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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诗、冷抒情与随笔诗:李浔的诗歌写作

2020-11-25荣光启

写作 2020年5期
关键词:抒情江南诗人

雷 英 荣光启

李浔,浙江湖州人,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从80年代初开始创作诗歌至今,现已成为“珞珈诗派”最有实力的诗人之一。执著并真诚地喜爱诗歌,他不断探索,诗风也渐趋成熟,多类而又独树一帜。李浔在《诗,是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一文中明确地提出了其诗歌的创作理念。其一,诗需要地域语境,如他闻名的“江南诗”,偏重语感和语境,摆脱题材意义深入本质,将地域特征化作其精神家园。其二,是在对诗的整体追求上,关心现实生活,应该像流血一样有疼痛感,不仅让人看得见,也要让人感觉到。如他的“冷抒情诗”,以真诚坦荡的叙述,道出对事物和生命的敏感和独特的发现。最后,诗人要耐得住寂寞,要有主动孤独的精神,以及诗要简单,清爽轻松干净①李浔:《诗,是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星星(上旬刊)》2012 年第 4 期。,李浔近年探寻的“随笔诗”,言简意深,真诚质朴,呈现出抒情和哲理相融的追求。

李浔的诗歌多样而耐读,层次丰富,外柔内刚,正如他所期盼的那样,能如牛食草般不断的反刍。他的诗歌是轻的,柔的,静静读来含蓄,敏感而内敛,细细体会却“像流血一样有疼痛感”,就好比一株清新柔软,又锋利精悍的锯齿草。

一、又见江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是一个地域性色彩浓烈的地方,有着它独特的民俗风情,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古有“江南七子”,今有2007年编选《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中陈东东、长岛、庞培、潘维、王寅、小海、杨键这“新江南七子”。如罗小凤指出,“江南”已经凝定为一个独特的审美空间,而当代诗歌场域中的“江南诗”书写是“诗人们在对‘地理空间’的感知基础上将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心理空间所囊括的地理、历史、文化、精神等多重体验、感知与审美经验汇聚于一体的一种空间美学构建”,形成了“江南文化想象共同体”①罗小凤:《当代诗歌对“江南”的空间美学重构——以“江南七子”为中心的考察》,《诗刊》2019年第7期。。李浔地处的浙北湖州南浔古镇就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吴侬软语,烟雨蒙蒙。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李浔就大约写了七百多首有关江南的诗,以《又见江南》为标题的一百多个组诗散见于各个杂志。1997年结集《又见江南》出版后,获得浙江省第四届文学奖。不同的“江南”想象孕育出不同的写作趣味和文学风景,在李浔心灵地域中的“江南”,也有别具一格的风情。

李浔的江南诗主要有三个方面的特征。第一是吴方言的诗性构建。李浔在《用吴方言语境写作》一文中写到,就其个人而言,吴方言天生有一种美感,有着柔软、轻盈、精致的小家碧玉式的语境特征,比全部使用现代汉语更能正确表达他的江南情绪,用吴方言情绪审美也或多或少避免了用北方语言为基础的现代汉语描写江南事物的陌生感②李浔:《用吴方言语境写作》,《诗歌月刊(下半月刊)》2009年第8期。。李浔用这个地区最原始的语言来描写这个地区,即用了最直观的、没有杂质的情趣充分地表达出他对江南的印象。有《吴方言是一只水鸟》中,“我们都在桥的两岸/多少年了 一种语言像桥一样/它的倒影轻盈甚至圆满”,以及《江南话》:“那年的桃正在开花/粉粉的春天 有一些节奏/总是朗诵着成人化的诗句/如今 我已被吴语包围/春风不来我也会再来”,可见吴方言在李浔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虽然李浔已不再如古典诗歌创作那样追求语言的诗歌工具化,但语言已经成为自身构建诗歌的手段。比如《种雨》:“你在种雨 种了一季/慢是慢了点/雨还没有扎根/你喜欢雨季喜欢/肥大的叶片/雨掉在上面/滚动着透明的日子。”这首诗被辑入李浔自言使用了大量吴方言词句的《轻抒情》,或许普通话及其他方言的语境者大多时候不能直接体会到其中的吴方言特征,但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吴方言语境中细腻淡然的语言基调,朗朗上口,鲜活现实,柔美秀气。

