揉造作的答卷。阅卷确实能够起到引导质朴文风的作用,而在命题中设计真实语境却可以从源头上狙击“文艺腔”的出现。朱自清就非常重视写作的真实语境,他曾提出写作练习不能没有假想的读者①朱自清:《论教本与写作》,《朱自清选集》第3 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 年版,第39-40 页。,他还主张中学生进行写作训练可以拿报纸、杂志上的文字作为切近目标,培养文体意识、读者意识以及发表意识。这是在尝试拆除虚拟的写作训练与实际应用之间的鸿沟,将学生作文置于真实的“流通”领域之中。张志公的观点与朱自清异曲同工,他说命制作文题不宜无目的、无对象,这样的练习做得多了,容易养成形式主义的写作恶习。在他看来,好的作文题需根据实际情况,明确具体目的,这样学生写作才会感到有话说,有趣味②张志公:《谈作文教学的几个问题》,《漫谈语文教学》,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63 年版,第33-37 页。。他举例说明:《北海》这样的题目就会让学生发愣,但是给友好国家的小朋友通信,介绍北海风景;或者给报纸投稿,写在北海游玩时所见就能打开思路、破除写作困难。他还命制了这样一道题目:向外国媒体投稿,让外国少年了解你的生活、学习情况③张志公:《谈作文教学的几个问题》,《漫谈语文教学》,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63 年版,第33-37 页。。这个题目的命制方式及思路与近年来教育部考试中心推出的任务驱动型材料作文完全契合, 甚至在内容上,与2018 年全国卷I“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极其相似。 任务驱动型材料作文将写作的目的,从取悦一两个阅卷者变成了完成交际任务,迫使考生思考写作的对象、任务、语境等问题,考生的写作思路与关注焦点由此发生转移。 华而不实、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言语会干扰交流完成质量,自然遭到摒弃。 这里需要补充的是,对于华而不实、堆砌辞藻的文风,章熊有着不同看法,他说:“无论是初中阶段还是高中阶段,多数学生还没有形成良好的语感。 他们还不善于分辨语言的文与野、优与劣、美和丑。 他们很容易受不良文风的影响,为华而不实的语言所吸引。 然而我们又应该看到,尽管此时学生的语言中会出现种种毛病,但它们属于发展中的矛盾,是一种带有一定积极意义的矛盾”④章熊:《思索·探索——章熊语文教育论集》,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版,第91 页。。章熊的看法颇有道理,也充分说明了言语运用以及文风问题的复杂性。只是,放在高考语境中,研究者必须要倡导质实文风,以起到导向教学、引领方向的作用。

文风问题向来不是单纯的语言和写作问题。20 世纪70 年代末,朱德熙严肃指出,如果在文风问题上语文教育界没有清醒认识,“整个语文教学就不可能有正确的方向”⑤朱德熙:《谈谈作文教学》,《中国语文》1978 年第4 期。。“假大空”与“文艺腔”作为高考作文文风顽疾,其产生与衍变有着复杂的历史背景与内在逻辑,尝试从命题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回溯与爬梳,能够更好地理解高考作文命题与文风之间的紧密关系,为未来的作文命题提供参考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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