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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记

2020-11-22

雨花 2020年8期
关键词:银鱼澜沧江网箱

黛 安

捕梦者

第一次见陆忱是在瓦窑码头。

江畔售票处前面的黑色遮阳网上,薄薄地摊晒着一层白花花的小鱼。几个头戴大檐遮阳帽的男女正手持竹竿一点点拨拉着,翻鱼。我走过去,与其中一个女人搭话。她热切地看着我。我的装束、容貌、口音,像一把尺子,瞬间标示出了我与她的差异。澜沧江的阳光、空气、泥土、水,生不出我这样的女人。我一看就是外地人。

我不认识这种鱼,就问那女人,大姐,这是什么鱼啊?小银鱼 !她说。声音敞亮。我抓起一把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一股暖烘烘的腥咸味。放眼望去,小银鱼铺满了整片水泥地,在上午明晃晃的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晒这么多啊!我说。多了嘛!一江底都是 ,捞不败 !她指指江的方向,接着说,陆老板来之前,我们在江边生活了几十年了,知道江里有大波(白)鲢、小波(白)鲢、花鲢,不知道江底还有小银鱼 !这鱼是陆老板的?我问。是 !他在哪里?女人停下手里的活,下巴一抬指给我。她黑红的脸上,眼睛分外活泼明亮,有风吹过江水时的粼粼波光。

我绕开晒着的小银鱼,朝水泥地边上走去。一堆男人在打麻将。噼里啪啦,一会儿推倒,一会儿又码起来。他们脸膛黝黑,身材墩实,只有一个,瘦瘦的,白脸。不用问,就是他了。他看了我一眼。在这里,云南澜沧江瓦窑码头,两个异乡人独特的样貌,像江里两条闯入某一类鱼群的异类,彼此陌生,却又心照不宣。

麻将打完,我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他会意。我们找个阴凉地重新坐下。虽是深冬,中午的天却热得很,和我故乡山东的初夏差不多。近旁树上,成嘟噜地挂着青绿色芭蕉。有一株,半空里坠下一大穗绛紫的纺锤形大花苞。我面江而坐,看上去,那花苞正垂在澜沧江的江心。

谈话散漫而轻松,看上去,似乎相识已久。他没有一点人们惯常以为的老板该有的样子,倒像个文弱书生。江里鱼多,他只捞小银鱼。他笑说自己是猎人。我跟随他的叙述走进捕捞现场:银鱼向光,水面上吊一盏二百五十瓦的高压钠灯,灯下沉一个十米乘十米的网箱。晚上,灯一亮,穿透力极强的灯光像一汪熔化的金水坠进江水,江底的银鱼发生暴动似的迎着光往上游,进入渔网。网箱提出水,银鱼从黑暗抵达光明。大约两三分钟,离开水的银鱼纷纷死亡。趋光的它们从此陷入永恒的黑暗。银鱼用死亡,记住了人间。

他说他叫陆忱,安徽人。

陆忱不是一年到头都待在澜沧江。

五月中上旬,雨季如期来临。一场又一场雨落在江里,沿途各支流也纷纷汇入。上涨的江水,黄汤一样浑。灯光在水里被泥沙吞噬,不上鱼,陆忱就转去别的地方。

他去小浪底,江苏滨海,金沙江,湖北与河南交界处的丹江口,吉林东辽河海域的二龙湖,黑龙江大庆杜尔伯特县的连环湖——龙虎泡、火烧黑、阿木塔……哪里有水,他就去哪里。哪里有野生银鱼,他就去哪里。他像一条鱼,逐水而居。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水,海水,湖水,江水,河水;水里都是鱼,大银鱼,小银鱼,瘦银鱼,肥银鱼,成群结队,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五月中旬,奔赴小浪底。上游有三门峡水库。黄河一半是水,一半是沙。泥沙日夜沉淀,淤积。到了七月份,三门峡水库开闸放水,把沙冲跑。一冲,浊浪滚滚,捕不到鱼了。陆忱在小浪底待到六月底。

