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及其独享咖啡

巫宏振

旺铺招租！小倩盯着路口对面的商铺门上的牌子。

早晨的紫荆街弥漫着浓雾，穗城的冬天已经提前到来，没有寒风没有雪花，南方的冬天怎么可能下雪呢？有的只是冷入骨髓的冻雨。小倩提着早餐在路口等红绿灯，她身上裹着一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是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买的。她去年冬天去了一趟北京，到北京后，第二天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她和朋友逛到王府井街，买了件羽绒服穿上，在雪地上踏了一天。终于看到了雪，这对一个没看过雪花的南方人来说是件很兴奋的事。

小倩二十五岁了，这只是个普通的年龄。面对各方亲戚的逼问，她通常这样说：“千万别催婚催生，这是个普通的年纪。”她把“普通”两个字咬得很重，想表明这种事要顺其自然。她还会怎么介绍呢？普通的出身，普通的学校和普通的工作等等，她的大部分普通的日子都是在穗城市度过的，并无特别之处。

她看着这普通的红绿灯，从她住的小区到她的咖啡店铺，她数过，有七个红绿灯，没什么特别的。她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确实如此。她没出过多少次远门，没经历过很特别的事情。她自我宽解地笑笑。她记得小时候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在她十二岁小学毕业那年，爸爸带她去海南三亚看海。想看海的是她爸爸，她没有那个想法，她也不喜欢海南的椰子，吵着要看一眼大海里的章鱼，最后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独爱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她还在沙滩上抓了十几只小螃蟹，装在一个透明塑料盒里，但是过机场安检时被扣了。她在飞机上哭了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她把捡的一袋子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小石子整齐地摆放在卧室的窗台上。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她送了一个“七彩石”给苏珊珊。七彩石其实是小倩在石头上涂了七种颜色而来的。阿真看到了也想要，小倩没给他。小倩说：“阿真什么都不懂，给了也是浪费。”

店铺门口已经有客人在等着她开门了，是那两位常客。两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生，每天早上背着书包来等开门，直到晚上关门她们才离开。她们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住在紫荆苑，说是准备考博士，到校外来合租。小倩本科毕业，学汉语言文学，师范类，毕业后没做老师，没写诗没写小说，也没做文案，她没有从事跟文字有任何关系的职业。毕业之后她就从家里搬出来租房子住，然后开始创业，开了这家“独享咖啡”店。这是她在大学期间就规划好的理想，借钱或者贷款，反正最后能开门营业就行。三年了，磕磕绊绊地挨过来，有几次面临倒闭，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如今，那个噩梦再次困扰着她，纠缠着她，似乎不把她压倒誓不罢休一样。每次回家，她爸妈总抱怨说，现在教师福利待遇都好了，吃国家饭，退休了生活有保障，尤其是在城市，条件更加优越，做咖啡店有什么好的，又操心又没有保障。她没心思听，只顾按着遥控器，把音量往上调，直到最大声把母亲的话吞噬掉。

她拧干一条抹布，来回擦了一遍桌桌凳凳，瞄了一眼两个女学生的课本，都是她望而却步的《高数》，本子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数字。她感到头疼，眼花缭乱。她高考就是因为数学考砸了，最后读了普通的二本。她想去北京，但未能如愿。去年她终于实现了梦想，只不过是去北京散散心的，不是去学习生活。

她问：“考哪个大学的博士？”

女生说：“中山大学。”

她问：“考博容易还是考研容易？”

另一个女生说：“都不容易吧。”然后耸了耸肩膀，继续埋头做事。

她花了半个钟头把地给拖了。女咖啡师请了一个星期假，理由是她妈妈生病了。她对这位女咖啡师的做事态度不那么满意。女咖啡师的脾气有些古怪，对人爱理不理，有些傲慢，有几次还跟客户闹了矛盾。她还不想辞掉她，辞掉后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现在来应聘咖啡师的人很少。招聘信息发布到招聘网一个多月了，没有收到一份求职简历。她在女咖啡师的表现奖金一栏上扣了两百块。女咖啡师没找她理论，第二天就说要请假回家。她批准了，同上一次批准她回去看生病的爸爸一样。

