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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量化构式的语法转喻理据*

2020-11-24魏在江

外语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构式物化量词

魏在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广州 510420)

提 要:“量”是人们认识世界、把握世界和表述世界的重要范畴。在人们的认知世界中,事物(包括人、动物)、事件、性状等无不包含“量”的因素。临时借用量词是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其他词类范畴成员临时充当了量词,是词类的再范畴化,而这种再范畴化是语法转喻作用的结果。

1 引言

“量”是人们认识世界、把握世界和表述世界的重要范畴。Langacker(1993)认为,量化是人类认知的自然路径(the natural path of human cognition)。一般说来,英汉语中表达量关系的“量词”都有自己的使用条件,“条”用于长而软的物体,“根”用于长而硬的物体,“枝”用于长而浑圆的物体,这可能在全世界的语言中都是如此。可是,我们也经常看到,量词常常被错位使用,即把本用来修饰甲物体的量词用来修饰乙物体了,尤其是情感量化的情况。如下面的例子:

① We’ll takea cup of kindnessyet, for auld lang syne. (Song:Auld Lang Syne)

② 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周邦彦《花犯》)

很明显,上面两例中a cup of和“一枝潇洒”的搭配很特别,这样的搭配使抽象的情感变得可以量化。我们知道,情感属于抽象范畴,很难具体化和量化,可是,情感量化的表达在日常语言中非常普遍,其原因是什么,情感量化为什么可能,情感又是如何量化的?李勇忠(2005)认为,临时借用量词是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其他词类范畴成员临时充当量词,是词类的再范畴化,而这种再范畴化又是语法转喻作用的结果。王文斌(2013)认为这是一种隐喻现象。罗思明(2018)就汉英“名形表量构式”有过对比研究,但情感的表量方式涉及不多。我们认为,语法转喻是使情感得以量化的基本认知机制。因此,本文拟从语法转喻的视角对此类构式加以分析,探究其运作机制和认知理据。

2 情感量词简说

汉语量词非常丰富,历史悠久,结构丰富多样,量词的所谓超常规搭配古已有之,在诗歌、散文等文体中司空见惯,是文学家手里的利器之一,也是文学作品流传千古的主要因素之一。《马氏文通》中称量词为“别称以记数者”,从此开启量词研究的先河。郭绍虞(1979:27、38、281)认为,量词最足以代表汉语的复杂性,个体量词是汉语的重要特征,量词是与汉字(词)最不可分开的一种词类。朱德熙(1982:48-51)把量词分为个体量词、集合量词、度量词、不定量词、临时量词、准量词和动量词7类。他进一步论述了临时量词是借用名词当量词用。以下是《宋词三百首》里面的句子:

③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周邦彦《解连环》)

④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晏几道《虞美人》)

上面的例子说明,我们的先贤特别擅长量词的使用,通过量的办法将不可计量的情感变成可以计量的单位,而且绝大部分诗句中的量词与名词的搭配都是新颖的超常规用法。王文斌(2009)从认知隐喻的角度分析了汉英表量结构中异常搭配的隐喻构建机制。潘震(2015)认为,情感表量构式,即“(数)量词 + 情感名词”,是对人类情感事件的临摹或概念化,是人类特定情感的标志和象征。惠红军(2012)、宗守云(2013)都专门研究过汉语量词。本文拟从语法转喻的角度来分析“数+量+名”情感构式的认知理据,并与英语进行比较,探究情感量化的转喻认知基础。

3 情感量词的语法转喻理据

李宇明(2000:30)指出,“量”是人们认识世界、把握世界和表述世界的重要范畴。在人们的认知世界中,事物(包括人、动物)、事件、性状等无不包含“量”的因素,对于客观的事物、事件、性状等,人们习惯用“量”来丈量测算。石毓智(1999:74)认为,任何东西,不管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都具有数量特性,还没有发现没有这一特性的概念。人们在认知过程中,为了认知的方便,为了更好地把握抽象范畴,往往赋予不可计量的范畴以可计量的特征。情感范畴的物化、量化的过程是无界变有界、无形变有形、抽象变具体、化虚为实的过程。这一过程依赖于语法转喻的认知机制来实现。结合Brdar(2007)、Panther(2009)、杨成虎(2011)、吴淑琼(2013)等的研究,本文对语法转喻的定义是:对词法、句法等语法结构产生影响的转喻。下面我们结合实例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和讨论。

