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莫里斯·布朗肖的语言批判*
2020-11-24赵苓岑
赵苓岑
(南京大学,南京 210023)
提 要:莫里斯·布朗肖的语言批判以中性语言的打造为基础,在强调语言主体性的同时,呼吁尊重语言自治与断裂的本质,为开放性、生成性以及具有人文关怀、求真精神的书写服务。布朗肖对德国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的批判,恰好集中体现出他的语言批判观,不仅突显中性语言的两个基本特征,而且以代表性文本《无尽的谈话》 为实例,显现出中性语言的可操作性及可能性。
1 引言
莫里斯·布朗肖的语言批判旨在打造真正的文学语言——中性语言。中性语言为文学自治的根基,“我们称这样的关系为中性的,在这里,我们或许描述了‘文学’行动的一个本质特征:书写的事实本身”(布朗肖 2016:135)。罗兰·巴特认为,“这种中性的新写作存在于各种呼声和判决的环境里而又毫不介入其中”(罗兰·巴特 2008:48)。布朗肖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批判较为集中地体现出他的语言批判观,可以说在为中性语言贡献诗学基础的同时,突显出中性语言的基本特征。我们认为,布朗肖的语言批判,特别是对德国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的批判, 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他后期重要作品《无尽的谈话》的写作初衷、文本特征、断片书写的转向及文学观。本文在阐述中性何以为语言关系的基础上, 描述布朗肖如何从语言自治、断裂的本质两方面批判德国早期的浪漫派, 提出中性语言的两个基本特征,最后以《无尽的谈话》为实例, 具化中性语言的写作实践。
2 中性作为语言关系
布朗肖区分3种关系:同化、神化及中性,他将前两种关系视为旨在排除他异性的建制与绝对抽象,而将第三种关系视为包容他异性的语言关系。
第一种关系:同化。“在第一类关系中,同一律占据主导。人想要统一,他察觉了分离。他必须努力让他异者——不论是某个他异的物,还是某个他异的人——显得同一”(布朗肖 2016:124),以不断的斗争与博弈形成一个具有相当高共识的共同体,实际上在排斥他异性。
第二种关系:神化。“将他者肯定为一个中介物,自我和他者在彼此之中迷失了自身:存在着磨合、融合、圆满。但这里的‘我’不再是至尊的;至尊性处在那唯一绝对的他者身上”(同上),将他异性绝对化、神化为不可触及的部分,避免交流。
第三种关系:中性。“不倾向于统一,它不是一种考虑统一的关系,不是统一化的关系”,“甚至,我只是把他当作知识和真理的对象来研究。或者,我可以看到他的尊严和他的自由,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自我,并且想让他自由地承认我自己,只有在这种既平等又相互的自由承认中,我自己才是一个自我”(同上:126)。不将自我出发的主观定义强加于他者,中性,既对他异性的承认,在此基础上作出理解与对话的努力。
如果说第一种关系是将他异性看作敌对势力与之进行优胜劣汰的直接作战,那么第二种关系就是一种狡诈的驱逐,以神化他者的名义将其排除出日常,隔离、对抗仍然不可避免。第三种关系实际上才是本质的关系,“通过一种非揭露的非在场之关系,和未知者发生关系而不揭示它”(同上:585),因为“中性:它承担差异,直至进入非差异。更确切地说,它不给其最终的平等留下任何的非差异。中性总把中性与中性分开。中性绝不允许自身被同一性所解释,中性仍然是一种无法同一化的多余。中性总在人们对其定位以外的地方,不仅总缺乏固有的意义,甚至缺乏一切肯定或否定性的形式,而且阻止在场或缺席以任何确定无疑的方式,向不论什么样的经验,哪怕是思想的经验,提出它。而一切的相遇——在那里,他者突然出现,迫使思想离开自身”(同上:583-595)。