七月初,赶往江苏滨海。他守在滨海,同时把人派往金沙江。这里是海银鱼,咸的。七月,滨海有大小潮汛。鱼网支在海里,什么也不用管,只等着海水倒灌。陆忱说这叫“欢捕捞”。我不知道那几个字怎么写,想象着,潮一波一波上来,鱼一网一网留下,捕鱼的人多么欢乐啊。一个月,大潮汛小潮汛过去了,海停止发情般的涌动,重新安静下来。

八月初,转至丹江口。待十几二十几天或一个月,长短看情况。灯光捕还是拖网捕,也是看情况。

几乎是同一时间,陆忱自己,或者派工人,去大庆,去长春。以前,没来澜沧江之前,他在那一待就是两个月。

各流域银鱼大小不同,产卵期不同。陆忱说,东北银鱼元旦产卵,八月一号就能捕捞,能长到十到十二厘米,最长的十五厘米,是大银鱼。大银鱼在南方养不活。黄河与长江流域的银鱼,正月十五产卵,五月一号捕捞,能一直捕到春节。澜沧江元月份和八月份一年产两次卵,全年都可捕捞。这些地方的银鱼长二到五厘米,最长六厘米,是小银鱼。小银鱼在东北也难成活。一方水养一方鱼。陆忱说。

八月中旬,陆忱返回澜沧江。这时,雨季结束,江水重又清透起来。网箱一支,二百五十瓦的高压钠灯一打,一江的银鱼,在对光近乎疯狂的渴望中,从水下,从黑暗里,用鸟一样飞翔的姿态,一群一群,浩大而无声地游上来。

我问陆忱,你一年到头捕多少?他说,二百到三百吨鲜货,干了的话,五十吨吧。

一条银鱼几克重,二三百吨是多少条?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么?恐怕没人算得清。夜空中有一条星的银河,澜沧江里有一条鱼的银河。星星一颗就是一颗,一颗星星不会生出另一颗星星,银鱼会。野生的银鱼,它们强大的繁殖力,为江里的鱼类提供了丰美的食物,同时,也足以耗掉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说到底,人类在捕鱼,鱼也在猎取人类,谁都休想战胜谁。

第二次见陆忱是春节后,正月十三,他从安徽老家回到澜沧江瓦窑码头,开始他新一年的捕捞。

春节期间我去了别的地方。徒步翻越了原始的高黎贡。在山上,长到云彩里去的大树杜鹃,顶着满满一树冠硕大嫣红的花朵,边开边落,落花触地的瞬间,寂静的森林里回荡着花朵“噗——噗——”的呐喊。我从树干上摘果子一样摘走了一个鸟窝,并很快为此羞愧不已。后来又去了怒江。

陆忱一回去我就折回了瓦窑码头。

我到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银鱼刚打上来不久,太阳很好。码头的白色水泥地上铺满了一张张黑色遮阳网。一张网六米宽,五十米长。陆忱正和工人们一起,每人端一只竹编的簸箕或筐子,将水淋淋的鲜银鱼均匀地撒在上面。我走到他跟前,问昨晚捕了多少,他说一吨。来之前我们说好了,今晚,他同意我上船跟着工人打一晚上的鱼。

时间还早,他让我把半人高的大行李箱先放在路边一家小客栈里,他们几个人吃住都在那。

瓦窑码头地处篱笆山,附近没有村庄,零星的几处房舍,被常年过往车辆扬起的灰尘覆得灰头土脸。无处可去,我只好先去陆忱说的小客栈休息。它在路边,门前竖着一块旧木牌,黑色毛笔字歪歪扭扭:力坝沙移民饭庄,包吃住。底下的小字:黄焖鸡、木瓜鸡、手撕鸡、道人山苤菜、火腿凉片,各种山茅野菜。小饭店前排房子吃饭,后面一排平房,陆忱和他的连襟以及澜沧江渔业公司的几个人住在里面。饭客栈里给做,都是家常饭菜;住宿按床位算,一张床一天十块钱。我让小客栈做了点饭吃。饭后,客栈女主人提着箱子把我带到陆忱房间门口。门关着,没锁。我推开进去。

