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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到小城来(中篇)

2020-11-23俞莉

翠苑 2020年5期

俞莉

1

齐岭山是我们春谷最高的地方,站在山顶俯瞰,密密匝匝的灰色建筑群,像遵从了某种看不见的指令,排列组合成一幕严丝合缝的微缩图景,笼罩在薄薄雾霾之下。

一条绸缎般清澈河流从西向东蜿蜒穿过城区,小城因此而灵动起来。

城关境内东南西北几条主干道,沿路分叉延衍生出许多小街巷、胡同串子。小时候我家住在东河大街,这条街蛮长,与穿城而过的桃溪河平行,里面纵横交织,住着许多户人家。那时邻里碰见,都会亲亲热热地点头打招呼,有时干脆停下来,拉着对方衣襟,家长里短地一聊老半天。小孩子们也成群结队地玩耍,逛别人家门子如同逛自家菜园。彼此间几乎没什么秘密和界限,一家发生什么事,一条街很快也就知道了。

独一人例外,就是许若存,他这人古怪,年纪比我们也长不了几岁,却自视甚高,从不与邻居伙伴打成一片,也不去别人家串门,只偶尔和几个与他一样怪异的朋友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招摇得很。

倒也稀奇,这么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却是我们这条街姑娘们心目中的美男子。我由衷地对她们的眼光表示纳闷,他到底美在哪里呢?扳指头数数,唯一可看的优点大概也就是个头了,看他时我脖子得朝后多仰点。姐说男生一高遮百丑,许若存不仅高还直,“挺拔,你知道吗?这叫挺拔!”这个词来自琼瑶阿姨——那时正风靡。在我们这座江南小城,大个子的确鲜见。偶尔冒出个出类拔萃点的,大多像秋天成熟的麦穗,谦虚含着胸。许若存“挺拔”得有点过了,看上去忒骄傲。当他经过的时候,姑娘们的眼睛像追光灯一样或大胆或羞怯打在他身上。除了身高,我看不出许若存有什么额外的长处,脸型偏小(放别人身上也许不显小——但他太高了,就不大合适)——当然了,搁现在倒也拉风,如今影视里的小鲜肉个个巴掌大小脸。可在崇尚高仓健式那种正大阳刚之美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许若存能得到追捧,也是我们街姑娘们眼光超前了。提到高仓健来,还别说,仔细看,许若存跟他略有一点点相像。脸朝内凹,单眼皮,眼风扫人,带点冷意。虽没高氏那样刚硬方正,但散发出的冷峻气息,倒也让他显出了些许与众不同。

在那个男孩子普遍都比较糙的年纪里,许若存脱颖而出,胜在气质。因为身材好,衣服到他身上就像模特穿的,发型也讲究,在额头黄金分割线处分开,梳得一丝不乱。

这种文艺范儿或许是从他家的小书店带来的。

那个暑假,长得有点无聊,姐又去书店借书,和齐筱冬一起。齐筱冬是她铁姐们,我跟屁虫一样尾随其后。

晌午时分,太阳炙烤着大地,人都要热昏了。有一截柏油马路晒得沥青融化,许若存家是临着大街的那栋墙壁上爬着青藤的平房,门口平整的泥巴地有洒过水的痕迹,这是夏天人们常用的降温手段。进到书店,顿有阴凉之感,书籍特有的墨香扑面而来。店面不大,是许若存家客厅堂屋改造的,除了四周墙壁的书橱,另有几排木头书柜立在其中,靠门边的墙上贴着“书海无涯”草体书法,半旧的吊扇在天花板上慢慢地旋转着。

许若存的姐姐在店里,坐在门边藤椅上恹恹欲睡地剥着毛豆,平时书店由她照看。

我们打了招呼就直奔港台流行文学区,一溜儿的琼瑶小说密密地在那排着队,还有严沁、岑凯伦、亦舒等人的书,另一边是金庸、古龙。这些书由于使用率高,好多封皮都磨烂了,被店主用糨糊加白纸加塑料薄膜重新修补好了。修补得极其认真,这使得借书人不由不小心对待了。说起来,我们县租书摊子也不少,那年代,似乎人人都是文学爱好者,姐就爱去许若存家,一来因为离得近,二来他家书多,新书比别人家进的都快,再一个原因,她一定是不承认的,就是希望能遇到美男子许若存。

这次还终于给她遇见了,我在童话书区域找读物,一个高高的身影从里屋闪出来,站在了两个在琼瑶专柜的女孩背后。两个女孩立即接收到信号,手停止了找书的动作。姐扭过脑袋,一眼瞥见许若存手里正拿着几本簇新的书,那本画着忧郁长发女孩的花花绿绿封面,一看就是她们最喜欢的琼瑶书。

“哇,新到的!”姐姐眼里闪烁出渴求的光。

许若存“嗯”了一声。

“可以借不?”姐惴惴地问。

“还没登记、编号。”许若存姐插话道。

“你们借也无妨,只别弄坏,别折痕。”许若存慷慨地说,又问了句,“你是不是住东河大街?”

“对的,2栋206,就是我家。有空来我家玩哦。”姐热切地说道。我替姐害臊,这表现也太殷勤了吧。

“你不住这边吧?”他瞅了一眼齐筱冬。

“她家在城南。”姐快言快语。

“常看见你俩走一起。”

“我们是好朋友,她天天来我家玩。”姐为居然能被这个目中无人的人“看到”感到惊喜。

许若存将其中的一本《彩霞满天》递给姐姐,余下的几本新书交给他姐编号、上架。“看完再来换,给你们留着。”

姐姐没想到这第一次碰面,就能获得这么好的优待。原来这么个骄傲的人,也并非外表看上去得那样高不可攀。

租书店的书,借一本书一块钱,过了租期,超一天罚一角。为了多看书少花钱,姐平常总是和齐筱冬一起来借,回来俩人再交换着看。

这次不仅看到新书,还和美男子搭上了讪,姐甚为开心。

后来,我们还书的时候又巧不巧遇着了许若存。自那以后,我们遇见他的概率多了起来,大家也就渐渐熟了。

许若存第一次登门造访我家,带了两本新书来。那天,齐筱冬也在。整个夏天,齐筱冬几乎天天歪在我们家玩。

如果说姐和我是血缘关系的姐妹,那和齐筱冬就是非血缘关系的姐妹,她俩在一起的时候,我这个亲妹子都得靠边站。当然,我不嫉妒,我也把齐筱冬当姐姐待的,她甚至比姐姐更像姐姐,脾气超好,人又漂亮。当时有一部很火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凝》,齐筱冬长得像里面的女主角幸子,温柔恬静,话不多,素常喜欢勾着头,含羞草一样,跟那个趾高气扬的许若存正相反。姐有一次念到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然后眨着眼笑问,像不像形容齐筱冬?对闺蜜,姐不吝赞美。这在姐很难得,她性子骄,说话经常不过脑,容易得罪人,一般人受不了她,她也受不了一般人,唯獨和齐筱冬关系融洽,对齐筱冬从没一句不是。她俩小学就是同学,一路同到初中,形影不离。有时齐筱冬在我家玩晚了,就留下来吃饭、睡觉。那时候父母都不大管孩子,我妈烧饭不过多添一双筷子。齐筱冬懂事能干,我父母不在家时,她就和姐一起做饭,我父母也都挺喜欢她。