而在布朗肖看来,这一本质的关系正是言语的关系,因为“正是在言语中——在言语所是的间距中——始终保持未知的未知者,将向我们如其所是地指示自身:分开的,陌异的”(同上:586),语言从本质上就是他异性的关系。
中性与语言的共通性正是布朗肖理想中的文学语言,首先,包容他异性的中性语言能够带来未知的惊喜,而不至于因为价值判断限制其发展——“在言语中——在言语所是的间距中——始终保持未知的未知者”(同上);其次,包容他异性的中性语言能够让书写处于不断的生成状态,而不至于被时间淘汰,“中性,一个把无止境者不经定位地聚集起来的术语:中性承担一个没有回答的难题”,“这意味着,在中性中思考或言说,就是同一切的可见和一切的不可见分开来思考或言说”(同上:126);最后,包容他异性的中性语言能够实现一种关怀他者的人文主义与不断追问的求真精神,“中性的一切神秘,或许都途经他者,并让我们返回他者。也就是穿越这样的语言经验:在那里,第三类关系,一种非统一的关系,逃避存在的问题,也逃避全体的问题,把我们暴露给‘最深刻的问题’,暴露给迂回的追问,而通过那样的迂回,中性——它绝不是无人称者——来到问题之中”(同上:585)。
3 “反思语言”对德国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的批判
正是基于对中性语言的理解及追求,20世纪60年代布朗肖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反思自我”进行了批判,提出应该“反思语言”。
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德国早期浪漫派的“艺术理论,且不谈艺术批评理论,最坚实地建立在认识论前提之上”(本雅明 2014:8),“反思概念同时也构成施莱格尔认识论的基本构想”——“在自我意识中滋生反思的思维”:假定自我,想象非我,以非我界定自我,所以导致认识论上回归自我统一体,行为上走向无限。布朗肖与浪漫派最本质的区别便在于此,浪漫派的“反思自我”建立在顺应自然有机统一的认识论上,因此将自我置于反思的主体;而布朗肖则将语言置于反思的主体,认为“诗歌也不再想成为一种自然的自发性,而是想成为一种唯独的、绝对的意识”(布朗肖 2016:685)。布朗肖谈诗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将其等同于文学语言,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文学语言必须是诗歌的语言。
布朗肖的“反思语言”是针对浪漫派“反思自我”弱化语言主体性所提出的批判。第一,文学语言,并非自然的产物,而是自然本身,或者说我们所认知的自然之外另一种自然,文学语言有自己的一种生态,有自己的一套系统;第二,文学语言最终仍然是反思自身、认识自身的,是一种只考虑自己、只生产自己、只批评自己、只认识自己的纯粹的(唯独的、绝对的)意识。在布朗肖看来,浪漫派不仅懒惰,而且笔下的语言为写作者所困,沾染权威的习性,考虑的不再只是语言本身,更多地在考虑名利等一切无关语言的东西,浪漫派后期的创作讽刺地沦为自身(浪漫派又一代表诺瓦利斯的表述)批判的典型,“根据事物来说话”,偏离原有的机智的文学轨迹。
布朗肖不仅提出“反思语言”以突显语言自成体系、自主、自治的本质,“言语的本质就是言说”(同上:691),还指出其典型特征,语言必须是“瞬间的”“抽象的”“同义反复的”,行动的、思考的对话。原本浪漫派也希望通过代表性合集《雅典娜神殿》来实现这样一种语言的交流,但用稿声明却暴露出小团体的狭隘作风:“(《雅典娜神殿》这份杂志的基础是‘志同道合’——‘学识和才能的志同道合’,卷首如是说。而这种志同道合无非意味着共同协作:‘我们不仅是这份杂志的主编,而且还是作者……我们不接受外来稿件,除非我们确信这些稿件出自我们的通道……’)”(南希 2012:10-11)。创作者在创作中各自为政,以创作者的自我奴役作品。最终这一匿名的集体创作更像收录不同作家格言的格言集,徒有匿名、集体的形式与名义。