第二是江南意境的追寻。江南诗歌从古典至当代,积淀着深厚独特的历史文化底蕴,富有浓厚的江南意味。刘士林、洛秦指出:“江南文化本身就是中国民族古典美和诗意生活的最高代表”③刘士林、洛秦:《江南文化的诗性阐释》,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江南”的一粒尘土,也粘连着春雨的柔情,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成诗意。这样的环境之下,诗人信手拈来就是一副江南风景。比如《披着蓑衣白描江南》前半段:“江南的蓑衣最先披在唐朝诗人的肩上/雨水打在上面/惊醒了他们一脸的才气/他们熟悉倒影中湿透的季节/于是三百首唐诗有一半在水里//斜风细雨的时刻/落花流水/蓑衣和橹声同样绿得新鲜/这时渔歌会响起/在桑林的深处溅起一些/和乡路一样弯弯曲曲的蚕歌”。这首诗将斜风细雨、落花流水、蓑衣、橹声、桑林、蚕歌等江南标志性的意象,携着气韵贯穿语言之中,自然营造出江南的诗性意境;并且将历史现实两种语境融合,在斜风细雨的朦胧中形成现实与虚幻的对照感。再如李浔《评弹》中:“这纤纤的手指/拨过秦淮河边隔江的怨情/拨过西施浣纱之后/那场美丽的吴越之战/拨过春楼茶馆周围的芦荡烽火/也拨响了田边的幢幢新楼。”以及《吴越春秋》也是将重重历史意象叠加,用大家所熟知的历史人物来与读者寻求情感的共鸣。

第三是原型意象的想象再造。诗歌的创作离不开想象,刘芳指出:“诗人通过直觉联想或超常想象的思维运算方式来发现或建构主观情感和客观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将自己的某种主观情思与客观事物的某些感性特征对应起来,从而建构出隐喻性的诗歌意象语言。”①刘芳:《诗歌意象语言研究》,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李浔诗歌中的联想和想象的运用是非常多的,比如上述《披着蓑衣白描江南》的后半段:“我披着蓑衣认识清明的糯米团子/认识收网的手势/我随手抓一把燕子的呢喃/这擦也擦不干的江南警句/待秋天才让我看见/它们弯挂在河边的枝头//在唐诗的倒影里/我就这样披着蓑衣白描江南/并且让回乡的橹声/委婉地打湿了我的脸颊/和那双沾满乡情的鞋子”。从“蓑衣”到“糯米团子”,再到“燕子”,到“橹声、脸颊、鞋子”这一系列的联想,有声有色,人物俱在。从中可以看出李浔对江南诗语言的锤炼、探索,他也常常把情感融入繁复的意象结构之中,使得江南之景更加丰富,感情更加真切,这类例子举不胜举。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江南意象的动感化。“蓑衣和橹声绿得新鲜”,蓑衣原为褐色,橹声更谈不上颜色,“绿得新鲜”使蓑衣和橹声这两意象动感化,融视觉、听觉以及变化之感在一起,达到感官新奇而又协调的效果。“擦也擦不干的江南警句”、橹声“委婉打湿我的脸颊/和那双沾满乡情的鞋子”都是异曲同工之妙,各种感观联系在一起,却又出奇的协调,带来陌生化的同时,没有隔断意象间的逻辑。李浔这类以素描江南为主的江南诗,突破了咏唱形式为主的传统江南诗歌,同时以婉转、含蓄、轻盈的吴方言,以及跳动的意象营造出他笔下忧郁、感伤、朦胧的江南语感和意境,同时引起读者的深思,留下思想感情驰骋的空间,使他的诗更富有形象性,思想感情更加强烈。

