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
2020-11-22包倬
包 倬
我站起身,看见了窗外的月亮。今天是农历十五,你去寺庙的日子。此前多年,每月十五你都去烧香,雷打不动。但是显然,今天你不可能去了。月亮像你的玉手镯,如果将它的心掏空的话。此刻,玉手镯戴在你身上,散发出月亮一样冰润的光。
我等待的敲门声没有响起。电话也没有响。此前,我打了三个电话。我已很久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的回答不约而同:知道了。
我也给居委会主任打过电话,他在外出差,明天才能赶回。他是个好人,有着菩萨心肠。感谢菩萨,你常说,如果没有他,我们就分不到这套廉价租房。除了菩萨,你已很久不感念一个人的好了。提到人,你总说罪过。你每次提及这也许并不存在的善意,我都觉得像是有一缕光冲破乌云,照进黑暗的屋子。阴影里坐着过去的你。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啊?”你第一次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五岁。问完后你又说,“唉,你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那时的我当然不会明白你曾经躺在散发着怪味的床上,是怎样艰难地寻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们冲进家里时,你正准备化妆。换句话说,你以素面迎接了那场劫难。他们人多,有枪,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男人不在家,或许也是被外面的浪潮卷走了。
“跟我回指挥部,交代问题。”那个像领导样的人,其实是自行车厂的车间主任。你们彼此认识。你不怕死,但怕死后没人照顾孩子。
你反复向我提及这一段经历。时间长了,我便明白那些过去像骨头,卡在你的喉咙,吞不下,吐不出。
那时我们住在一起。世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大人们都在上班,忙着评先进和三八红旗手。只有我和你闲着,心如两块相互映照的镜子。我每天见你坐在镜子前化妆,像是在给自己施魔术。我对比过你化妆前后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天我没化妆。”你说,“不化妆的奶奶,是另一个人,你懂吗?”
我不懂。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你浓妆艳抹,牵着我的手,走过人群,风中有脂粉的味道。我们像两粒石子投入湖心,人们的目光在荡漾。别人是严冬的枯枝败叶,而你是春天的生机勃勃,夏天的枝繁叶茂。那时你年逾五十。
在幼儿园门口,人们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像苍蝇和蜜蜂,如针如刺。最先受不了的,是我父亲。他说:“妈,爸已经过世快十年,你也快退休了,你化妆给谁看?”
“化给我自己看。”你毫不客气地回击了他。
我父亲无可奈何。我家那栋祖上留下的老宅子,让我们表面上生活得还算体面。房子大的好处是,每个人可以独立成为一个个小世界。那永远光洁如新,散发着香味的屋子里,你在化妆桌前,为我开辟了一块地方,用来做作业。有时候,我也充当你的镜子,回答你“好看吗”“漂亮不”之类的问题。我是你的另一双眼睛。你在镜子前扭动腰肢,侧身看自己的臀部;你撩起大腿,打量着旗袍的长短。
“好看吗?”