她要做的杂事很多，但账目还是做得有条不紊。她也感到奇怪，她这么害怕数学，读大学期间，根本就没接触过纯数字的东西，现在她的账目却做得一丝不苟。她每天晚上下班前都要对一对账目。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阿真下班后来店里找她，约她晚上出去吃宵夜，顺便打电话叫上苏珊珊。最近街尾开了一家宵夜档。

小倩说：“要不这几天你过来帮我？”

阿真说：“怎么帮你，我也不会做咖啡。”

小倩说：“不用你做，你帮我去忙咖啡台以外的事就可以了。”

阿真是雕刻时光书店的店员，游手好闲惯了。阿真和小倩两人上的大学相距不远，隔着一条商业街和一条河。小倩决定创业那会儿，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阿真。阿真拎着两杯奶茶听着她描述美好的未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倩把奶茶扔到路边的垃圾桶，说：“我不喝奶茶。”阿真下次就拎着两杯咖啡来找她了。小倩开店的一部分钱就是从阿真那里借来的。

小倩说：“你考虑一下合股的事，这样你那部分钱还有还回去的可能。哈哈，否则的话……”

阿真瞪大眼珠看着她。阿真在大学读的不是汉语言文学，而是机械工程及自动化，他到毕业了还不懂自己学了什么，毕业后往哪个方面就业。他写诗也写小说，曾经丢掉工作，在街道上游荡，无所事事，幻想着自己是个作家。他确实在期刊杂志上发了十几篇小说。

阿真说：“你要拉我一块下水吗？”

小倩说：“大作家，随便你，反正我还会向你借钱的。”

阿真果然请了七天假，理由是他妈妈生病住院了。他在书店的工作很悠闲，看看书，编辑公众号文章，每天定时推送；他能做出一手漂亮的文案，把公众号维护得很精美，阅读量点赞数都相当可观。除此以外，他偶尔邀请一两位作家朋友来书店里做新书分享会，开一开讲座之类的。

阿真打通了苏珊珊的电话，问她要不要出来吃宵夜，徐记宵夜档，过时不候。

半小时后，苏珊珊打了出租车过来，刚坐下来就抱怨着路上堵车，她把师傅催得生气了，两个人在车厢里对骂了一通，到路口的红绿灯她就提前下了车。苏珊珊一边掰着蟹壳，一边大骂司机。阿真往嘴里灌了半瓶啤酒，瓶底碰倒了塑料杯，啤酒淋到了小倩的账本上。小倩把账目带出来了，她没吃没喝一直在埋头对账。苏珊珊到来之前，阿真就一个人喝闷酒、吃螃蟹，自言自语，小倩一句话都不说。服务生往桌上扔了一包纸巾，就像扔下一包垃圾似的转身走了。小倩撕开纸巾，擦了擦浸在账本上面的啤酒。笔迹有些化开了。

苏珊珊说：“服务态度这么差，下次不来了。”

阿真不说话，他似乎在赌气，啤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小倩合上账本，正式宣布似的说：“我快破产了。你们得救我。”

苏珊珊瞪大了眼睛，嘴巴也闭上了。阿真忽然被啤酒呛到了，连连咳嗽。

阿真说：“你一晚上沉着脸，就因为这个？”

小倩说：“不然呢？我会给你脸色啊？”

苏珊珊放下手上没有吃完的螃蟹，吮了吮满是油汁的手指说：“别开玩笑吧，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倩把账本塞进挎包里，喝了今晚的第一杯啤酒，说：“别停啊，我请客。”

开门营业第三年了。开业的第一个月，苏珊珊和阿真每天都来帮忙，说是做义工。小倩说将来挣钱了给他俩两成的分成，毕竟他俩出钱投资了。小倩说是投资，但是他俩说是借。阿真说，挣不挣钱还不知道呢。他有过借出去的钱直接打水漂的忧虑。小倩就建议他俩以股东身份参与进来，一块经营这间咖啡店，三个臭皮匠总会胜过一个诸葛亮。苏珊珊说，她不想做臭皮匠，她也没兴趣做老板，她只想别人给她发工资，不想给别人发工资。苏珊珊毕业之后就应聘到银行上班了，每天数钱看钱，数钱数习惯了，看钱也看习惯了，钱却不是自己的，就厌恶了，厌恶了就感觉无聊透顶。

