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年轻人
2020-11-23余秋雨
余秋雨
我要说的,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古人。让我描述一个可以想象的情景— 一个高雅的会场, 台上坐着一排德高望重的学者, 一个个都在讲授着自己的学说。他们讲得很自信、很权威, 台下的听众, 都在恭敬聆听, 时不时还低头记录。
会场外面,是一个门厅。那里有一个角落,聚集着刚刚从会场出来的听众。原来, 他们围住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在自言自语, 有时又对着靠近他的几个人发问。不等待回答, 随即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他們每个人都讲了那么多话, 自己相信吗?”“ 生死一定是真的吗? 做梦一定是假的吗? 如果这是一个梦中的会场, 那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他, 就是庄子。他确实“ 年轻”, 比孔子小一百八十多岁, 比墨子小一百多岁, 比孟子还小了几岁。
庄子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躲避官场, 也躲避学界。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解答疑问的人,而是扛着一大堆疑问。问题提出, 他就在世间万物中寻找可以比拟的对象, 那就成了一个个寓言。
寓言不是答案, 却把问题引向了更宏大、更缥缈的结构, 用现在的话来说, 引向了哲学和美学。但是这种哲学和美学, 连小孩和老者都乐于接受。
大家还发现, 这个不断提问而不急于找到答案的人, 也让人们渐渐习惯了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而且让人们懂得, 一切真正的大问题都没有答案。
他的问题,触及了天地的源头、大小的相对、万物的条件、自由的依凭、生死的界限、真假的互视……
庄子提醒我们, 首先要尊重自己心中的疑问。应该明白, 我们心中的疑问, 可能会比种种讲解更加珍贵。说不定,其中确实包含着“开天辟地”的功能。
对此, 我想起了两件琐碎的往事。读初中的时候, 物理老师给我们讲起了外星人的事。他判断着外星人可能的长相, 设想着地球人该用什么语言去与他们沟通。我提出了一个傻问题:“ 有没有可能, 外星人早就来了, 连这个教室里也有, 只不过他们比灰尘还小, 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些动静?”
感谢物理老师,他没有嘲笑我,怔怔地听着,说:“有可能。”一位同学一听,也站起来说:“如果外星人比灰尘还小, 那么有没有可能, 我这么一跺脚, 就毁灭一大批更小的星球?” 物理老师想了想, 又说:“ 有可能。” 每次回忆到这事,我就想,当时我们两个小孩子提出的问题,确实不比物理老师的讲述幼稚。
很多年后, 我担任了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有一次, 一位年长的教师向我抱怨, 他在课堂上分析了几部古典剧作的创作特色后, 有一个调皮的学生完全不在乎讲课内容,只是问:“这几部剧本有没有演出过? 演了几场?” 居然有好几个学生响应。教师认为,这些捣蛋的学生,严重影响了他的教学进程。看到这位教师的气愤表情, 我安慰了几句。但一年之后, 我以此为例, 开始向全院讲授《戏剧社会学》。支撑这门新兴课程的, 是不同的剧作在各地剧场演出时的观众数据。这件事再次证明, 能够真正推动思考的,是提问。
不要总是关注讲台: 请注意, 那个刚刚离开会场的背影, 或许更有分量。不要总是仰望白发: 请注意, 那些稚气未脱的眼神里, 闪烁着更深的哲理。不要总是等待结论: 请注意,那些远离结论的无稽疑问, 倒是触动了世界的秘密。不要总是相信斩钉截铁、气势恢宏、神采飞扬: 请注意, 那些困惑、忧愁、无奈, 才是人类最真诚的表情。
那么,谢谢庄子,谢谢这位古代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