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与归宿
2020-11-22散皮
◎散皮
体内的世界
这个夜晚,火车或者推动火车的声音不断走近,又不断走远。就像夜晚不断向深处、更深处走去。
这个夜晚,心里或者住在心里不断敲打墙壁的动物,又不断轻敲着墙壁。就像灯光不断敲打着天空,天空却向更远处退去。
那片星星点点漏出白光的天空,是被什么敲打,被什么撕下暗黑的壁纸,逼出了为数不多的光呢?
我不敢把夜晚叫到屋里。
我不敢为敲打墙壁的动物,打开房门,用心把她锁住,锁住向外部挣扎的力量。夜晚多么清凉,温柔如蚕丝。
何时凿壁而光照于世?
让我看见楼房的巍峨以及时光投放的越来越长的影子。
让我聆听夜晚的城市匍匐在月光下,以低沉的声音自语。
让我回忆白天,并沿着白天的皱纹,找寻阳光的尽头。
让我瞭望明天,那第一朵露珠,从什么时候开始暗自凝结,映出一个黎明。
让我把愤怒,把烦躁,把羁绊,把浮云,把灰尘,把欲望,把迷惑,统统放逐。
她柔软如蚕丝。
透过心灵之窗,她一定暗暗让我看见,让我听见,让我感觉,让我想象。永远用一双不同的眼睛、不同的耳朵、不同的手指,以及只有她才能赋予的涵义。
只有这时,我才从内部看到外面的世界:一个不需要阳光和阳光铺陈的彊域。
月光
我必须把自己献给月光。
胴体横陈,让无尽的照临抚遍每一寸肌肤,仿佛匍匐的土地必须供养天空。
必须献给月光。
献给冰冷的持续的光芒,无边的孤独与寂寥,就像失恋的眼神,无处安放。
必须奉献。
献给广袤的苍茫的降临,雪落一样纷扬的光照,把赶路的心情昭告于走不完的月光。
胴体横陈,袒裸于无声无息的原野,像一座无法移动的山丘,把自己献给月光。
献给刚刚凝结的晨露,让即将滚落的童年的清莹,被月光无形地抚摸。
献给白色的薄薄的霜尘,那踏过的浅浅的脚印,像钤盖在月光上的印章,刻意而且偏斜。
献给北风怒号的冬夜,搂紧的是寒冷,是落叶吹尽的空旷,搂不住的是月光,是眺望。
献给流水。献给树林。献给春草肆意的蔓延。
胴体横陈。我必须把自己献给月光,以一颗朝圣之心呈现在既定的仪式中。
必须成为一个象形文字,永恒地表达它原始的意义。
生命生生不息。下一次我还将把自己献给月光,那水一样雕刻我灵魂的刀,仍然铺陈于下一片月光。
安于看不见的远处,也安于对未来的无知!
归宿
割麦的老农,发现天空的锈斑一天天大了,叹息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手中的镰刀只能收割稞麦,却无力切断枯黄的根茎。
他静坐在田野。四周是凌乱的匍匐的稞麦。
正午的阳光和汗珠从他的皱纹里滑出的时候,麦茬透过白布裤子刺进他的小腿。
天空的锈斑一天天大了。
苇笠下,他把秋天的颜色涂抹在脸上,以便随时融入自己的季节。他把田野交错的沟坎临摹到脸上,令人联想远古部落的纹身。
天空的锈斑一天天大了。
他静坐在田头。四周是垂倒的未燃的稞麦。
下午的阳光和疲倦从他的眼睛退出的时候,他掀起土地的一角,与天空的锈斑融合。
算盘
昨天,心灵与花草们匆匆一吻,便折回来,无可奈何地把双臂围绕在算盘的脖颈儿上,像一朵吊金钟。她是算盘的妻子,她是被无可奈何的母亲强嫁给算盘的无可奈何的妻子。
“委屈了,孩子。”心灵无言地流下了眼泪。
我看见,昨天那些花草的芬芳滴下来,委弃在地上。我看见,昨天她绕过肉体的巉岩流向算盘去了。
“你来接我呀!”
我被这呼喊冲击得昏眩了,竟忘记了让她穿上新嫁妆。
心灵走了。
花草们,便把一个无精打采的神情给天空看,像失去的爱情。水龙头的水,没有了引力的导航,模仿冬眠的蛇,蜷缩在压抑的水管里。肉体却像盲人一样,到处摸索女儿的所在,用影子去丈量太阳。
心灵被算盘强按在床上,她忘记了穿上新嫁妆。
“委屈了,孩子!”心灵无言地滴下了眼泪。却被那算盘喝着,喝得眼球像珠子一样。她被算盘强按在床上——
“你来接我呀!”
我被这呼喊冲击得昏眩了,忘记了让她穿上新嫁妆。
我看见,花草们,也忘记了穿上新嫁妆,她们被太阳强按在床上。“委屈了孩子。”我看见,花草的芬芳委弃在地上。
赫塔·米勒的图文
昨天,在哪里?
明天,什么形状?圆的日出或者月亮,方的楼宇或者田园?割断的时光,破碎的文字,陌生的语境,错乱的想象!
然而,我,和你,和他,父亲,母亲,狗,树木,深夜,邻居,这些惯常的熟悉的浸润着无穷现实回忆和绵长未来的词,分明在跳荡着、冲击着、宣泄着,甚至链接着什么。
我,不知所以。
《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发髻里住着的女士》,赫塔·米勒用剪贴的现实、凌乱的片断、错杂的时序、冷硬如水的感知,拼贴想象,叙说梦幻。
字母,赤裸裸,兀自站立!让它自己说吧。哪一种神灵的感知悬挂于天空之上,在阻隔的字幕之间,冷冷地观望?你必须用这种眼神,必须冷冷地观察、体味,茫然的,似有似无的。
我,不知所以。当纬六路立交桥载着不同含义的字母鱼贯而过的时候,我知道我,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