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黄绿
2020-11-23严苏
严苏
父亲有文化,也前瞻,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他取名雨赤;第二个孩子出生,取名雨橙。如果说前面两个孩子的名字是父亲一时兴起,随口而起的话,那么后面两个孩子的名字就是有意为之了。赤、橙、黄、绿,4个孩子同一性别,都是丫头。4个丫头皮白肤嫩,口小眼大,全是双眼皮,一顺儿睡在床上,放眼一看如俄罗斯套娃,并排站立像一级级台阶。如果不是母亲就此打住,每逢白班,夜晚上床时悄悄吞一粒避孕药,肚子里又该有了。父亲想再生三个,名字也已起好,孩子出生就送给他们。父亲很有野心,他想拥有人间七色。母亲是布厂一线工人,上的三班倒,8小时在叫声聒耳的机器前累计行走几十里,做的是牛马活,挣的是辛苦钱,没有一天腰不酸,也没有一天脚不痛,捶腰揉脚是母亲的习惯动作。雨赤是长女,有时会帮母亲捶捶腰揉揉背,力道没有母亲大,感觉像挠痒痒,但心里很受用。每当雨赤为母亲捶腰揉背,母亲就会发出舒服的哼哼声,父亲在边上看了羡慕不已,对雨赤谎报军情,说他的腰也疼,雨赤的小手就转了方向。这个福父亲没享几次,一天上班,车间的航车像往日一样在空中嗡嗡行走,为几台车床吊运铁件。离奇的是,这天的航车出了故障,工作时一个铁件从空中脱落,铁件坠落到水泥地坪上,然后弹起,划一道弧线,再次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到雨赤父亲的脚下,“咚”的一声巨响,雨赤父亲的身子晃了晃,像中了枪弹,人软软地瘫坐在机器旁。众人闻声过去,想把雨赤的父亲扶起,伸出的手又缩回来。此刻雨赤父亲的脑门像长了泉眼似的汩汩出血,再一看他的额头少去一块,人们知道他是被铁件伤着了。十万火急,赶紧送医院!众人七手八脚地往外抬人,没到医院人就没气了。雨赤父亲的年龄永远定格在30岁上。那一年,雨赤8岁,雨橙6岁,雨黄4岁,雨绿2岁。孤儿寡母,日子艰难。雨赤的父亲是工伤,当时的政策可以照顾一个子女进厂当工人,雨赤是长女,只有8岁,没法照顾。厂方担心雨赤的母亲经受不住二次打击,安慰说,这个名额给你留着,等雨赤年满18岁就进厂。这个答复,雨赤的母亲是满意的,但是要等10年,要熬走3650个白天和3650个黑夜,时间真的很长,长得不见尽头。心急喝不了热粥,时间再长也要等,只能等。母亲年轻,曾动过改嫁的念头,遗憾的是媒婆不肯多嘴,男人也不敢拉她这辆重车。
雨赤8岁,与她同龄的孩子已上二年级。雨赤想上学,母亲对她讲道理,说上学是认字算账,认字算账为的是进厂当工人。你父亲的工厂已答应收你,这是木板上钉钉子,工作是跑不了的,你猴急什么?母亲这么说,雨赤就不再提上学的事,整天在家带妹妹。三个妹妹,缠人的是雨绿,她才2 岁,寸步不能离,帮她穿衣,喂她吃饭;脚下走不稳,要时时提醒。雨橙雨黄可以自理,但不能离开视线,心里的弦紧紧绷着,稍不留神就闯祸。那天可能是嘴馋想吃东西,也可能是出于好奇,两个人溜进厨房,雨赤找到她俩时,发现雨黄拿着锅盖,雨橙用火剪在锅里倒腾,嘴里说下汤圆下汤圆。雨赤伸头一看,一锅黑水,问了才知雨橙把煤球当汤圆了。雨赤又好气又好笑,丢下雨绿开始收拾。事后回想,幸好是热水,若是开水,烫伤事就大了;若把锅搅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雨赤越想越怕,虎起脸凶她俩,说错误只能犯一次,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她就用火剪打屁股,打手掌。见雨赤说狠话,雨橙哭着说,再也不敢了。雨黄看雨橙哭,也撇嘴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没干,是姐姐干的。