鉴于德国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所暴露的问题,布朗肖提出“反思语言”以突显语言的主体与自治,并进一步地对语言进行反思,提出中性语言的两个基本特征:断片性与复多性(plusieurs)。
首先,他认为语言本质上有断裂的倾向。而理想的语言——中性语言,应该以断片的形式展现这一断裂的倾向。“我们没办法充分地表述分裂、断裂的问题,除非下决心以一种断片的方式去呈现(这并不意味着局部地)。换句话说,每当我们谈论到类似的问题——当然还有其他问题,我们必须恰如其分地表述清楚,话该说的要说,但我们思想上或言语中生硬的缺漏也必须一一呈现,要用一种所谓充分彻底的方式允许我们道出我们的不可能性”(Schmidt 1961:63)。任何一种造成言语变化、导致不连续性的行为,在布朗肖看来都属于“打断”,“对话本身就是断裂,当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们并不一起说话,而是轮流说话——一个人说了什么,然后停下,另一个人说了别的什么(或同样的东西),然后停下……言说的权力打断自身,并且这样的打断发挥一个看似次要的功能,那恰恰是一种附属性的更替的功能。这样的功能无论如何都是谜一般的,以至于我们可把它阐释为承担语言之谜本身:句子间的停顿,从一个谈话者到另一个谈话者的停顿,注意力的停顿,让措辞的力量加倍的聆听的停顿”(Schmidt 1961:139)。因为对话之“对”是面对面,是思想的碰撞而非词语接龙,而对话之话是流动的词语,是有独自生命的词语在交互地流动,言语并不受说话之人控制。虽然断片在浪漫派那里原本也是对话的定位,浪漫派说得很清楚,断片是哲学式的对话,只不过在实践的过程中失败了,重新回到格言式为教化(文学教化)的思辨。
其次,中性的语言应该具有复多性。布朗肖在《无尽的谈话》中借诗人巴库里德斯对阿德墨托斯的话“你只是一个凡人,所以你的心灵必定同时怀有两种思想”(布朗肖 2016:147),呼吁超越二元的言语的复多性——“仿佛每一个词语都是其自身在一个多元空间内部的无限回声”(同上:148)。
复多性可以让时间发生“扭曲”,在无限的关系中接受他异性,接受不同时间段语言的差异性,使其互文,让差异性倍增。“阻止一切对称的可能性,并在事物之间,尤其是人与人之间,引入一种无限性的关系。言说,首先当然是在一场对中介言语的探索中,把他异者带回到相同者;但言说首先也试着把他异者接受为他异者,把陌异者接受为陌异者;因此,言说是在其不可还原的差异,在其无限的陌异中寻求他人;而那样的(空无的)陌异只有一种本质的不连续性才能够维持它所固有的肯定……无所畏惧地肯定打断和断裂,以便逐渐地提出并表达——一项无限的使命——一种真正复多的言语”(同上:150)。过去的作品已经在时间的扭曲中变形,变为陌生的差异,复多的言语就是要尊重这一陌生的差异并加以呈现,“为此,我们要脱离一切不同的东西,并且要通过一种神秘的更替的形式,要凭借最早的作品之一。在那作品里,书写的不连续性将思想唤向它自身,而时间已然打碎作品,仿佛是为了让其片段的在场显得偶然。这样,劝诫着,而不说服着,赫拉克利特的破碎的文本向我们而来”(同上:151)。
4 中性语言的写作实践——《无尽的谈话》
为了具化中性语言,布朗肖在写作断片代表作《无尽的谈话》时,设计出能够充分体现断片性与复多性的符号与切分艺术。
在《无尽的谈话》中,他切分的艺术表现为“±±”符号以及空行。在数学中,“±”表示“正或负”,可以用来表示有理数的正负或者对数进行四则运算中的加减运算。在物理中,正负号有时等同于数学中有理数的正负,有时用来表示物理量的性质、方向。简单来说,“±”将对立与矛盾包含其中。