“好看。”
“回头给你也做一套。”
“我也要化妆。”
你笑了起来,仔细看我的五官。就像此刻,我打量着你在月光下的面容,发现你今天的妆容不够精致。所以,我决定亲自为你化妆。好的化妆师是魔术师。我想,我应该算是一名合格的化妆师。我在你的脸上扑粉,像是一场漫天大雪,填满了沟壑;当你的嘴唇在月光下鲜艳欲滴,一朵花盛开,世界只剩下春天;至于眉毛,它们是行走在寒江里的两艘小船,载着我们,回到从前。
从前我躺在你的身边,没有老幼之分。除了吃饭和上学,我们几乎须臾不离地生活在一起。你将自己完全呈现在我面前,就像我并不存在一样。我熟悉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你关上门,我们在屋子里做游戏。那些游戏由你发明。有时候,我们的游戏以我为中心,你便成了一个孩子;而当游戏以你为中心时,我则是一个老人。至于性别,往往是根据游戏场景而定。我们扮演过小姐妹、老姐妹、小夫妻,甚至生命垂危的老年伴侣。
“既然是演戏,那就需要化妆。”你说。
镜中的我们,化了红妆,薄霜笼罩。你为我购置了红色小皮鞋、连衣裙、蝴蝶结。那是一个忙乱的年代,人们忙着赚更多的钞票。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金光闪闪。他们顾不上我和你。所以,我们的游戏被他们发现,完全是出于偶然。
八岁那年,他们将我和你隔离起来。我的父母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和你进行过并不愉快的交谈。我想,谈话的内容跟我说的大同小异。
“她还是个孩子,”他们一定会这样说,“孩子要有孩子的样子。”
而我无数次梦见自己化了红妆,穿上裙子,在雪地上起舞。白色的裙子,红色的鞋子。当白色相互溶解之后,只剩下一双红色的皮鞋、红唇、红指甲在跳舞。
那样很美。
我们为什么在舞台上时可以化妆,穿漂亮的裙子,而在课堂上就要穿宽松的蓝白相间的校服?如果没有你,我会认为世界就是蓝色的,因为人们总穿着蓝色工装和中山装。好在,世界也在一天天变化。空气有种骚动的气息,像春天,种子就要破土而出。某天,我看见街上开了一家美容店。我走进去,请他们为我化一个妆。
“我要去参加一个演出,”我说。我巧妙地化解了那个胖得像个箩筐的女人的惊讶。
那天我一直在街上走,像一尾鱼游在水里。有人对着我或他们身边的人笑,有人驻足,我从他们面前骄傲地走了过去。那天我逃学了。
回家之前,我再次走进那家化妆店,要他们卸了我的妆。这是件多么残忍的事,像是在揭一条活鱼的鳞片。
现在好了。在我的妙手下,你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我的记忆之初。而月亮越升越高,将一大片黑暗扔给了人间。我在你身边点燃了蜡烛。我们都讨厌电灯,它们是月亮的敌人。
我就这样看着你。你的脸,是你的世界。你所经历的风霜,全写在脸上。除了我与你相伴,似乎没有人再走进过你的世界。
“我们原本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父亲说,“但是一切都被毁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痛心疾首,热泪盈眶。谁毁了我们的幸福?难道是那些化妆品?不是。它们又不是炸药。但是,肯定有一种东西毁了我们的生活。在那个古旧的宅子里,空气、门、墙壁,都是屏障。我经常听到争吵声,以及你敲木鱼的声音。
“我们很希望你找个人陪着,像一个正常老人一样,锻炼身体,养狗,跳舞。”
木鱼声声。青烟袅袅。阿弥陀佛。
“你要怎样我不管,但你不能把我的女儿教坏了。”
我父亲并没有夸大其词。那时我的同学都叫我们老妖和小妖。他们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看一只彩色大熊猫。我父母早出晚归,忙着我们无法理解的事。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你每天将我打扮得像个公主才送进学校,而在他们回家之前,将我恢复到了他们所能接受的样子。在那座老宅子里的四个人,玩着猫和老鼠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把偷偷化妆玩成了捉迷藏。在学校里,我分明感觉到了老师和同学看我时异样的眼神,但我无所谓。我的班主任多次提醒,她让我要有个学生的样子。我所在的,正是以严厉闻名的女校。