带孩子身子累,心也累,不比母亲上班轻松。雨赤才8岁,一天下来腰也疼了,她学母亲反手捶腰。母亲见了问,捶腰干什么,学我吗?雨赤说,腰疼。母亲说,小孩子没有腰,哪来的腰疼?雨赤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确确实实,她腰疼。其实雨赤是有话想说的,她在权衡是说好还是不说好之后,选择了不说。雨赤想她要是说了,母亲上班一定分心。分心了做事就会出差错,甚至出事故。父亲殁了,据母亲说,是那个航车师傅分心出的问题,虽说厂里没有追究那个师傅的责任,但是被口头批评了,工资也降了一级。母亲说批评有屁用,降级有屁用,人死不能复生。雨赤为了不让母亲出差错、出事故,所以选择不说。其实说了也于事无补,母亲也不会放下工作来帮她。不工作一家人吃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在家带妹妹,雨赤最怕母亲上夜班。母亲上早班、上二班,走前把饭做好焐在锅里,吃时雨赤一人一碗地盛给她们,冷热刚好,不担心烫伤。母亲上夜班,雨赤要担起母亲的责任,照料好三个妹妹。母亲走前加重语气说,不能着凉。“不能着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雨橙雨黄雨绿睡着了,雨赤轻手轻脚地下床关灯,回到床上却不敢睡,困急了也只能闭一闭眼,耳朵竖着,头脑醒着,谁滚出被外要及时抱回,哪个蹬掉被子要及时盖上,万万不能大意。夜真长啊,夜真黑啊,夜真静啊……雨赤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眼皮有千斤重,但她就是不能睡……
雨橙到上学年龄,母亲为她报了名;雨黄到上学年龄,母亲也为她报了名,上的都是人民小学。雨赤心里有气,气母亲偏心,就因为她工作有着落,才把她留在家里,为她分担家事。不上学就不识字,不识字就是文盲,就是睁眼瞎,是终生彌补不了的缺憾。雨赤担心,父亲的工厂要是变卦,以她是文盲为借口,拒绝她进厂,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雨赤想找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遗憾的是一直没找到。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眼下不仅仅是腰疼脚疼,好像浑身没一处不疼,阴雨天更厉害,下班回来不吃饭,直接上床睡觉。脾气也愈来愈大,常发无名火,讲话像吼,弄得四姐妹无所适从。每当母亲发无名火,四姐妹就像走钢丝,走路提着脚,做事轻拿轻放。一天起夜,雨赤无意中听到母亲在抽泣。抽泣声是压抑的,嘴巴被手或是被子捂着,声音闷在嗓子里,不能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雨赤也这样哭过,那是她遭到母亲无辜打骂,心里憋屈,想放声大哭,顾忌母亲在家,怕哭了遭到新一轮打骂,强忍着,把大哭变成抽泣。抽泣是一件窝憋事,哭过了心里像堵一团棉絮,呼吸不畅快。母亲有憋屈吗?她的憋屈因何而起?是工资少了还是被同事欺负了?一个个问号像洗衣盆里的肥皂泡在雨赤的脑子里浮起。雨赤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夜里静,耳朵比猫耳朵还尖,母亲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她都听到。母亲把手或是被子拿开,用手帕擦泪水,擦过泪水又擦鼻涕。泪水是擦不完的,擦完旧泪新泪又出来。母亲清一下嗓子,把手帕捂在嘴上,头蒙进被子,往下雨赤就听不到了。天光从窗外爬进来,在地上爬,在床上爬,最后往角角落落里爬,爬完了天就亮了。母亲起床,雨赤也起床,她偷眼看,母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皮红肿,嗓子沙哑,像感冒。母亲上早班,雨赤做好饭,她一口没吃就走了。雨橙雨黄雨绿还在睡,雨赤看闹钟,到每天起床的时间,就把她俩叫醒,吃过饭两个人一道上学去。雨绿醒了。雨绿5岁,很多事都会做,雨赤也不像前几年那么累。
这天无风,太阳特别好,阳光清澈透明,照在身上有丝线缠绕之感。这样的好天气应该晒被子。雨赤先把母亲的被子晾到外面,整理床单时,又将枕头、枕巾拿出去。雨赤发现枕下的手帕,拿起看是湿的,拧一下往下滴水。水是泪,母亲夜里流的。雨赤的脚像生了根,在床边久久没动。看来母亲遇到大事了,要不也不会流这么多的泪。雨赤把手帕放到鼻下,用舌头舔一下,苦,跟药水一样。
又过两年,雨绿到了入学的年龄。母亲对雨赤说,你也上学去。雨赤说,我不上,过龄了。母亲说,报过名了,学校没说你过龄。雨赤说,报过也不上。母亲问,为什么?雨赤说,我怕人家笑话。母亲生气了,板脸说,照你这么说,我们还不过日子了?