那年夏天,她俩初三毕业,假期漫长,没啥作业,天热,又不能出去哪里,要是其他季节,还可以去爬爬齐岭山。俩人就成天黏在家里,看小说,聊天,一起下下五子棋、打打扑克牌什么的。

许若存造访我们家那天,家里就我们仨。爸爸出差去了,妈妈上晚班,我们刚吃过午饭。这顿饭是我们自己做的,主要功劳是齐筱冬,姐指挥打下手。吃完饭,齐筱冬洗碗,姐抹桌子、扫地,我坐门口看小人书。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叫了声我姐名字。

姐一抬头,放下扫把,一副贵客来临、蓬荜生辉的惊喜表情。

“给你们带了本新书,《在水一方》。”大个子顶天立地杵那儿,房间顿时有压抑的感觉。

“噢,太好了!”

这新增进的关系让姐过去简直不敢想象,现在,她们不仅借书享受特权,店主还亲自送来。齐筱冬洗了碗,从厨房进来,许若存眼里闪出一道光芒,高大的身躯朝前倾了倾,望着齐筱冬,“你也在这?”

明知故问,厨房就与大门对着,他分明是看到的。而且,他知道她俩总形影不离。齐筱冬冲客人点头羞涩一笑,这是她惯常的微笑。许若存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与我平常见到的那个眼睛朝天的家伙判若两人,他如今的样子不仅不高傲,甚至可以说是谦卑的。

收拾好饭桌,姐将他们带进里屋,我也跟进去了。这是我和姐共同的卧室,一张很宽的可以睡好几人的大绷子床,两张我爸爸单位淘汰下来的掉了色的办公桌,分别作我和姐的书桌。旁边有一个放着落满灰尘的马恩列斯毛著作和我们学习参考书的竹书架,另外一面墙放着一张竹篾子做的凉床,凉床上有我们看的小说书、五子棋、扑克之类的东西,墙上贴着一张林青霞的电影海报。

许若存环视一周,发现办公桌上的一摞高中课本,那是我表哥前几天带过来,让我姐预习的,他今年剛高三毕业。

许若存认识表哥,他们同一级。我吃了一惊,许若存看上去时尚成熟,和我表哥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你表哥厉害,总考前几名,大学生胚子。”许若存褒奖道。

“他就会学习,书呆子一个,害得我妈老拿他比我。”姐半谦虚、半不满道。

许若存坐在凉床上,随手翻了翻身边的一本田字格草稿本,那是我的练画本,上面画了许多小人头。

“喜欢画画,下次给你带点白纸来。”

许若存爸爸是印刷厂职工,爷爷是文化馆退休馆长,笔墨纸张比旁人家多。再次过来的时候,他果真带了素描纸,还有一些作废的日历稿纸,说可以打草稿用。

许若存挺会画的,白纸上随手给我勾勒了个看小人书的素描。我姐看了,让他给自己也画一幅。他画我姐用心多了,画的时间比我长,不过,都没给齐筱冬作画的时间长。

我们窗外有一棵无患子树,树冠齐到阳台,他让齐筱冬坐在阳台藤椅上,背景是枝叶繁密的无患子树,这棵看惯了的老树突然间变得美极了。画画给了许若存很好的端详理由,他平常看齐筱冬,眼神一闪即过,这回可有理由看了个够,一笔一笔地描摹着,仿佛在细细地品味咂摸。由于盯的时间过长,齐筱冬脸都羞红了,微微垂着头,我不由想起姐姐吟诵的那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空气里有一种甜腻躁动的气味,好像花儿在无声绽放似的。

许若存对齐筱冬表现出了遮掩不住的热情,对齐筱冬表现出特殊热情的,还有我那学霸表哥。他过去一心学习,从不串门,自从上次给我姐送高中学习资料,遇见齐筱冬后,也来勤了。但他不像许若存会画画,会吹口琴,会打牌,会下棋,表哥只一本正经干坐着,和我们谈如何学好数理化。

不久,高考放榜,满街沸腾,红榜上的莘莘学子成为人们热议的对象,我表哥是其中之一。

我暗自希望表哥和齐筱冬郎才女貌,能发展出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表哥再等三年,等齐筱冬长大,高中毕业……

但我如意算盘落空了,许若存捷足先登。

一天,许若存心血来潮,约我们仨去文化馆玩,说那儿有节目表演。他有事就先不过来我家了,让大家直接去那里找他。

文化馆就是他爷爷过去上班的地方,在小城西头。平常老年人在那里读书看报,隔三岔五、周末假期,会有些群众性演出或猜灯谜活动。

那天晚上的表演者,原来是许若存和他的一帮朋友。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道具,一把吉他,一个架子鼓,还有手风琴,几个戴着墨镜的小伙子很酷地站在台上。

观众还不少,都是年轻人。

许若存穿着牛仔裤、黑色短T恤,配着墨镜,站在台中央,手握吉他,一边弹一边唱,旁边几个人跟着配合打鼓、伴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底下的年轻人也跟着一起唱起来,现场像一片青春欢乐的海洋,姐姐和齐筱冬的眼睛闪闪发光。

舞台上许若存光芒四射,那天他们唱了许多流行歌曲。什么:大约在冬季、一无所有、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许若存唱北方的狼时,样子真的很像荒原里咆哮的狼呢。这些好听的歌,带着新鲜的异质气息,深深打动了我。

明天会更好,没考上大学有什么。许若存说他的理想是做个设计师,准备补习一年,参加艺术系的招考。

姐姐和齐筱冬都以崇拜的眼睛看着他,仿佛一个虚拟中的艺术生比我那正经八百的大学生表哥强一百倍。

那年暑假在我的记忆中很特别,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它的结束是以一个不幸的消息收梢的,齐筱冬的妈妈查出了肺癌。

2

秋天,开学了。为了给齐筱冬散散心,大家提议一起去爬齐岭山。天已经不热了,我家阳台后面的无患子树叶已开始发黄。

金色染遍山林,齐岭山流光滴彩,随便拍一幅都是画。许若存叹息道,应该带个画架来才好。他带着我们沿着山路小径往深里走,树声、虫鸣、鸟叫声、泉水淙淙,秋天山野的气息真是好闻。过去,我们来齐岭山玩,也就在前山走一走,齐岭山很大,除了丰富的花草树木,还有一多,就是坟墓多。走着走着就会碰到。我们胆子小,平时不太敢往深里走。