李浔的江南诗有着属于他的意象体系,他通过对表象的修辞,对细节美的发掘,再充分应用语言的各种技巧,达到对江南视觉和其余官能感受的鲜明刺激,充满了江南水乡地方色彩和生活气息,使其淡妆浓抹总相宜。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李浔的江南诗在发展更新,“前十年,基本上是白描,而后十年的江南,却是表达我的内心”②李浔:《诗,是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星星(上旬刊)》2012年第4期。,李浔后期江南诗所呈现的“江南文化”,以及一种妙悟和智性更值得注意。

如沈泽宜在1992年对李浔发表的《又见江南》(《星星》1992年第12期)作如此评价:外在物象世界与内在情感世界已水乳交融,文化层次与语言层次也已打通,诗开始摆脱题材意义而深入本质③沈泽宜:《诗的真实世界》,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页。。从《又见江南》到《江南家书》,如李浔自言从标题上可以看出他的创作变化,那就是从原来的素描江南转入到目前呈现江南的思想④李浔、卢圣虎:《李浔访谈实录:“孤独是诗歌的良心”》,《今日大冶》2018年7月4日第8版。。如这首《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家乡》:

在家乡你不是主角,非主角的乡情

粘在皱巴巴的胸前,像菜油一样泛着油光光色彩

老槐树已老了,挂过的钟锈得忘了年代

爬过树的人都有返祖倾向

庄稼不紧不慢结果,鸟飞得忘了什么叫愁肠

你远走他乡,磨破脚踝和情感

用车票装订众口难调的祖国

从冷到暖的路途,踢到的全是没头没脑的石子

火车又一次去了远方,远方比你的手指短一些

在家乡你自由惯了,不懂规矩和风水

你不知道家乡是一把需要磨亮的镰刀

是五谷杂粮,让远方更远。面对这一切

门前的一畦菜地绿得你不能自主

不同于李浔先前的江南诗,此诗没有以意象营造江南的忧郁风情,也没有吴侬软语那般的语感意境。这首诗歌语言简单直白,融江南诗和抒情诗的特点为一体,又添加了诗人独特的思维方式。他没有聚焦于江南风景,而是以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样的小人物和日常生活为中心,初看是写其对家乡的牵绊与思念,但仔细推敲,这个自由主义者其实并不自由,远走他乡的同时也是“五谷杂粮,让远方更远”,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四处碰壁,道出这个不是主角的小人物的无奈与沧桑。再如《祠堂》一诗:“老祠堂里,膝盖是弯的,像一张弓/射出去的是承诺,收回来的是孝子/名声被搓成一条绳子,你是一只被驯服的山羊/拴在村东高高大大的祠堂前。”前三句每句不同的比喻相互联系,从祠堂里到祠堂前,串联起读者思维逻辑,讽刺了江南祠堂“名声”的虚伪及带给人的压迫。这首诗让人不解的地方在于,在祠堂中向老祖宗下跪并不是什么封建愚昧的事,以及为何射出去的是承诺?或许此祠堂非彼祠堂?总之,从“又见江南”到“江南家书”,可以看到诗人相对于他的江南,客体与主体之间的演变。在《又见江南》中,诗人以旁观客体者的身份去素描江南,却经常融自身倒影于江南水,想将自身主观情感宣泄在其中,注重语言的雕琢和语感意境的营造。而在《江南家书》中,作者从自我出发,以江南为思考审判的客体,用的却是旁观者冷静直白的语言,注重对诗歌的立意,是否值得起推敲,引起共鸣。诗人与江南的身份关系的转变,以不同方式抒写从江南的风景到其内在的文化,能让我们从欣赏江南到思考江南。