3.1 物化:有界代无界

“量词”和“数”是同一语法功能的两种互补的表现形式,都是为了区分概念上的有界事物和无界事物(Lyons 1977:227)。Langacker(1987;1990)论述事物间“有界——无界”的关系。他(2008:95)认为人类有物化(reification)的认知倾向。沈家煊(1995)认为,对事物形成的概念上的“有界”和“无界”的对立在语法上的典型反映就是名词有可数和不可数的对立,还包括事物的有界和无界,动作的有界和无界,性状的有界和无界。人们为了更好地理解外部世界,更好地用语言表达世界,往往就会突破认知上的边界,赋予情感类抽象名词以可数的特征,将名词临时用作量词,以此来表达情感等抽象名词的数量和空间形态。量词大多借用名词,这些词在长期运用中,久借不还,固定为量词,量词大多是实词虚化的结果。通过有界与无界的转换,情感量化从而变得可能。

⑤ 她们吃着你们募来的钱, 半个谢字不说, 我使这么几块钱, 和你们说一车好话, 你们倒要恼我, 甚至要打我, 你们怎么这样爱她们而不跟我讲些宽宏大量呢?(老舍《赵子日》)

⑥ 虽然退, 前面一个深坑他依然看到, 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 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 要用手去摸, 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 是晰蝎都不可知。(沈从文 《元宵》)

根据上例可以看出,数量名的搭配中名词一般为具体的、可以计量的名词。例⑤中按照常规,“一车粮食”“一车煤炭”等类似的搭配比较常见,“一车好话”中的“好话”不可计量,加上“一车”则既有空间又有边界,成为可以计量的物体;例⑥“一窖幸福”中的“幸福”为抽象名词,也不可计量,前面加上“一窖”就成为可以计量的物体。这些量词与名词之间的搭配都属于超常规搭配,都具有转指替代的功能,即用这些量代替名词的大小、深浅、宽窄、长短等,将这些无形的、抽象的、不可计量的名词变成有形的、具体的、可以计量的名词,将这些名词加以物化、具体化,用部分代替整体,用凸显代替不凸显的部分。从名词到量词的转换,从有界到无界,使那些原本抽象的事物化为形象,变得可以看见、可以感知并使之凸显出来。

3.2 量化:有量代无量

Gibbs(2007:21)认为,认知语言学主张转喻是由思维提供理据的,人们常常以转喻的方式来思考问题。一般说来,名词有两种,一种表示具体事物,一种表示抽象事物。情感名词大多为抽象名词,很难计量。但是我们可以将情感进行物化,这样就可以计量,也容易把握。我们认为,本用来修饰具体事物的量词被用来修饰抽象名词,这就构成转指借代关系,形成事实上的转喻关系。量词的功用,将无形的情感变得有形,将无界的情感变得有界,从而使得名词得以把握,得以掌控,得以计量,得以传递。突显情感形状的量词以物化的情感形状来表现情感范畴的边界、大小和形状等,语言中普遍存在的认知现象,即用事物的最突出或者重要的特征来指代整个事物,这就是转喻机制。例如:

⑦ 多情饶雨黄昏后 斜晖 秀竹 莫名情丝牵引我肃然伫立一粒自豪又在心头复苏 (叶文福 《武侯竹林赋》)

⑧ 五月,在田里淌着一串串清静,一瓣瓣欢乐。(刑长顺《五月歌》)

不同部分量词的使用可以突显情感力,从而使情感表达更加细腻生动。情感的深浅、多少、程度,可以直接用不同的形状量词呈现出来。我们认识了客观世界的一个方面,就代表对全局的认识,尽管并不都是全局,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在运用“转喻”的认知机制——以部分代替整体的方式认识客观世界(宗守云 2013:95)。情感变得可以计量,成为有边界的可以把握的具体的事物,这样的物化、量化过程,体现出情感认知过程的概念化方式。量词和名词的构式整合实际上是概念合成的过程,语法转喻是情感构式物化和量化的动因,是临时量词的错位搭配至关重要的认知机制和动因。