许若存带我们见识了不同的风景,我们找到了传说中的仙人洞,还有翠竹林,他用竹子叶打卷,吹出动听的曲子来。又用柳条、野花编了花环给我们戴头上。

许若存说,翻过齐岭山,后面有一个桃花谷,春天可以去那里看桃花,开得可盛大了。

我们听了都特别向往。

“要不要听自己名字的回音?对着桃花谷喊,听到了运气就会好哦。”许若存说。

我们于是对着山谷兴奋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齐筱冬放不开,只心事重重地凝眉望着深沉的山野。“你姓齐,齐岭山是你家的,桃花谷也是你的……”许若存想方设法逗齐筱冬开心,手握着嘴巴,用力呼喊起来,山谷里传来不绝如缕的回音“齐——筱——冬——筱——冬——”

声音穿透了整个山谷,响彻漫山遍野,齐筱冬终于露出了笑容。

第二年春天,我们并没有去成约定好的桃花谷,齐筱冬妈妈去世了。

隔了些天,听说齐筱冬不念书了,顶了母亲的职,要在百货公司上班。

才16岁,就不上学了?

齐筱冬成绩很好,人冰雪聪明,我有不会做的题目,问她比问我姐还管用。高中分好坏班,她进的是尖子班。若一直用功读上去,考大学没问题,我姐后来都上了师专。

齐筱冬爸并没有太过逼她,只说两个弟弟还小,要供养,妈妈去世,少了一份收入。百货公司是国营单位,许多人想进还进不去。就算读了大学,出来还不就是找一份工作吗?国家政策,也会有变化,顶职的事今年有,难保明年一定有。

这样一权衡,齐筱冬小小年纪就辍学了。

百货公司在十字街头,那是小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带。我妈所在的人民饭店就在对面,一到饭点,人满为患,飘出来肉香、菜肴味,让路过的行人都绊住了脚步。

斜对面是照相馆,姐姐和齐筱冬的一张合影曾在橱窗里摆过很长一段时间,令我羡慕不已。两个人好到要花钱照一张照片,也是当时风尚,大约有立此存照之意吧。照相馆,一楼是营业厅,柜台后面是暗房,二楼是照相场所,推车式照相机,上面蒙着一块布,镜头又黑又深,看上去很神秘。三楼是布景照相区,人没钱去旅游,在贴着北京长城、西湖三潭印月的画面前照张相,也算到此一游了。

到齐筱冬上班的那当儿,无论是人民饭店还是百货公司,生意都没有过去那么好了。一些个体户、私营商业逐渐兴起。小饭馆、小发廊、小超市零零星星冒出来。

十字街口是我上小学必经之路。

齐筱冬上班后,我和姐上学都会从店里过一下。去中学其实可以不经过这里,从东河大街,穿过一条小巷子,抄近道就可以了。姐特地这么绕一下并不是为了陪我,而是为了和闺蜜碰一下头,说上几句话而已。

不外乎这些:

“下午语文两节连堂,杨猴子肯定又要布置作文。”

“烦死人,马上又要考试。天天印一堆试卷,各科老师还都说自己作业不多。你看我,黑眼圈都出来了,熬到12点,作业都没写完。”高中压力大,姐对不用再点灯熬油学习的齐筱冬好生羡慕。

“我得上课去了,时间要到了。”姐抬手看看手腕上的一只小机械表——上高中妈妈给买的。

“去吧,别迟到了。”

我和姐便忙忙地告辞而去,回头的时候,我看见齐筱冬眼里竟有一丝羡慕的表情。

有几次,我看见柜台外边站着年轻的男子,不像买东西的。齐筱冬年纪小,分在文具組柜台。看上去,那男子过了买铅笔的年龄。

逢到这种情况,姐便把我支走,她俩要说悄悄话。

“是筱冬姐的追求者吧?”我回家问。

“人小鬼大。”姐笑着用手指点一下我的头。

她藏不住秘密,告诉我那小伙子是政府的,给她写了许多求爱信。齐筱冬没答应,那人经常过来磨。

齐筱冬追求者着实多,胆大的在柜台边徘徊,胆小的递求爱信。

有的年轻人不买东西也要过来瞅一瞅,齐筱冬提升了日渐冷清的百货公司的人气。

追求者有政府官员、教师、企事业单位职员、军人……就连我那去远方念大学的表哥也给她写过信。

“表哥也给她写过信?”

“你千万别说,齐筱冬不让我讲。”

我打心眼里希望表哥能成功。

可是,齐筱冬终究和许若存好上了。

3

大概是齐筱冬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吧,我去南门外公家送妈妈包的饺子,看见齐筱冬和许若存走在桃溪河金桥上。正是傍晚日落时分,夕阳西坠,金桥下的河水倒映着霞光波光粼粼,俩人似乎被美景吸引,驻足斜依在栏杆上极目远望。

很美的一幅剪影,我想象着自己将来要是谈恋爱,一定得来个这样的造型才好。

齐筱冬样子完全变了,穿着蓝色百褶连衣裙,两根齐肩麻花小辫不见了,剪了短发,刘海像一片乌云样,飘向一侧,短发尾也是微微翻卷。在小城,我找不到第二个这种发型。不用说,一定是许若存给设计的。

即便在背后也能感觉到她脸上的微笑,那种溢出来的满满的幸福感,他俩斜靠在桥栏上都没看见我。

齐筱冬恋爱之后,就不怎么来我家了,那也是姐姐冲击高考最忙的时候。

姐姐有小小的失落,觉得自己在齐筱冬心中的地位被许若存取代了,又有点生许若存的气。原来,自己仅仅充当了一回桥梁,她对自己曾经表现出来的殷勤感到羞愧。好在高考在即,高考,把她的幽怨稀释了。

姐姐收到师专录取通知书后,齐筱冬赶来祝贺,送了一件白底黄花雪纺绸连衣裙,说,款式是许若存设计的,她找裁缝做了两条,自己留了一条,齐筱冬和姐姐身材差不多。

姐故意酸溜溜地说,和你的一样,许若存怕不高兴吧,你可是他的独一无二。

瞧你说的,我俩有什么好计较,何况你在大学里穿,不会撞衫。

提到“大学”两个字,齐筱冬叹了口气,姐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了。

录取通知书被齐筱冬拿在手里抚摸了好一会儿。

姐软下口气真心实意地说,你成绩比我好,要是你考,肯定会比我考得好。

齐筱冬说,我倒没什么,就是希望许若存能拿到这个。

那会儿许若存已经补习了三年,年年落榜,总差那么一点分。曾经多才多艺的光辉形象在我心目中也黯淡了不少。

“再补一年,明年还不行的话,就不考了。”齐筱冬说。

要是别人,姐姐大约会劝分手得了。但对齐筱冬,这话是不能说的。齐筱冬对许若存一心一意,连她这铁姐们都靠了边。何必自讨没趣,更要命的是,她已经为许若存打过一胎了。

这个秘密我也知道,那是他们好起来不久之后的一个冬天,姐姐和妈妈在厨房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后来,姐还把家里煨的老母鸡汤,用保温锅送了去。

“这丫头也忒不注意了,可怜没个娘在跟前照应。”我听到妈妈说了这么一句。

未婚先孕在当时是很大的事,等于自己就是他的人了。打过胎的女人大大贬值,不和许若存好又能和谁好呢?

