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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男性两题

2020-11-22

雨花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二伯堂哥大伯

卫东胜

卫东胜说他父亲死亡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多。卫东胜是我的堂哥,我们有同一个曾祖父。前天晚上,我去卫东胜家的新房,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出来。我把门打开,径直走进去,天井比村里其他的要小。前些年,推行农村危房改造,政府拨款,给村里还住老式土坯房的划地建了砖瓦房。新房建好,村委换届,一些事情没谈拢,闹了几年,直到前不久,二伯一家才搬进新房。屋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我推开门,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躺着的二伯,卫东胜正蹲在那里给他按摩身体。打开灯,二伯的光头醒目,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因过于消瘦,身体显得十分长,占据了整个沙发。卫东胜看到我来,对着我笑。他比我大一岁,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一块上小学和初中。他初中读了两年,上武校练习散打,自此不经常见面。细算下来,这十多年,我们大概只见过三四次面,都是在春节,,每次都是匆忙一见,说不上几句话。

我坐在沙发旁边,和二伯说了几句话,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说了些令其宽心的话,诸如好好养病之类的。对于我的到来,二伯感到高兴,说自己现在多了一个儿子。因少有人来看望他,我的到来令他有些感动。对于病情,二伯并不乐观,他提到我那死了两年的父亲,说没想到会和我父亲一样。这句话让我有些不悦,但是没表现出来。身患重病的二伯态度不错,脾气并不暴躁,和我父亲重病时截然不同。

二伯比以往爱笑和爱说,我长这么大加起来和他说过的话也比不上这半个小时。交谈的间隙,他会央求卫东胜把氧气开大一点。对,是央求,而不是命令。卫东胜说,这已经是最大了。二伯说,喘不过气啊。当时我老婆刚怀孕一个多月,二伯说,那我就要当爷爷了。我说,对。卫东胜说,你要养好身体抱孙子。卫东胜尚未结婚。二伯表达了自己的急切心情。卫东胜说,你病好了,我今年就结。二伯说,病不好也要结。卫东胜说,好。二伯还对未来充满憧憬,是他并不了解病情,还是故作姿态,这我无从得知。一会儿,二伯嘴里发出呻吟,他问卫东胜,能否再给他按摩身体。卫东胜爬上沙发,双手揉捏二伯皮包骨头的身体。

氧气没了,我说村里有户人家卖氧气瓶。卫东胜用独轮车推着氧气罐去换气。春天,村路两旁的樱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香气。卫东胜问我平时和村里谁来往多些。我说,你们都在外面,也不认识谁了。氧气没换成,那户人家卖的是工业氧气。回去的路上,卫东胜问,这怎么办,村里的卫生室也没有。我说,只能等明天了。

二伯是下午两点左右去世的,尸体没放进棺材里,躺在客厅的木板上,木板下面由几个马扎支撑着。堂姐和伯母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焚烧黄纸的烟味。嗑完头,我和卫东胜去村委大院,拉来那副全村公用的棺材,将二伯放进去。

本族的其他人没有过来帮忙,我去找大伯(二伯的亲哥)。大伯性格内向,从我记事起就不管田里的农活,也不出去工作。这几年,身体僵化,上厕所都要他人帮忙脱裤子。平时没人把他放在眼里,现如今亲弟弟死了,作为长辈他才被人记起。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儿子婚礼当天拜堂之外,被人簇拥的机会也就这么一次了。大伯坐在椅子上,僵硬的身体缩成一团,神情怯懦。大伯颤巍着,伸出手,指着两个儿子说道,你们谁要是敢去,我就死给你们看。父亲在世时早就料到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当时嘱咐我,不管其他的族人如何,但凡卫东胜家有什么事,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

两家结怨的陈年往事再次被提起,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我没出生前,大伯和二伯住在老宅,共用一个院子。为了鸡毛蒜皮、涉及尊严的事吵闹。比如今天鸡越界跑到对方的院子里吃东西,明天谁家炒菜的锅不见了。大伯母在院子里碰见二伯母,上去便抓住头发一顿撕打。大伯母体力活干得多,身强力壮,总是处于上风。二伯母农活不干,没锻炼出力气来,只有被打的份。大伯母是个罗锅,说句不好听的,大伯这种懒汉,能娶到老婆实属不易。二伯母人倒长得俊俏,但是不会过日子。大伯沉默寡言不事劳作,年龄很大也没找到媳妇,本来大伯母是介绍给二伯的,那年代讲究长幼有序,当哥的没结婚,弟弟怎么能跑到前面去?二伯把媳妇让给了大伯,这个说法也成立。我有时在想,如果当初二伯和大伯母组成家庭,两个如此勤俭持家的人,日子过得定不会是如今这幅光景。