我的父母被叫到学校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根本没想到,住在那院老宅子里的另外两个人,不光彻底和他们生活在了两个世界,而且,还瞒天过海。
“我建议你们将她带回去吧,”班主任说,“她这个样子,是会带坏其他女生的。”
对于我父母的指责,你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最后你以诵经作对抗。他们将我锁在东厢房里,而你在西厢房。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院子。院里有三棵蜡梅、两棵石榴,以及一个瓜果架。我听见你诵经的声音传来,《大悲咒》《心经》或《地藏菩萨本愿经》。
“阿弥陀佛。”我在心里念。
我的课本、文具、校服,堆放在床上,它们提醒我,我是一名被学校勒令回家反思的学生。我父母开始意识到这些年他们的角色缺失,便花时间来陪我,但是我除了每天听他们争吵以外,没有别的。
他们有太多可以争吵的话题。外面的男人或女人。生意或工作中的事情。我父亲离开了原单位,摆地摊、开餐馆,反复折腾,欠了一身的债。我的母亲在毛纺厂里领着微薄的工资。祖上留下的老宅,成了他们心里最后的砝码。债主们纷纷逼上门来,我父母无奈,只好卖了老宅。
“卖了也好,这个院子里邪气太重,”我父亲说,“我们可以换个环境生活,或许家运会顺一些。”
2002年,我们从市中心的老宅里,搬到了正在开发中的古滇路。路的尽头是臭烘烘的滇池。可是,人们已经意识到这里潜藏着巨大的开发价值。不管白天黑夜,渣土车横行,工程机械肆无忌惮。那时,房地产市场还在蹒跚学步。我父母用卖老宅还债后剩余的几万块钱,买下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窗外,是大片的田地。地里没有庄稼,它们已经被征用了,等待着开发。
在那套新房子里,塞满了我们从老宅里搬出的东西。那种感觉,如同要将盆里的东西装进碗里——它们不是塞进了屋里,而是塞进了我们的心里。两间卧室里,只有床是空闲的。我父母住一间,我和你住一间(上下床)。作为败掉了老宅子的倒霉蛋,我父亲搜肠刮肚地发掘这新家的好处。位置好,今后有升值空间;空气好,有旷野的气息;交通好,不像城里拥堵。他说这话时,我们不置可否,他的眼里闪烁着底气不足的光芒。
“真的,我们要重新开始了。”他说,“我们所有人,都要努力赚钱。”
“我们想搬出去住。”你说。
若不是我父亲阴沉着脸,我听到这句话时一定已经高兴得叫出声来了。
“你们?”他问,“你们是谁?”
“我和我的孙女。”你说,“我知道,你们对她不满意,嫌弃她。”
我以为这事会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对,但事实上没有。他们的愤怒和挽留都是象征性的。
“你要想好了,”我父亲说,“你年纪大了。”
顺便说一句,我被勒令回家反思后就再也没有回学校。我从你那里学来的沉默对抗彻底打败了父母。为了表达对我们的关爱,他们给了我们两万块钱。这些钱在当年的古滇路,我们可以支付五年的房租。我们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我们重新回到了属于我们的世界。
某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你将妆容精致的脑袋伸进垃圾桶里。我闪身躲在了一旁的树后面。你从垃圾桶里翻出纸板和矿泉水瓶,如获至宝。你白发如雪。即使是拾垃圾,你仍然戴着手套,不让那些废弃物品沾染了你樱桃似的红指甲。
我羞愧得想遁入泥土。我怎么还能让你继续养着我?