母亲这样说,雨赤就不能不上了。学校看雨赤年龄大,跳一级,上二年级。开始跟不上班,一学期下来,成绩上去了。老师让雨赤做班长,她管纪律,管学习,顺手把班级的卫生也做了。值日的同学没事做,同学的家长知道这事,对雨赤挺感激,顺口说,哪天把她请到家里玩。家长的话孩子们当大事办,那些天雨赤受到多名同学邀请。雨赤没有串门习惯,但是副班长邀请,抹不过情面。那天放学,恰巧没有作业,雨赤去了副班长家。副班长的父母没有下班,雨赤还是能感觉出副班长的家与自己家的不一样来。进门有一双大号皮鞋,不用说是副班长的父亲的;客厅的气味很好闻,这气味雨赤从没闻过,她四处打量,发现茶几上有一只烟灰缸,烟缸里有几根烟头,不用说也是副班长的父亲留下的;看窗外,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大号的深色衣裳,不用说还是副班长的父亲的;去副班长卧室,路过一个房间,看到床头并排放着两个枕头,其中一个肯定是副班长的父亲的……副班长领着雨赤一处处参观,雨赤不想再看,也不想待下去,扯个谎就回家了。自去了副班长的家,往后任谁邀请雨赤再没答应过。
雨赤读五年级时,被学校处分了。处分下来那天,雨赤拿起书包走出教室,从此不再上学。母亲叫她去,雨赤第一次没听话,她对母亲说,上到五年级,能写会算,够用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课外活动,雨赤在操场上和副班长玩,忽然听到雨绿的哭声。说来奇怪,操场上几个年级的学生在活动,嘈杂声胜过集市,雨赤偏能听到雨绿的哭声。她循声而去,果然是雨绿。雨绿脸上挂着泪,再一看嘴角有血迹。问是怎么回事,雨绿说和一个男生迎面相撞。雨赤问男生是无意还是故意,雨绿摇头说不知道。雨赤让雨绿指认,她要看看这个人是谁。正巧那个男生迎面跑来,雨绿说就是他。雨赤及时伸脚,男生摔个狗吃屎,爬起身,两颗门牙没有了。
时间像乌龟,步履缓慢,不急不躁,磨磨蹭蹭地往前爬行。离校这几年,雨赤每年买一本日历,倒着数日子,18岁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生日第二天,雨赤跟母亲去父亲的工厂。厂长已不是原来那个厂长,但是弄清来龙去脉后,叫来人事科长,特事特办,没几天雨赤就成了一名国营厂的工人。这是天大的喜事。雨赤的印象里,父亲走后,母亲就没有笑过,她的笑仿佛跟随父亲一道去了天堂。雨赤担心过,她怕母亲长久不笑,面部的笑神经萎缩、坏死,今后想笑也笑不起来。那天去父亲的工厂,在传达室登记进厂事由时,母亲的脸是冷着的,好像人家欠她钱不还似的;到厂长室,脸还是冷着,一番交谈后,见厂长叫来人事科长,母亲看到希望,笑容像从天外飞来,一下子降落到母亲的脸上。雨赤惊得张开嘴巴,眼睛也不会眨巴了,仿佛久雨不晴,家里家外阴暗潮湿,人萎靡不振地提不起精神。雨戛然停止,云层裂开一道缝,太阳从缝隙中露出脸来,阳光瀑布似地直射而下,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雨赤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也笑起来。
雨赤被分进二车间,学车床技术,带她的师傅是个女的,与母亲一般大。师傅还记得雨赤的父亲,她说父亲为人和善,工作积极,是个好人。听师傅这么说,雨赤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师傅把雨赤当闺女看,不顺眼就说。严师出高徒,雨赤进步很快,不几天就上机床,师傅在旁边手把手地教她。
