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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王朝》与战国时期的“百剑争鸣”
——兼及网络小说与传统人文精神

2020-11-25

写作 2020年5期
关键词:丁宁玄幻王朝

刘 奎

网络文学是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批评界的网络文学研究,多注重对现象的宏观分析,或借助大数据等工具进行研究,对具体文本的文学解读尚待深入。鉴于此,本论文尝试从单个文本入手,通过作品细读解析其形式创造性及其折射的时代文化意涵。网络作家无罪的小说《剑王朝》是当代东方玄幻中颇有代表性的作品,本论文将探讨其作为东方玄幻的写作手法和文化精神的独特性,并对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略作讨论。

《剑王朝》是无罪的代表作,于2014年9月至2017年8月连载于纵横中文网,总字数230余万,多次获得该平台月票榜冠军。无罪早年写游戏竞技文如《流氓高手》系列,后转向仙侠和玄幻。《罗浮》借鉴《蜀山剑侠传》的手法,《仙魔变》写穿越者在异大陆的现代改革,将庙堂与江湖同时纳入笔下。其他如《通天之路》《仙侠世界》则是网络文学中常见的爽文路子。《剑王朝》可说是无罪在诸多练笔之后的用心之作,无论是文笔还是结构,都颇具匠心,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他对东方玄幻的探索。

一、形构东方玄幻

《剑王朝》借战国七雄争霸的宏大背景,写庙堂与江湖之间的权力纠葛。小说中的主人公丁宁,生于秦国都城长陵的市井之中,与长孙浅雪合开一间小酒馆。生活看似平凡,但背后暗流汹涌,丁宁的酒保职业只是其大逆身份的掩饰,他的伪装和隐忍都是为了复仇,而其复仇对象则是权倾天下的秦王元武。他的仇恨来自十多年前,当时王惊梦与元武携手推动王国的大一统,但元武中途背叛好友,不仅设计杀死王惊梦,还娶了王惊梦的恋人郑袖。丁宁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王惊梦通过九死蚕功法的重生,携带着王惊梦的完整记忆和经验,也肩负着他的仇恨。丁宁凭借丰富的武学经验和超人的智慧,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没有破绽的出身,借此逐渐展开他的复仇计划。从介入市井之间的权力争斗开始,通过谋略逐步撬动大势,通过利用不同势力之间的矛盾制衡王朝,并逐步收拢旧部,最终战胜元武,报得大仇。

仅就情节而言,小说并无特别出奇之处,但小说的写作手法、艺术氛围及小说所体现的人文精神,却颇有可观者。

小说以战国为历史背景,其实只是借用战国的历史结构,故事情节和主要人物都是虚构,是典型的历史架空小说。历史被架空之后,小说不必拘泥于历史真实,而是可以凭借丰富的想象,借这个舞台演绎全新的故事。此乃如庄子所言,以“无端崖之辞”,写“无何有之乡”①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93页。,新奇而近乎玄幻。从玄幻小说的文类发展脉络而言,早期主要是西式玄幻,如奇幻、魔幻、异大陆等,主要借鉴的是《魔戒》《纳尼亚传奇》《哈利波特》等,尤其是在影视的影响下,我们对类似的模式较为熟悉,相关作品有《斗罗大陆》《斗破苍穹》等。实际上西幻常见的元素如骑士、魔法等在西方文化中都有着较为深远的传统,中国文化与之对应的则有源远流长的修仙、神魔和武侠故事。

如何写出真正的东方玄幻,曾一度是网络作家面临的文化难题,也有部分网络写手在不断尝试,如《仙路争锋》《仙魔变》《斗罗大陆》等学院类型即是,这些作品兼有西幻学园与传统武侠门派流的风格,融打怪升级与江湖门派于一途。但这些小说中的东方元素大多是点缀性的,有的甚至看不出具体的文化背景。

东方玄幻类网文作品,开始引起读者关注的是猫腻2011年发布的 《将夜》。正如邵燕君在《“大师级网文作家”最成熟的代表作》一文中所说:“从中国类型小说的发展脉络来看,《将夜》的贡献是,让东方玄幻这个脱胎于西幻的网文类型,终于剥离了欧美网游升级系统和日本热血漫画的结构内核,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②邵燕君:《“大师级网文作家”最成熟的代表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吉云飞也有类似的判断,其《〈剑王朝〉:东方玄幻落地生根》一文曾指出,“经过十余年的发展,网文中的东方玄幻一类终于落地生根,为‘中国风格’找到了‘玄幻肉身’”,认为《将夜》有开创之功,而无罪的《剑王朝》和烽火戏诸侯的《雪中悍刀行》是重要的应和者③吉云飞:《〈剑王朝〉:东方玄幻落地生根》,《文艺报》2016年1月7日第22版。。