屋子很小,两张单人床分靠在南北两面墙上,中间的过道只容一个人转身。床上棉被团成蛋,衣服横一件竖一件,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床头小桌上饮料瓶、烟头、充电线,杂物更是到处都是。所有的东西都静静地蒙着一层尘。陆忱说过,这些年,他一个人,都是这样。早先,妻子在家照顾女儿上学,离不开;去年女儿上大学了,妻子曾跟他出来住过一段时间,无事可做,还担心被紫外线晒黑,不到半年就回去了。他又逐鱼而居,很少回家,从年头到年尾,在家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天。他说,辛苦捕鱼,就是想让老婆孩子过得好点。我前一夜睡得少,困得眼窝像进了沙粒,涩涩地疼,我扯了扯被子,躺在陆忱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这张承载着他的夜晚和梦想的小床,意外地,临时安顿了一个陌生女人疲惫的身体。

这一觉像块铁板,睡得实沉。连个梦都没有。老板在杀鸡,说是陆忱为款待我专门嘱咐他做黄焖鸡。是一只母鸡。剖膛后,掏出来一嘟噜卵,葡萄大小的七八个,圆圆的,油汪汪的红橙色;玉米粒大小的,黏乎乎的一堆,金黄色。种子,胚胎,太阳……生命的孕育都在黑暗中进行,寂静,美妙,秘不可言。

看完杀鸡,我去了江边码头。夜里捕捞早晨摊晒的银鱼,下午干透了,拢成白白几大堆。乍看上去,鱼堆上撒着一层黑芝麻,走近了细看,原来是鱼眼睛。每条晒瘪的鱼都大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睛。陆忱和工人们蹲在地上,拨拉着鱼堆往外挑小鱼、小虾、小蟹子。这些东西掺在里面,卖的时候掉价。我问银鱼多少钱一斤。陆忱说,鲜的五十八,干的二百九。我扫了一眼,问这几堆有多少,他说,二百公斤吧,这是旺季。我迅速算了一下,二百九十块钱一斤,四百斤就接近十二万。我笑着说,陆老板一天就挣这么多钱啊!他头也不抬地说,哪里,管理费,承包费,工资——没鱼捕的时候也照付,得养工人,电钱,油钱,维修费,医疗费,保险……七七八八,剩下的,他和连襟,两个人一分,没有多少。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澜沧江的野生银鱼,竟养活着这么多人。

我也蹲下来帮着拣了会儿。终究是生手,拣得慢,看其他人,唰唰唰,动作干脆麻利,似乎有一种韵律在里面。我突然想起梵高。1882年7 月23 日,他在写给哥哥提奥的信中说,“……即使有人来骚扰,我也可以保持漠然。我太热爱绘画,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情分心。研究画面透视给我带来的乐趣,远胜于与人交流……”他在同年10 月1 日的另一封信里也说,“……只要我拿起笔画画,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热爱的事物,但多数时候,不得不与现实妥协,只因活着实在不易。我希望眼前忙碌的人们,手里做的,是生计,也是他们喜欢的。

忙里偷闲,抬头看看,澜沧江似乎凝固了,一江绿水如玉,静静铺在不远处。

干完活,陆忱和我还有几个人一起回小客栈吃晚饭。黄焖鸡端上来了。据说,要正宗的黄羽黄爪黄喙的山区三黄土鸡做出来味道才足,不知这只是否就是。我啃了几块,肉不是很烂,但很香,汤里隐隐有草果香。结草果的植株,我前些日子徒步翻越高黎贡山时见过,叶子又大又绿。陆忱埋头吃得很快,偶尔说笑几句。这边吃着,那边天渐渐黑了。