卫东胜家是村里最后住进砖瓦房的。政府把房子盖起来后,需要交付五千块,这已然不错,盖砖瓦房没有十万块钱是下不来的。他们迟迟没交钱,等到村里换届选举,新的村书记上台,改变了主意,要交一万块才允许他们搬进去。二伯家不交,和村里闹了很长时间。二伯母把揭发村委的材料送到镇政府,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找村委谈话,问题要妥善处理不要闹大。村委没让步,还扣下他们一家的福利,逢年过节发放的米面鱼肉,都没他家的份。向镇政府揭发不成,二伯母又到区政府,门还没进去,村里人闻讯赶到,用车把她拉了回来。她还想过要去省里,省里不行就去北京,被二伯制止了。

二伯一家在村里少与他人来往,大年初一拜年,他们也从不参与。二伯母有时找我母亲聊天,觉得乡邻都在针对她,便抱怨咒骂他们,污言秽语,咒他们不仅这辈子不得好死,下辈子也猪狗不如。母亲劝说她不要在意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只会让自己生气。母亲对二伯母的话感到厌烦,便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剩下二伯母在那里不停地说,等她感觉无趣自行离开。二伯母说话独特,语调低沉,话语密集,外人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母亲说,你又不会说话,来回絮叨,本来是你占理,也不是你的理了。二伯母停下,脑子捋不顺,又说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二伯母供奉菩萨,信佛之人讲究宽恕,这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丝的体现。她诅咒大伯全家不得好死。二伯母手巧,擅长针线活。现在二伯死了,她的巧手派上了用场,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守着棺木,在《地藏经》的伴奏下叠元宝。金灿的元宝,逐渐占据了四周的空间,二伯母身处其中,默不作声。

小时候,我去卫东胜家玩,经常见二伯母在作画,水彩画,色彩艳丽,人物栩栩如生,所画内容大多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比如菩萨、八仙过海之类。潮湿阴暗的土坯房子的墙壁上挂满了二伯母的画作,由于作品太多,有些只能收起来。这些画作带给人美的享受,却没带来任何的收入,画纸和颜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不干活贴补家用就算了,还乱花钱。这些年来,二伯和二伯母的关系并不融洽。二伯母埋怨二伯为人老实没有能力发家致富,二伯责怪二伯母不操持家务连饭都不做。

二伯母执意让卫东胜练习散打,初衷是为自己报仇。某年,二伯母被大伯家的两个儿子打断了几根肋骨。二伯母腰部戴着自制的帆布护具,弯腰走路,像是个老太太,更多的时候,则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天井的大树下吊着一个沙袋,里面装着没有筛过的沙子。我打了几下感觉疼就不打了,卫东胜打得很起劲,手背被沙子划破血流不止也不放弃。二伯母从房间里走出去,督促卫东胜不要偷懒,要练出一身好武艺,替母报仇。卫东胜拿过几个散打比赛的奖牌,但是并没有替母报仇。现如今,卫东胜一米八多的个头,眉清目秀,说话慢吞吞,身上看不到多少戾气。

卫东胜在外多年,具体做什么大家不知情,他的父母也说不明白。仅有的几次碰面机会,我问他,他都含糊其辞。这不禁让我产生了许多遐想。基于卫东胜有散打的底子,或许参加了帮派,给人做打手或者是保镖之类。但这似乎也说不通;果真如此,父母在老家受人欺辱,他岂会忍气吞声。另外一种可能是从事色情服务,卫东胜也的确有这样的外形条件,和那些时尚杂志上的男模相比,他并不逊色。但这样也说不通,色情服务是个高收入的行业,如果是的话,卫东胜日进斗金怎会让自己的父亲没有得到更好的治疗,还欠了外债?