他为什么用两个“±”来开启一个断落或一次对话?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对话就是各自话语的叠加及消减:对话参与的各方所说并非一对一地回应,即对话的本质就是各说各话,对话各方的话题、意义的相互叠加有可能反而消减各自的话题与意义。就对话的形式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断裂与断片,对话本身就是打断的艺术。“对谈话的定义,即对最简单的谈话的最简单的描述,会是这样:当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们并不一起说话,而是轮流说话——一个人说了什么,然后停下,另一个人说了别的什么(或同样的东西),然后停下。他们所承担的连贯的话语由一个个的段落构成,当谈话从一个伙伴转向另一个伙伴的时候,段落就被打断,虽然经过调整,它们相互符合。为了确认、反驳或发展,言语需要从一个谈话者转向另一个谈话者,这样的事实表明间距的必要性”(同上:139)。
布朗肖以戏剧的分场、分幕去形容打断所带来的间距。因为戏剧是最早的对话艺术。“戏剧是一种玩弄切分的艺术,它运用对话在空间中引入切分。对话的概念是后来才有的。在最古老的舞台形式里,各个词语孤零零地说话,只转向那些以宗教的方式聚集起来倾听它们的人;横向的交流并不存在;说话者向公众表达自己,他处在一种排除一切回应的充实之中,这是来自高处的言语,一种无相互性的关系。可一旦言语为了在舞台上来去遭受切分,同公众的关系就发生改变;距离加深;那些坐在下面倾听的人不再直接地倾听,而是以担保者的名义倾听:他们的注意力承受并支撑一切”(同上:699)。借戏剧言语表达方式的变化——原本独白式、命令式的表达(比如献祭、巫术中的咒语、请神的念叨)转变为角色间你来我往的言语交流,布朗肖认为打断恰好带来更近似于人与人对等关系的对话形式。
而两个“±”出现在断片开头,就是布朗肖引入《无尽的谈话》的切分符号。在《无尽的谈话》中出现“±”切分符号的文章总共有6篇,出现频次最高的在第三部分《书的缺席 中性片段》里。
实际上,在正文开始前“注”后面这篇对话体,布朗肖用“±±”开启28个断片,之所以说是28个断片,因为相互间没有时间以及叙述、叙事上的起承转合,相互独立,除唯一的共同点:都是两个他在对话或者相处的情景。28个断片合成的这一对话体近似于《等待戈多》这一戏剧的分场:每一个断片类似于戏剧的分场、分幕。布朗肖已经用一个老人与另一个人对话的场景解释得很清楚:不同的我在来回拉扯、相互交流,但不是期待一方妥协的谈判,在这一场对话中,最核心的问话就是:“我们会说什么?”对话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想说话”。“±”这一切分符号的设计及引入,既尊重对话的间隔,也尊重戏剧中等待开场的等待,而且尊重对话的欲望、对他异性的包容。
5 结束语
布朗肖因为中性与语言的共通性——包容他异性,将包容他异性的中性语言视为理想的语言。首先,包容他异性的中性语言能够带来未知的惊喜,而不至于因为价值判断限制其发展;其次,能够让书写处于不断的生成状态,而不至于被时间淘汰;最后,包容他异性的中性语言能够实现一种关怀他者的人文主义与不断追问的求真精神。
以此为基础,布朗肖对德国早期浪漫派做出批判。他认为,以认识论为基础的德国早期浪漫派将自我视为反思的主体,实际上弱化语言的主体性,不仅有极端主义倾向,而且可能损害语言的自治。鉴于德国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所暴露出的问题,布朗肖提出“反思语言”以突显语言的主体与自治,并进一步地对语言进行反思,提出中性语言的两个基本特征:断片性与复多性。
最后为具化中性语言,布朗肖将语言批判落实为具体的写作实践。在写作断片代表作《无尽的谈话》时,设计出能够充分体现断片性与复多性的符号和极具戏剧感的切分艺术,以充分展示中性语言灵活的可操作性与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