“你喜欢做什么?”有天你问我。
“化妆。”
“化妆好,”你说,“让人漂漂亮亮地活在世上,多好。如果有天奶奶死了,你别怕,你要给我化妆。”
我答应了你,成了一名入殓师学徒。我的师父是西郊殡仪馆唯一的女入殓师,我是她唯一的女徒弟。这并不是一个奇特的职业,和医生、律师、教师一样,我们只不过是面对不同的服务群体而已。
夜如深潭。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半间屋子,它像把伞,将我们笼罩其中。你手脚冰凉,多年来一直如此。我是你的暖宝宝,多年来一直如此。有秒针从我心里划过,如刀锋,能剔骨。我给你盖上大红锦被,烛光摇曳之时,你像是躺在了红色的小船上,晃晃悠悠,就要顺江而下。
我为你播放《天涯歌女》,周璇的声音轻轻萦绕在屋里。每当她的歌声响起,世界就褪去了色彩,变成黑白照。你梳妆、描眉、穿上旗袍,在镜子前转身。黑与白之间,有一条缝隙,就像骨与肉之间的丝丝缕缕。
而黑夜转身,抖出了金光灿烂的早晨。你的脸在朝霞下,充满了死亡的生机。人们忙碌起来,他们并不关心自身之外的事物。我转身进了卧室,坐在镜子前,为自己化妆。每一次化妆,我所面对的,都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张需要美来填充的白纸。化妆,对我来说,是一个雕刻和刺绣的过程。
电话或敲门声都没有响起。我下楼,去鼓皮巷。
我的鞋跟敲击着冰冷的地面,薄霜在阳光下像一地的碎玻璃。小区里的几棵苹果树,掉光了叶子,瘦骨嶙峋。一只黑猫凄厉叫着,“嗖”的一声钻进了垃圾房。有风吹来,掀起我的裙子,像一朵莲花。
鼓皮巷里有个惊恐的传说。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人,都靠蒙鼓皮为生。什么皮?牛皮。羊皮。惊蛰时节,天雷滚滚,鼓皮巷里,鼓声震天。每一年的惊蛰,是鼓匠们的节日。鼓声是人间的第二语言,通人,通神,通鬼。牛皮鼓厚重如巨石,撼动大地;羊皮鼓清脆如响箭,直穿云霄。而真正能够贯穿天地的,是人皮鼓。皮要活皮,鲜血淋漓中剥下的皮,发出的声音就是流动于天地间的血脉。夜晚的鼓皮巷里,幽灵横行。有时鼓声大作,却非人所敲响。
直到有天,有人在鼓皮巷东西口各造一座高塔,才将那些冤屈的灵魂镇压了下去。如今,这里的建筑依然保持着原貌,只是再也没有人蒙鼓。
鼓皮巷的传说,是牛老三告诉我的。他说他家祖上蒙鼓皮。他告诉我这些时,我们在他那套没有日照的红砖房里。他深陷在一个旧沙发里,喝了酒,红着眼,下巴上皮肉耷拉。他大我十七岁。他母亲死时,是我化的妆。我们是街坊。他当然知道,我是一个令人嫌弃的女人。这个城市只有两家殡仪馆,所以我被人发现是入殓师的几率比坐台小姐都要大。
我知道他们迟早会知道我的职业,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我等同于晦气。他们看我的目光里,有恐惧和厌恶。只有当他们的亲人躺在殡仪馆里,他们才会塞给我一个红包,求我给逝者化一个美妆。
牛老三母亲火化后,我在鼓皮巷口遇见他。大中午的,他已经喝多了。喝多了的牛老三晃着他门板样的身体,走在我前面,风中飘荡着酒味。他听到了身后的高跟鞋声,一回头,就看见了我。
“噢,是你啊。”他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从他身旁走过,他突然伸手想来抓我。
“哎,”他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
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声音里有真诚的愤怒和惋惜。我在他前面停住脚步,他踉跄着,差点撞了我。
“关你啥事?”我说。
“可惜了。你要是给活人化妆多好?”
“在殡仪馆时你咋不这么想呢?”
这个提醒让他陷入了失去母亲的悲伤中。他眨眼咂嘴,似乎在努力从醉意中挣脱。
“啊,”他说,“说起这事,我应该请你喝杯酒的。”
“谢谢。”我说。
似乎那是个周日,因为我只在这一天休息。有时候,我会在这一天牵着你出去走走。但你太老了,我们只能顶着别人异样的眼光在鼓皮巷里走动。你总是劝我周日单独出去走走,去尽量远的地方,能回来就行。我也确实依你所说,跳上一辆公交车,从起点坐到终点,下车,转乘另一趟车。我走在人群中。我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和我保持着距离。
所以,当牛老三说要请我喝一杯的时候,我下意识动了一下心。但只一瞬间,我就灭了这种念头。只要在鼓皮巷附近住上三年,谁不知道牛老三呢?游手好闲的光棍,醉意朦胧的色鬼。我怎么能跟他去喝酒呢?我朝前走去,他又叫住了我。
“哎!”他说,“只有我愿意请你喝酒,你知道不?”