艾略特曾在《诗歌的社会功能》中说:“诗歌比散文与乡土风情有着更紧密的联系”,并指出与思想不同,感情和感受是个人的,而思想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意义都是相同的,强调“感情和感受还是用人民自己讲的那种普通语言”比较好①[英]T.S.艾略特:《诗歌的社会功能》,吕国军译:《拾零集》,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李浔用吴方言入江南诗,不仅是江南特色的呈现,更重要的是他在作诗中,将自身对于江南家乡的一种“感情和感受”传递给读者。李浔对江南美有着独特的取景和细腻的表达,加上各种语言技巧的充分应用,诗的语言清新干净,将江南诗和抒情诗的特点合二为一,是语言和意境上的一次突破。同时李浔的江南诗所体现出的是文化江南,加了诗人独特的思维方式,蕴含着丰富的智性思维,形成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二、把诗写得冷静

沈泽宜在2010年读到李浔二十首冷抒情诗时,直言他已经认不出原来那个写江南诗歌的李浔了,“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对他一再提起过的新的探索深信不疑,李浔诗真正成熟了,这些诗已具备了最优秀诗人的品质”②沈泽宜:《有意种花和无心插柳——评李浔“冷抒情”的诗歌》,新浪博客,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4d05d6 0100nihn.html,发表日期:2010 年 8 月 10 日。。80年代中后期,第三代诗人举起客观主义旗帜,在艺术表现上主张“冷抒情”。所谓冷抒情,指的是“诗人在创作过程中采取旁观者的姿态,客观、冷静、克制地呈现人、事、物、景等,尽量避免情感的直接介入。这种冷抒情,是对以往浪漫主义的主观情感宣泄的反拨,也是对文革时代情感泛滥的一种有力反叛。”③吕周聚、胡峰等:《中国现代诗歌文体多维透视》,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冷抒情风格具体表现为冷峻的意象和清醒的思辨。李浔曾说过:“把诗写得冷静,回到内心,把诗写得凝练,回到诗的本质,把诗写得实在,让诗回到良心。”④李浔:《孤独是诗的良心》,《诗刊》2018年第17期。或许可以看作他“冷抒情”的宣言。

《夏》以及《领带》是论及李浔的冷抒情诗歌时,谈得比较多的两首。《夏》:“这个夏没有想象中的荷叶/只有倒影中有点粗糙的蛙鸣/远处有几点农舍/更远 是离家已久的男人/这个夏热得不长不短/汗水打湿了泪流过的脸/那条通向秋的村路/两边的青果/青得蓝天已老了。”此诗初看以为就是叙夏之诗,看过沈泽宜“他隐喻的恰恰是由苦夏的忍受到清秋的舒徐之间,那漫长得白了少年头的等候!①沈泽宜:《有意种花和无心插柳——评李浔“冷抒情”的诗歌》,新浪博客,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4d05d6 0100nihn.html,发表日期:2010 年 08 月 10 日。”的解释才大悟。以及《领带》“石榴花红得牙痛”“盛大的宴会/离我们很近/这些涣散的场景/只剩下一个领结了/二只 领结上的耳朵/守着无声的喉结”,表达了话语霸权下诗人不能自由表达的场景。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李浔的“冷抒情”诗正如他个人所言:“反对表层的抒情方式,所需要的抒情是不断剥离和告别形容词的抒情,将语言上的抒情摆在了有限度的位置上。诗不仅是语言,语言只是工具,关键是要进入所表达的事物的本身。过多修辞、过多抒情、过多地构造语境会冲淡事物本身的精神表达。”②李浔:《散文诗要体现“诗”的本质》,《星星》2017年第6期。即以短小精悍的词句,以平静的语言,实现了对某些隐晦的、深度的情感的表达。再来看《私语》:

一个静惯的人不习惯这样

你说 很轻的样子

留着热气就挂在了我的耳上

想不听也不行 挂久了

在这早春的季节成了一片叶子

多精致的一片叶子

长在我红肿的耳上

我是个经过冬天的人

看过水坚硬 听过话僵硬

甚至不忍心走在洁白的路上

冷 我走丢过

现在你的私语分开了二个季节

请慢点 让我暖暖身再听

在经历过“水坚硬,话僵硬”的“冬天”的我,丧失自我,冷漠麻木,听惯了冷言冷语,这时你的“私语”如温暖轻盈的春风在我耳边低吟,却让我徒生冻疮,只能“请你慢点儿,让我暖暖身再听”。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能唤醒冰冻沉睡人心的“私语”,定是如针般犀利且痛的。李浔在对诗的追求上,一直是关心现实生活,重视语言探索,反感那些脱离现实的纯语言探索。他认为诗应该像流血一样有疼痛感,不仅看得见,也要让人感觉到③李浔、卢圣虎:《李浔访谈实录:“孤独是诗歌的良心”》,《今日大冶》2018年7月4日第8版。。此时的“私语”可理解为“像流血一样有疼痛感”的诗。于坚曾写道:“冷抒情夹带着叙事性、非意向、非修辞走遍客观主义的各个驿站、成为那条路上最大的风向标。”④陈仲义:《诗的哗变》,厦门:鹭江出版社1994年版,第153页。这首诗歌并不是冷静淡漠,而是有一种寒冬即将结束,温暖在耳边浅浅轻吟的平静淡然,诗人将情感隐藏在诗句深处,必须通过读者的阅读才能体会,呈现出一种含蓄的、掩饰的美感。

李浔的冷抒情诗歌,其艺术手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陌生化的艺术手法。首先是在语言的处理上,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语言的陌生化是艺术陌生化的前提,而诗歌语言是陌生化程度最高,是“人为地”创作的语言,是受阻碍的、扭曲的语言。许多诗歌往往过度陌生化,难以与读者产生共鸣,但是李浔“没有故作高深、故弄玄虚、刻意扭断逻辑的脖子,而是以无限朴素的语言为陌生化保留了适当的能见度,能让人在反复推敲后各有所得。”①沈泽宜:《有意种花和无心插柳——评李浔“冷抒情”的诗歌》,新浪博客,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4d05d 60100nihn.html,发表日期 2010 年 8 月 10 日。这得归功于李浔的语言探索,他一般都使用短小精悍的词句,带有暗示性,在跳跃性的叙事中,能够维持内在的完整思路和逻辑的严密性,比如《木鱼声声》:“把香点上吧/慢慢燃烧过往的身世/木鱼声声 云的样子/慢慢漂浮尘世的琐事/木鱼声声/在香烟的弥漫中/空 有了回音/木鱼声声/红尘越来越淡/去西边的路越走越长。”李浔在这首诗歌中的语言表达纯熟老练,非常具有代表性。首先是整体氛围的营造,在一间屋内,一直被点燃的香掉下灰末,冷冷青烟在空中弥漫,木鱼声声不断回响融视觉听觉于一体,身临奇境;香燃烧的是过往的身世,木鱼声声是云的样子,漂浮出尘世的琐事,虚幻缥缈,如烟如梦;在木鱼深深中,红尘淡去,空间一下从一间屋内无限延伸,成为去往西边的路。李浔在如此短小精悍的诗歌中,融虚与实、动与静、视与听在一起,可见遣词造句的考究,特别是最后两句,延展空间,令人反复回味咂摸。

