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那一卮水
2020-11-23钱穆
钱穆
庄周是宋国人。宋出于商之后。中国古代,东方商人和西方周人, 在性格上, 文化上, 有显然的不同。古人说商尚鬼, 周尚文。商人信仰鬼神与上帝, 带有浓重的宗教气。这一层,只看商汤的种种故事与传说, 便可推想了。和此相关的, 是商人好玄理, 他们往往重理想胜过于人生之实际。如春秋时的宋襄公, 他守定了“君子不重伤、不禽(擒)二毛、不鼓不成列”几句话, 不管当面现实, 给楚国打败了。春秋晚期, 宋向戍出头发起弭兵会, 这还是宋人好骛于高远理想之一证。
庄周是宋之蒙县人, 这是一小地名, 在今河南省商丘附近, 向北四十里處便是了。在当时已是偏于中国的东南。那里有一个孟渚泽,庄周还常去捕鱼的。战国时, 那一带的水利还不断有兴修。有一条汳水, 为当时东南地区通往中原的要道。庄周便诞生在这交通孔道上。直到西汉时,那一带地区,土壤膏腴,水木明秀,风景清和, 还是一好区域。所以汉文帝时特地把来封他的爱子梁孝王。梁国有著名的东苑,苑中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渚诸宫观。那里充满着奇果与佳树, 瑰禽与异兽。自苑延亘数十里, 连属到平台, 平台俗称修竹苑, 那里有蒹葭洲、凫藻洲、梳洗潭。汉时梁国在睢阳, 即今河南商丘县之南。若没有天时地利物产种种配合, 梁孝王不能凭空创出一个为当时文学艺术风流荟萃的中心。庄周的故乡,便在这一地区内, 我们却不能把现在那地区的干燥枯瘠来想象这旷代哲人而同时又是绝世大文豪的生地呀!
此一地区, 即下到隋唐时代, 一切风景物产,也还像个样子。隋薛道衡《老子碑》有云:
“对苦相之两城, 绕涡谷之三水。芝田柳路,北走梁园。沃野平皋,东连谯国。”又说:“原隰爽垲, 亭皋弥望。梅梁桂栋, 曲槛丛楹。烟霞舒卷,风雾凄清。”
这是描写一向相传老子的家乡。就人文地理言, 正当与周庄生地, 同属一区域。我们即从隋代人对相传老子家乡的描写, 也可推想战国时庄周生年景物之一斑了。
庄周曾做过蒙之漆园吏。《史记· 货殖列传》说:陈夏千亩漆,这指的私人经营。在战国中期,大概这些还都是贵族官营的。庄周为漆园吏,正如孔子做委吏与乘田。但漆园究竟是青绿的树林, 更与天地自然生意相接触, 没有多少尘俗的冗杂。这当然是庄周自己存心挑选的一个好差使。
庄周与梁惠王同时。梁惠王是战国最早第一个大霸主。在那时,已是游士得势的时期了。庄周有一位老友惠施,却是梁惠王最尊信的人,曾在梁国当过长期的宰相。梁惠王尊待他, 学着齐桓公待管仲般, 不直呼他姓名, 也不以平等礼相待, 而尊之为父执, 称之曰叔父, 自居为子侄辈。但庄周与惠施, 不仅在思想学说上持异, 在处世作人的态度上,两人也不相同。庄周是一个儒家所谓“ 隐居以求其志”的人, 他认为天下是沉浊的, 世俗是不堪与相处的。他做一漆园吏, 大概他的经济生活勉强可以解决了。他也不再想其他活动。他对世俗的富贵显达,功名事业,真好称是无动于心的。
他曾去看他的老友, 梁国大宰相惠施。有人对惠施说: 庄周的才辩强过你, 他来了, 你的相位不保了。惠施着了慌, 下令大梁城里搜查了三天连三夜, 要搜查庄周的行踪。结果,庄周登门见他了。庄周说: 你知道南方有一种名叫鹓鶵的鸟吗? 它从南海直飞到北海, 在那样辽远的旅程中, 他不见梧桐不下宿, 不逢醴泉不下饮, 不遇栋实, 俗称金铃子的, 它就不再吃别的东西了。正在它飞过的时候, 下面有一只鸱,口里衔着一死鼠,早已腐烂得发臭了。那只鸱, 生怕鹓鶵稀罕这死鼠, 急得仰着头,对它张口大叫一声, 吓! 现在你也想把你梁国的相位,来对我吓的一声吗?
或许他因惠施的关系, 也见过梁惠王。他穿着一身大麻布缝的衣, 还已带上补绽了。脚上一双履, 照例该有一条青丝缚着做履饰, 这在当时叫做絇, 絇鼻则罩在履尖上。庄周没有这么般讲究, 他把一条麻带捆着履, 如是般去见梁惠王。惠王说: 先生! 你那样地潦倒呀!庄周说: 人有了道德不能行, 那才是潦倒呀!衣破了, 履穿了, 这并不叫潦倒! 而且这是我遭遇时代的不幸, 叫我处昏君乱相间, 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算当面抢白了梁惠王, 惠王也就和他无话可说了。
但庄周的生活, 有时也实在窘得紧。有一次,他到一位监河侯那里去借米。监河侯对他说:好!待我收到田租和房税,借你两百斤黄金吧!庄周听了,忿然地直生起气来。他说:我昨天来,路上听得有叫我的。回头一看, 在车轮压凹的沟里有一条小鲫鱼,我知道是它在叫。我问道: 鲫鱼呀!你什么事叫我呀!那鲫鱼说: 我是东海之波臣, 失陷在这里, 你能不能给我一斗一升水活我呢? 我说: 好吧! 让我替你去游说南方的吴王与越王, 请他们兴起全国民众, 打动着长江的水来迎接你, 好不好? 那鲫鱼生气了, 它说: 我只要你一斗一升水, 我便活着了。你这么说,也不烦你再去吴国与越国,你趁早到干鱼摊上去找我吧!
