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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我

2020-11-22缪克构

雨花 2020年8期

缪克构

观我

一物有一物的造化,一人有一人的命运。同样是杯子,你看那木头做的就比泥土做的用得长,它不易碎,但成为古董的却是那泥土做的杯子。同样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孪生兄弟,叫陈文的并不安静,长大后去当了兵,叫陈武的却很斯文,日后成为一个作家。又比如,我几次到宣城的查济古村落去,别人引我去几个卖旧货的人家,你看他一家子就住在石头堆里,床头、灶间放的都是石狮、石墩和石碑,门口还放着一个牌坊,人家一家子就活得好好的,我的朋友只是买回几块石头,就夜夜做梦,老是患病,最后将石头送人了事。

一日有一日的阴晴,一花有一花的枯荣。有的人活到二十岁,就知道自己一生适合做什么;有的人活到老了,还不知自己的所长。那些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生活的人,却在过着不适合的生活。他是明白人,但也是个尴尬人,尴尬人难免有尴尬事,他其实又活得很不明白,很无奈。糊涂人有时又是有福人,他从来不去问为什么,就是跟着走,或者被驱赶着走,糊涂的一生竟是快乐的一生,不免让人心生羡慕。人生一场,没有谁是常胜将军,有失败,也有胜利,这就是正常的状态,也是可以令人释怀的状态。怕就怕人活一世,就是为了不断纠正错误,纠正身体的错误,纠正情感的错误,纠正选择的错误,最后,让死来纠正生的错误。为了避开错误,或者少犯错误,为了减轻苦闷,或者多些安宁,所以需要观我。《心经》汉译二百六十个字,第一字就是“观”。让参悟者来讲这一个字,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像我这样的凡人,大概想不透彻这里面深藏的道理,但是观一观自我,似乎还是可以做到的。建筑师登琨艳的工作室里,透明玻璃上,齐人高的位置上就反写着一个字:观。意思是要时时反观自我。每次双眼平视窗外,就会看到这个“观”字。贾平凹的小说《观我》中写道,市府办公厅后勤处的普通干部王小二,陪娘去观音庙烧香,无所事事去读一块石碑,蓦地读到“菩萨观世观音观色观形观我”,心有所悟:世人只知道观音一词,并不多知观我二字,这观我二字取作人名多好!于是,决定改“王小二”为“王观我”。福州老字号糕饼猪油糕,用糯米、蔗糖、猪油制成,民国时期便妇孺皆知,店名就叫“观我颐”,你看这是多好的名字!店主人能起这样的名字,生意定然要红火。

观人难,观我更难。现代人的时间被快节奏的生活打得很碎,心情也被打得很碎。只有烦躁、郁闷这些混沌的状态,或者开心、激动这样短暂的情绪,这些都是短波段的都市情怀,不能让人沉潜下来体味喜悦、悲伤、忧郁、怅惘。这样的呈线形的情感,让人很难做到静心观我。观我需要远足,需要安宁,需要阅读,需要交谈,有时候甚至需要失去,需要疾病,需要断裂,需要棒喝。观我当然痛苦。但常常观我,人生便多一些通透。

面孔与命运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人的面孔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常常在突然的时刻会记起一张人群中闪现过的面孔,他(她)是那么清晰,或者欢快或者忧愁,或者转身离去或者蓦然回首,或者粲然一笑或者皱眉沉思。他(她)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是那么确切,我甚至记得那天下着雨还是刮着风,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这张面孔的主人姓甚名谁。

后来我想,这完全是因为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给我的脑海留下的印记。乡村里都是固定的面孔,极少有陌生的脸庞出现。都是叫得出名字的阿公、阿婆、阿叔、阿婶,还有狗剩、招弟、银凤之类的同辈。偶有途经的摄影师、养蜂人、耍猴的卖艺人,他们至今还在我的脑海中留存着面容丰富的脸庞。到了城市,人群中出现的是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我真好奇啊!这一张脸是这样的,那一张脸则完全不同,鲜活而生动,如风景一般变幻,完全不像乡村里如一块块土地般夯实的面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走在路上,或者坐着公交车出去,就为了看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像乡村里看着别人吃食的馋嘴孩子,盯了很长时间也不离去,别人一定以为我是个怪人吧。