二是冷抒情自身悖论方式的情感表达。既然选择了抒情,又怎么会冷?同样坚持冷抒情创作原则的古筝等认为:“‘冷静’的叙说有时候比狂热的梦呓更打动人,更有回味的空间和延展的空间。我现在诗歌中一直采用一种看似冰冷的,其实它的内心有很多火,这样一种隐忍的叙说。冷抒情所隐藏的激情更具有神秘感,诱惑你要深入地挖掘那个内心世界,同时你深入走进去后,它潜藏的打动人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②古筝、易孑草:《网络当红美女诗人古筝的诗意告白》,新浪博客,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e0ee4a01009 k5g.html,发表日期:2008 年 6 月 4 日。在李浔的《积水》中:“我知道有人会说我混浊/会说我比脚印还浅/但这不是我的初衷/鸟在我的倒影里飞得很高/墙角的小草/也在倒影里接近天空/尽管我的天地小了点/而我已有了天空同样的高度。”这一首近乎为井底之蛙作“辩解”的诗歌,最后一句将低小而浑浊的积水与广阔而明亮的天空相连,除了被两者之间的差距与相关所震撼,更多的是与固有价值观的碰撞。高高在上的天空可望不可即,但一洼小小的积水,却敢于与固有命运相抗,与固有成见相悖,心中能有一只小鸟,能有一株墙角的小草,但也能心怀与天空同样的高度。这首诗歌看似简单平静,却阅读后却能让人在震撼中反复咂摸,对浮华的世俗情感表示怀疑,体现出冷抒情的哲学本质。在感慨后又不得不佩服,此诗中将对比这一表现技巧与诗歌内容达到了高度的融合。

三是关注叙事与抒情的和解。第三代诗人不满于浪漫主义强烈情感的直接抒发和主体意识凌驾一切,但他们无法否定诗中情感的地位,提出了稳妥的“冷抒情”。即在叙事性书写过程中穿线节制的、理性的、不动声色的抒情,叙事方式实现了对某些隐晦的、深度的情感的表达,这是抒情与叙事在修辞层面的和解,而且标志了叙事性书写对抒情功能更为有力、深度地实现。李浔的《丹凤眼的戏》:“戏才唱得一半/高潮已来了 丹凤眼/已看见前朝的美景/胭脂不浓不淡/在眼角勾画出迷人的前程/才唱了半场 让人静等耐心//这的确是半场戏/自言自语或清唱/另一个角色还在幕后补妆/青衣还是花脸已不重要了/鼓声一阵紧过一阵/丹凤眼一眨不眨/只等戏外的角色”。这首诗以“丹凤眼”指代一戏子,简单记叙描写了“丹凤眼”在等戏时的内心活动以及人物生态。李浔的诗歌总是多层次的,这首诗也不例外地横贯在戏里戏外,即刻与未来,虚幻与现实融为一体,在加之“戏”本身就具有荒谬不现实的特点,丹凤眼的迷醉虚幻穿插在各诗行中。李浔为了表达主观情绪,捕捉那种微妙的感觉,增添了诗歌中叙事的跳跃性。可见叙事在此已经代替了诗歌中的主观情绪,并且强化了叙述性语言的再生能力。正如“不仅是叙事的本身,而且更加关注叙事的方式”,因为“他的本质仍是抒情的”①孙文波:《我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诗探索》1999年第2期。。李浔这种冷抒情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表现技巧,更是一种诗歌思维方式的转变。

李浔的“冷抒情”诗歌,没有故作深沉与冷峻生涩,而是以平静简单的语言,通过对具体物象坦荡真诚的叙述,并运用纯熟语言技巧使得其灵活含蓄,增加诗歌的情感强度及叙述容量,让读者细读咂摸成为可能,去感受那“像流血一样的疼痛感”。

三、“随笔式”诗歌写作

李浔近年来,一直在探索“随笔式”的诗歌写作,他认为:“忽略社会底层、无视生活细节的说教式写作方式,是很难获得共鸣和打动人心的。从目前的社会背景来看,和平年代容易促使诗人写自我的作品。”②李浔、卢圣虎:《李浔访谈实录:“孤独是诗歌的良心”》,《今日大冶》2018年7月4日第8版。用随笔的情绪写诗,在内容表达上惯用叙事、议论,形式上句式的排列和空行由内容需要而定,也不需要押韵形式工整。这种形式散漫,自由表达立意的诗体,区别于以往的抒情诗、哲理诗、新格律诗、叙事诗、散文诗、朗诵诗等等,能让人在阅读中体会出诗中所要表达的深层次事境。他认为“诗是不需要有更多技巧的,诗是语言和情感结合的艺术,一首好的诗歌必然是有真情实感的力量,只有这样才能引起共鸣”③李浔:《孤独是诗的良心》,《诗刊》2018年第17期。,语言只是诗歌的表达形式,重要的是诗歌的思想立意,是否能让人共鸣,且经得起推敲。