我像一条蚯蚓,就这么被他晒到了太阳下。我没有反驳。他觍着脸凑上来,想来拉我,被我甩开了。
“我自己会走。”我说。
牛老三是第一个走进我世界的男人。我们一起吃饭、喝酒,有时候他甚至会开着一辆快报废的两厢夏利,去殡仪馆门口接我。他住在鼓皮巷旁的一个旧院子里,那是他母亲当年的单位宿舍。那是一个乱狗窝一样的地方,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酒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厨房里散发着霉味。如果心情好,我会帮他收拾一下。但我们经常不欢而散。我无法接受他的要求。我们甚至为此争吵,然后断了联系。偶尔还是会在鼓皮巷里遇见,但视若无睹。
我在这个清晨穿过鼓皮巷,是去找牛老三。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敲门声响了两下,屋里传出牛老三的声音。我没有回答。拖鞋声后是透过猫眼的窥探。门打开了。他似乎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还穿着睡衣,醉眼蒙眬。
“是你?”
“嗯。”
在简短的对话中,我已经走进了他的卧室。他曾无数次将我推向这间卧室,我每次都借助门框挡住了他的进攻。所以,我可以想象身后的他是一副何等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了?”他问。
“没啥。”我说,裙子已经落了地。
没啥。十分钟以后,我离开了牛老三,身上有他的酒味。他想拥抱我,被我推开了。或许他以为这是某种开始。
我去到纸火店里,那个本身已经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也露出一脸的不屑。都是以死人之名赚活人的钱,也算是半个同行吧。可她看不惯我的妆容。当然,她已经没有了将我拒之门外的力气。
“我买蜡烛、冥币和香。”
这是家大约八平米的小店,并无多少存货。它一面墙上挂的是寿衣,一面墙堆放的是花圈。老妇人像一只老鼠,钻进纸箱堆里翻找,终于搬出了三箱白蜡烛、两箱冥币,以及几捆长短不一的香。
我搬东西上楼的时候,遇见了我的邻居——一个喜欢钓鱼的老头,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前几年,他为了接近你,甚至信了一段时间的佛教。但后来,他将你和菩萨一起忘记了。如今他见到我们已经不再打招呼。他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这个城市的冬天,如果天晴便很暖和。今日立冬,太阳很好。我将窗帘放下来,阳光被挡在了外面。我一个人要将靠墙摆放的沙发移到客厅中央,有些费劲,只能一点点挪动。家里的四条高板凳,是老宅里的遗物,以前摆放在堂屋中央,后来遭人嫌弃,占地方。我从阳台上找出它们时,上面落满了灰尘。用抹布擦拭过后,光亮如镜。
当高板凳上的蜡烛全部点亮之时,客厅里有了天堂的模样。火苗欢呼着,照亮你前行的路。你躺在烛光中,像是睡前忘记了卸妆。我没有悲伤,一点也没有。
我用燃烧的冥币,为你造出仙境的烟雾缭绕。我一张张烧,像一个老人细嚼慢咽地吞下食物。对于钱,你似乎没有太多渴求。“赚不了,就少花点。”你说这话时,像是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我。所以,我为你烧去那么多的冥币会不会增加你的负担?这倒不是活人慷慨,而是冥币的面值和人民币实在相差太远。每一个死人,都是天堂或地狱里的富翁。
如果果慧法师知道你的事,不知会难过还是高兴。可是我现在联系不上他。我只能给你播放《大悲咒》。循环播放。蜡烛还要很久才会燃尽。冥币暂时不能烧了,烟雾久久散不去,太呛。
你已经做完了人间的事,而我还没有。
他们终于来了。我爸和我妈。哭声先人而至。邻居们见了,驻足让道,大体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院子里,每年都有老人熬不过冬天。救护车呼啸而至,很多时候,老人们离开家的下一站不是医院,而是殡仪馆。
他们呼天抢地地进了门,像被抽走了身上的骨头,趴在地上,哭声震天。他们将冥币扔进火盆里,燃烧不及,屋里浓烟滚滚。我只能打开窗子,将哭声和烟雾一同放出去。然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这世上的家庭,有的和睦美满,有的冷若冰霜。我们像一粒种子飞离果壳,兀自生长。人心软弱,时间抹去记忆的能力也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强。就像关于你的过去的另一个版本——你的红妆惹的祸。