说句实话,得知齐筱冬这么冰清玉洁的人未婚先孕,就和我第一次看到我最钦佩的数学老师拿着一块油糍粑吃一样深感震惊。

在我眼里,这样的情形是不该发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的,心里莫名不舒服良久。

4

在齐岭山上眺望全城,灰褐色密集建筑,给人一种苍茫之感。和中国其他许多地方一样,春谷在崛起变迁,不断地朝城市化迈进。过去的老房子渐渐地被新楼盘取代包围,道路也拓宽衍生了许多。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我的慈爱必不离开你,我平安的约也不迁移,这是怜惜你的耶和华说的。

我想起圣经里的话,最近一直在看这个。

齐岭山没有挪开,却也变化了许多。过去的齐岭山春天开遍映山红,秋天盛产毛栗子。每到清明时节,齐岭山尤其热闹,络绎不绝的人进山。白色纸钱挂在坟头,一排排在风中飘荡,风里散发着初春草木的清香,和燃放鞭炮的硫黄味。山下有农田村舍,孩子们在山间小道追逐,逝者的祭奠和生者的踏青同时进行,中国人的生死观透过清明这个节日可以展现。

如今这些坟茔连同映山红、毛栗子都不复存在,大笔款项打来,山体凿通,许多地方夷为平地。

好在齐岭山主体还在,我甚至在山下看到久违的油菜花、水塘和一小片菜地,路边有一处处燃烧后的白色灰烬。这是清明祭奠的一个简化方式,不能直接去墓地的,找个地方,化点纸钱,算尽了心意。

姐指着西边很远的一片镜子一样的湖区说,“下次带你去那里玩一玩,有个农庄,可以吃土家菜、摘葡萄。你知道谁开的吗?”

我摇头。

“许若存过去搞乐队的一个朋友,可赚钱了。那人你应该见过。”

许若存年轻时的那帮朋友我没什么印象了,回忆起来费劲,只感觉那些文艺范和农庄老板怎么也搭不上界。

“人是会变的,现在不是文艺范年代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惜,许若存做不了这样的俊杰。我注视着山脚下不远的地方,那原是印刷厂,现在都铲平了,扩建了医院、学校。

许若存补习了三年,到底没考上,顶职进了父亲的印刷厂。很快,就和齐筱冬结婚了,在印刷厂要到了一间宿舍。一张连着衣柜和书架的橱子把房间隔成了一卧一厅,卧室墙壁,蛋青色组合家具错落有致,床边是带着菱花镜的梳妆台,床头悬挂着倆人的黑白结婚照。照片里,齐筱冬美得一尘不染,许若存也神采奕奕。床正对着的梅花图是许若存自己的画作,书架旁斜挂着一把吉他,小家被他们布置得很有艺术格调。

衣柜隔断出来的客厅放着一张小餐桌,和四张凳子。

没有厨房,铁皮煤炉子就搁在外面,那一排宿舍还住了其他成了家的年轻工人。

闹洞房的那天,我在场,得了许多糖果,还有喜帕。齐筱冬穿着大红的婚礼服,发髻插着粉色玫瑰花,美若天仙。酒喝多了的朋友们开着新郎官、新娘的玩笑,许若存酒不醉人人自醉,顺应着大家的要求当众亲了齐筱冬。齐筱冬忸怩着推不过,羞得满脸通红。

大家闹翻了天,甚至把撒满了花生、红枣的婚床的一根木头都压折了。

在以后的人生中,我参加过不少婚礼,唯这个小屋子里溢满的幸福感给我印象殊深。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世间四大喜事,许若存好歹占了一样,抱得了美人归。

凝视着那如今被湮没的地方,我仿佛觉得像穿越了一个世纪。

姐姐师专毕业时,齐筱冬女儿平安呱呱坠地了。

姐姐分配进了郊外的梅山中学,比较远,一周回家一次。在那所学校,她结识了我姐夫,同校的数学老师。

那会儿我也念高中了,心无旁骛地冲击高考。偶尔看见许若存出现在我们街上。他家小书店早关闭了,她姐嫁到了外县,家里就剩老夫妻一对。

不知是因结婚尘埃落定,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曾经笼罩在许若存头上的明星光环渐渐消散。姑娘们突然觉醒了似的,把曾经投向他的崇拜目光转向了另外的人物。我们街那会儿出了个年轻的万元户,做煤矿生意,几年工夫发了起来,人长得不咋样,却取代了昔日许若存的地位,成为小街传奇。这人后来结了三次婚,还有不少情人。这是后话了。

婚后的许若存身材依旧,不像有的男人一结婚就走样发福。头发照旧三七分,一丝不乱。在大街上行走依旧昂首挺胸很傲的样子。

只不过如今的骄傲倒像是一种孤高的抗议。

有人替齐筱冬不值,凭她的长相和条件,完全可以嫁个有钱、有地位、起码有好工作的人。唉,这就叫“好汉无好妻,懒汉娶花枝。”人们感叹。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姐带我去舞厅见识。那会儿交谊舞在小城盛行,舞厅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坊间流行一句顺口溜: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不跳不赌二百五。姐告诉我,大学里舞会也比较火,跳舞是一种社交工具,你可以学一学,不要到时显得太笨,没男孩子追。

“不过,舞会上结识的男孩子不一定可靠。太会跳的,你也要小心提防。”她又给我打预防针。

我们去的是梦之都舞厅,这里环境不错,门票稍微贵点。

一进舞厅,灯光便梦幻起来,舞曲升起,一对对人马在池中摇曳。

姐拉我去舞池里学步。

突然,她眼珠不动了,说,你看。

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是许若存正搂着一个窈窕女人在跳舞。这女的我认识,叫小凤仙,也住我们东河大街,从外县嫁来的,老公喝酒犯急病死了,有个女儿,交给老人带,自己去厦门打了两年工,回来也没个正经职业,抽烟、喝酒、画眉、熏眼,据说没断过男人。

舞池里的小凤仙浓妆艳抹,脑后盘着发髻,额头两旁挂着一缕卷曲的发丝,衬着银闪闪的耳坠,端的风情万种。她看许若存的眼神堪比我们街曾经追慕过他的姑娘们。

姐陡然变色,“他怎么跟小凤仙搞在一起?”