卫东胜说他在一家洗浴中心从事管理工作,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这么多年下来,没攒下什么钱。他有出众的外表,为何连个老婆都没搞到手,是因为穷吗?但不重金钱只重外观的女人应该还有吧?堂姐卫宁,这个曾经因在体校早恋被开除的运动健儿,如今三十五岁尚未结婚。给她介绍的对象已经从适龄青年变成离异带孩子的。卫宁没兴趣,她身材高挑相貌不丑,心高气傲。一个男的找不到老婆可以理解,一个女的嫁不出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这也怪不得闲话四起,说她在外多年私生活不检点失去了生育能力,诸如此类的猜测太多了。

我说这么多究竟要干什么?是为二伯凄凉的家境和不成气候的子女感到惋惜,或者供诸位进行嘲弄吗?这是以上叙述所带来的额外效果,我只是作为亲历者陈述事实。我何尝不希望二伯家境殷实,他的子女在社会上混成体面人,让那些多年瞧不起他们的左邻右舍只有啧啧羡慕的份儿。很遗憾,一个家庭无可救药地呈现出破败之势,亲人阴阳相隔。二伯躺在棺材里,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料想不到,他的妻儿正在为如何按部就班不出任何差错将其尸首火化骨灰埋进土里而犯愁。

必要的民俗陈规还是要遵守,亲人离世的悲恸退居次席,为了顺利发丧,要有充足的人手抬棺木,最好从本族中选,求助于外姓族人会被人耻笑。大伯的两位哥哥,于情于理都应该参与进来。我提议让二伯母放下先前的矛盾,以二伯能顺利发丧为重,由她亲自去和大伯讲和。二伯母态度有些松动,在我们的簇拥下向大伯家走去。随着离大伯家越来越近,二伯母的脚步犹豫起来,然后掉转头往回走。二伯母说,这两个不上路的玩意儿以前把屎抹在我做饭的铁锅里,这事我到死都忘不了,让我向他们低头,门都没有。我站在原地,为胁迫一位刚失去丈夫的老妇丢掉大半生的仇恨而羞愧难当。

一个人但凡死了,不管场面是否体面,被火化以及埋葬是必然的。二伯以一种与他生前相匹配的情形,化为灰烬。

春天,二伯死了。入夏,二伯母平整家门口的地面时摔倒,膝盖磕在石头上。民间迷信,家中死了人,三年内诸事不顺。如果二伯没死,家中的大小事务就不用二伯母费心,不用去平整地面,膝盖也不会受伤。二伯母认为,她受伤是前邻堆放的石头占用了道路。受伤后,母亲去看望她。坐下说了没几句,二伯母又说起陈年旧事。这对同样丧夫的女子,说不到一块。一个还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另一个已经逐渐适应了寡妇的生活。母亲丢下一句话:这才刚开头,不顺的日子还在后头。

二伯母拄着木棍,虽说走得慢一点,还能活动。前些年,她翻阅《本草纲目》,自学中医。治好二伯的胆囊炎后,对自己的医术信心倍增。二伯刚查出癌症那会,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不信任现代医学更是担心医药费,出院回家。二伯母熬中药给二伯喝,直到临终。如今,二伯母自我治疗,对儿女送她去医院的要求不予理睬。刚开始喝中药,上吐下泻,原本膝盖疼,变成了全身的关节疼,她下不来床,认为有几味药镇上没有,药效没发挥出来,却坚持熬中药,满怀希望喝下去,却再也没恢复到直立行走的状态,股骨头坏死,全身浮肿。

常年不回家的卫东胜和卫宁,先是每月回来一趟,再是半个月一趟,备足蔬菜、馒头、面条等生活用品。费周折,也影响工作。这样过了一年多,二伯母从村里消失了。村里打电话,她也不说在什么地方。消失前,发生了件事。二伯母先前和村委有过节,上访过几次。村里再有上访的,拉着坐轮椅的她去充场面。有时在政府门口等几个钟头,二伯母尿裤里也没人管。腊月寒冬的一天深夜,家里的玻璃被人砸了。二伯母蜷缩在沙发上,在电热毯散发的微热中,听着呼啸的北风,一夜没合眼。