“有人取笑他,所以他便将脏水泼向我。”你说,“他是个懦夫,可怜又可恨。”
你指的是我爷爷。你回到家后,不哭不闹,默默割断了感情的绳索。那栋老宅子,像个庞大的消音器,人与人之间的话少得足以让苍蝇和老鼠猖狂。有人死了,一切从简;有人活着,像一块块孤独的石头。
可是,他们居然在你面前号啕大哭,哭到声音喑哑。我站在一旁,耳朵里充斥着哭声,眼睛里塞满了烟尘,风从窗外灌进来,那些化烬的冥币四处飞蹿。
“我出去一下。”我说。
我饿了。至少有十二个小时,我粒米未进。有一团火在我的胃里燃烧,灼疼。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鼓皮巷里的小吃店。这是一家老字号,种类繁多,味道也不错。只是因为小武,我很久没进这家店了。服务员小茉莉正在潦草地抹桌子,满脸的不耐烦。她似乎直到给我端来面条时才发现是我。
“小武呢?”我问她。
“死了。”她说,“不要跟我提这个王八蛋。”
小武当然没死,死的应该是他们的感情。我在鼓皮巷尽头的雅乐居门口找到他时,他正在玩手机游戏。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下班回来经过这里,他朝我吹口哨。那时他刚退伍不久,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也是因为他刚来这里做保安,所以才会对我吹口哨。有天他约我看电影,我欣然答应了。他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从手开始抚摸我,我的身心战栗而喜悦。
我们每三天去一次不远处的如家酒店。可是某天,他告诉我,他真正喜欢的人是小茉莉。
我恍恍惚惚地度过了一个夏天,不敢轻易走进鼓皮巷。秋天来临的时候,你在过道里摔倒了。隐形的病魔逃过了X 光和核磁共振的检查,医生的结论是:没有问题,软组织受伤而已。可你已经无法下床了。我给父亲打电话,广场舞音乐穿透嘈杂的人声送进了我的耳朵。我告诉他你的病情,他说:我最近忙着,你先好好照看她吧。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问。
“你不会死。”我说。
这当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就像我去看小武,他却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我知道是你,”他说,“我已经闻见了你身上的香水味。”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我说,“二十分钟就足够。”
小武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思索着,并不抬头。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岗亭里,他的同事正在看着我们。
“你有啥就在这里说吧,”他说,“我在上班,离岗会被人举报扣钱的。”
我伸手去拉他,他猛然间跳开了。然后站在一旁,愤怒地盯着我。
“别,”他说,“你的手很冷。”
“我奶奶过世了,”我说。
“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还在家里。”我说。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惧,态度随着缓和下来。
“我们还有可能吗?”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然后摇摇头。
“怎么可能?”他说。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是跟小茉莉结婚吗?”
“没钱结个屁的婚啊。”他苦笑了一下。
“这是送给你们的红包,”我掏出准备好的银行卡,“我的银行卡密码,你还记得吗?”
小武被吓到了。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银行卡,而是一条蛇。
“不要,”他也许觉得我这样过于唐突,加重了语气,“我凭什么要你的钱?”