苏珊珊开门见山地说：“你打算向我借多少？”

小倩说：“不多，两万。”

苏珊珊冷静地笑笑，说：“你还真以为我家开银行的啊？”

阿真说他最多能借出一万五，一万是整年写小说的稿费，五千是整年不看电影不买名牌不旅游攒下的，再多要就只能拿命了。

小倩说：“你这段时间过来帮我，我就不要你的命。”

果然，女咖啡师打来电话提出了辞职。小倩当即同意了，她假装淡定地挂了电话，忽然就冲着手机怒发冲冠：“滚远点，我早就想把你炒了。”

雪上加霜，大树还没有倒下，猢狲就散了。下班关灯前，小倩给苏珊珊打电话，问她晚上八点到九点半那段时间能不能来帮忙收拾残局。苏珊珊吞吞吐吐，有些不乐意。小倩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里头哭了。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哭得那么惨烈，跟男朋友闹分手还没有那么心痛呢。苏珊珊的心一软，最后没辙了，她的条件是九点钟必须回家，晚半刻钟都不行。敷面膜半个钟，洗个澡半个钟，十点钟上床睡觉，这是苏珊珊雷打不动的作息规律。

小倩一把抹掉眼泪，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说：“记得明天借钱给我。”

每样蛋糕的单价加了两块钱，每种咖啡加价一块钱。相比星巴克的猪肉价，小倩委屈地说自家的已经是白菜价了。那两个考博的女生就不来了，跑到阿真的书店里去了。上午阿真把店里店外打理整洁，清扫干净。花花草草都浇了水，放到太阳下吸了日光，变得生机勃勃。下午他就去外面派传单，广场或者路口，人多热闹的地方就多派几张。苏珊珊建议说，派传单可以找两个学生去做，很多学生做兼职，劳动价格低廉又省事。小倩给苏珊珊算了一笔账：找两个兼职每人每天一百块，算上餐费每人包一餐十五块，一天统共二百三十块。二百三十块能多买十块巧克力蛋糕，或者多冲十五杯卡布奇诺。

苏珊珊捅捅旁边的阿真：“能不能挺住？”

阿真说：“挺得住。那二百三十块钱也有咱俩的份。”

晚上八点阿真回去，苏珊珊来接他的班，收拾最后的残局。小倩一个人忙咖啡台，光是洗洗擦擦咖啡台上的杯子勺子还有碟子就停不下来了，而且还要招呼客人。她恨不能多长两只手来做咖啡，客人下的单子一多她就忙不过来了。有个年轻人走到咖啡台催单，他点了一杯意式咖啡，做完一份文案都半个小时了还没上。小倩忘记了，收了钱却没有出品，她连忙道歉，慌忙中把桶里的水洒了一地。年轻人有些失望，最后说要打包带走，不留座了，他抱怨说：“浪费我时间。”

苏珊珊坐在椅子里刷微信，聊得正兴奋。她正处在热恋期，男朋友是她的同事，长得人高马大，模样有点像刘德华，鼻子勾得能戳到人中似的。小倩对刘德华没有感觉，她不追明星，也不懂苏珊珊的眼光。苏珊珊拒绝穿工作围裙，嫌太难看了，挂在脖颈上像个煮饭大妈，现在她坐在软垫座椅上聊天倒像个需要用人伺候的大妈。桌面上零乱的杯子与碟子就那样放着。有的客人一进门看到没有位置了立刻调头离开。小倩取出一个托盘，她想拿着托盘冲出去横扫一切，但是脚步还没有跨出去，客人进来要打包一杯柠檬茶带走。她又开始忙碌起来。