“跳个舞,没啥吧。”我觉得她大惊小怪。

“别人没问题,和小凤仙跳就难保。”

“她长得不如筱冬姐。”

“哼,你没看她那样子多勾人,你是不知道男人。”

“齐筱冬怎么不跳,她应该过来和老公一起跳,管管啊。”

“她不喜欢跳舞,再说,都来跳,谁照顾孩子。”

我于是也有点替齐筱冬不值起来。

不知道姐姐后来有没有透露给齐筱冬,也不知许若存和小凤仙到底有没有关系。

隔了一年,倒传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消息,小凤仙的腿被人打断,是公安局局长老婆干的,说勾引她丈夫,带人堵到了,关着门痛打了一顿。

这么说来,许若存和小凤仙是清白的。不过,每每回想起俩人在池中跳舞的画面,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鄙视和愤慨,好像他背叛了什么。

5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家乡,先在省城待了两年,后又跟男朋友下海,去深圳谋生。

“下海”,是当时的时髦词儿。商业大潮滚滚而来,好男儿勇立潮头。发展是硬道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一句句振奋人心的标语,人人怀揣发财梦,准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时虾兵蟹将各显神通。

和下海相媲美的另一个词是“下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如同惊蛰过后,大地震动,一切开始苏醒,一切开始颠覆。过去令人羡慕的国营单位、国有企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洗礼。

我們春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业门类还挺多,有造船厂、水泥厂、钢铁厂、橡胶厂、轴承厂、大修厂……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集中招过一批高中毕业生,被招工的那份喜悦不亚于上大学,那也是铁饭碗。然而,也就不到几年的工夫,这些曾经令人羡慕的企业纷纷消散倒闭合并收购了。

某年我回家探亲,突然发现大街上呼啦啦地兴起了一批人力车队,原来全是下岗工人组成,十分壮观。

我妈所在的国营饭店越发不景气了,先是承包柜台收点租金,后来干脆就关门大吉。当初那最繁华的十字街头的其他几家国营单位也难逃这样的命运。照相馆、劳动旅社也都关闭了。新的商场、酒楼、饭肆、桑拿中心、美甲店、连锁宾馆应运而生。

时代发展迅速,猝不及防就变了样。

百货大楼还在苟延残喘,城西开了一家超市了,人可以随便挑选商品,私人老板经营的。

“老板”成为一个新鲜热词。

那年冬天,我回小城。姐说,走,带你去“冬不拉”看看。

什么“冬不拉”?

新开的音乐舞厅,你去去就知道了。

那会儿,我们小城洋名儿突然多了起来,什么“奥斯卡”“拜占庭”“欧罗巴”“威尼斯”……感觉一下子都冲出亚洲,走向国际了。

“冬不拉”带有苏俄色彩,有着与众不同的怀旧之风。原来是许若存经营的音乐舞厅,名字是由齐筱冬的“冬”字而产生的灵感,他终于也当“老板”了。

我们是晚饭后去的,天已经黑了,一些商店都关门打烊了,到底是小县城,夜生活还是跟不上。

过了城中心朝西走一点点,远远看见霓虹闪烁的三个艺术大字“冬不拉”。

音乐厅地方不大,但布置得与任何一个舞厅都不一样。几张低矮的仿皮沙发茶几,几张火车卡座式的小包厢,色泽果绿加橙黄。别的舞厅连塑料凳子都没几张,就是一曲一曲地放,大家纯跳,远不及这里舒适浪漫。音乐厅最前方的主唱台,有电视、投影、立体音响环绕,许若存有一双挑剔的耳朵,对器物要求很高。我们去的时候,许若存正专心在调试音响,刚试营业不久。我们去了,他也没客气打招呼,他这人向来如此,不大和人寒暄,惯有的冷傲。

齐筱冬弥补了丈夫的简慢,热情地给我倒来橙子味的汽水,端了小碟花生米和腰果,然后问我在外面的情况。厅里还有两个朋友,我仔细看了一下,就是以前和他一起在文化宫唱歌的人。齐筱冬说,他们几个帮衬,会在这里组一个乐队,招徕顾客。

有人走上来与齐筱冬说话,喊她“老板娘”。

齐筱冬笑得很开心,生了孩子,她身材保持得还很好。黑色长裤,碎花点黑白短袖衫,头发很顺,随意扎起挽在后面,清秀脱俗,是老板娘的款儿。

她让我点首歌唱,试试音响效果,厅里人不多,人多我就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唱了《女人花》。

投屏上放着梅艳芳各种倩影,原唱消掉,我一开口,竟如同梅艳芳附体,声音让我自己都惊讶了,得承认是这音响效果让我找到了感觉。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 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 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 有一双温暖手 能抚慰 我内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满枝头 谁来真心寻芳踪

……

我奇怪,那天为什么偏偏就选了梅艳芳的这首歌,这首歌就像是唱给齐筱冬的一样。几年后,如花美艳的梅艳芳患宫颈癌去世。又过了几年,齐筱冬也患了乳癌。当日唱歌的情形常常浮现脑海,不由感慨万千,真是女人如花花似梦。

6

在深圳,有次和几个女朋友们一起议论起婚姻家庭之事,其中一个女人说,没有得乳癌、宫颈癌的女人们,最要感谢的人是老公,因为他们没有给你气受。据说,百分之八九的女人长这些瘤子与此有关。

也许有点道理。

我查阅了一下,在医学上,乳癌确实和人情绪有很大关系。姐姐也说,齐筱冬那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冬不拉”经营没两年便倒闭了。成本过高,客源少,冬不拉曲高和寡。春谷热爱跳舞的一般都去那种最便宜的舞厅,或者干脆移师不收钱的露天广场,钱那么难挣,穷有穷的玩法,谁有闲钱去“冬不拉”消磨时光呢?

