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散文诗:在思想的隐喻里展开或释放(十二)
2020-11-22黄恩鹏
◎黄恩鹏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树林》是这样的一种言说:
唉,甚至那凉亭也不是真的——它是我失去的童年那座古老的凉亭!它向后移动,像雾,一直退着穿过我这真实房间的墙,墙从黑暗中清楚显现,而稍小些,像生活和白日,像吱吱嘎嘎的运货马车,像打在疲乏的牲畜身上迫它站起来的隐约鞭子声。
我把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树林》分成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唉,甚至那凉亭也不是真的——它是我失去的童年那座古老的凉亭!”这是往昔岁月的一个存在物:古老的凉亭。但,明明是存在了的,诗人为何还要发出叹息,说“不是真的”呢?“凉亭”在这里可以理解为恍惚的记忆印象或者被人遗忘了的事物。遗忘即不存在。那么它的存在就成了一种虚幻。如此的自我否定,便让人生有了悖论。那个“凉亭”也似诗人“失去的童年”的存在。童年,定然是有着许多的不堪回忆的东西。比如伤痛与苦难,比如荒唐的世界秩序与社会动因。它超越了人的思想之外,忽隐忽现的形象,是某种无法准确说清的人生之谜。且是时序的颠倒、幻觉梦境和真实的地方进行杂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压抑了精神的生命。那些被畸形的社会断裂了或惑乱了的人生,也成了一种倾向性之谜。这个倾向性,禁锢或左右着正常的精神生活。从而令人不再相信未来还会怎样。“凉亭”在这里并不是遮蔽太阳和风雨的地方,它其实是不能容身的一个虚弱的存在,一个愤懑、怨怼、抹杀正常人性的标识。
第二部分:“它向后移动,像雾,一直退着穿过我这真实房间的墙,墙从黑暗中清楚显现,而稍小些,像生活和白日,像吱吱嘎嘎的运货马车,像打在疲乏的牲畜身上迫它站起来的隐约鞭子声。”首句的“它向后移动”是指“凉亭”向后移动,也就是说,“凉亭”负载的模糊不清的影像一直跟着他。它要移动到哪里呢?这是一个时间的载体,能负载的,确实很多。童年的凉亭是“时间负”,现在是“时间正”。“雾”则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似有非有似梦似醒之状态。这种迷茫状态,很快又被打破。这雾的本态,一下子能成为锐利的东西,从我“真实房间的墙”退着穿过了,这又是一个时间层面的精神突围。这个精神突围,是面对着禁锢而言的。“雾”本来是不清楚的状态,现在穿过了墙,却“黑暗中清楚显现”了。诗的反向喻义证明了什么呢——不该迷茫的,迷茫了;该迷茫的,又不迷茫了。不真实的,正是向着真实的方向行进,且能够成为命运的主宰。这是迷茫世界的悖论。接下来的一连串的三个“像”,都是与自己的生活相关联的且能感受到的状态——沉重的运货马车、疲乏的牲畜,喻示了一座树林所呈现的状态,是一个早已疲惫不堪了的世界。而一个人、诸多个人的精神领域和向度,更是混乱不能完全厘清的迷失。
梦境的意识活动,是将现实与想象串接起来的时间荒诞的存在。某种不能理解的精神,其实会伴随我们的一生。人的一生有不由自主的事件压迫着,更有不愿意经历的,逼迫我们行走。但我们终究难以走出,因为,这是一座亦真亦幻藏着重重艰苦困厄的树林。
费尔南多·佩索阿有《惶然录》著作,他通过一系列的心理活动,暗喻生命中的诸多残梦,以及精神世界被强行断裂、埋葬的痛惜和叹息。他在诗中试图找到一种可以慰藉的存在。抒写了一个灵魂谦卑者在时刻找寻人生迷茫的陆地。可是这个陆地总会被遮蔽,人无法看见,只能感受。而生活中的处处面具,也让真实的生活成为妄想,令人惶然不安地活着。他在《惶然录》里多次写到“树林”。比如第118章《活在死之中》:“我们是人的梦,是一些流浪的幻影穿越虚幻的树林,而这些树是我们的房子、居所、观念、理想以及哲学。”第146章《格言几则》:“乡村就是我们不在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存在着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树林。”第152章《完美止于行动》:“对于我来说,阳光灿烂的日子使我品尝到从来没有的一切。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绿树林,那里没有长笛吹奏——唯树枝的颤动偶尔打断这样的田园诗情……我品尝到所有的这一切,还有静静竖琴上我轻轻拂过的琴弦。”等等,“树林”是他为自身的生活打造的一个心灵杂陈的有很多文本解说的意象。通过一个意象,来求证生活中的诸多惑疑。