无罪对东方玄幻的经营,是带有自觉性的。他在写作《剑王朝》时,还一再强调,“我的梦想和野心,一直都是想让我们的玄幻和仙侠,可以和引进的西幻魔幻抗衡”。不仅要对抗西幻,同时也要面对日本的动漫文化和好莱坞的电影文化:“不想让国人都是看日本的动漫,都是看《魔戒》《哈利波特》……我们国内的想象力不差,内容不差,我们的文化,更是源远流长了多少年,我们的飞剑,岂能不如扫把?”①无罪:《剑王朝》,纵横中文网,网址:http://book.zongheng.com/book/401153.html?fr=pc_alading 引用日期:2020年8月10日。该文所引《剑王朝》内容,均出自该网站,后文不再加注。

《剑王朝》是他有意经营的东方玄幻类作品。

二、留白、诗化与古典艺术的手法

要创作出具有民族文化特性的东方玄幻,不应该是在打怪升级的西幻常见模式之外,披上东方文化的外衣,或涂抹东方情调即可,而应该是借鉴传统文学独特的历史想象、写作经验和文化精神。

无论是写作手法,还是文化精神,都是较大的论题,这里仅择要谈论与《剑王朝》直接相关的问题。

先看写作手法。

中国传统文学重体式,不同文体有不同的写作传统。如《文心雕龙》大部分都是在谈论各类文体如经、骚、乐府、颂赞、铭箴的传统及体式,后来的重要选本如《古文辞类纂》也依类似体例。但中国文学又讲求文无定法,在强调体式的基本分野的前提下,各种文体又有较大的自由度,甚至连打破文体界限的写法也常存在,如宋诗的以文为诗。小说这类包容性较大的文体,更是常杂糅诗词歌赋的手法和元素,晚清就不乏以诗为小说的案例。

《剑王朝》的写作手法较为独特,具有风格化的特点,即语言简洁、有神韵。如果从无罪与近代武侠小说传统的关系着眼,无罪选择东方玄幻并非偶然,他先后取法的是近代武侠大师还珠楼主和古龙等人,如《罗浮》的剑侠世界借鉴的是《蜀山剑侠传》,《剑王朝》的留白和余韵则有古龙小说的影子。《剑王朝》继承了古龙小说的诗化风格,情节的发展往往是草蛇灰线,人物之间的交往不重形式,而重心灵契合,很多故事的背景并不交待透彻,而是留下大量的空白和余韵。无罪将古龙的诗化武侠发展为了诗化玄幻。

《剑王朝》是小说,却不乏诗意,诗意的生成方式,主要是通过借鉴其它文体如诗歌或其它艺术门类如绘画的表现手法。《剑王朝》的语言简练,故多留白,不重细描而重写意,而这正是中国艺术的传统,如国画、诗词乃至近代仙侠等,都注重留白的韵致和写意的洒脱。正如小说中重要的剑法名为“白羊挂角”一般,《剑王朝》的写法借鉴了诗法,尤其是古典诗的意境。严羽《沧浪诗话》说:“诗者,吟咏性情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②严羽:《沧浪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7页。这是以禅解诗,《剑王朝》当然无法达到这种空灵的境界,但以有限言无限,却与此相通。丁宁是一个算无遗策之人,按理说应面面俱到,逻辑严密,没有空白余地才是。但作者将他塑造成一个智慧超群的人物,他的很多想法、做法便显得无迹可寻,如天马行空,一定程度被神化也被诗化了。剑法本来是艺,但正如庖丁解牛一般,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通过艺而能达到道的境界。丁宁两世为人,熟悉各类剑经,早为剑法宗师,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因而在与人交锋时,往往能举重若轻,于不着痕迹处屈人之兵。此外,他面对友人时,多凭个人喜好,与人相交也重意气相投,常有灵犀一点之感。且不独他如此,小说中其他人物如谢长胜、厉西星、净琉璃等皆然。