到了三十岁后,情形完全发生了变化。我记不清人的面孔了。就连打过照面的人也时常记不得,更遑论一张张完全陌生的一闪而过的脸。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了足够的脸谱,很快覆盖了新来的容颜。我记不清人的脸了,却对人的命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开始钟情于人物访谈,虽然能够见报的只是少量的简史。相比之下,我更关心那些凡人的离合悲欢,作为一个良好的倾听者,我爱一屁股坐下来倾听他们的故事。在贵州,一个跟我一起出差的青年对我讲述了他少年时代与自己的老师相爱直至结婚的故事,我完全听呆了。在江西一个偏僻的乡村,一个八旬老人跟我讲起了独自一人拉扯三个儿子成长的经历,我觉得那是比《活着》中的福贵更艰难和坚强的人生。和我一起学驾驶的安徽籍早餐店老板,不厌其烦地和我蹲在长满紫云英的路旁,讲述了近十年中他的三次婚姻。“很伤人,也很伤自己。”他说。后来,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族背景中,在祖父九十六岁时无疾而终后,我近乎痴迷地寻觅起他的百年人生。亲人、仇人,都成了我的倾听对象。那时候我九十二岁的祖母还在世,她十分错乱地描绘了一张乡村生活的简图,把我完全迷倒了。我还走访了多个县城,找到那些陈旧的县志。祖父丰富的人生故事,折射出海边乡村百年的发展史。我很后悔,没有早一点聆听祖父的亲口讲述。

当不同的人物命运在我的脑海里交织,我对其他的事情几乎不感兴趣了。我孜孜以求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命运记录下来,交给时间去保管。

慢,是一种修炼

米兰·昆德拉有部长篇小说叫《慢》,里面写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逛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

从布拉格到维也纳的旅途中,我在广袤的乡间悠游,想起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不禁感慨。因为,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慢。陈旧的城墙,古老的街道,窗口摆放着色彩鲜艳的花;很少的牛群,更少的人,阳光一万丈长,缓慢地移动着草团的阴影;是秋天,风也很慢,你可以感觉到它在你脸上逗留的时光。如果,这还不能叫慢,那像我们这样的在快节奏的城市中生活的人,大概神经早就麻木了。以前我一直以为,现在的人,是难以找得到慢生活的。整个世界在飞速旋转,慢的人和慢的生活已经被甩出了椭圆形的轨道了。米兰·昆德拉有更精彩的话作答:“速度是出神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当人把速度性能托付给一台机器时,一切都变了:从这时候起,身体已置之度外,交给了一种无形的、非物质化的速度,纯粹的速度,实实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

实际上,我说的慢,或者说我要的慢,不是速度,而是一种修炼吧。慢是一种逆向——在汹涌的人群向前奔走的时候,一个迎面走来的人,他的名字就叫慢。慢是一种停顿——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一个还在椅子上安静翻阅报纸,静待下一辆列车来临的人,他的名字就叫慢。慢是一种超脱——在进退荣辱面前,没有大喜大悲,没有狂热和过激的行为,表情自若,人情练达,名字就叫慢。慢是一种休憩——在阳台上晒一刻钟太阳,在枝丫间数五秒钟时光,名字就叫慢。慢还是一种清醒——在过多的赞同、奉承,在麻木的惯性、随大流中,缓缓说出你的担忧和反对,名字也叫慢。慢还是一种反思——在习以为常的循规蹈矩、因循守旧中,创新和改进,名字也叫慢。当然,慢还是一种拐弯、一种终止、一种死亡。

人生苦短。短就是快,一切来不及。是感叹人生太短,而不是说苦难太短。换一种理解,人生的苦难如果很长,那就是一种慢。相聚的时光会过得很快,所以常说,幸福短暂。分别的日子很漫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抓住了快就是抓住了慢,如果,等一等灵魂,慢就是一种快。

诗人柏桦有这样的诗句:“啊,前途、转身、阅读/一切都是慢的。”这是一种时光凝固的自觉的慢,参透了人生的变化和真谛。当人有意识地追求一种慢的感觉,并能抓住手中滑过的时光绳索,心里肯定充盈着幸福的源泉。疾矢不能射中他,流星也不能令他伤感,因为慢才是他内心的轨道,他会在慢的轨道上对轨。

审美残酷

新疆的阿尔金山草原上,藏羚羊四蹄腾空奔跑的样子俊美吗?俊美,俊美极了。但你不知道,它的后面追着一辆载满拍摄者的吉普车。藏羚羊的心里有多么恐慌、有多么委屈、有多么怨恨,无人能知。藏羚羊是否会撞上山丘,是否会误入陷阱,或者力竭身亡?在美丽的电视镜头后面,其实有着我们看不见的血腥。