春节,卫东胜没回来。夏天,村里传说卫东胜进去了。我给卫东胜打电话,没人接。入冬后的一天,我接到卫宁的电话,证实了传闻。卫东胜在莱芜的一家洗浴中心干了半年的会计,两年后,在一场扫黄打非的运动中,他作为涉案人员被关进了看守所。这是七个月前的事。镇上的人下来调查,研究卫东胜是否适合缓刑托管。卫宁找到我和堂哥卫东超。问到卫东胜的情况,我如实回答,他很少回来,确实不知道他这十多年在外面做些什么。几天后,卫宁说镇上不托管,要找别的地方接收。为了这些事,前后花了几万块钱,后面还要用钱。卫宁说她想借高利贷。

半年后,我和卫东胜在世纪路上吃烤鱼。他出来有段时间了,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和以往在村里见面时不同,没那么拘谨。在外面待久了,回到村里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众人的关心说到底也都是些责问。衣锦还乡当然能从容面对,还会期盼有人来问,没人问自己也会找机会去谈。这么多年过去,不欺少年穷在卫东胜的身上也不适用了。

和卫东胜见面,本族兄弟为其接风洗尘是一方面,对他在看守所的遭遇,我也有兴趣了解,甚至偏重后者。面对我的好奇心,烤鱼还没端上来,卫东胜先说起来。上次他如此健谈,还是2001年的秋天,我刚上高中,他还在武校四处打比赛。秋高气爽,我们坐在他家院子里,被金灿灿的玉米包围,他向我描述电影《少林足球》里的情节,神采奕奕,不时开怀大笑。后来看电影时,情节和卫东胜的描述完全吻合。十六年过去了,卫东胜描述在看守所的一年多,他不激动也不抱怨,点缀其间的脏话,没有咒骂谁的意思,也不是对命运不公的喟叹。人生履历里既然加了这笔,那就接受。

一个号里三十多个人,一张木板,躺下前胸贴后背。按照规矩,新人第一天晚上蹲在门口守夜。再进来新人,接了卫东胜的班。每个号子都有号长,负责维持秩序和审问盘问新人。卫东胜犯的事不大,也谈不上不光彩,加上他态度老实,没受到刁难。几天后,进来一个壮汉,不守夜,说自己连交警都敢打,还怕你们!打了一顿老实了,第二天申请换号,没走成,又打了一顿,没脾气了。也有交代问题不说实话的。有个男的,四十多,说自己是诈骗。后来大家从管教那知道他是强奸犯。熄灯后,待他交代完作案的细节,大家递给他一个枕头,当作他母亲,让他示范作案过程。一次不合格,再来一次。哭也没用,边哭边做。

时间久了,卫东胜和同姓的小卫成了朋友。小卫二十出头,莱芜本地人,发现女友和别的男的睡在一起,把女友杀了,捅了十几刀。众人帮助小卫分析,有说判死刑的,有说走关系可以死缓的。小卫话少,和卫东胜能说上几句,说得最多的是和女友养的那只叫“火烧”的小猫,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夜里睡觉,总能听到高跟鞋咔咔走路的声音,这片区都是男的,起初卫东胜以为有女的,想入非非过几次。后来听资历老的人说,十几年前,这片区只关押女的。有个女的在结婚当天,身上穿着婚纱,因涉嫌杀人被抓进来。死刑下来,被拖走的时候,一路上喊冤,红色高跟鞋掉了一只。从那以后,夜里就有了高跟鞋的声音。

卫东胜说,还是在里面好,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想,生活也规律。早上起来吃饭,然后叠手套(吃烤鸭用的那种薄手套),午饭后休息,下午继续叠手套,五点多吃完饭看电视。日他娘的,只能看两个台,就那几个小品重复放,日他娘的,把人都看崩溃了。七点准时看《新闻联播》。就是晚上睡不着,三十多个人挤在大通铺上,侧着身子也睡不开。

临出来的前一天,卫东胜和小卫比赛叠手套,他一不小心叠了三千多副,创造了所里的记录。说到这里,卫东胜笑起来,晚上,我给自己点了份小炒,带肥肉片的。他沉默片刻,说道,也不知道小卫是死刑还是走通了。