再看圣-琼·佩斯的《雪》:
恰似一柄刚出鞘的宝剑乍现的一颤……雪在下,看呀,我们来说说它的奇妙吧!静悄悄的黎明周身丰羽,像只传奇的巨枭,一任精气吹拂,鼓起它那白色大丽菊的形体。奇景和欢乐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涌来。让我们朝那露天茶座的门面一一致候吧,恰是旧年夏天,那位建筑师就在那儿指给我们看过夜鹰下的好些卵。①
丰沛的语言镜像,强化了内蕴,拓展了文本的精神维度。与圣-琼·佩斯一样,贡戈拉的“快马,披挂着灼热的尘土腾飞,在如尘的火焰中奔驰”,也是一种“神性的”提醒,让他沉醉物象的腾踔中。在时间的深处怀想,承转自然的人生感悟,状物之切,传声之活,使其写作成为真正意义的文本写作。更让诗人真切触摸到了语言的温度和灵动。那些在语言上随时抛锚的人,当他(她)停泊下来时,蓦然发现,所有停泊之地原来是一片流沙,无法固定心灵的船体。对于语言来讲,确乎形成了一股子较强的震荡。为什么不向周围看看呢?为什么一只鹰,却能在狂风中固定自己的身体,悬浮天上?即使有大风一样的巨力,也不能将之撼动。这就是“神性”的启引——当埃利蒂斯的光明从天外缓缓飘来,那一种“神性”(“诗性”)的启引,就会在有意无意间,将自然生命呈现在精神的浩大光芒中。在诗人的认知下,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条河流每一道山峰,都有博大的奥秘。这种由语言镜像折射的思理之美,使诗文本“终得以远眺神明的宁静”(瓦雷里)。在趋指“意义”的同时,又能消解意义本身形骸而托诸其上,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花、一束火焰,以一道美妙的“风中之光”,穿越诗的长天和大海。接下来,“有记性的人们忘却了种种苦楚,我们双鬓唯有床单的清香”。这一个细节强调的“差异”,语言镜像不同,这种不同,是与整体相连,除此之外,也许不能独立,但它最终又能在整体中复归意义本身,审美喻象显而易见。
于是降雪了,阵阵消隐的初雪,落溅在梦幻与现实织成的巨幅布帛上;有记性的人们忘却了种种苦楚,我们双鬓唯有床单的清香。(圣-琼·佩斯《雪》)
大量中外优秀散文诗,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如何如何机械理解。但是一点,我们要接受而不是排拒当下诗歌创作的语言系统,让技巧或经验从文本的外围揳入,加强直接的或间接的个人经验,以便更好提炼诗性。事实上,词与词的组合,词与句间的配合,都存在“差异”,就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会让人发现与词之间绝妙的缝合。这种缝合,有时会嵯峨起伏,有时让人感受如同平地。这是由个人创作经验决定的。对于个人经验而言,我无法不暂且离开表象内容,去寻求一种“差异”,从而在文本里找到“真正对应”。同一题材,每个诗人审美标准相异,在接受个人经验的同时,有意“淡化”“抵触”乃至“消解”间接经验所带来的这样或那样对文本有影响的不利因素。还有,一位诗人的诗学品藻,完全取决诗人组构语言的能力、“倾向性预谋”的高度和对自身的语言系统不断摧毁不断建构的力量。
在读兰波、安德烈·纪德、圣-琼·佩斯等的散文诗时,同样会感到一种文本力量紧紧把握着自己意识的流动。有时候被他们掠起的语言风潮吹得思绪摇晃。在格调上,散文诗语言是以自由诗与散文的句子“宣叙变调”来控制抒情节奏的。诸多句子语言元素充沛、多元、立体。高明的诗人会有意创造“一边消解一边复生”的“差异”。恍如印象派画家梵高以飞扬的笔触肆意涂抹奥维尔原野。诸多语言镜像的凌厉和变化,一种多时空效果的倾向性预谋带来的视觉与幻觉强烈冲击,显现了它的“差异”。叙述者本身与文本的融合,让文字的火烧得赤烈,每一笔都闪烁强烈的诗性亮光,演绎了一个光怪陆离、斑驳芜杂、多维空间的内心剧情。
注:①【法】圣-琼·佩斯:《圣-琼·佩斯诗选》,叶汝琏译,吉林出版集团,2008,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