青海湖的鸟岛上,万鸟齐飞的场面壮观吗?壮观,异常壮观。但你不知道,摄影师为了达到这种效果,甚至放起了鞭炮,把正在孵蛋的鸟儿全部惊得飞上了天。鸟儿的心里有多么慌张、有多么失措、有多少顾盼,人们一无所知。受惊后的鸟儿是否会重返鸟巢?孵化中的鸟宝宝是否还会降生?在摄影展前流连忘返的人们,无人得知。

动物园里孔雀开屏的样子漂亮吗?漂亮,真的漂亮。但你不知道,有的动物园为了吸引游客,一直给孔雀喂激素。孔雀把尾屏高高地举起,展成一把色彩斑斓的扇屏,它把本该留给雌孔雀欣赏的美丽,展露给了看客。孔雀有多么羞耻、有多么疲倦、有多么无助,无人关心。孔雀并非一年四季都开屏,只有在发情期,雄孔雀才大显英姿。一拨又一拨的游客受用开屏的美丽,却不知,孔雀的生理习性正因为经济利益的驱使而被迫改变。

我们所欣赏到的美,有时恰恰是一种囚禁,囚禁天然,囚禁自由。我们所欣赏到的美,有时恰恰是一场杀戮,人为地去获取,人为地去制造。

可惜,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受到囚禁的人,身子不够平坦,内心不够阔大,目光不够辽远。

寻找原乡

朱赛佩·托纳托雷导演的电影《海上钢琴师》,有着细腻的手法,忧伤的画面,让我一直记忆深刻。主人公“1900”是个出生时就被遗弃在轮船上的孤儿,那一年正是新世纪的来临之年。大海成了他的摇篮和一生的“所在”之地,在陆地上,他就是个从未存在过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户籍,也没有国籍。然而,太美妙了!他是个天才的钢琴演奏家,大海一般蓝色的眼睛能透过事物的表象感受到内在的生命律动,不管看到什么,都能即兴创作出一曲新鲜动人的音乐,让人心潮澎湃。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影片最后主人公的独白:“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唯独没有尽头。根本就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天啊!你看过那些街道吗?仅仅是街道,就有上千条!你下去该怎么办?你怎么选择其中一条来走?怎么选择‘属于你自己的’一个女人,一栋房子,一块地,或者选择一道风景欣赏,选择一种方法死去?”“陆地?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我不会创作的音乐。”

作家霍桑的一篇小说《韦克菲尔德》里面讲到另外一个故事:一对夫妇住在伦敦,丈夫借口出去旅行,在靠近自家的邻街上租了房子,从此他的妻子和朋友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这种自我流放并没有丝毫理由,他就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他每天看到自己的家,也常常看见被他遗弃的孤独的韦克菲尔德太太。在他的婚姻生活中断了如此之久以后——当别人都肯定地认为他已经去世,他的遗产已经安排妥当,他的名字已被人遗忘,他的妻子也早已死心塌地中年孀居的时候——他却在一天晚上悄悄走进家门,仿佛他才出门了一天。从此他就成为一个温柔多情的丈夫,直到离开人世。

文艺作品中的这两个故事,很多年来一直并行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它们讲述的其实都是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别样的生活方式,与芸芸众生凡俗的生活不同,它们引发人们思索:到底什么样的世界才是自己的,什么才是自己生命中的“原乡”。

在“1900”看来,世界的尽头是无法看见的,大海上的轮船才是他的仙境,“我是在这艘船上出生的,整个世界跟我并肩而行。这里也有欲望,但不会虚妄到超出船头和船尾。”而钢琴是他生命中可以把握得住的,“拿一架钢琴来说,从琴键开始,又结束。你知道钢琴只有八十八个键,随便什么琴都一样,它们不是无限的。你才是无限的,在琴键上制作出的音乐是无限的。我喜欢这样,我活得惯。”他的处世方式里有着看得见的哲学,那就是抓住自己可以把握的命运。而韦克菲尔德先生不同,他沉默寡言,没有“夫子自道”,行为也不知所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却更符合人们的普遍状态。因为生活有时候的确令人摸不着头脑,也想不明白,从而让人做出离奇的举动。

尽管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有美好的爱情令人回味和追寻,但“1900”最后还是选择了与船同毁。而韦克菲尔德先生,离家二十多年后似乎想明白了道理,最终回到家庭,从此温柔多情,直至寿终。虽然结局不同,但我以为,他们其实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还乡”之旅。