上班时间过得快,转眼满一个月。这天领工资,虽说只有18元,雨赤感觉不少了。她把钱用手帕包好,装到内衣口袋里。可能是身上有钱,也可能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雨赤做事老是分心,师傅不时提醒才没出差错。终于到下班时间,回到家,见到母亲,雨赤说发工资了,然后把钱完完整整地交给母亲。雨赤看到,母亲又笑了一下。母亲打开手帕,把钱数一遍,又数一遍,从中拿出5元给雨赤,说这是你一个月的零花钱。雨赤说多了,母亲说你工作了,不再是小孩子,当花钱花钱;车间里有婚丧嫁娶的,当出份子出份子,不能小气。雨赤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是真到用钱,要把这5块钱花在自己身上,雨赤有点舍不得。眼看要到月底,5块钱还在手帕里躺着。雨赤想起母亲说的,当花钱花钱,于是就想把5块钱花出去。钱用了还会有,过几天又要发工资,母亲会再给她5块钱的。有工作真好,厂里给她发工资,母亲给她零花钱,月月如此,年年日此,雨赤感觉自己是个有钱人了。这天上的早班,下班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走出厂门,雨赤没有回家,而是绕道去了百货公司。百货公司的东西有一百种吗?雨赤放眼一看,物品琳琅满目,柜台内、货架上摆得满满当当。雨赤估算一下,应该有,否则也不会叫百货公司的。雨赤先看一楼,又到二楼转悠一下,5块钱就有了去处。她给母亲买一双软底鞋,母亲穿上脚肯定舒服一些;給雨橙雨黄雨绿各买一只书包,三个人年级不同,书包大小也不一样。雨赤想给自己买点东西,看钱剩下不多,就没有买。晚上,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雨赤把东西拿出来,如她想象的一样,全家惊喜不已。母亲先是喜,后来独自离开饭桌。雨赤跟过去,看母亲肩膀一耸一耸的,她走近一点。母亲知道是她,说没事的,妈这是高兴。从第二个月起,雨赤把每个月的零花钱留下2元,这2元留作人情往来,剩下的都用了。钱的去向是,要么给母亲和自己买,要么给三个妹妹买,或者为家里添置一些日用品。
师傅是热心人,她不但教雨赤技术,对雨赤的终身大事也很关心。一天上夜班,是下半夜,车间里除了车床运转声,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师傅打破寂寞,问雨赤今年多大了。雨赤说,师傅忘啦,我18啊。师傅笑笑说,看我,一犯困就忘事。对了,你18了。又说,18岁,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当新娘子了。雨赤害羞道,师傅!师傅看雨赤脸红脖子粗,连说不说了不说了,可过一会还是说,她问雨赤想不想谈对象。又是这个话题,雨赤敢怒不敢言,于是埋头做事,不理师傅。师傅自说自话,说鬼丫头,你不回我话,改天找你妈去!师傅说话算话,过几天真的去找母亲了。师傅想做红娘,她牵线的那户人家,条件如师傅所说,方方面面都不错,比雨赤家强。母亲问那户人家的家庭成员,师傅说,男孩的母亲去年过世,他父亲想让儿子早日成亲。师傅对母亲说,雨赤没罪受,嫁过去就当家。母亲听说男孩没母亲,头摇成拨浪鼓,说我家雨赤不想当这个家,我也不让她当这个家。师傅不解,要母亲说清楚。母亲像说绕口令,她对师傅说,你不知殁父的家庭有多苦,但我知道殁母的家庭有多难。做母亲的不能让闺女往火坑里跳,让她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雨赤嘴上没说,母亲想的也是她所想的。