创作于2004年的短诗《擦玻璃的人》,入选十多种重要的诗歌选本。“在擦玻璃的人面前/干干净净的玻璃终于让他感到/那些行人是多么凌乱/却又是那么不可触摸”。陈卫认为“擦玻璃的人”就是李浔寻找到的象征诗人的“客观对应物”,擦玻璃人的无声劳动,是饱含透明而寂寞的劳动,也是诗人单纯而孤寂的劳动。诗人用暗示与比喻,走进擦玻璃的人的内心,也是走进自己的内心,将敏感、怯弱,寂寞、失落等情绪逐渐揭示④陈卫:《一个擦玻璃的诗人——读李浔的〈随笔诗〉》,《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初读时还让人联想到了顾城的《远和近》,玻璃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但李浔写这首诗的初衷是要表达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尴尬的境地⑤李浔、卢圣虎:《李浔访谈实录:“孤独是诗歌的良心”》,《今日大冶》2018年7月4日第8版。。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看出李浔对真诚干净的向往,以及存在一种与时代矛盾的对立关系的担忧。

李浔的随笔诗很少见到生僻怪诞的词语修饰,大多是撷取生活随处可见事物,截取生活的某个场景侧面,发缘于人性中的某段角落,如《钉子》《草帽歌》《炒豆子》《花椒》《惊蛰》《旗袍》《钻石》,大都是以自身亲历的情感体验,在司空见惯中以反差对比的形式产生一种哲思以及自足式平衡。比如在这首《和草在一起》中,我们能看到他不厌其微的哲思姿态。

一颗无人辨识的草,终于高过你的膝盖

再高一点的地方,只有蚊子

它们幸福地飞翔

吃牛血,喝露水,看夜慢慢长大

和草在一起,你开始潦草起来

不关心政治,不赞美风花雪月

在缺少人气的夜里

听虫子叫着亲爱的朋友

和草为伴,这一切都和人无关

你随着风一次次放低腰身

终于感到再也不会无地自容

与一颗再高也高不过膝盖的草为伴,与卑微却自得的虫子为友,在“不关心”中再也不会无地自容。李浔的诗总是会让人陷入两难的境地,明明自知这是一种自我放纵式的逃避,却又沉溺于再也不会无地自容的如释重负。这首诗选择了弱小卑微的虫子和小草,给人的心头带来沉重的落寞苦闷感。“草”这个意向在李浔的诗歌中频繁出现,发表在《中国南方艺术》上于南疆柯坪创作的组诗就以“就这样让草晃得毫无目的”为名,纤柔孱弱的小草总是能吸引李浔的目光,对于小草的着墨,诗人没有将它于一般人描绘得那样坚忍不屈,而是俯低姿态“和草在一起”。这般真实的心灵书写,能够让人自觉的思想,那种冲动激发着读者,甚至是让读者敢于抵抗一些东西。