米老排

有一个人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他的博客还开着,叫“生命绚烂如夏花开放”,打开页面就可以听得到安静而又哀伤的歌曲,只是,再也不会有新的文章添加进去了。公告上有一行小字写着:2007年8 月1 日停止使用milaopai.tianya.cn 域名。

博客上的最后一篇文章叫《告别》:“事情的发展让人始料未及,这次去医院检查,情况非常糟糕,我的几乎所有器官都长满了肿瘤,现在全身没有力气,没办法接电话和回短信,每天在麻醉药中昏昏欲睡。今天硬撑着回家过了一个年,这是最后一个春节了。谢谢关心、支持我的各位朋友,大家要好好活着,活得开心、活得好。谢谢大家。”

这个三十岁青年的冷静和执着曾让人动容不已:“假如把每天早晨起床当作出生,把每天晚上睡去当成死亡,那么当真正的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或许会平静面对。”“2006,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好,让自己珍惜的人开心。其他的都可以交给上帝。”而这样的文字,又令人哀叹不已:“大概在十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制订过自己的人生规划。简单地说,就是三十岁之前好好读书,三十岁之后努力做事。现在看大致按照这个规划在行动,只有一个意外情况是我的身体出了状况,‘努力做事’的梦想不一定能够实现了。”如今,这些带着刚毅、带着冷静、带着自勉,当然也带着彷徨的博文,永远地没有了后文。

我不认识他,只知道他的网名。在文化研究论坛和天涯社区里,他似乎一直活跃着,视野开阔,文章老成。因为是校友,我便开始关注起他来了。昨天晚上,一个校友还跟我讲了他生病的消息;今晨起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他已经去世的消息,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一个人在家看他的博客,这种震动又开始摇着我,感伤难当。

很多人不曾想到,这个看起来一向乐观积极的人,2000年就患上了骨癌,2006年11 月又被确诊患上了胰腺癌。而他考研、读博,都是在他当时确认自己只有五年生命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此前,他在1994年考取了中国科技大学。上大学期间,他参加“三下乡”活动,到了安徽大别山地区,为老区人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1999年,他来到上海航天局做了一名助理工程师之后,主动联系上大别山区一所贫困的中学,支持一名贫困生上学。这一支持就是六年。这六年中,他并没有因为自己身患重病而放弃。在触摸生命底线的时候,他又开始从自然科学转向人文社科,2002年考取了华东师大社会学系研究生,2005年顺利考取了历史系博士。2007年1 月,他当选第八届上海十大读书明星之首,当选理由是他已经把读书当成了生活方式。

网友在一篇《印象记》中这样写他:“1999年,皖南某大学,两个少年在做木头燃烧实验。他们发现有两种松树的名字很特别:一种叫深山含笑,一种叫米老排。于是深山含笑成了女孩的网名,而男孩从上网至今,一直管自己叫米老排。”

米老排,又叫壳菜果,别名合常叶,常绿阔叶乔木,高可达三十米。生长于海拔一千至一千九百米之沟谷常绿阔叶林中。经济利用价值较高,木材可供造纸、建筑或制作家具、室内装饰等用。生态价值也很高,具有优良的涵养水源、水土保持和恢复提高林地土壤肥力的作用。

鱼刺的报复

一根小黄鱼的刺卡在了我成年的喉咙里,让我茶饭不思,坐卧不安。我学着民间的土法子,含上一大口饭往下咽,希望连饭带刺一起吞下去,结果不成;我又含满满一口浓酽的醋,捂在嘴里往下渗,企图将鱼刺软化,仍然未就。我恨不得将自己的手伸进喉咙,狠狠将刺拔将出来,折成几段,扔在地上,踩个粉碎,但这又如何能成?我顿然如命运被掐住了喉咙般难受起来,在绝望中荒废了一日的辰光,不得已,第二天夜里去寻医生。

我先前曾经被一根鳊鱼的刺卡了几天,虽也曾去了医院,却不能将它拔出来,开了一些药来,却如何能将它治住?整个身体和灵魂,便都受困于一种尖锐的感觉了,终究还是依靠时间来消除了摩擦。我于是暗下决心,从此不再吃鳊鱼了。