吃完饭,陆忱回了趟宿舍。一会儿,他会跟着小游艇把我送到江上的捕鱼船上。今晚,我要跟着捕鱼师傅捕一晚上的鱼。想来,这将是一个难忘之夜吧。

夜渔

天黑透了。山黑透了。江水黑透了。星星和半轮白月亮出来了。

坐二十几分钟船到了捕鱼区。两条小船停靠在江边。陆忱把我交代给船上的男人后就走了。

两人有点意外。大概,捕鱼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女人上到船上待过一夜。

他们是爷俩,舅舅和外甥。舅舅五十多岁,姓高;外甥四十多岁,姓顾。舅舅从小打鱼,外甥也从小打鱼。

两条船,一条住,一条工作。都小而简陋。住的船由几个空汽油桶托着,横竖交错的铁杆上罩着淡绿色的油布。船头除发动机外,散落着塑料水桶、煤气灶、高压锅、炒瓢、油桶、酱醋瓶子、盐袋子、水壶、碗、脸盆。绿色的脸盆底朝天扣在船板上。低处的船舱也是搭起的架子,四面裹着油布,像个小矮窝棚。这是睡觉的地方。固定油布的绳子绑得左一根右一根。毛巾衣服随手搭在杆上。工作船上只有发动机和几个空泡沫箱。我抓着铁杆和绳子在两条船之间趔趄着走了个来回,一走一晃,踏空了就会掉进江里。在大地上走惯的北方人,的确不习惯乘船。

这两条船,就是我今晚的陆地了。

要去起网了。外甥顾师傅开船,舅舅高师傅吸烟。小船“哒哒哒哒”地响在空旷的江面上。高师傅伸手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打火机“吧嗒”一声点着,煞有介事地吸起来。此刻,“吸”才是重要的,会与不会,不重要。

江上没有灯光,眼前浑然漆黑一片。天空铺满灰色云彩。月亮与星辰在上,依稀可见的江水在下,墨黑的群山,清冷的夜风,响亮的马达声与沉默的我们,充斥在天空与江面中间。我们三个存在的方式,顾师傅是一团模糊的背影,我与高师傅是两粒红烟头。夜拿走了我们的真实面孔,只留下魔幻的一面。

四五分钟后,前方有了光亮。一盏白灯,一盏黄灯。远远的,灯光涌动着从水里铺过来两条长路,一条白,一条黄,像是真的能走。小船停在灯下。这里支着一架网箱。我第一次看见网箱,原来是个焊接的十米乘十米的正方形铁架子,浮在八个油桶上,渔网固定在四根铁架子上,底下垂到水里去。捕鱼就是起提前下好的网。两盏灯,一盏照明一盏捕鱼。照明的白炽灯五百瓦,挑在网箱一角的竹竿上;捕鱼的高压钠灯二百五十瓦,四根绳子四下里牵着,吊在网箱中间,垂向水面。灯外都是黑的。炫目的金黄的灯光像一汪金子向江水里坠去,银鱼循光而来。

起网了,两人各站在网箱一侧,每人提着网的一角往一边赶,边赶边抖落挂在网上的鱼,最后把兜在网底的鱼倒在白色泡沫箱里。银鱼都差不多大小,两三厘米或三四厘米长。这一网五六斤,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几万条。刚出水的银鱼呈淡青色——该叫黛鱼,这才是它的本色——不停地蹦跳。我捏一条放嘴里,它在舌尖翻滚,一时间满嘴里都是鱼,难以忍受,赶紧吐掉了。两三分钟后,鱼不再动,青色像一件衣衫迅速褪去,整条鱼成了透明的白色,像一段凝固的江水。我挑了一条最长的,用黑夜做背景,一手拎着,一手拍照。被定格的银鱼像是做了X 光扫描,一条白骨纵贯全身。鱼死了,这时候我试着吃了几条,咯吱咯吱,脆,软,滑,凉,微咸。有一条,还没嚼,自己滑下去了。

网重新布好,船向另一片江面开去。

这条船管着四个网箱。我们从晚上十点多开始,不停地来回奔波。中间会抽空喝口茶,抽支烟。

草原上,天空与草原一样,圆的,扣下来,草原多大,天空多大;草原多圆,天空多圆。人出草原,得把天空掀起一个角。江上,天空与江一样,长的,压下来,江多长,天空多长;江多宽,天空多宽。词语有时就像庄稼,有地域性。都说月朗星稀,也不对,要看哪里。今晚,此刻,2019年2 月14 日凌晨两点十六分,在澜沧江上空,半轮明月外,还有半天空碎星。那星星像江底的银鱼,小而稠密。随着渔船的行驶,月有时在青蓝的天空正中,有时在黑漆漆毛茸茸的山顶上。有次收网,我一抬头,半盏月正仰面朝上,如一只白鸟,敛起羽翅,静静地憩在两山之间的低凹处。而另一次停船收网,我抓着船顶的篷布满天空找月亮,只有大大小小明明灭灭的星星,遍寻月亮不着,水里也没有。江上的月亮,像一条鱼,逃走了。