许若存从印刷厂出来买断工龄的钱被折腾一空,还欠了不少外债。百货公司拖了数年,终于寿终正寝了,夫妻俩双双下岗失业。本来计划着一起出去打工,把念小学的平安交给爷爷奶奶带。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老爷子突发高血压中风,抢救过来后,腿就不能站了,嘴歪鼻斜的,生活再不能自理。

齐筱冬只好一个人去了上海,也是家乡一个在上海打工多年的远亲介绍过去的。先是在一家歌舞厅做服务员,她以为和“冬不拉”一样,服务员端端盘子、倒倒茶水就行了。谁知道,那里的服务员还被要求会别的服务,陪喝陪唱陪玩,甚至有的时候还要出台,那样钱才能来得多。

齐筱冬待了半年就被辞退了,因为她就像个冰美人,木木的,不仅不会哄客人,而且,还把客人给得罪了。

幸好在歌舞厅结识的一个上海本地大姐帮忙,给她介绍了另一份工作,在一家做服装外贸的厂打工,那家工厂效益不错,齐筱冬工资比歌舞厅还要高很多。

齐筱冬在上海一共待了3年,为节省路费,她一年难得回来两次,最后一年,一整年都没有回。

“就是想女儿想的。”姐后来推测齐筱冬的病因,这样说道。

上海到春谷现在乘坐高铁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但那会儿绿皮火车得八九个小时,来回一趟不容易。

齐筱冬委托姐时不时去照看一下平安,比如冬天里带女儿去澡堂子里洗个澡什么的,做了好吃的,也给平安送去尝一尝。

那时春谷老房子纷纷在拆迁,姐出嫁后搬去了北门,买的集资房。我父母也住上了回迁房,还在原来那条街,只是房屋建筑全变了,我家屋后的老无患子树砍掉了。许若存父母家那个布满爬墙虎和青藤的墻壁也都没了,他和齐筱冬结婚住的宿舍也拆了,许若存带女儿就住回父母这边。

姐隔三岔五过来看爸妈,也就顺便去看看平安,偶尔会瞧见小凤仙在许若存家出没。小凤仙从政府那里搞到了廉住房,也还在我们这条街上。她大刺刺地对姐说,瞧着一家子可怜,帮他们料理料理。姐很狐疑,一个风流寡妇倒可怜起别人来,孤男寡女的,难保不出事。姐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心想,许若存没钱没权的,小凤仙图他什么?而且,我也不信许若存眼眶子那样高的人,会看上小凤仙。

她腿怎么样?我想起小凤仙曾经被人打折过。

不早好了吗,人就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她离不得男人,主动贴上来,哪有不要的?

第4个年头,齐筱冬终于回来了。

那当儿,我正好回老家探亲过春节,姐邀我一起去看望刚从上海回来的齐筱冬。

几年未见,齐筱冬越发美丽端庄,依旧温温柔柔,只眉宇间略藏着一抹淡淡的忧郁,也许是这几年分离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比起过去更有韵味。穿着羊毛灰呢大衣,有点英伦风,很洋气。

她应该是挣上了一些钱,替许若存还清了债,还给平安买了架电子钢琴,平安从小喜欢音乐、绘画,和她爸一样,有艺术细胞。

“不走了,平安读初中了,陪她,将来像你们姐妹一样读个好大学。”齐筱冬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一样,深沉地叹了口气,说道。

7

回来之后的筱冬,打过几份零工。

超市里的收银员、棋牌室里的烧饭厨师、洗浴中心的服务员,都干过一阵子。

“我周末去棋牌室找她,大家在外面打牌,说说笑笑,烟雾缭绕,她坐在里面小锅炉旁,看着好可怜。”姐姐不忍心,替齐筱冬在学校找了个保安的差事。

“那个活轻松点,就是时间长,但齐筱冬也不愿意,说那样照顾不到家。”姐说,其实,如果在学校,看到曾经比她学习好的齐筱冬做保安,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以前在上海,离家那么远,不也过了,现在总不至于比那时更照顾不到家吧?何况平安也大了。”我纳闷。

“那时许若存在家啊,现在,她回来了,也是想多为孩子尽点心吧,许若存经常在外面跑单。”

难怪后来每次去齐筱冬家,总不见许若存,原来是在外面跑生意。这夫妻俩倒好,你来我走,错峰挣钱。

“他跑什么生意?”

“嗨,一言难尽。”姐说,许若存不是会吹拉弹唱,还会画点画嘛,被人看中去了某个红白喜事乐队,时不时要出去。另外还有外省一个画工坊也联系到他,在那里专门画出售到酒店饭馆之类的装饰画什么的。以前走不脱,现在可以了,一去就好长一段时间,不怎么着家。

我哑然失笑,无法想象那个抱着吉他,曾经在文化馆唱歌的清高的人,现在怎么当吹鼓手,唱红白喜事,想象不到。

“许若存既能赚钱,她就在家歇歇呗,在外面挣了几年,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她家的债务不都是她还的吗?”

难怪齐筱冬要出去散心。

平安高中毕业,在省里上了两年学,毕业后回春谷,自己开了个网店,加盟了一家服装设计公司,一边自己设计,一边在网上推销,这一点继承了她爸的基因。她长得像许若存,没她妈漂亮,但身材好,自己做品牌代言,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挂网上,生意还挺不错。不久就结婚了,女婿是小城的一名交警。

那几年算是齐筱冬过得挺平顺的几年,手术愈后很好。因为病,她终于不在外面找事做了,却也闲不下来,没事就喜欢编织毛线衣,都是给小孩织,她有一本棒针书,各种花色,看一眼就会织。平安就将妈妈织的毛衣款式也放到网上,居然也有不少买家。

平安儿子出世,齐筱冬才45岁。在现在这个普遍晚婚晚育的年代,齐筱冬算是很复古了。在深圳,不少女人40多岁才开始当妈,比如我。我表哥甚至45岁才结婚,那些年为他的婚事可没把我姨急坏。姐私下里开齐筱冬玩笑,说就是她害的,表哥看不上别人。我也在想,若齐筱冬能嫁给我表哥,成为教授夫人,日子该比现在好多了吧。齐筱冬就笑说,各人有命,缘分天定,她并没有一丝遗憾的样子。

齐筱冬喜欢小孩子,还给我儿子打了好几件小毛衣。有次我抱着孩子——那会儿刚好在老家休假,和姐去她家玩。

齐筱冬给我儿子试小毛衣,接手抱过去。儿子认生,哭犟着不让抱。齐筱冬哄他,摇晃着,拿外孙的拨浪鼓逗他,小家伙就开心起来,噙着泪手舞足蹈。

“心心跟着阿姨好不好?妈妈走了。”我故意装着要离开的样子。

儿子信以为真,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完,嘴巴就瘪起来,可怜兮兮地扭身朝我伸出手。

我那时刚做母亲,那种被需要的感觉特别特别幸福。

姐笑我得子晚,嘚瑟,把孩子惯得任何人不给抱,连大姨也不让。

“不是我惯,是他会认人,一个月就会认,我起床忙别的,没理他,半天没给他喂奶,他就晓得把脸偏着我的方向哭,我换个方向,他脸也换个方向。”我怀着初为人母的骄傲,絮絮叨叨地叙说着似乎只有我娃才会做的事情。

姐和齐筱冬都笑我,齐筱冬一边笑得用手抹眼泪,一边将儿子放回我身上。

姐也笑筱冬,平安小的时候也没见她那样稀罕,如今疼外孙比当初疼平安还狠,人真是越老越疼小孩。

齐筱冬其实看着一点不老,根本不像当“外婆”的人,这么多年,生活的奔波、穷困、疾病,都没有让她容颜有太多改变。这一点老天又对她格外眷顾,美成超长待机。

她和许若存现在住在父母的回迁房里,公婆都已经不在了。

小城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每次回家都感觉到新的不同。护城河修筑了千里长堤,两岸长出成片的高楼大厦。有次散步走到护城河南边,沿着一个还没改造到的老旧巷子穿过去——现在想发现旧巷子也可不容易了,我生起了探古的兴致。走到头,有一家老旧的平房,门口种着棵老乌桕树,石头子围着,青苔从石缝里冒出来。关闭着的房门里传出吟唱的声音来,是汇合了许多人的声音,低低的,苍老的,听不清唱词。我正好奇着,发现小凤仙从身后也走了来,样子老了许多,鱼尾纹十分明显,像一朵快要凋谢的残菊,头发盘成一个髻,灰灰的,半白了。她好奇地瞅我一眼,认出我来,龇嘴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回了一个笑容。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耶稣堂。她说着,对我点了下头就推门进去了。

小凤仙入教了?