我吃鱼的本领,真是越来越退化了,试想我出生于海边,幼年便开始吃鱼,因为父亲捕鱼的缘故,还曾经拿黄鱼当饭吃,什么时候被小黄鱼的刺卡住过?海边人吃鱼吐骨头,有一种天生的敏锐,这完全需要依靠舌头的警觉,哪里会有刺,会有几根刺,神经系统会很清楚地反馈给舌头。所以,在一口鱼肉下肚之前,鱼刺定然被剔除得干干净净。我久在城市里待着,舌头的感觉钝化,这些鱼刺便来找我,藏在肉中来试探我,我却以在城市里吃肉、吃净菜的方式来对待它们,以为囫囵可以吃下去,这怎能不激怒它们?于是它们便卡在喉咙中捉弄我,待着不走嘲笑我。

我寻医生帮忙——心底里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还因为我已经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我想,也许真的只有时间可以消除,但会是几天?先找医生吧。挂号,坐等,终于轮上了。医生吩咐:张嘴,说“啊”。“啊”,我忍不住想呕吐。放松,说“啊”。我照办。医生伸进去一把钳子,两秒钟后,取出一根不足一厘米长的小刺。好了。好了?我看看纱布上的小玩意儿。就这么点大?那你说应该多大?医生反问我。我已浑身轻松,一边忙不迭谢过她,一边狠狠做着吞咽动作。可不是,没了!

但,医生能取喉中的刺,又如何能治人的心?鲠在喉,尚可剔除,“如鲠在喉”,又如何治它?那是真正看不见的东西,不吐不快,我们却习惯性地咽下去,含着大团的饭、喝着大口的醋,就是为了能够将真心的话、批评的话、愤懑的话,狠狠地咽下去,不管多么艰难,不管咽得下咽不下,卡没卡住喉咙,先忙着咽下去再说。然后三缄其口,或者吐出来违心的话、奉承的话、虚假的话。这样做,自然比“一吐为快”要平安、要稳定、要周全,可以一团和气。实际上,这些“鱼刺”终究会来报复你,闹腾你的心,麻木你的灵魂,毁坏你的事业。

夫妻埙

有两位朋友先后从宁夏到上海来,第一位给我带了一个埙,第二位还是给我带了一个埙。先前的那个,粗壮且黝黑,顶着一个人头的形状,头发竖起,戴着两个棕绳结起的大耳环,很有图腾中土著的模样;后来的这个,修长且匀称,黑白四根棕绳翘起如辫子,而脑袋则害羞地藏起,头上就是一张大嘴。我将它们摆在一起,越看越觉得它们像一对夫妻。怎么会如此巧合?两位朋友的来访相隔三个月,给我带来的却是一对埙。它们身上都有七个孔,六个排在身上,一个含在头顶。我摆在书房日看夜看,觉得这种乐器真的带有天地的灵气。人凿七孔而有气,埙凿七孔而有音,莫非上帝捏人的时候,也一道捏了这埙?

据传埙产生于史前时代,首次发现是在西安的半坡遗址中,距今已有七千年的历史。我们的祖先在用石榴星狩猎时发现,若对准石榴星上用来系绳索的小孔吹气,可以发出“呜呜”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像野兽的鸣叫声,古人用它来诱惑野兽,这就是埙的雏形。埙的种类也很多,有瓷制的,有陶土制的,形状除了传统的卵形埙,还有葫芦埙、握埙、鸳鸯埙、子母埙等多种类型。

我在贾平凹的小说里读过吹埙人的故事:男子从潼关来,到西安城谋事,不料自己的所爱竟爱上他人,于是男子夜夜上墙头吹那幽怨苍凉的埙乐,如诉如泣,摄魂夺魄。我是一个笨人,从小到大没有玩过一种乐器,使劲对着孔吹,只有呼呼的气,哪里吹得出音乐来?但一夜梦里,我的这对夫妻埙竟自己从书架上走下来,在一堆篝火旁翩翩起舞,奏起了古朴、浑厚、低沉、沧桑、神秘、哀婉的乐曲来,我的数千册书籍,竟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我诧异不已,第二日醒来,赶紧去买来几盘埙乐的带子,躲进书房听起来。

埙的音色带有特有的精神气质,擅长抒发哀怨之情和制造肃穆、旷古、凄厉的效果。月下吹埙,不知要诱发多少眼泪。悲声切切,叫人觉得好不凄凉。我听赵良山吹奏《哀郢》《楚歌》《长亭怨慢》,听得好生哀婉,但也在这种哀婉中体会无限的沉静和纯净。也有节奏明快悠扬的《南山小调》《湖乡春晚》,让人的心情舒畅欢快,但我更喜欢的是《阳关三叠》《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发思古之幽情,声声慢,款款情,步迟迟,念悠悠,让人的心儿都陶醉了。