留白带来的不仅是美学上的余韵,同时还影响情节的进程,起着推进情节的结构性功能。小说注重白描,以全知视角叙述大部分场景,但又夹杂部分限知视角叙事,很多细节和隐藏的线头,并不直接抛出,而是隐而不发。如丁宁与王惊梦的关系,小说就迟迟不说明,让丁宁这个居于小巷的小人物显得平凡,平凡中又透着特殊。留白带来美学上的余韵,带来情节上的悬置,形成小说的重要悬念。

《剑王朝》是玄幻文类,但与玄幻这种类型文的常见写法不同。常见的玄幻文的情节多打怪升级,人物往往远离尘世,但《剑王朝》的情节却不以此为主,人物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并不脱离日常生活。不过,丁宁毕竟不是普通人,他隐居陋巷,生活方式虽然带有日常性,但他看待日常的眼光与普通人又全然不同,因而能发现日常生活的诗意,如:

丁宁在鸡鸣狗吠中醒来。

卧房对着一片芋田的窗户已然打开,即便隔着一道爬满了丝瓜藤的篱院,丁宁还可以感觉到从芋田中拂来的新鲜气息。

不远处深巷中的锅碗瓢盆声、车马行走声、呼喝声,夫妻吵闹声,不断传入他的耳廓。

暴雨过后,整个长陵似乎又马上恢复如初,而且变得更加鲜活。

日常生活中的喧闹,对普通居民而言,可能是生活的噪音,或者是习焉不察的日常市声,但对于丁宁这类时刻面临生死考验的人来说,是藏身的密林,是信息的来源。而当他在经历一次次生死厮杀之后,能再度回到市井之中,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让他确证自己还活着,由此找到生存的意义,因而也愈觉得日常之可贵,喧闹和嘈杂也因此充满了人情味,充满了生机。类似的写法,在其他玄幻和仙侠作家如烽火戏诸侯、爱潜水的乌贼和猫腻等人笔下,也能发现。他们笔下的人物,较之山巅更爱俗世,较之脱尘,更喜欢沾惹尘埃。他们从市井走出,也能回归世俗,能发现日常生活的乐趣,也能发现市井中蕴藏的无穷生机和力量。像《将夜》中的宁缺、《剑来》中陈平安都是如此。

《剑王朝》不仅对市井颇多致意,对精致的品位还有微讽。如丁宁在周家墨园用餐,对昔日权贵生活就多有批判:“昔日旧权贵门阀在饮食上亦是奢靡至极,今日周家虽然没落,菜蔬用料虽然普通,但精细程度依旧不是寻常人所能想象。即便是见惯了大酒楼名厨菜式的谢长胜,见到每一道菜式都是色相味调和得如美丽图画一般,都不免觉得今日的许多豪门在寻常生活的追求上面,和昔日的旧门阀相比,还是少了一份精致和文雅之气。”读到此处,本以为作者是想借旧门阀的精致,来批判新门阀的暴发和缺乏底蕴,没想到张仪的观感又有不同:“夹了一块茄子入口,品尝出鸡汤和虾汁的鲜美,却根本尝不出茄子的味道时,他便忍不住想,茄子便是茄子,要鸡和虾的鲜美,便吃鸡虾便是,又何必费这么多功夫,这么浅浅一盆茄子,对于长陵寻常农夫而言,根本下不来两碗米饭,可是制作过程中,又要浪费多少东西?”追求生活的精致当然没错,但过度追求则可能本末倒置,失去生活应有的底色,正如现在有的素菜馆,将素材做成荤菜的样式和口味,便失去了吃素的本意,离了“抱朴见素”的意趣。

《剑王朝》的风格,除了借鉴传统水墨技法,重留白和余韵之外,也有硬朗的一面,甚至不乏金石之音。小说的故事多发生在以秦国为代表的北方,故而硬朗而疏阔。从地域文化而言,关中地区民风淳朴而悍勇,正如小说所写“关中却是民风最为豪迈暴烈,大多数修行者用剑都像用刀或者用斧一样,走斩势或者劈势”。“轻性命而重诺言,死士豪侠也是关中一带出得最多”。史传也多载关中豪侠,如《史记·游侠列传》就有洛阳剧孟,“以任侠显诸侯”,与朱家、郭解齐名,被司马迁视为布衣之侠的代表,他们“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洛阳虽不属关中,但距离不远,这可供参考。更何况郭解进入关中,“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①司马迁:《史记》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82-3188页。,可见关中民情。小说中王太虚、李云睿都是重然诺的代表,而关中沈奕及谢氏子弟谢柔和谢长胜等更是如此。小说的秦地风采不仅表现在人物性格方面,也表现在小说的氛围上。如小说起始的叙述:

大秦王朝元武十一年秋,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整个长陵,如铅般沉重的乌云伴随着恐怖的雷鸣,让这座大秦王朝的都城恍如堕入魔界。

城外渭河港口,无数身穿黑色官府的官员和军士密密麻麻地凝立着,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他们的身体就像一根根铁钉一样钉死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语言厚重,风格肃穆。小说写秦军也是如此,凸显其气势。这借鉴了张艺谋电影《英雄》等影视剧的夸张手法。但《剑王朝》对大秦王朝军队的描写、对大秦官吏精神气质的描写,与大秦在诸侯国中咄咄逼人的气势是相辅相成的,与大秦皇帝元武和皇后郑袖对修行者的高压政策是一致的。《剑王朝》所具有的这种厚重感、硬朗感和疏阔感,让无罪与其他注重文笔的写手略有不同。或者说,无罪与猫腻等均注重文笔,但无罪得免“文艺青年”之称,与他笔下的这种金石声、钟鼓声、铁马金戈等元素密切相关。这或许是他受猫腻影响,但又不同于猫腻的地方。

《剑王朝》的语言简洁,但效果却并不素朴,反而显得有些浓墨重彩。就像水墨,有淡墨,也有层层积染。首先,小说的语言简练,但氛围却反而显得肃杀,正如小说起始的暴雨场景,虽是寥寥几笔,其营造的压抑、肃杀氛围却力透纸背,这种氛围又与当权者的跋扈、主角性格的隐忍相贴合。其次,浓墨重彩还表现在小说对颜色词的使用。如丁宁在鱼市遭到暗杀,其场面就较为“华丽”:“两剑刺杀这名黑衣修行者的丁宁却是面容出奇的平静,他就在染血的冰面上站稳,直起身来,转身看去。一名青袍修行者和一名身穿暗红色团花锦袍的修行者,已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冰面上。这两名修行者同样没有蒙面。青袍修行者短发,四十余岁的样貌,眉毛有些稀疏,双瞳有些特异的褐色。”黑色、红色、青色、暗红、褐色,还有冰面的颜色,仅一个场面的颜色,便如染料铺一般。多种对比鲜明的颜色,生成很强的画面感。

《剑王朝》对色彩的使用,也借鉴了京剧等传统艺术,即不同的颜色,除了带来视觉上效果之外,还具有伦理意义,是人物性格、道德和命运的隐喻。如夜策冷的白衣与秦军的黑甲同时出现的场景,除上文所引之处外,后文也多次出现,如她与许山王侯会面的情形:

夜风轻柔。

一袭白裙出现在布满灰色和黑色的长陵街道中。

一脸平静的夜策冷出了马车,站在这位如山般的王侯对面。

她的身影娇小,和许侯相比,就像一朵纤细的白花。

作为大秦王朝重要机构监天司司守,夜策冷可谓位高权重,但她的服饰颜色却与整个大秦格格不入,这既因颜色的差异化带来画面感,而夜策冷服饰颜色的异质性,也暗示了她与王朝之间的裂隙,为她重回丁宁等反叛者阵营留下伏笔。这种用颜色来暗示人物的性格与命运的方式,是古典戏剧如京剧常用的手法,如脸谱红白黑的比例,就与人物的忠奸善恶密切相关。

三、百“剑”争鸣的人文精神

再说文化精神。

《剑王朝》写主角的复仇记,这是武侠、仙侠和玄幻小说的常见主题。该小说因复仇者和复仇对象之间地位的巨大反差,复仇成为一大悬念,形成了戏剧性。这正如鲁迅笔下的《铸剑》一样,普通少年眉间尺要复仇的对象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这本身就构成巨大的张力。在这个格局下,如何复仇正是问题所在。