真情源于内容,内容来源于体验。江南是李浔的第一个故乡,而在南疆的日子久了,南疆成为他诗歌中的“新故乡”①李浔:《在南疆写诗:改变语言与习惯(随笔)》,《星星》2019年第1期。。2015年至2017年,李浔在新疆柯坪县援疆工作。在那里写下了大量反映维吾尔族生活的诗和散文诗。其中短诗《阿克苏》《柯坪羊》,长篇散文诗《柯坪赛乃姆》等获得好评,并选入多种选本。汪剑钊曾提出对于诗歌的存在,诗人可能拥有两个故乡:“其一是精神的故乡,那是诗人不断地希望回归的一个语言于思想的场所;其二是身体的故乡,它是地理性的,也是精神的寄寓所在。”②汪剑钊:《互为隐喻的写作与行走——诗歌与地域性》,《四川外国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江南对于李浔来说,是他诗歌中最深层次的底蕴,语言或婉转柔软,或平静简单,他没有去刻意地追求诗歌语言的陌生化,读起来十分舒服,宛如一曲江南小调。而其后生活的南疆,李浔也同样本着用吴方言语境入诗的初衷,从语言的沟通出发,到适应一种新的习惯,从而融入当地维吾尔族人的生活当中。如《骆驼》:

翻过那座山,骆驼已找到了心里话

返乡的怪柳,在沙砾上清点风留下的故乡

那个过惯了望不到边日子的人,围着骆驼走了一圈

听见了自已的心跳,背靠驼峰安家

在风沙中,粗糙和细腻只有不穿鞋的骆驼知道

它守着自己的山峰,吿诉那些善良的人

太阳已在沙中扎根,河水都会在夜空中闪亮

虽然身在南疆,但在这首诗中仍可以感受到李浔与生俱来的江南诗人在处理日常生活中的温婉、细致。但别于“冷抒情”,这首诗从里到外都是平静淡然,积极乐观。或许是南疆热情的日光和广袤的风情,照亮了李浔的感伤阴郁。语言的表述与习惯有内在的关联,习惯影响情绪,情绪影响语言。“在南疆生活,缺水是现实问题。南疆人看到水,甚至听到水都会两眼发光,所以水是写作中经常思考的内容。白杨是人的卫士,有白杨树的地方一定会找到阿达西。南疆人体内都有一只羊,羊可以代表一个人,也可代表一个乡,羊是生活的一部分。维吾尔族人是一个生性快乐的民族,麦西来甫上的唱词与舞姿,足够让你品味一辈子。”①李浔:《在南疆写诗:改变语言与习惯(随笔)》,《星星》2019年第1期。这些日常生活都是他从陌生到习惯的内容,而李浔在南疆努力写出具有南疆特色的作品,如《羊》《阿尔塔格山以南》《行戈壁》《和田的老石头》等,这些地域特色的诗歌比较李浔先前的江南诗,语言质朴纯熟,更显冷静、凝练,再没有之前“流血的疼痛感”。有些带着淡淡的人生小哲理,轻松干净,比如《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在平整的路上/想到山是它的祖宗,想到水是它的前世冤家/在这条通向怀念的路上/一个已没有过去的老头/腿有点瘸,他踢飞了那块石头。”这是一首很实在的诗,石头在南疆再普通不过。一个老头踢飞了一块正在思考的石头,动作戛然而止的留白,饶有趣味。用随笔的情绪写诗,随时记录,随性而发,在真情动人的基础上带有难得的理性思考,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火花,最具有思想性。

“我希望诗句是一枝竹篙,至少带我(自己)撑离此岸,到对岸去。”②李浔:《诗,是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星星(上旬刊)》2012年第4期。李浔的诗歌写作,一直持续地寻求变化、突破、转型与超越。创作至今,李浔一直在对诗歌的内容和表达方式不懈地探索:他的江南诗歌所体现的是“文化江南”,低吟、浅唱与温婉;之后是彻底转身,迥然不同味的冷抒情诗歌,用短小精悍的词句,以平静的语言,展现出“流血般的疼痛感”;再到真实书写心灵深层次的随笔诗,质朴无华,干净成熟。诗歌写作——这枝真诚内敛而谦逊的“竹篙”,承载着他对生命的超越性之追求,靠着“诗句”,在“撑离此岸,到对岸去”的路途中,他确实给我们带来不少美妙、感人的语言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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