有一刻,唇齿间缭绕着一股陌生的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起来,那是我先前吃下去的几条生银鱼的味道。它们升腾起来了。不是酸、甜、苦、辣、咸。那气味轻,浅,隐约,飘渺,模糊,暧昧……我极力捕捉。终于,它像一条游走的鱼被我一把抓住:是新鲜的、银白色的味道。颜色,是有味道的。

到底是冬天,凌晨以后明显冷了,船一开,江风扑面,冰碴子一样冷。帽子,围巾,大衣,捂严裹紧,还不行。高师傅看我手掌总贴额头上,便把他雷锋式的棉帽让给了我,我的羊绒编织的毛线帽戴他头上。我暖和了,他看上去就有几分滑稽。我们闲聊。一天之中,黄昏和黎明鱼最多,鱼饿了,纷纷上来觅食。捕鱼最好天黑水静。天黑灯光才集中。每月月半,月圆前后那几个晚上,月光均匀地洒下来,整条江澄明一片,银鱼满江里跑,不去网箱。这时候,师傅们索性休息,工钱照旧,一天二百,只是没有了平时每捕到一斤每人一块五的补助。圆月,给师傅的劳作画了一个句号,他们终于有了自己囫囵的白天与夜晚,晒个囫囵太阳,逛个囫囵街,喝顿囫囵酒,睡个囫囵觉,做场囫囵梦。圆月,让该黑的黑,该白的白,该隐秘的隐秘,该亮堂的亮堂。它把师傅残破的日常变得和自己一样圆。

有段时间,水流大起来,银鱼冲跑了,网上来些小白条,外甥直接倒进了江里。他说,白条也是澜沧江里野生的,长不大,最长十五厘米,小的,油炸还可以,大了就不好吃了。这条江里,没人专门搞这种鱼,几块钱一斤,划不来。他们老家安徽这种鱼更多,几毛钱一斤。当舅舅的说,先停停,等水不动了再起网吧。说着点起了一支烟。外甥则哼起了小曲。我听调子好,就问是什么。他说是他们安徽这种鱼老家的《打麦歌》。我说,哼多不过瘾,唱呗,反正没鱼,吓不着。当舅舅的吸完那支烟,俩人果然唱起来:

打起麦来就唱歌——嘞,哎咳哟,哎咳哟嘞

你一下来我一下,哎咳哟,哎咳哟

打下麦子一担担,哎咳哟来哎咳哟

今年的麦子好收成,小娘子!

海棠花开哟,开哟

为了好日子过——嘞,哎咳哟,哎咳哟

一场麦来又一场,哎咳哟,哎咳哟

一餐中饭麦场蒸,小娘子!

海棠花开哟,开哟

……

我坐在船中间,听两个男人扯着嗓子吼。他们嗓子不好,唱得倒也不难听。在外给人打鱼,一年在家待个十天半月,每次唱到“小娘子”,声音里都有一股蜜意。他们不是唱给夜空和澜沧江听的,不是唱给我听的,是唱给自己的吧。他们在歌声中找寻自己的女人,并靠近她们想象中欲望饱满的肉体。

又起了一网。这次,连小白条也没有,只有一条二两多重的鱼。当外甥的抓起来就扔了。我说,多大啊,怎么不留下?他说那不是野生的,是人家投放到江里的花鲢鱼苗,不能要。说完看看我,笑着说,要能捕到条大的,中午就给你炖炖吃。我忙问,能网到不?他说,看你运气。