与眉间尺的犹疑、懦弱不同,丁宁的复仇是有计划的,他的机智、隐忍、果断和周密,让他的复仇计划得以徐徐展开,并最终取得了成功。丁宁的机巧百出、修行的天赋及越级而战的能力,承包了小说的大部分爽点。但丁宁这样算无遗策、百无一败,也让人想起鲁迅对《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评价,即“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能人异士的能力固然让人惊艳,但主角光环过亮,也有些让人难以信服,这是大多数网络小说存在的问题。

《剑王朝》与常见的玄幻小说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对人物曝光度的分配。小说中的人物,除了男女主角之外,其他人物也都各具风采,而且,他们对小说整体效果的重要性,并不亚于丁宁。有时,他们生活的精彩程度和个性的锋芒甚至超过丁宁。因而,《剑王朝》的情节起伏,主要来自丁宁复仇的过程,但小说的精彩处,并不全然系于他如何复仇,也在于小说其他人物的性格与命运。

小说人物群像由一系列的人物组成,这些人各自不同的性格与命运。如王惊梦的惊才艳艳,鄢心兰的宁折不回,林煮酒的缜密且坚韧,白山水的果敢与洒脱,长孙浅雪的外冷心热,王太虚的识人之明,张仪的君子之风,苏秦的小人面目,谢长胜的纨绔与坚韧,净琉璃的随心所欲,关中子弟沈奕的坦诚,楚国死士李云睿赴死时的慨然,安抱石为修行的不择手段,郑袖的机关算尽,元武的称孤道寡,还有赵四、晏颖、赵香妃、厉西星等等,都性格鲜明,命运曲折。

这些人大都是剑师,他们来自不同诸侯国的修行圣地,如赵国剑炉、楚国的巴山剑场、魏国云水宫等。他们的来历表明他们身份的某种复杂性,既是江湖人,同时又与各自诸侯国的命运密切相关,故与秦国有着不可回避的矛盾。因有合纵连横的历史,他们之间也有或隐或显的冲突。但他们虽来历各异,立场不同,但在作为江湖人时,彼此惺惺相惜,在为庙堂征伐时,则重然诺轻生死。这些剑客,就像历史星空的众星一般,构成剑王朝的历史底色。

剑客与剑是故事的主角,这也正是《剑王朝》之名的来源。

对于《剑王朝》而言,剑不仅是人物的道具,也是具有独特意义的象征物。小说中人物对剑的选择,往往慎之又慎,这不仅在于剑的杀伐效果,更在于剑与人物之间的相互认同。小说中人物所选佩剑,往往与其心性相合,如长孙浅雪的九幽冥王剑与她高冷相合,郑袖的星火彗尾剑与其身份相符,元武的破凰剑符合他的傲慢,夜策冷的秋水剑则刚柔相济,薛忘虚的石中剑内敛而坚韧,等等。剑与人物的性格相合,与人物的命运相关,可谓宝剑烈士,各得其所。

由剑客与剑组成的“剑王朝”是个“百剑争鸣”的世界。小说将故事背景设定为战国,却架空了战国的真实历史,以拟想的世界代之。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战国策》中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的盛况,也没有苏秦配六国相印的风头,只有无数的修行者和他们的剑。

但正是这些风格各异的剑,及性格各异的人物,展现了战国的历史和文化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战国时期百家兴起、百家争鸣的时代精神。按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的说法,“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时期内和在公元前800年至200年的精神过程”,是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期”(Axial Period),正是在这个时段“我们今天所了解的人开始出现”。这个时代是一个王纲解钮的时代,或者用雅斯贝斯的话来说,是“衰微的时代”,人们意识到自己所处世界的危机,并试图做出挽救的努力,“人们明白自己面临灾难,并感到要以改革、教育和洞察力来进行挽救。他们制定计划,努力控制事件的进程,并第一次要恢复或创建良好的环境。历史在总体上被看作是世界表现形式的序列,它或者是不断衰落的过程,或者是循环运动,或者是上升发展。人们殚精竭虑地寻求人类能最和睦地共同生活、实行最佳统治管理的方法。改革的观念支配了实践活动。哲学家们周游列国,成为智囊和导师。他们或者遭到蔑视,或者得到追随。他们投入讨论,并互相抗争。在孔子受挫于魏国和柏拉图在锡拉丘兹的失败之间,在培养未来国士的孔子学塾和服务于同一目的柏拉图学园之间,可以找出社会学的类似现象。”①[德]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1-12页。当社会遇到危机,很多原创性的思想便应运而生,以挽救这个世界。