如今,卫东胜是一家跆拳道馆的教练,试用期工资不到两千,最近他在考教练资格证。他和二伯母租住在市区的一个三居室里。二伯母的身体挺好的,还是坐轮椅,能自己做饭。我说有空去看望,至今也没去。卫宁在外地工作,具体什么地方没说,不常回来。缓刑托管的派出所在市区,他每天上午和下午发送定位,证明自己没离开管辖区域,每周去报道一次,递交一份思想汇报。接下去的两年,都要如此。工作上,除去教课,就去街上散发传单,拉生源。这是卫东胜的生活,三十四岁,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多久,或许无亲无故更好些。先忍过去再说,这是他的原话。

卫学成

大伯卫学成在四里八乡有些名气,这是在二十多年前。如今,除了我们这些亲属,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他只会在特定的情形下被人提及:妇女们凑在一起,统计村里出现过的智障人士(智商偏低更为恰当)时;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背着麻袋,在垃圾池里翻找东西时。这也仅限于年龄偏大的人。

仍活跃在村里的朝巴(淄博方言:傻子),年龄最大的老袁四十好几了,没成家,在建筑队当小工。小芹,快三十了,起先托人在镇上的塑料厂下车间,又调到仓库,还在食堂帮过厨,现在是办公楼的清洁工。她常年相亲,还没嫁出去。光头强,三十出头,工作不固定,半年前去了新建的塑胶管厂,工友把脏活累活都留给他,他喜欢上网,这些年累计被诈骗六七万。建业,十八岁,初中上了两年,后辍学在家,成为他奶奶的专职电动三轮司机,他以后的出路,也困扰着家人。大峰,二十多了,有严重的癫痫,至今还不能走路,村里的人们对他只闻其名,没怎么见过,略过不提。

和以上的几位不同,大伯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父母双方中有谁智商偏低遗传导致的。他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他四肢健全,有劳动能力,没有工作能力。同样是捡拾破烂,别人是为了生计,他是个人爱好。大伯天不亮出门,天黑背着麻袋回村南边的老宅。村西边的铁路,绵延几十里,南连胶济线,北通岭子铁矿。大伯从铁轨出发,从铁轨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说。

爷爷奶奶去世后,大伯一个人住在老宅。他身体清瘦,脸被胡须遮盖,看不出五官,上身老式的蓝布大褂,下身绿色军裤。为他置备的其他衣物,没几天就扔在一边。隔几天,父亲给他送些现成的馒头和咸菜,给他别的,他也不做。让他来家里吃饭,他很少来,没吃的才来,进门不说话,胆怯地站在一旁,吃顿热饭,抬脚就走。几天见不到大伯,为了让他吃顿热饭,父亲就故意不给他送饭。碰到农忙时节,就算是没饭吃,大伯也不上门讨吃的,作息时间也调整到让人捉摸不透。

有年麦收,大伯背着麻袋,从远处走来,看到父亲拿着木棍候着,他停下,掉头跑也不是,又不敢往前走,在父亲的训斥下,耷拉着脑袋,像条狗一样往前挪。父亲拿着棍子,要打断他的腿,大伯垫着脚躲。烈日高照的晒麦场,大伯拉着石滚压麦子,一天下来,身上晒脱了皮。等我到了没办法逃避农活的年纪,倒是羡慕起了大伯,可以明目张胆和父亲周旋。

除了农忙,大伯作为壮劳力,家里仍要抓他的丁,其他时间基本不管他,随他在外游荡。母亲嫁过来后,看到村民戏弄大伯,就骂他们:他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啊,耍他干什么?回到家,母亲气不过,用教育孩子的口吻告诉大伯,他们再这样,你就打他们。家人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要是听你的,就不是他了。

大伯是九七年还是九八年走丢的,我记不清了。十月份,地里种上玉米后,好几天没见大伯上门讨要干粮,晚上父亲去老宅,把馒头和咸菜放在桌子上。过了两天,桌子上的馒头和咸菜没变样。家族成员聚在一起商议,大伯神出鬼没,平时会去什么地方从没对人提过,寻人没有具体的方向。大家拿着打印的寻人启事,去附近的村镇张贴。启事贴出去几百张。去派出所备案,警力有限,也不可能派出专人寻找,让家属回去等消息。

没过几天,其他人都有事要忙,寻人就剩下父亲一个人。大海捞针不是办法,他拿着大伯的八字求教算命先生,先生掐指一算,指着西北的方向,说三天之内找不到就找不到了。父亲骑着摩托车又跑了三天,毫无收获。走到这步,找人不是单纯找人,变成掩人耳目,让别人知道,不是不继续找,是实在找不到。父亲去当地电视台登寻人启事,黄金时段在屏幕下面滚动播出一行字,一共滚动了四次,收费四百块。一切恢复正常,大伯走失这件事很快也就没人议论了。