水下暗流更大了。船索性开了回去。煤气灶“啪”一声拧开,煮了一大炒瓢面条。关火时,抓了把银鱼和菠菜叶进去。“让你尝尝鲜。”舅舅说。塑料桶里有白酒,外甥给舅舅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搪瓷缸,两个人蹲在一只倒扣的泡沫箱两边,一口口抿。面条给我盛了尖尖一碗。蒸腾的热气中,汤果然不寻常,有了刚出水的银鱼的参与,“鲜”像一群鱼,在我毫无防备中,游进并搅活了我的修辞系统,先是唇齿间醒来一个湿漉漉的春天,接着,百味倏忽而至。故乡之味。异乡之味。深冬之味。午夜之味。晴空之味。星月之味。群山之味。深峡之味。江风之味。江水之味。灯光之味。马达之味。渔船之味。童稚。诱惑。清泠。幽魅。混沌。明灿。惊惶。消散。迷离。湿润。空蒙。喧腾。颓旧。它们缠绕,叠加,挣脱,彼此独立,又彼此掩盖。

许是在水上待久了,两个人都不怎么主动开口,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不吭声,像两个葫芦,我要什么,得自己往外掏。当然,他们首先好奇,我一个女人家家大晚上的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告诉他们,我从山东来到云南保山,翻越了高黎贡山之后,来游澜沧江,看到了江边晒着的小银鱼,从而认识了他们的老板陆忱。听说打渔都是在晚上,于是,在我的要求下,陆忱把我送到这条船上。

打渔有什么好看的?外甥说。然后,他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打渔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为什么到船上,这有很多原因。比如,我好奇。我一向对陌生的未知事物充满了热切的兴趣,想一探究竟。比如,多年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心生厌倦,某一天,我突然醒悟,不能再画地为牢,我要冲破固有的藩篱,像一头小兽一样,走出被习惯豢养的笼子。比如,这一生我最大的痴迷就是像农民把种子一粒粒播进泥土一样,把一个个精心挑选的词语种入语言的土壤,看它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成句子,成篇章,成为光,照亮我蒙尘的心与蒙垢的世俗的生活。比如,我想靠近这个夜晚,靠近他们,看起来是一个人一时的心血来潮,甚至有几分荒诞,但,却是我实现理想必不可少的一个夜晚,是我理想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我有理想。

我把这些如实告诉他,显然不合适。我只是笼统地说,我当老师,同时写作,记录与我平时不一样的生活。当然,这简单的回答,也是真实的。

他明白了。毕竟,谁都有野心,大小而已。

断断续续地,我从他们口中掏出一些生活碎片。先说舅舅。家:农村;女儿:上大学;儿子:读高中;老婆:没工作;父母:跟着老婆;他:挣钱养上面五个。外甥几乎与舅舅一样。只是女儿初中,儿子小学。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大苦大难大富大贵,没有传奇,只是众多生存者中两个普通男人,拥有着普通男人的琐屑与日常。

有一阵子,我没说话,看着他俩,像看着不同时空里的同一个人。外甥是几年前的舅舅,舅舅是几年后的外甥。外甥在过着舅舅过旧过破了的日子,舅舅把外甥的日子提前过了。他俩面对面,看见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子像一条简陋的船,一览无余。

——那么,谁在过我已经穿旧的衣服一样的旧日子,我又在过谁的旧日子呢?我与谁,正在成为彼此的替身?

作为交换,我把自己的日常,也一一如实掏出来呈给他们。那是另外一些词语,它们指向陌生与遥远,也指向一个空洞——他们有父亲,而我没有。我们彼此羡慕。我们都一样卑微。

不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像在演哑剧。舅舅手一伸,外甥递过去了面条;外甥手一伸,舅舅递过去了酒桶;两人互望一眼,同时举起缸子碰一下。他们本就是一个人,语言在这条船上,不如一条绳子有用。

舅舅的手机进来一条微信,他随手点开了,是一条语音,一个女人在里面说,你个鬼,怎么还不来浇花啊?都快旱死了。女人还在说,舅舅一下关了,有点慌。声音黏稠,湿热。在这样的夜晚,一朵花渴望“浇”这个动词,或者,明确地说,是渴望当舅舅的那个男人“浇”这个主谓词组。暧昧的声音如一只手,掀开了舅舅另一面生活的一个角。它私密,局促,生动。他年年在澜沧江上捕鱼,有一条大白鱼,只属于他自己,在他出现的刹那,它妩媚,热烈,通体发光。他的夜晚,除了星月,还需要另一种光,如食物,哺喂他,安抚他。我相信,他灵魂孤独,像我们所有的人。