“我没有任何要求,你拿着吧。”我说。
他稍稍松了口气,但依然紧绷着身子。我将卡塞向他的牛仔裤兜,他躲开了。那样子,看起来像是我想占他便宜。他的嘴角向上微翘,似笑非笑,终于将双手从胸前放开了。他的目光注视着我手上的银行卡,欲望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来,却又被某种东西强行抑住了。他似乎做出了决定,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你走吧,”他说,“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餐?”
见我并没有离开的样子,他突然朝鼓皮巷里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我穿着高跟鞋,追不上他。拿在手里的银行卡,此时成了一种屈辱的象征。不远处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清理垃圾,我赶在他将垃圾桶推向垃圾车之前,将银行卡扔进了桶里。他瞟我了一眼。
我往回走时,居委会主任打来电话。他出差回来了,要来看你最后一眼。我和他约在楼下相见。
“她走了,你怎么办?”他问我。
当时以你名义申请的廉价租房,在你走后,房子会被收走,给那些更需要的人。
“我还没想好。”我说,“但是,房子的事您为难,她一直念叨您的好,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隔着一层楼,我们听到了哭声。那声音不像是哭,更像是在哼唱,像一台正在顽强爬坡的旧汽车。那声音在我敲门的时候停了。屋里的蜡烛被风吹熄了一半。我向他们介绍了居委会主任。我父亲递了香烟过来,被拒绝了——他不抽烟。
“她的手镯呢?”我问。
“什么手镯?”我母亲反问,“我没有看见手镯。”
“哦,”我说,“殡仪馆我已经联系好了,什么时候送去你们做决定。”
主任向你鞠躬,上完香后退到了一旁。
“我是居委会的,”他说,“待办完后事,你们到居委会来办理房子的退还手续。”
“退还?”我母亲失声叫了起来,“退了房子,我女儿住哪里?”
“女儿”这个词像两粒石子,突然塞进我心里,硌得生疼。
“我不需要房子,”我说,“我有自己的打算。”
我母亲又开始抽泣,不知道是哭丧事还是哭我的未来。主任要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他消失在过道里才关上了门。
“手镯呢?”我又问,“她的玉手镯。”
“没看见,”我母亲说,“一个过世的人,戴着手镯干什么?”
“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当然应该让她带走。”我说。
“难道她不应该给我们留点遗物吗?”我父亲振振有词,“我们想她的时候,可以看看。”
“对啊,”我母亲说,“更何况我们根本没见到她的手镯。”
我突然失声痛哭。不是悲伤,而是疼痛。
“别太难过了,”我父亲拍拍我的肩,“人固有一死嘛,活着的人,要朝前看。”
这话提醒了我母亲。
“对呀,”她说,“等这事结束后,你去找居委会说说,这房子可千万不能退还了。”
这时,殡仪馆的司机老范打电话来。他问啥时候来搬运尸体。我转达了父母的决定:明天早上八点。我父母陪我守你在人间最后一夜。上半夜,他们还往盆里烧纸;到了下半夜,他们哈欠连连,一遍遍捶背扭腰,仿佛身子快要散架了。他们不时望窗外,看手表,而曙光迟未降临。你睡得像个婴儿,嘴角甚至流露出一丝浅笑。有人在这个夜晚出生,有人在这个夜晚死去。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风吹散了热气,冷飕飕的。我推开窗,看见灵车缓缓开来,像一只静默的怪兽。电话响起,我浑身战栗。而我的父母却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来了吗?”