客人都离开之后，小倩摊开账本让苏珊珊看了看，她特意勾出了同比销售数据，和去年同期对比，收入下跌了，下跌的趋势不容乐观，看不到回升的希望。苏珊珊说：“我看生意挺好的，怎么就下跌了呢？”小倩把账本合上，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一边擦咖啡台一边说：“你要是真来帮我就帮我，不愿意就别耗着了。借你的钱，我将来分文不少地还你。”苏珊珊不说话了，把桌面上的杯子碟子收拾好，清完卫生，打理整齐，趴在咖啡前台说：“那我明天还需要来吗？”

第二天晚上苏珊珊没来，她给小倩发微信说家里有事，晚上不过来了。小倩没有回复她。阿真从早上忙到晚上，中午只趴在储物间里睡了半个小时，里面有些阴冷，他蜷缩成一团，就像一只困倦的小猫。小倩一整天守在咖啡机旁边。恰好周六，没有冻雨没有寒风，太阳温暖了一天，客人也多了起来，比平常的周末还要忙碌。她还得抽空把储物柜里面的物什摆放整齐。那个女咖啡师摆得太乱了，走得又匆忙。就应该扣完她三百块钱的表现奖金，小倩想。小倩有洁癖，看不惯很乱的场面，总要把房子里的东西摆放整齐，瓶子是瓶子，书籍是书籍，归类整理，看着入眼，人也有精神。其实也没有“垃圾分类”那么复杂，但那就是她的生活习惯。她男朋友是个IT 男，在生活方面比较粗心随意，臭鞋臭袜子横尸就躺，两个人合租不到三个月就分居了。她说真的忍不下去，肺都快气炸了。现在二人的感情也忽冷忽热，遭遇到了第一波寒流。

小倩下班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抽风机坏了一个星期，报了物业还是没人来修，她昨天又去投诉了一次。冲凉房的水雾弥散出来了，客厅和卧室都像升起了云雾似的，混沌朦胧，仿佛天宫一般。她想打电话让男朋友过来修理，要等物业来解决效率太低了。可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拨打那个电话。她跟男朋友发生了分歧，两人冷战了很长时间。男朋友从没有来“独享咖啡”里帮过她的忙。他在科技园混得并不理想，以前同居的时候他经常熬夜加班，现在依旧如此。有一次他俩出去吃饭，小倩诚恳地邀请他，希望两人撑起这家咖啡店，撑起她的理想。但是他拒绝了，他热衷的事不在创业，而是做科研，他说他也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她没有再勉强，也不怀疑他那番话的真实性。谁都接受不了别人占用自己理想的位置。

阿真以前问过她：“你知道《海贼王》中路飞为什么要戴个草帽吗？”

小倩是《海贼王》的忠实粉丝，她说：“因为草帽是路飞的信念。”

其实阿真不理解，他不看《海贼王》，但还是接受了小倩的这个答案。现在看来，小倩的卧室里贴了这么多路飞的海报也是有其原因的。她的咖啡店就相当于路飞的草帽，她的信念都放在这里了。她把咖啡店的外墙粉刷成了暖黄色，像草帽的颜色，阳光照射过来，墙与阳光就融合到一块了。

她也把账本给阿真看过了，她说苏珊珊看过了，既然两个人都投钱进来了，了解店铺的现实状况是必要的。阿真不懂创业的那些事，借钱给小倩完全是出于情谊，他看到密密麻麻的数据就头疼了，翻了两页索性把账本合上。

他问她：“真的会破产吗？”

小倩思忖了会说，前景很难预料，但目前来看不容乐观，她原本想借钱开分店，这个想法也难以实现了。两个月内，紫荆街就关闭了三家饮品店——“大卡司”“一点点”和“冰凉一夏”。三家门店的卷帘门上都贴着“旺铺招租”的牌子，至今还没有招到下家。客流量明显就降低了，紫荆街也冷清了……小倩一条一条地给阿真分析，叫他要有心理准备，这家店铺随时都会关门歇业。借的钱嘛，不知道哪天才能还本。阿真没说其他，他愣了会，起来捧着一沓宣传单就出去了。外面的天气有些阴冷，他却穿得很单薄，肩胛骨的轮廓露出来，显得很消瘦的样子。小倩躲回储物间哭了一会儿。她给男朋友发了微信，约他晚上到康乐街吃饭。