轴心期所对应的我国历史,正是春秋战国时期。当时周王室衰微,诸侯国纷纷崛起,中原失其鹿,群雄共逐之。这时人们的思想异常活跃,旨在探寻救世之道,道家、儒家、墨家等借此兴起,孔子、孟子、墨子等竞相游说诸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到了战国时代,诸侯国进一步分裂,彼此征伐不断,造成前所未有的失序。正如刘向《战国策·序》所描述的:“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体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谋,有设置强,负阻而恃固,连与交质,重约结誓,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②刘向:《战国策·序》,《战国策》,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2页。对读书人而言,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周王朝的中央集权分崩解体,诸侯纷纷取而代之。与此同时,诸侯国为了竞争,不得不重视人才,故读书人的重要性受到重视。士人常游走于诸侯之门、列国之间,纵横捭阖,影响天下大势。同时,因集权解体,思想解放,大量具有原创性的学说开始兴起,出现思想与文化的空前繁荣,也成为我国历史上思想学说的井喷时期。

《剑王朝》将历史背景设定在战国,但与我们习见的诸子百家不同,而是主要写武人。写武人又不写军事,而是写江湖事。这看似与百家争鸣有些距离,但小说却以“百剑争鸣”的形式,在象征的层面抵达了战国时期的时代精神。这就是:时代能容纳人们不同的思想,人们可以各逞其才,俱放光芒,形成的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星空,而非一人炫目、众星黯淡的夜空。小说为了沟通虚实,借用了不少春秋战国时代的真实人物,如张仪、苏秦等,并给他们穿上优孟衣冠,在这个新的舞台上重新演出。故事虽然变了,但精神却有内在的相关性。

在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谱系之外,无罪还为《剑王朝》增添了诸多女子。如夜策冷、白山水、赵四、公孙浅雪、净琉璃等等,她们经历的曲折与其他须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人生的精彩往往超过同时代男子。如白山水在敌国都城长陵且战且歌的场景:

“我辈喜学剑,十年居寒潭…”

一声轻吟,一道白色的身影从九江郡会馆楼上飘落。

天空的所有色彩都似乎被此人遮掩,所有这片街巷之中的人全部仰望。

“一朝斩长蛟,碧水赤三月…”

这人依旧轻歌慢吟,轰的一声,十余名披甲长陵卫却是全部浑身鲜血飞溅,四下飞出,坠入两边屋檐。

“术成剑铸就,千车却难阻,逃去变姓名,山中餐风露…”

白色身影顷刻间已沿着街巷前行数十丈,歌咏之间,始终有一道剑光如水流般围绕飞舞,沿途长陵卫根本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一触之下便横飞出去,坠入两侧的屋檐。

听到这样的歌声,看到那样无敌的剑光,秦玄浑身不住的发抖,却是连拔出黄竹筒里长剑的勇气和想法都没有,他只有在心中不住的大喊:“白山水!竟然真的是白山水!”白山水是大秦已灭掉的魏国云水宫的宫主,是大秦重点防范和通缉的“大逆”,她不仅公然出现在大秦都城长陵,居然还且战且歌,其勇气让须眉也汗颜,让人不由想起李白的《侠客行》,所谓“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难怪后来净琉璃在主持岷山剑派入门比试时说,“天下女子多枭雄”。这些女子不仅修为高深,而且敢爱敢恨敢担当,这类独立的女性形象,不仅丰富了战国百花齐放的时代精神,更是与当下大量后宫争宠类或宅斗类小说形成差异。

四、江湖与庙堂之争

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历史经历着从大一统到诸侯纷争的过程,直到战国末年,才又从分裂走向一统。《剑王朝》选定战国末年展开故事,秦的崛起与诸侯国的最终统一,便是历史的大势,诸子百家的思想解放则即将成为过去。在这个背景下,当作者在渲染“百剑争鸣”的意义时,便不得不面对政治与思想之间的悖论关系,也就说,百家争鸣往往出现在权力民主化的时代,王纲的解钮所带来的权力真空为思想解放提供了空间,而秦所带来的王国统一,是否意味着百家争鸣的必然终结?或者说,一个既能保持思想活力又能保持王朝稳定的结构,是否存在呢?因而,《剑王朝》看似玄幻小说,但却通过庙堂与江湖的关系,涉及到了政治与思想之间的悖论关系问题。