只有两只碗,我和外甥一人一只,舅舅没有东西盛面条,直接端过炒瓢用筷子捞着吃,头几乎埋进炒瓢里。我看了舅舅一眼,外甥看了我一眼。夜深了,风真凉啊,那些开在深夜盼人浇灌的花朵啊。

吃完,两人钻进小矮舱里囫囵着躺下了。这条船就是他们的家,常年在外,全部家当都在上面。只有在江上飘着,他们才能稳住陆地上的家。根扎在漂泊里。外面冷,我也下到舱里,缩着身子,蜷在他们脚边。微醺的两人很快睡着了,连呼吸的起伏都一致。舱里黑暗,这让我恍惚以为,跟前睡着的,不过是两个倦极了的孩子。附近的江上只有我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我醒着,他们睡着。这样的夜晚,纯粹而天真。我依然不能确定,在通向我梦想的途中,这个寒冷的夜晚,这条涌动的江水,这艘逼仄的小船,这个低矮的船舱,这两个陌生的男人,是否和驿站一样,必不可少。

过了会儿,我钻出来,抓着绳子走到相连的工作船上。已是夜里四点半,月亮不见了,星星还在。近处的灯光下,江水一涌一涌,泛着清澈的豆绿的光,船在水里的影子,随波轻晃,忽短忽长。稍远处,仔细辨认,能看到山体巨大的毛茸茸的黑影,有些吓人,几粒星星,亮在山顶上。

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人爬出来,继续开船去起网。我还是跟着。我依旧接过了舅舅无声递过来的香烟。他嘴边红红的烟头,是常年亮在这条江上的星星。我想与他聊聊那个盼着他去浇花的女人,但终于没有。秘密的魅力在于秘密本身。那是他生活的背面。如果秘密都像掏口袋一样全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愿意他拥有自己的秘密,这个今夜像我兄长一样的沉默的男人。

每当船靠近一个网箱,两人的身影就从水里伸到岸边的山上,由平铺变为直立,大出去许多倍,像两个巨人。他们收网的每个动作,都映在山上,像是大山一晚上都在播放幻灯片。

水不动了,鱼多起来。每一网都有七八斤。近凌晨五点,月亮不见了,星星满天。我出神地望着星空。山中的星星都很鬼,一看它们,它们就会动起来,再一颗颗落进江里。

快七点,天还没亮,舅舅和外甥都说我跟了一晚上了,让我回船舱睡会儿,这会儿上鱼了,他们要多起几网。他们一说,我才觉出自己也真是乏了。捕鱼船开走,我听话地留了下来。

江上越发冷了。钻进他俩先前睡觉的舱里,也看不清什么是什么,随便拉过一床棉被盖上,一躺下就睡着了。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条江上,有这样一条小船可以安放我困顿的肉体和无边的梦境,真好啊。舱里是脏是净,是香是臭,都不管了,管不了了。我是谁,我的身心,本就可以属于这样的船舱。

我是被人叫醒的。起来一看已经上午九点,我睡了整整两个小时。夜渔结束,收鱼的船来了。 陆忱一共十个工人,五组船。我们这条船,一夜捕满了三个大泡沫箱,三百多斤。其他四组船也都差不多。大家都很高兴。一晚上工钱二百,一斤鱼补助一块五,每个人,这一夜能挣四百多块。捕鱼人,每卖掉一个夜晚,就离他们的理想生活近了一点点。

与舅舅和外甥告别,有点不舍。他们看着我,不知说什么。我看着他们,也不知说什么。整整一个夜晚,像一根长针,把我们的一段平凡的生活缝在了一起,成为兄妹、姐弟。跟着收鱼船回码头,太阳上来了,照亮了半条江和半面山。江山一半明,一半暗。光影里的江水,清透平滑,鲜美如露。山映其中,清晰得像是时间回到了最初,天地刚刚诞生。满载着十几箱银鱼的小船,“哒哒哒哒”穿行在高山深峡里,诡异,魔幻,像要驶出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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