庄周大概这样地过着一辈子。他的妻先死了,他老友惠施闻讯来吊丧,庄周正两脚直伸,屁股着地, 敲着瓦盆在唱歌。惠施说: 她和你过了一辈子, 生下儿子也长大了。她死了, 你不哭一声, 也够了, 还敲着瓦盆唱着歌, 不觉得过分吗? 庄周说: 不是呀! 她初死, 我心上哪里是没有什么似的呢? 但我仔细再一想, 她本来没有生,而且也没有形,没有丝毫的影踪的。忽然里有了这么一个形, 又有了生命。此刻她又死去了, 这不像天地的春夏秋冬, 随时在变吗? 她此刻正像酣睡在一间大屋里, 我却跟着号啕地哭,我想我太想不通了,所以也不哭了。
后来庄周也死了。在他临死前, 他的几个学生在商量,如何好好地安葬他们的先生。庄周说: 我把天地当棺椁, 日月如连璧, 星辰如珠玑,装饰得很富丽。世界万物,尽做我赍送品。我葬具齐备了,你们再不要操心吧!他学生说:没有棺椁,我们怕乌鸦老鹰吃了你。庄周说:弃在露天,送给乌鸦老鹰吃;埋在地下,送给蝼蛄蚂蚁吃,还不是一样吗?为什么定要夺了这一边的食粮送给那一边?这是你们的偏心呀!
庄周真是一位旷代的大哲人, 同时也是一位绝世的大文豪。你只要读过他的书, 他自会说动你的心。他的名字,两千年来常在人心中。他笑尽骂尽了上下古今举世的人,但人们越给他笑骂,越会喜欢他。但也只有他的思想和文章,只有他的笑和骂,真是千古如一日,常留在天壤间。他自己一生的生活,却偷偷地隐藏过去了,再不为后人所详细地知道。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就是了。他的生平,虽非神话化,但已故事化。上面所举,也只可说是他的故事吧!若我们还要仔细来考订,那亦是多余了。
但庄周的思想和文章, 却实在值得我们去注意。据说在他以前的书,他都读遍了。在他以前各家各派的学术和思想,他都窥破了他们的底细了。但他从不肯板着面孔说一句正经话。他认为世人是无法和他们讲正经话的呀! 所以他的话,总像是荒唐的,放浪的,没头没脑的,不着边际的。他对世事,瞧不起,从不肯斜着瞥一眼,他也不来和世俗争辩是和非。他时时遇到惠施,却会痛快地谈一顿。
惠施和庄周, 虽是谈得来, 却是谈不拢。有一次,两人在濠水的石梁上闲游。庄周说:你看水面的三条鱼,从容地游着,多么快乐呀!惠施说:你不是鱼,怎知鱼的快乐呢?庄周说:你也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知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诚然我不会知道你。但你也诚然不是鱼, 那么你也无法知道鱼的乐, 是完完全全地无疑了。庄周说:不要这样转折地尽说下去吧!我请再循着你开始那句话来讲。你不是问我吗?你怎知道鱼的快乐的。照你这样问,你是早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了,你却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石梁上知道了的呀!
这里可见庄周的胸襟。惠施把自己和外面分割开, 好像筑一道墙壁般, 把自己围困住。墙壁以外, 便全不是他了。因此他不相信, 外面也可知, 并可乐。庄周的心, 则像是四通八达的, 他并没有把自己和外面清楚地划分开。他的心敞朗着, 他看外面是光明的, 因此常見天地万物一片快活。
庄周抱着这一番他自己所直觉的人生情味要告诉人, 但别人哪肯见信呢? 说也无法说明白。所以他觉得鹍呀! 鹏呀! 雉呀! 鱼呀! 一切非人类的生物, 反而比较地像没有心上的壁垒,像快乐些,像更近道些,像更合他的理想些。他只想把他心中这一番见解告诉人, 但他又感得世人又是无法对他们讲正经话, 因此, 他只有鹍呀鹏呀, 假着鸟兽草木说了许多的寓言。他又假托着黄帝呀!老子呀!说了许多的重言。重言只是借重别人来讲自己话。其实重言也如寓言般,全是虚无假托的。他自己也说是荒唐。
庄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观,其实是乐天的。初看像淡漠, 其实是恳切的。初看像荒唐, 其实是平实的。初看像恣纵, 其实是单纯的。他只有这些话, 像一只卮子里流水般, 汩汩地尽日流。只为这卮子里水盛得满, 尽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完。其实总还是那水。你喝一口是水,喝十口百口还是水。喝这一杯和喝那一杯, 还是一样地差不多。他的话, 说东说西说不完。他的文章, 连连牵牵写不尽。真像一卮水, 总是汩汩地在流。其实也总流的是这些水。所以他要自称他的话为卮言了。
但庄周毕竟似乎太聪明了些,他那一卮水,几千年来人喝着, 太淡了, 又像太冽了, 总解不了渴。反而觉得这一卮水, 千变万化地, 好像有种种的怪味。尽喝着会愈爱喝, 但仍解不了人的渴。究不知, 这两千年来, 几个是真解味的,喝了他那卮水,真能解渴呀!
你若不信,何妨也拿他那卮子到口来一尝,看是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