雨赤的婚姻有了眉目,牵线人还是师傅。这户人家姓郝,有两个儿子,父母双全。男孩是老大,23岁,师傅叫他小郝。小郝工作不错,在政府机关管收发,每天与报纸信件打交道。条件符合母亲的要求,母亲同意见见,雨赤也不好推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傅这样说,母亲也这样说。母亲还说,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成冤仇。话说得这样难听,好像雨赤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似的,一赌气就跟着师傅去见了。印象不错,到底在机关工作,接触的是报纸和信件,熏陶久了,人文质彬彬的,面带微笑,说话轻声慢语,不像工厂出来的人,说话高门大嗓,生怕人家听不到。第一次见面不知说什么好,雨赤低着头;小郝有满肚子话,细一想都是报纸上看來的,用在这里不合适,于是也不说。师傅看差不多了,就问他们想不想继续见面,小郝点头,雨赤也点头,这就是想见面。往后见面要靠他们自己,师傅让他们互留联系方式。小郝塞一张电影票给雨赤,骑上自行车走了。
雨赤后来计算一下,她和小郝看了没有10场电影,约会也不到10次,小郝家就提出结婚。恋爱是结婚的前奏,结婚是恋爱的归属,家庭是一对新人的温馨港湾,也是幸福殿堂。既然两个人没意见,结婚是迟早的事。早养儿子早得济,这是小郝家的观点。雨赤家没有理由不同意,虽有不舍,也只能顺水推舟。这一年,雨赤20岁,出师了,可以结婚。结婚那天,雨赤眼睛红红的,想到自己离开家,母亲带着三个妹妹过日子,心里放不下,泪水就下来了。雨赤原来的想法是,在家多陪陪母亲,待三个妹妹工作了再谈婚论嫁。不想小郝家等不及,小郝也推波助澜,鼓吹结婚的好处,还上升到社会和国家的层面,摆事实举例子,道理一套一套的,让雨赤无言以对,只能顺从,不好反对。雨赤赌气说,我嫁过去你们郝家添人添口,是正数,当然好了;可我们雨家却减人减口,是负数。小郝说,脚长在你的腿上,想回就回,没有人阻拦你。雨赤像你说的比唱的好听,结婚后事情多着呢,你不阻拦事情阻拦。老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门的水。这话的意思是,女孩子出嫁后就是别人家的人,回娘家是走亲戚。亲戚远来香,频繁走动就不香了,说不定还会有矛盾。雨赤放心不下的是母亲,想到她今后的生活,一个个问号浮现脑际:母亲夜里还会抽泣吗?她一个人的工资供养三个妹妹会不会捉襟见肘?难得一见的笑容会不会因她出嫁而枯萎消失?越想事越多,越想心越乱,雨赤后泪推前泪,泪珠像新扒的毛豆米圆溜溜亮晶晶,一颗一颗往下滚。陪姑看雨赤泪流不止,用笑话逗她,说眼睛哭肿了,小郝的同事看到了准会说,小郝娶的新娘子,长一对蛤蟆眼,丑死了,不好看!陪姑说的虽是笑话,但雨赤感觉有道理,于是不再流泪。
如小郝所说,结婚后,雨赤的脚果然长在自己腿上,想回家抬脚就走,小郝不阻拦,公婆也不阻拦,不同的是母亲不再要她的钱。婚后那个月,雨赤领到工资,她像婚前一样交给母亲,母亲不接。雨赤把手往前伸,母亲还是不接。母亲说,你有小家,自己支配吧。回到小家,雨赤把工资和小郝的工资放到一起,两个人支配。雨赤还保留过去的习惯,留点零花钱在身上。也有不同,零花钱不花在自己身上,三个妹妹哪个要用钱,或是母亲手里一时短缺,她就及时拿出来;都不要就攒着,以备不时之需。