埙音不只是悲切、低沉,还有神圣、典雅、高贵的一面。埙是一种中音吹奏乐器,它的音色古朴醇厚,显得格外柔润。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就有“伯氏吹埙,仲氏吹篪”的句子,兄弟两人一个吹埙一个吹篪,表达和睦亲善的手足之情。“埙唱而篪和”,可谓是儒家“和为贵”的哲学思想在音乐上的反映。但今人听埙,恐怕更多是因为那带着泥土芳香的埙奏出大地的声韵、天籁的绝响,更能表现人们追求远离尘嚣、至纯至美的精神境界。著名埙乐《追梦》中,在苍凉的乐声中就流淌着这样的词:“梦可寻,追梦,追梦,一曲埙音,带走几何烦恼,却使多少青丝成沧桑。长云散,日升复落,千古同音人事非。看风吹柳绿,雁南飞。又是春来时,滔滔江水长流。”

两只陶埙,千里迢迢来到我的身旁,这是因为与我有缘。而它们竟又长成一对夫妻的模样,可见这是怎样的缘分了。可惜我不会吹奏,误了它们的佳音。借助现代的音响,听一听埙乐,不曾料竟安妥了这对夫妻埙,也安妥了我的内心,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地间的大缘了。

近乎道矣

黄永玉在中央美院任教时,曾记下当年徐悲鸿和一位裸体模特老头的对话。当徐悲鸿得知老头曾是厨师时,说:喔!厨房的大师傅,了不得!那您能办什么酒席呀?老头眼睛一亮,从容地说:办酒席不难,难的是炒青菜!徐悲鸿听了这句话,肃立起来说:耶!老人家呀,你这句话说得好呀!简直就是“近乎道矣”!是呀,炒青菜才是真功夫,这和素描、速写一样嘛!

我每次吃青菜,就想到这个故事。不是说我对炒青菜有什么高要求,而是想,只有那些大师和大师傅才讲什么炒青菜是最难的,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从来觉得青菜不过大餐的点缀,在饭桌上哪里上得了台面嘛!之所以点上一盆,并且往往一上来就被清扫一空,那不过是因为营养均衡的需要,或者干脆是为了肠道的通畅而已啊!

不过炒青菜的味道的确大有讲究。我在上海吃了这么些年的青菜,还是觉得家门口的一家小店的炒菜心做得最好。这家小店也没有名字,门口贴着红纸,写着“停车吃饭”之类的毛笔字,大约是提醒那些路过的出租车司机。我不是司机,却老去吃那六块钱一份的青菜,时间久了,老板娘一看到我进来就喊:“炒菜心一份。”

当然,我也不是只吃炒菜心,其实还吃煮羊肉,那里的羊肉不知为何没有膻味,且带着细细的骨头,薄薄的脂肪,肥而不腻,还有那调料极好,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

煮羊肉虽好,炒菜心更佳。那菜心都是小巧模样,水碧山青,干干净净,排得很整齐,吃到嘴里很软塌,很滑腻,很瓷实,却又能脆脆地咀嚼一番。我问了老板娘才知道,他们炒菜心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多加油,清炒片刻加入少许盐,稍后捞起就是了。难的是挑选材料,因为是小本经营,老板娘每天清晨都到马路菜场去,一棵一棵挑拣乡下老农篮子里的小根菜。挑走了模样俊俏的,那歪脖子的、大老粗的谁买呀?那老农受不了,挑起担来挪地方。她就跟在后面,手伸进篮子里面一棵一棵继续挑。这些都是带着泥土芳香的绿叶菜,如果还经过秋后的霜露洗礼,那就别提味道有多美了。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生活时,为什么觉得冬天的蔬菜特别好吃。关键在于原料好啊!每天临吃饭时,从家门口的菜园子里拔出几根青菜来,这些青菜碧绿、饱满、滋润,可能三天前还浇过自家的粪水,两天前还经过风雨的洗礼,这会儿,很倔强很傲然地立在地里,被拔起后也不见伤心,依然碧绿、饱满、很滋润。到家后面的小河里洗洗干净,放在锅里炒,只需撒上几颗盐花,味道就特别鲜美,还有丝丝的甜味。

大概,这就是一种“近乎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