这个问题,对《剑王朝》而言,具体体现为修行者的自由与王朝权力的关系问题。

从小说的情节而言,当丁宁出生,已是元武四年。元武登基之后,就展开对诸侯国的征伐,诸侯国中的赵、魏、齐已被灭,剩下的楚、燕、韩等也在秦的威胁下节节败退。眼看元武就要走上大一统之路,丁宁却在此时走上反抗元武的复仇之路,并与赵、魏、齐等国的“余孽”白山水等人合作,同时也与既存的其他诸侯国如楚国的修行者配合,以抗衡修为高深的元武和郑袖,以及强大秦国军队。

那么,丁宁是反对大一统的么?恰恰相反,元武、郑袖的大一统之路正是王惊梦与他们一起制定的。林煮酒在被丁宁等人救出后就透露,“有些人选择舍小我成全大我,他们想要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王朝诞生,天下一统,再无征战。这也曾是那个人的梦想”。昔为大秦军方将领后为青山剑院院长的聂隐山,在面对郑袖要将修行者收编入军队的做法后,说得更明白:“皇城集权,这是那个人在最初的商家变法时便提出的。这些年来,郑袖和元武只是在按照他当时一统天下的道路在走。无论是严相还是李相,还是那些王侯……他们大多都同意这样的看法。那些根本无法认同他看法的人,在当年变法的清洗中,便根本无法登上高位。”“那个人”就是王惊梦,因秦王的忌讳,天下人都不能提及他的名姓。王惊梦的理想,“不只是天下一统,是天下权力尽归朝堂,一令通而天下通”。于他而言,皇权集中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至高权力,而是为了真正实现人人皆可修行的理想,“他认为若是所有修行地都尽归军队,可以完全像军队和臣民一样调度,那即便一些修行地失去自然更替的能力,但整合出来的力量,却依旧要比现在强出太多。以学堂代替修行地,天下人都可以修行,满是学堂,到时候再次第择优,这便是当年那人的想法”。

王惊梦、元武、郑袖及巴山剑场的其他修士,当年面临着三个问题,一是世家或权贵把控权力,二是修行地把控修行资源,三是诸侯国之间的征战。在这个框架内,普通民众无法获得权力,也无修行资源,还要遭受战争之苦。因而,王惊梦所要做的,就是通过壮大王朝权力,从上而下推行改革,先是推翻旧权贵,其次收编修行地,再征伐诸侯,建立一个政通人和的大一统王朝。然后通过政令畅通的大一统王朝,实现资源的再分配,以学堂教育的方式,让人人皆可成为修行者,让人人皆可获得政治权力。

然而,当这个计划执行到一半,在推翻旧权贵之后,元武和郑袖联合起来,以阴谋手段绞杀王惊梦,并将冠绝群伦的巴山剑场众修士也一道扑灭。元武和郑袖在窃取改革果实之后,却并未将已集中的权力还于民众,而是作为满足个人权力欲望的工具,他要做真正的寡人:“‘自我登基前三年,整个大秦王朝,便已经没有人再敢和我并肩站立。’元武皇帝缓缓的说道:‘本来这种场合,这样的盟会,我的身边应该会有不少人和我一起并肩而立。然而他们却太多偏执,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单独的站在船头,带着大秦王朝往前行走。从我登基前三年,我便成了寡人。”元武不仅背叛了友情,将王惊梦杀死,更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将手段变成了目的,权力集中本来只是建立政通人和社会的手段,但现在成了元武满足私欲的方式。

丁宁重新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手段代替了目的:昔日的计划还在继续执行,但已经完全偏离了当初设定的目的。他要做的,究竟是为自己复仇,为失去的亲友复仇,还是牺牲小我继续推动大一统呢。正如聂隐山所说的:“到底是立于大义,建立一个万世长盛的前所未有的帝国,还是觉得不公,觉得他人的行为太过卑劣而要一战……当时的长陵,很多人也做了不同的选择,但实际上,最终决定的只是自己的意气,自己的情感。”昔日王惊梦的军师林煮酒也说,“很多人终究意难平”。