姐笑道,是啊,小凤仙现在神叨叨的,还拉她入教,说世人皆有罪,信耶稣得永生。

她是在为自己赎罪吗?她和许若存到底有没有关系?

谁知道,也许没有吧。姐说,“有次她发高烧在家,打我电话——她不知怎么有我电话——大概是许若存给的,让我替她买点药,我瞧着也可怜,一个人发高烧也没人问信。她那天大概有点神志不清,主动说起许若存来,她说,她是不指望他的,尽管她替他们家做过很多事……你们以为我和他有关系,我是不在乎人们怎么说的,但其实,我和谁有关系,也不会和他有,他心里只有老婆……你们知道我曾经嫁的那个人是个酒徒滥料,而我喜欢的就是他那样的斯文人。可是,他来我这里,除了抽烟……没别的……”

姐说给我听。

我不由感慨,原来是小凤仙和我们那街原先的姑娘们一样痴迷那个倒运的过时人,也是稀奇。

如今她老了,不再执着。无法解脱的欲念,在宗教里得以平息。在小城,犄角旮旯里还藏有这样隐秘的地方,来安放或寄托着世人们的信仰。

姐说,齐筱冬父亲也信耶稣,你去她家看看门对子就知道。

“忍耐谦卑喜乐足,宽容饶恕平安多”。

果然是基督教对联。齐筱冬父亲笃信基督教,受他再婚妻子影响,过年的时候总给女儿拿来这样的对联,省得她花钱再去买。

看到“谦卑”二字,觉得对齐筱冬来说,倒是贴切。

与她那总昂着高高头颅的丈夫不同,齐筱冬颔首低眉,像是低到尘埃里的花。每次回家,我都会和姐一道去看看她。

我们坐着聊天。我喜欢她身上那股安静的力量,一只新增加的黄毛小土狗依偎在她脚边。这只流浪狗,不知怎么走丢了,一路跟著从外面买菜回来的齐筱冬,怎么撵也撵不走,就收留了它,还给它取名贝贝。

除了贝贝,她身边惯常地会放着一个音箱——那是“冬不拉”的遗迹,她一边低头织小毛衣,一边听着音乐,样子专注温柔。

有一首曲子我很难忘,后来下载到手机上了。就是在齐筱冬那里首先听到的,是一首古琴曲《太极》,琴声悠扬空灵,如静水流深,齐筱冬颔首低眉,不知为什么,让我有一种欲哭的感动。睁眼看世界,闭目观自在,她端坐在那里,像一朵莲花。音乐中,有很大的慈悲弥漫开来。

姐说,这也是齐筱冬最爱听的一首曲子。

9

是在前年,传出齐筱冬乳癌复发的消息。

“全都扩散了,不能治了。”姐电话里悲痛地对我说,本以为愈后10年不复发,就没事了,谁知道竟然这样。

我最后一次见到齐筱冬是年初二。在她家里,她已经不能动弹了,躺在床上,但头脑还很清楚。

这些年,我目睹了不少熟识人的离去,心中的悲悯与日俱增,活着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

我们好好地来,从来没有学会好好地走。

在重症监护室,我看见曾经的一位威风凛凛的老领导,浑身插满管子,整个脸看不出原样;我看见我一位同样患癌的年轻同事,脸浮肿得无法辨认。他们并没有想到,医院是最后的归属地。大城市的步骤似乎就是这样。自己的意志完全做不了主,非得到医院遭完那一套罪才走。

医院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地方。

齐筱冬还好,躺在自己家里。

姐说,还以为你看不到了,腊月里昏厥了一次,送到医院,神志不清,都说胡话了,平安哭得要死。也是命大,抢救过来了。这不过年了吗?她要回家。

说不定会有奇迹。我暗自祈祷。

大门上贴着崭新的对联。“天泽恩雨润五谷,主赐福音救万民”。年前昏厥,齐筱冬继母过来给她祈祷。老夫妻俩认为神爱世人,会保佑女儿。

齐筱冬躺在床上,盖着薄被,房里开着空调。她的脸很瘦,比以前瘦多了,但还端正清秀,不像我见过的那些重症监护室的人。她一直都还保持着很好的仪表,不過,脸色终究沉暗,是那种病入膏肓的颜色。露在外面的胳膊枯得像根柴棍。贝贝蹲在她身边,机警地望着大家。

“妹妹回来了,过来看你。”姐在床边坐下。

齐筱冬眼皮微微睁了一下,“来了。”她轻声应了一声。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只是难过。

“好好养着,会好起来的。”姐握着她的手。

齐筱冬摇摇头,轻声说,“不会好的,没多少日子了,我知道。”

“现在医学发达,你放心。能把年关闯过来,一定会好的。”姐将她的手臂放进被子里。

姐回忆起小时候的事——齐筱冬喜欢听,两人一起躺床上看书,一个看正面一个看反面。都是借的许若存家的书,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齐筱冬又微微笑了一下。

平安带着儿子过来了,她每天要过来看妈妈。小外孙看家里来了人,挺开心,拿了一个汽车玩具跑过来跑过去给我们看。姐姐给小外孙封了个红包。

平安说,阿姨,你一来,我妈就很开心。

“我们这样说话,吵不吵到你?”姐问齐筱冬。

齐筱冬摇摇头,“听你们说话,高兴。”

许若存在厨房忙,晚上女婿要过来吃饭。

许若存老了不少,三七分的头发,灰了一层。他过去是染的,现在不染了,原本笔挺的身材终于佝偻下来,像是在生活中败下阵来。他给我们开的门,依旧没有笑脸,仿佛我们的到来是一种打扰。姐说,他这人就这样子,你别介意。

10

绕过齐岭山,就到了桃花谷。

如今路好走很多,齐岭山开辟了一条通往后山的道,一直通到桃花谷,我们来到了面前。一树一树的桃花,铺天盖地,如锦似霞,让人如置梦幻。这是我们很多年前一直想过来玩的地方,没想到,再来的时候,隔了这么久的岁月。

齐筱冬如今住在了这里。

小城最大的公墓在很远的北郊,齐岭山改造,许多坟地都或迁走或铲平。桃花谷只保留了少许墓地,葬在这里花的钱要多一点。

这大概算是许若存为妻子做的最后的好事吧。他曾说过,桃花谷是她的。

“有什么用,寿衣都没给她穿?”姐一说起来,心里就难过。

“怎么了呢?”