苏珊珊傍晚发来信息说今晚能到店里帮忙，她还要带上她的男朋友。小倩说她今晚提前关门了，改天吧。正常工作日，客人就三个两个。阿真到五点钟就下班了，他离开店里之后，小倩就关了门。她约了男朋友去的那家餐馆平时人多，去晚了就没有位置了。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家精心装扮一番，至少把男朋友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那条藏青色围巾披上，再换身宽松些的衣裳吧。她不想把自己的身心绷得那么紧，她穿着一件白色修身毛衣，就像裹在一只蚕蛹里，时时刻刻想要挣扎出来破茧成蝶。可是她没有回家，她提早去到餐馆，找了靠近角落的餐桌，点了几道家常菜，然后静静地等候着。

她没有约男朋友来过这家餐馆。约过两次苏珊珊和阿真，最近一次是八月份，那天是小倩的生日。三个人点了一锅海鲜浓汤。这家餐馆主打海鲜，什么龙虾、扇贝或者沙丁鱼，一应俱全。三人吃撑到斜躺在沙发上，一张嘴全是海鲜味。阿真吃到拉肚子，跑了好几趟卫生间，苏珊珊告诉服务员，没有吃完的她要打包带走。也是那一天，小倩跟苏珊珊和阿真提到了“独享咖啡”即将面临的危机——周转资金不足，店铺租金上涨，品种单一或者客人的需求发生转变等。她还留意到一种叫作“磨盒茶吧”的饮料店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街小巷里，全智能全自动，没有店员，客人在几个窗口的电子屏幕上实现操作，咖啡、奶茶或者柠檬汁，各种口味应有尽有……苏珊珊和阿真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当然不懂得小倩平静的表述下的忧虑心情，也就不以为然了，仅当是听听小倩的牢骚罢了。

男朋友来了，他迟到了十分钟，说是路上塞车。两人的心理战还没有完全解除，吃起这顿饭来，俩人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有些拘谨不自然。小倩没有主动说话，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餐桌上的菜盘上。她没有点海鲜菜，男朋友吃不惯海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约到了这家海鲜餐馆。男朋友随意问了她的生活近况，她点点头，生活方面其实挺好，没有大病大灾。接下来他没问其他了，他丝毫不问她事业上遇到的困难。

她主动说：“咖啡店可能撑不下去了。”

男朋友“哦”了一声，再无其他反应，旁若无人地夹菜吃饭，故意嚼出声音来，好像这种结局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说不定他心里感到庆幸，没有放下他的科研事业跟随小倩奔在创业的道路上，否则此刻只能双双抱头痛哭了。男朋友的冷淡与沉默瞬间击溃了她想要在他身上获得一点点宽慰的期盼。她失败了，败得很狼狈，败得痛彻心扉。两人又沉默了很长时间，面对着一桌子的菜，她没有任何胃口，反而感到一阵恶心。她躲到卫生间给阿真打了电话，叫他半小时后到小区楼下等她，她想要在楼下的酒吧大醉一场。

她在回去的路上给男朋友发了最后一条微信：分手吧！

苏珊珊赶过来了。阿真顶不住小倩的持续威逼，喝得神志不清了。阿真给苏珊珊打了电话，她带着男朋友赶过来增援。小倩喝到坐在地上，还跑了好几次卫生间，抱着马桶一直狂吐，纸巾扯得满地都是。这个场面还是头一次出现，以前喝的时候大家都很斯文，都是小杯子用嘴唇抿，但在那晚她喝得像个十足的疯子。

“一切都疯了，世界也疯了。”小倩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灌酒。

咖啡店三天都没有开门营业了。周五早上，小倩一个人去店里把过期的蛋糕都清理掉。配送蛋糕的供应商失联了，失联之前一点信息都没有。她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给店主没人回复。中午阿真坐车去供应点取蛋糕，看到那家店已经清空了，有人在搞装修，看门口的宣传海报应该是改成了一家重庆火锅店。他只得去更远的供应点取了。