雨赤这天休息,母亲也休息,于是回家陪母亲。话题说到雨橙,雨赤说她今年18,可以进厂工作,为家庭分忧了。母亲说,她想读书就让她读,书读得多,将来找工作,选择面宽一些。同样的话小郝也说过,雨赤暗暗佩服母亲,她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眼光却和小郝不相上下。雨赤没说雨黄雨绿,她俩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雨赤想,只要她俩不厌学,母亲支持,她也支持。
时间说慢不慢,雨赤做母亲了。雨橙高中毕业,一天和同学在马路上闲逛,逛到烟厂门口,见一群人围着招工简章看,和同学挤进去,看后到人事科报名,不几天张榜公布,她和同学名列其中。烟厂不温不火,不如糖烟酒公司、华联商厦、交电公司炙手可热。雨橙高中毕业,有这文化找工作不难。有关系可以进机关,全家人拿不定主意。小郝说看事物不能看眼前,要立足长远。别看那些单位门庭若市一货难求,说不定某一天就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了。听小郝这样说,母亲改变看法,说小郝在机关工作,接触的是大领导,照他说的做,不会错。
事实证明,小郝的眼光是独特的,这是后话。
小郝见丈母娘夸自己,心里热乎乎的,于是自由发挥,把烟厂的前景描绘一番。他说,虽说吸烟有害健康,但据我观察,大街上好多小青年都会抽烟,有的看还是学生,这些小烟民就是未来的大烟民,有他们,烟厂何愁生存?要我说是前景看好。雨橙也想早点工作,听小郝这么说,就到烟厂报到去了。小郝很想为雨橙做点什么,翻看机关通讯录,弄清烟厂归谁管,第二天利用送报纸送信件的机会,和分管领导套近乎。恰巧分管领导那天心情好,和小郝多说了几句话。小郝告诉领导,说自己的小姨子刚到烟厂上班,领导今后去烟厂检查工作,请打声招呼,让他们关照一下。领导笑说你小小年纪就有小姨子了,不会骗我吧?小郝说哪能呢?说着拿笔把雨橙的名字写给领导。不想领导记住这个名字,一天去烟厂检查,谈完工作,突然想起收发室小郝说的事,顺口问了。厂长说有这个人,还在培训,要不要把她叫过来?领导摆手说,不用了。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改变了雨橙的命运。雨橙本来进包装车间的,厂长特批去了办公室。一批新工人都去了车间,只雨橙一人进科室,大家把目光聚焦到雨橙身上。众人的目光胜过显微镜,不几天根底就大白天下:雨橙的姐夫在政府机关工作,有门路。哦,哦,原来如此!
小郝的能力他原本不知道,是雨橙的工作,他自己把自己的潜能开发出来了。那几天小郝感觉自己像换了一个人,走路脚底咚咚响,人感觉比往日高,来雨赤家,没注意头撞在门框上。雨赤的母亲见了,忙过来为他揉。母亲的一个举动,凸显的是小郝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在自己家,小郝的父母也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小郝的弟弟见哥哥为他小姨子换工作,也想动一动。他文化没有雨橙高,不奢望进科室,凭哥哥的能力,调个轻快工种应该没问题,再不行提个班组长当当也可以。小郝见弟弟要求不高,说你耐心等待,找到机会为你调一下。什么找到机会?找不到就不调啦?见哥哥说话不痛快,弟弟半是激将半是奉承地说,哥啊,我的事比雨橙的简单,你只要出面肯定手到擒来。弟弟话里暗藏玄机,不注意听不出来。小郝晚上和雨赤说这事。雨赤没有直接阻止,但她说的话是,你刚找过领导,转脸又找,领导会说你哪来的这么多事?闹不好人家就不见你了。小郝一听是这个理,就把弟弟的事情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