“他在外面沙发上睡着了,贝贝叫得异样,还是平安发现了,过去给妈妈喂药,喂不进去,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姐是当天晚上10点接到许若存电话的。

“我过来的时候,她的手还有点热度,我拉着她,跟她说话,她没反应。”

姐姐一说起最后的情形就忍不住掉眼泪,身上还是旧睡衣,下面垫着成人尿不湿。就这样直接运到了殡仪馆,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一个冻柜子里。

“虽说早预料到这一天,可真来了,平日的心理准备完全不顶用。”姐说。

出殡的那天,许若存剃干净了胡子,撒了头油,换了整洁笔挺的衣服,打扮得像青水鸟。

旁边人议论,不出两年,许若存大概就会再娶的。

是啊,男人50几岁,还不算老。

太阳照常升起,大街依旧热闹,菜市场依旧那么喧嚣,活人的世界热气腾腾。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的挽歌说得真贴切。

世界就这样迎来送往,有它恒定的铁律。

人世间的故事却还没有完。

齐筱冬有个儿子,在上海,已经19岁了。

是平安告诉姐的,母亲去世后,她就管姐姐叫妈,什么事都跟姐商量。

平安在母亲去世不久收到一个微信,是一个上海客户,那人经常买她的衣服。他告诉平安,她有个弟弟,他想带这个弟弟一起回来送一送齐筱冬,请平安带个路,也和弟弟相认一下。那人还说,那天弟弟身体不舒服,从学校请假回家,早早就睡了,半夜梦里叫了声“妈妈”,他长那么大,从没有叫过这两个字,除了在婴儿期(他吃了他母亲10个月的奶水),发出过“M”的音。他便知道不好了,然后果然在平安的微信里看到了讣告。他想,齐筱冬应该是愿意看弟弟一眼的。

平安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不知该怎么办,对妈妈这一段过往,完全不知情,她以为姐姐知道。

姐说不出话来,震惊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还有伤心,甚至幻灭。她们亲密无间一辈子,她以为自己了解她的一切。

原来这世上,我们看到的仅仅只是一层表象?

但是,许若存知道,他一直知道的。

平安说,爸和妈都不认这孩子,他爸不允许那男人带孩子过来祭奠。

平安给姐看了那孩子的照片,和齐筱冬非常非常相像。

真是难以置信啊。我唏嘘不已。

往事渐渐浮现出来,一切都对了起来。

19岁,这个年纪对得上。那一年,她在上海一整年没有回来,原来是身子不便。她回来的那段时间,经常发生恍惚,看到人家抱着襁褓中的娃娃,总要跑上去摸一摸,还会忍不住掉眼泪。她昏厥的时候说胡话,凄惨地喊着“小宝,小宝贝……别哭,别哭啊……”大家都以为喊的是平安。

她手术后,曾去过一趟上海,呆了近两个月。还说过,如果不是平安就不回来了。她患病放疗化疗的费用一直有那个大姐支持——不,没有什么大姐。其实就是那个和她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的男人。

齐筱冬瞒过了女儿,瞒过了最好的朋友,瞒过了一切人。难怪,她在最后的日子,跟姐说,这辈子,她是個罪人,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她不怕疼,不怕死。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身为母亲的我,想象着襁褓中的婴儿醒来失去母亲,不由心如刀割。孩子多么无辜,他凭什么一来到人世间就要承受这样巨大的缺失?齐筱冬说得没错,她的确有罪。原来最坚贞却是最出格,最圣洁也是最污秽,最善良也是最残忍。

我更恨许若存,他不让他们母子相认,凭什么?他占据了她一生,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齐筱冬还是不够狠,许多女人,搭上大款就蹬了原配。她要是足够狠,是可以在上海重新过日子的,跟一个大老板,不是比许若存要好很多?她到底放不下他。而他,竟不让他们母子相认,他甚至都没给妻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走,他在羞辱她,报复她,可难道不是羞辱自己吗?

11

我带了一捧黄菊。

桃林深处,新鲜的墓碑。那个从小的玩伴,那个美丽的姐姐,就在下面了。一阵风吹过,四周桃瓣落了一地,像一场盛大的花祭。

墓碑前有一束白菊,看样子,还很新鲜。

我们默立哀悼了一会儿,出了桃林。

桃花谷边有一座小小的外墙生着青苔的庵庙,我们顺便进去了。一只小狗出来迎接我们,仔细一看,竟是曾经齐筱冬收养的那只。贝贝很有情义,下葬的那天,它不愿离开,庵庙就收留了这只小狗。

贝贝认出我们,表现出很大的兴奋。门口的老尼拍拍它,让它安静下来。

“它今天很开心,来了两拨熟人。”

我们在观音塑像前拜了拜,上了香,案前供着香油鲜果。

出来的时候,老尼问我们要不要在这里吃个斋饭。

我们说好。

贝贝摇着尾巴,黑漆漆的眼睛充满感情地望着我们。

“您说今天来了两拨人,它都认得?”

是啊,在你们之前,来了三个男的。

长什么样子?

两个中年人、一个小伙子。那俩上了年纪的,一胖一瘦,小伙子像个大学生,很斯文。小狗认识那个瘦子,也喜欢那小伙子,围着他,嗅来嗅去,现在年轻人都爱动物,跟小狗自然就熟了。瘦子在这里坐了一会儿,那俩人往墓园去了。他说,那俩人不认路,他带他们过来的。后来,那俩人走了,他一个人又去了桃林。

我心里激荡起来。

不由想要飞奔出去,不由想对着如云似霞的桃花谷呐喊。

我相信,地底下的齐筱冬,她一定感知到了,那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的桃花瓣,是她欣慰的笑声和热泪。虽然阴阳两隔,她和她的儿,终于完成了团聚。

12

我又回到了深圳,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坐在阳台白色的藤椅上,大地那么静谧,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天空下,万物沉寂,不发一言,不作抗辩。突然间,一点曦光挣脱出来,渐渐衍成一片,山峦河流沐浴在朝霞里了,大地开始醒过来,人间又开始热闹起来。

我在遥远的异乡,听着空灵的《太极》古曲,想着地图上那个找不到的地方。此刻,小城的人也都醒来了吧,那个人烟阜盛的小城,悲欢离合的故事从来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