3.3 显化:有形代无形

Johnson(1987:29)认为,意象图式是我们认知过程中反复出现的结构, 这种结构是建构我们理解和推理的型式。Langacker(1991:164)指出:虽然量词系统表征各种千差万别的语义范畴, 如有灵性、坚硬度、数量、社会地位,等等, 但形状也许是最具有典型性的, 反映出人类与周围环境的互动。认知上凸显的实体被称为认知参照点。转喻就是一个认知参照点现象,由转喻词语指定的实体作为一个参照点,为被描述的目标提供心理可及。这一过程体现了认知框架中的“邻近”和“突显”关系,因而成为转喻使用的基础。

⑨ 皇帝用一层薄薄的叹息,匆匆覆盖,草草掩埋。(马合省《马嵬坡》)

⑩ 奈何闲人仍继续用一身感慨唱一树凋零,宛如一叶落下就升上一枝愁,为愁而忙。(许达然《也看萧瑟》)

以上的例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按照传统修辞学的观点来看,这些量词都属于超常规搭配,“一层叹息”“一身感慨”“一树凋零”“一枝愁”等。Langacker(1991)认为,转喻由相对凸显的原则提供理据。由于观察的视角不同,侧重点不同,因而表达就会不同,不同的量词会形成不同的凸显。人们观察事物的方法和角度不同,想凸显的角度也一定不同,因而形成不同的表达方式。

3.4 转化:部分代整体

量词的情感义从哪里来?为什么单个的这样的量词不具有这样的意义?我们的回答是:从构式中来。构式具有压制功能,转喻压制指的是词汇意义的构式意义通过转喻的方式被压制,赋予其转喻的意义。构式的情感意义是量词与其所修饰名词相互作用、相互融合的结果,量词与名词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制约、相互选择的关系。何杰(2000:118)认为这是量词的迁嫁,指原是修饰A事物的词语迁移来修饰B事物。量词所表示的主要意义仅为构式整体性原型意义的一部分,两者之间存在转喻关系。

量词与名词之间存在一种相邻关系,即转喻关系,构式的情感意义是量词与其所修饰名词相互作用、相互融合的结果,量词的意义发生转化,从部分到整体,从实义到虚义,体现出说话人的主观视角,这实际上是转喻机制作用的结果。以下是《宋词三百首》里面“一量多物”的例子:

上面的例子中,我们看到“帘”的“一量多物”的表达。情感范畴具有民族性,不同民族的情感范畴具有不同的特征,在情感表达和搭配方面一定会呈现出不同的特征。有趣的是,汉语中有些商业广告也充分利用情感量化的特点,给受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如:

上面的广告词中有“一股浓香”“一缕温暖”这样的量化词语,更有甚者,电视上此则广告还配上叫卖声、吆喝声,唤起很多人儿时的记忆,以情感诉求方式达到吸引消费者的目的。这说明,情感量化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遍,反映出人们认识世界、表达情感的普遍而一般的方式,也反映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主观视角。郭绍虞(1978:27)认为,汉语量词更有加强形象的使用,不仅是在逻辑思维上合于汉语的顺序性。汉语语法是与修辞、逻辑结合在一起的,量词特别能显示语法的灵活性与复杂性。石毓智(2001)认为,汉语量词的类别和数目的设立,远非随意的,而是深刻反映出汉民族的范畴化特征。情感量化依赖于语法转喻机制,其中转化的认知机制是关键,物化是基础,量化是手段,泛化是结果,它们之间是一种互动的关系。

4 结束语

近年来,转喻的研究已经得到提升和重视,正在改变其隐喻的穷妹妹(poor sister) (Brdar 2007:1)和灰姑娘的地位(Cinderella-status)(Wachowski 2019:2),转喻的重要性要求我们必须重新认识转喻的作用和地位(Matzner 2018),概念转喻的研究是一项复杂的任务(The complex task of studying metonymy)(Barcelona,2018)。本文认为,语法转喻不仅仅体现在句法层,也体现在词汇层。情感通过量词得以物化和量化,这是语法转喻机制作用的结果,语法转喻是情感构式形成的基本理据。情感量化构式的认知机制是:转喻是基础,凸显是手段,转换是过程,识解是核心。本文探讨了汉语情感构式的语法转喻机制,英汉语情感量化构式的异同及其语言类型学上的差异还有待进一步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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