走丢前,说好掰玉米的,大伯没来。六亩地的玉米堆满胡同,人工剥掉玉米皮要三四天的时间。一大早,父亲去老宅,把大伯堵了个正着,领着他来到村北边的新宅。时年五十多岁的大伯,像个孩子低头站在天井里一言不发。父亲拿着棍子要砸断他的腿,被母亲拦了下来。父亲说,饭知道吃,活一点都不干,平时往外跑没人管你,家里有活你也跑,我看你想干啥。父亲骂完,出去剥玉米皮了。母亲领着大伯进屋,好言相劝,劲留着也攒不下,忙的时候就这几天,平时你往外跑也没人管你。我端出玉米面黏粥放在桌子上。大伯腼腆地笑了,坐下端着喝。母亲在旁边说,你看,家里人对你多好,你还到处乱跑,干点活能累死你吗?大伯不搭话,喝完粥,出去剥玉米皮,剥一阵子,趁着去上厕所,就不知去向了。见大伯没回来,父亲坐在积压如山的玉米堆里笑了,笑里面既有无奈也有自嘲。母亲也笑了,你哥说傻也不真傻,我看比咱俩都聪明。父亲笑着说,闭上你的臭嘴,干你的活吧。

如果不是后来大伯走失,我不会对当天的事如此记忆犹新。这也是大伯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开始,我们寄希望于大伯有天能自己回来。半个月后,父亲收拾大伯的房子,从床底下找到一个木箱,撬开后有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钱,最大面额十块,毛票居多。还有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女性画片,大多穿着比基尼,里面有巩俐。箱子底下有个小箱子,里面是几个大小不等的芭比娃娃,有的身体完整穿着衣服,有的缺胳膊少腿。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对大伯的这些遗物并不陌生。趁大伯不在家(门没上锁,用铁丝缠着),我和小伙伴打开箱子(没锁,缠着铁丝)偷过几次钱,也看过那些性感的照片。

老宅没人住,很快破败了,荒草丛生,院中只剩下搬不走的石磨。几次雨水后屋顶塌了,父亲想过修缮,但手头不宽裕,只在岌岌可危的院墙上挂上瓦片。

家里有本大伯的残疾人证,上面的照片丢了。母亲说大伯长得比父亲好看,像奶奶。奶奶长什么样,我更记不清楚了。母亲说,大眼睛,高鼻梁,有排场,只看长相,大伯不傻。二十年过去了,父亲都过世七年了,大伯留给我们的记忆越来越少,母亲翻来覆去也总是在说一件事。那时,我姐姐刚学会走路。村里有人结婚,大伯去凑热闹,抢了几块喜糖,不舍得吃,拿回来给我姐。母亲问,只给你侄女,我的呢?大伯说,你多大了,还和小孩抢吃的。每说到这里,母亲就笑起来:你说他傻吧,他还有点心眼。更多的时候,母亲说大伯丢了也不是件坏事,她说,不用你养老,给你减轻负担。

父亲死后第二年的清明节,母亲决定给大伯立个坟头,从家里找了个鞋盒,从老宅铲了土放进去,用红布包起来。我和母亲扛着铁锨,来到坟场,在父亲坟头的旁边,挖出一个坑,把鞋盒安放进去,填上土,拍打结实,点燃香纸。母亲双手举起三支香,向四个方向鞠躬,边鞠躬边说:大哥,你走丢了十多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回来吧,陪着咱爹咱娘还有你弟弟,咱是一家人啊。这句话,母亲重复了四次。

母亲给大伯立坟头,除去亲情的成分,更现实的意义是,过几年全村拆迁,多一个坟头多一笔拆迁费。临走前,我看着坟场里数不清的大小坟头,心想,再过几年,这里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厂区。七八年过去了,村子没拆迁,墓地先被物流园征用,建了厂区。在村西北的山上,另建了墓地。迁坟时,父亲的骨灰盒已经烂了,骨灰散落出来,里面有些骨片,我捧起来,放到另外的盒子里。大伯坟里的鞋盒烂没了,另外找了个鞋盒代替。