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踩着我的心脏而来。我为他们打开门,老范走在前面,他轻轻握了下我的手。“节哀。”每一个进门的人都冲我说这句话。屋子很快塞满了人。我父母退到了一旁。装尸袋像一只黑色的巨蟒张开嘴,很快将你吞噬。他们将你固定在了担架上,抬着下楼。有邻居听到响动拉开了门,看到裹尸袋,迅速关紧了门和窗。下到一楼,早有人打开了灵车的后舱,你被送了进去。我和父母坐一排,另一边的位子上坐满了工作人员。
灵车汇入车流。从外观上看,这车和其他车辆并没有明显区别。为了不惊扰路人,甚至没有打上任何跟殡仪相关的字。我熟悉的巷子在车窗外退去,像春天时褪下的旧棉袄。这是上班高峰期,灵车夹在车流里,行进缓慢。这漫长的人间告别,像你的一生那么艰难。
殡仪馆在郊外,我们需要通过高速公路才能抵达。而各种车辆塞满道路,电动车和自行车见缝插针。老范开车不习惯按喇叭,沉默得像个幽灵。我们坐在车上,谁也不说话。
在某几个瞬间,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在上班的公交车里。窗外的景象也大致相同。每天上班,我都急切盼望公交车能早点驶离市区。但是,当我反应过来是坐在灵车里时,我又希望这车能够开得更慢一点。
我父亲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挂断了。再响,再挂。再响,他只能接电话了。他将手机紧贴在耳边,身子侧向一旁,含糊其词。我母亲突然伸手从后面抢走了他的手机。那边隐约传来一个女声,喂,喂,喂!
“你谁啊?”我母亲对着电话吼,我的父亲虎视眈眈。然而,电话却被挂断了。
“是你的舞伴吧?”她问,“老不要脸的。是不是又缺钱了?”
“你别乱说,”他低声哀求,“我们只是朋友。快把手机还给我。”
“朋友?去宾馆开房的朋友?”她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我已经给过你们两次机会了,臭不要脸的。”
除了老范,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俩。却没有人出口相劝。
“把手机还来,”我父亲加重了语气,快要爆发了,“听到没有?”
车辆终于突破了车流,驶上了高速公路。
我的母亲高举着手机。我的父亲像一只觊觎香蕉的猴子。
“信不信我将手机丢出窗外?”她说,“敢让大家看看你们之间的秘密吗?”
“有病!”他说。
前方路上,有一辆轿车突然并道,灵车紧急制动,差点撞上了。我的父母像两只斗鸡,头碰到了一起。那几个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红了脸,互瞪一眼,偃旗息鼓。过了一会儿,他覥着脸从她手里拿回了手机。
远远地,我看到了殡仪馆。火葬场的烟囱耸入云端,这是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通道。灵车驶下高速公路,进入匝道,右转,穿过一片田地,便到了殡仪馆。空气中飘着一种怪味——或许没有,是我心理作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田野里那些庄稼上,覆着的灰尘也是骨粉。
乐队已经准备好。我特意要他们循环演奏《幽灵》。这首歌很难奏,他们平时只会用芦笙演奏《瑶族舞曲》。加了价,他们排练了一个通宵。我喜欢《幽灵》里的哀婉和激昂,每一个音符都像雨点打在我脸上。
你被推入了仪容间。我将在这里最后为你化一次妆。你属于正常离开,面容安详,没有任何伤痕。这些神秘而让人忌讳的程序,在我们这里只是一件工作。我像一个护士盼望遇见一个安静的病人一样,盼望遇见的尸体都不要那么面目狰狞。
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和你告别。来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想必是我父母的朋友。刚才在车上发生的事情其实并未过去,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我推你出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我母亲干嚎起来,但声音完全被音乐给盖住了,她大张着嘴,像是在表演一幕哑剧。我见过各种规格的告别,你属于那种最平民化的。但这没有关系。任何华丽的送葬仪式,最终都是将人送进火炉。默哀。告别。
那两个负责推你进入燃烧室的工人我认识。我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红包,告诉他们我亲自推你进去。在燃烧室里,你将通过传送带被送进高温火炉。在进炉之前,我还要为你套上黑色的尸袋。但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我将尸袋平铺在传送带上,自己钻了进去,就像小时候我们玩的捉迷藏。那时我常躲在口袋里,伪装成一袋被废弃的东西。那传送带像一座桥。我躺在人间和天堂之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