刚把“周末饮品促销”的牌子贴出去，她就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走进来。是消防部门人员例行公事进店排查。灭火器早就过期两个月了，此时像三只巨大的红萝卜丢弃在储物间。卖场里一个灭火器都没有，在专业人员看来跟游泳池旁边没有救生圈一样严重。消防栓被冰箱挡住了。那个排查人员伸进手去拉门栓，就像在墙壁上挖掘藏匿的赃物一样。最后的结果是，她被罚款一千元，他们勒令她做出整改，消除一切安全隐患。她没有争辩，似乎懒得去争辩了，交了罚款，接了整改通知单，签了字。她显得十分坦然，像是提前预知了命运，他们像是来提前验收它的。既然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既然都快走到尽头了，改与不改有何区别呢？轰然倒塌与屹立不倒，在某种情况下其实没多大区别，没有多少意义。

阿真捧着装有蛋糕的泡沫箱回来的时候，小倩正坐在门口台阶上盯着那三个过期的灭火器发呆，就像盯着三个红色炸弹，像是想把它们拆解掉，又像是想要将其引爆，彻底终结一切。

小倩说：“周末人多。你今晚帮忙给每盆绿萝都打上标签，低价出卖。”

阿真把蛋糕都放到蛋糕柜，说：“没办法了吗？”

小倩呵呵一笑，说：“死撑终究不是办法，那样会连累你们一块殉葬。我不想那么自私。”她停顿了会儿，又说，“还有桌子凳子也打个标价吧。”

晚上阿真回去，苏珊珊来了，她没带男朋友来，她第一次从储物间取出那件咖啡色的工服挂到脖颈上。其实看起来挺合身，不像个做饭大妈，小倩说，这是特意为她量身订做的。苏珊珊说颜色太深，浅些会更好。她转过身让小倩给她系上腰带。小倩把腰带打成蝴蝶结。工服左胸上的LOGO 就是一个蝴蝶的图案。化茧成蝶，那是她的个人追求，也是“独享咖啡”的经营理念。她愣了会儿，鼻子一酸，从背后一把抱住苏珊珊就哭了……

店里没有客人了。阿真把桌凳摆放整齐，贴上标签。一张张标签垂下来摇摇晃晃，就像挂在祈愿树上的祈祷符。树有枝繁叶茂的一天，也有枯槁腐朽的一天。小倩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下班之前，小倩在店里转了一圈，她让苏珊珊给她拍了一张照片，背景就是那些贴着标签的桌桌凳凳。小倩把图片分享到朋友圈，再编辑上文字：你为你的理想标价多少钱？

阿真回书店上班去了，他断断续续地过来帮小倩的忙，苏珊珊则经常晚上过来。店里的事情不那么忙了，小倩说她一个人也够了，现在基本没什么客人了。过了半个冬天，街道两旁的紫荆树还开满着紫荆花。过了下午五点半，紫荆街暗了下来，逐渐陷入寂静，下班的下班，打烊的打烊，从屋子里照射出来的灯光显然比三个月前少了，暗淡了。苏珊珊晚上过来也会把招牌灯打亮，灯光一闪一闪落在街道上，更增添了那种寂静。等到整个冬天过去了，那种寂静已经爬进店了，它慢慢地腐蚀掉墙皮，腐蚀掉墙皮上的蝴蝶的图案。

小倩去了一趟海南三亚，她消失的那三个月里，一直待在三亚。她终于看到了章鱼，也喜欢上了椰子，她觉得十二岁那年做出了一种错误的选择，她应该选择椰子而不是石头，她应该抱走的是椰子而不是石头。回忆起那一幕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回忆过后，她就给父亲打了电话，没说椰子也没说石头，就说她想回家了。

小倩约了阿真和苏珊珊晚上到小区楼下的酒吧见面。见面之前，她在周围瞎逛，逛着逛着就到了紫荆街。其实这里的变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那三家关闭的饮品店已经有了新的店主。夜幕降临，烟雾不知从哪儿弥漫过来，在灯光之下，紫荆街里增添了几分烟火气。“独享咖啡”也成了烟火气十足的地方，成了一家饭馆。小倩没有进去，她站在街道对面张望了一会就转身离开了。她拎着三杯咖啡，停在红绿灯路口。不知不觉，烟雾忽然就弥散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