按照小说前面的设定,本来应该直面这个悖论,进而探讨如何走出王权集中与思想兴盛之间的悖论怪圈的。但小说后来却将复仇的政治悖论,最终归于个人意气,这难免降低了小说的格局。这也导致小说的结尾部分过于草率,尤其是丁宁与元武之争,最终变为意气之争,二人的矛盾似乎全是因争风吃醋,元武的霸业与王惊梦的理想之间的共鸣,以及他们路线的冲突,几乎全然没有提及。小说最后一章甚至说“元武才是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将问题完全归于元武个人的性格问题,归于偶然,这实在是从整体上拉低了小说的水准,也硬生生将一部新战国写成了言情小说,不免有些虎头蛇尾。从这个角度而言,《剑王朝》只是半部经典。

当然,如果不从王惊梦与元武的角度,而是从丁宁与王惊梦的角度来看,这种虎头蛇尾显示的却是主角从王惊梦到丁宁的变化。小说前半部分,丁宁看似主导着情节,但实际上,他却是按照王惊梦的规划来完成复仇大计,他不仅背负着王惊梦的记忆,也背负着他的命运。但到小说后半部分,丁宁逐渐意识到自己并非王惊梦,他只是带有王惊梦记忆的丁宁,因而,丁宁的活法与王惊梦的规划之间的分歧变得越来越多。最终,他放弃了庙堂上的权力,选择了江湖中的自由,这是个典型武侠式的结局——成功后退隐江湖,远离庙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语)。不过,丁宁的退隐,与金庸笔下的人物如《笑傲江湖》令狐冲、《倚天屠龙记》张无忌等人完全退出江湖的做法又有所不同,丁宁虽淡出朝堂,选定扶苏继位,以完成大一统帝国的建立,但丁宁所代表的江湖势力,仍然隐隐然制约着王权。小说结尾部分,写到丁宁随意提到某旧人的丧葬问题,朝廷便不得不当作大事应对。由此可见,丁宁及其所代表的江湖,无形中构成对庙堂权力的制衡,丁宁虽不在其位,却成了无冕之王。他的存在,能让扶苏政权有所忌惮,不至于重走元武的专权老路。小说通过保留江湖的权力,勉强保留了“百剑争鸣”的空间。

五、结语

《剑王朝》从写作手法上借鉴古典诗“羚羊挂角”的手法,借鉴传统山水留白的技法,以简洁的语言讲故事,以有限的笔致蕴藏丰富的旨趣,这让小说有东方神韵。小说语言虽然简洁却并不朴素,甚至有些浓墨重彩,这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漫画的手法。小说效果重画面感,则是受电影蒙太奇手法的影响。这意味着小说在借鉴传统技法时,也用当代流行文化的元素对传统进行了改造。

如果说小说对东方性的强调,不乏“东方主义”的自我设色的话,其对传统精神的阐发则抵达了东方的内核,并留下了诸多有待继续思考的难题。小说从文化精神的角度,通过“百剑争鸣”的方式重返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同时触及到由战国走向秦王朝大一统过程中,王朝权力集中与思想解放之间的辩证关系。即,百家争鸣出现在春秋战国这样的王纲解钮的时代,在大一统的时代是否能存续及该如何存续的问题。小说在这个问题上陷入困境,未能找到直面问题的方法,最后仅以丁宁自我放逐的方式让渡权力,同时又以高深修为作为继续监督王朝的折衷方式,勉力达到一个完善结局。这类似儒家尊孔子为“素王”以制衡王权的做法,并未从制度上提供理想的方案,因而这是对矛盾的犬儒式解决,但也引人深思。

《剑王朝》从写作手法的借境到文化精神的回归,对玄幻小说如何在东方“落地生根”提供了颇为重要的经验。现在部分东方玄幻,实际上是西幻的内核加上一些东方元素杂凑而成,缺乏对传统文化的深层理解。传统文化不仅仅是唐诗宋词,更在于各个时代的流风余韵,一代代文人不断探求的人文精神,即便如柳永这个落魄才子,也自诩“白衣卿相”。也就是说,诗选词选是传统文化的精华,但如果仅看辞藻之美,则只看到了表象,是得筌忘鱼,东方玄幻需要发掘的是各个时代涌现的人文遗产,这不仅包括文人风骨,还有历代士人的教化理想,以及百姓生活中的人伦日用,等等。

《剑王朝》对“百家争鸣”的创造性重构,从文化精神的层面,丰富了网络小说的历史性和思想性,也让小说不无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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