附:

家族里走丢的不只是大伯。还有另外一个堂伯。在他走丢之前,儿子卫东超也走了一年多。堂伯的媳妇是得肺病死的,死时儿子刚学会走路。她身体不好,擅长针线活,总是坐在炕上给一家人缝补。母亲嫁过来的时候,跟她学针线活。那年头缺衣少布,伯母手艺没得到施展的空间,大多时候都在给衣服缝补丁。家族里有小孩出生,她做虎头鞋,有模有样。

堂伯母死后,堂伯没再娶,边喝酒边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盖了砖瓦房,屋内像猪窝,院子里常年有鸡在跑动,到处都是鸡粪。堂伯智商没有问题,但母亲不这么认为,即便不是弱智,也差不多。堂伯右手的两根手指头少了两截,受伤的当天,堂伯指头上缠满卫生纸,鲜血直流,孤身一人站在村口。母亲经过,问他怎么了。堂伯说手伸进机器里,少了两根。母亲说,你不赶紧去医院,站在这干啥?!堂伯说,他们取钱去了,我等他们。

卫东超初中毕业后,在镇上的塑编厂上班,认识了同厂不同车间的小任。小任是日照莒县人,几年后和卫东超结婚。堂伯酗酒,把脑子也喝傻了,干不了重活,在家里照看孙子,和放羊一样,也不怎么管。小任回来,看到儿子身上脏兮兮的,磕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对堂伯又打又骂。腊月寒冬,小任把一盆凉水泼在堂伯的身上,让他站着不动,不许换衣服。堂伯站在院子里,身上结了一层冰。卫东超的出走和小任的凶悍不无关系。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堂伯去镇上帮朋友盖房子,喝完酒往家走,走没了。第二天一帮人把各条路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个大活人就像融化在了雪里。

卫东超的离家出走,让我母亲非常看不起,感情不和把自己老婆打跑的多,没见过自己跑的。堂哥走后,堂伯没到处找,总说他过几天就回来了,过几个月就回来了,过几年就回来了。但他没见堂哥踏进家门,自己先走丢了。反倒是我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小任十里八乡地寻找了多次。有年暑假,我回家知道这事,给电视台的民生栏目打电话,接线员说走丢的事情太多了,况且这是自己离家出走不是被拐,就算被拐,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总之,卫东超的离家出走没有新闻价值。那几年,对堂哥家来讲,流年不利霉运连连。没过多久,小任骑着电动车在村口被车撞了脑袋,送医院缝了几针,出院后成了一个光头,长长的伤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本族的人也认定堂哥不会回来,对小任颇为冷淡,一心想把她赶走。

我拨打热线电话和嫂子出车祸是不是同一年,我记不清了,但是车祸和我去寻找堂哥是同一年。嫂子听人说,在泰安附近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和堂哥极为相似。我们租了辆面包车,拉着另外几个堂哥去泰安。嫂子递出两人的结婚照,里面的堂哥油头粉面一副公子哥的打扮。仔细端详后,目击者言语变得含糊,从电话中的斩钉截铁变成不好确定。我们坐上车,顺着乡间小路逐个村子递出堂哥的结婚照给人看,一无所获。

我结婚前夕,卫东超回来了。他在河北保定打工,老板拖欠工资,他盗窃了电脑什么的抵账。老板报警,警察抓住他,通知老家的派出所。再次见到卫东超,是他们一家三口来我们家玩的时候。幸福的三口之家,看不出多年的离别。我问堂哥这么多年都去什么地方了,堂哥害羞地说,地方多了去了。大家在教育卫东超的同时,也赞赏小任的坚韧,带着孩子忍辱负重,维系着家庭,让他回来还有个家。这些话,让一旁的小任听得眼泪直流。长大了的儿子,丢失的父亲……五味杂陈,都在卫东超的默不作声里。

没人知道堂伯身在何处,寻找无济于事。父亲寻找过大伯,无济于事。我寻找过堂哥,无济于事。堂哥的再次出现,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走失的亲人变成巨大的谜团,不时困扰着活人们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他们究竟去哪里了?尚存人间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确凿认定死了,也就尚存一丝希望。怀念亲人的时候,总会被迷惑不解所打断。内心深处,我希望他们已经死了,而且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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