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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面目的辨难:阿Q、K及小径分叉花园的断想

2020-11-22

雨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个体经验作家

郭 艳

随着中西文学更加深入的交互影响,尤其是西方当代文学几乎同步的译介,近年来中西方当代写作在技术和对个体生存境遇摹写层面上各有特质,又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暗合。对于很多作家来说,资本全球化带来更为同质化的现实生存境遇,他们的写作日益体现出现代机械复制时代单向度和大众化倾向,这也是中西方文学写作共有的国际化趋势。比如内视角对于现代生活欲望化的器物体验,基于现代伦理困境的私人化叙述,边缘人群在资本和权力结构中的幽暗遭际等等,这些共同的写作资源成为当下中西方文学创作最为聚焦的区域。然而,对应着现代和后现代去饥饿、去贫困的生活图景,富足和丰裕的物质生活日益成为大多数地球人的真实生存状态。物质的日渐丰裕却无法遮蔽人类精神情感的日趋萎靡颓丧,当下生活以多元芜杂的物质化和功利主义裹挟着个体盲目向前,未来不再以明亮的进步性图景召唤现代个体勇往直前。在宗教、权威、传统乃至于理性等等被解构之后,价值、道德和伦理失范的后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触及每一个现代个体的身心,碎片化以碎玻璃的方式扎入个体的身体和灵魂。当饱暖问题解决之后,现代人自身“我是谁”和“我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一起,成为更加难以面对的终极追问。当下中西方文学内视角的经验表达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加剧了对于“现代混乱生活的再现和表现”,然而却对“我是谁”和“我为什么活着”等时代核心命题鲜有涉及。文学或者是在生存之欲中遮蔽“我是谁”,或者是通过摹写高深莫测的人性之恶来悬置“我为什么活着”,从而无法真正回答现代个体温饱之后精神情感合法性问题。文学作品对于现代人日渐逼仄的生存境遇,尤其是日渐麻木的精神情感图景缺乏建构性的思考。

与此同时,当下中国文学现场一方面文学推介和文学评奖热闹喧嚣,一方面文学评价及其评价机制遭遇读者和作家群体的冷嘲热讽。当下汉语写作带着浓厚的焦虑感,在面目难辨的状态中踟蹰前行,这种焦虑来自于当下汉语小说对于时代情境叙事的词不达意,或者说很难从时代整体性精神和情感特质方面传达中国人现时代生活的内在真实。由此,在繁盛活跃的当下文学创作中,很难在流派或者风格的意义上来命名和定义近二十年的文学发展的样态,由此,面目难以辨识成为当下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之一。

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又普遍存在着对于现代汉语小说写作的焦虑。海量的文学作品彰显着汉语写作极其繁荣的现场样态,海量作品在精神、情感和审美方式上带着新世纪“后”的特征,在形式多元化的同时却表现出对于生活本质真实同质化的认知倾向。这种同质化并非是指文学观念和写作技术的趋同,而是作家观察和摹写社会的视角和方式趋于个体性特征的单一视角。原本处于大变动社会转型期“质变”的复杂性被个人化经验的同质表达所过滤,从而让文学世界所呈现的社会经验趋于单一、平面和简陋。在海量的文学作品里面,现代生活和现代经验的复杂性、敞开性和异质性恰恰以一种无名的方式缺席或退场,由此作家的精神情感特质无法通过文学作品呈现出来,导致了万千文学作品在当下现场摇曳生姿,但是读者却很难真正辨识出或者说记住某一部作品,读者也很难从海量的作品中识别出作家的独特面目,更遑论鉴别出作家中的作家。

当下文学难以辨识的面目既是现时代文学写作的特质,在更大程度上,这种特质恰恰也是当代作家写作的瓶颈所在。由于日渐板结的社会分层结构和趋于精细划分的知识和职业结构,更多作家囿于自身的社会阅历和知识结构,他们对于当代社会生活经验的把握大多只能是偏于一隅的理解,这种片面且未必深刻的经验表达让笔下的文学人物缺乏中国转型时期独有的典型性特征;意象和意境的选取偏离时代整体性生活情境,从而缺乏丰厚的象征意蕴;情感和思想行走在现代物质和功利主义模式中,缺乏对于超越性和终极性问题的思考和内省。最为直观的文本阅读感受是,文学作品的精神、情感和审美的饱满度被现代小说所谓零度写作所消解,而这种现代叙事因其远离时代精神情感主流而显示出强烈的个人化和主观性,这恰恰又是和技术追求上现代叙事的零度写作背道而驰的。由此,当下文学写作在现代小说技术表达中,恰恰以个体叙事和私人经验的名义走向了多元经验的反面。

当下很多文本在语言、意象、结构、人物关系和对于当代生活现象的叙事等等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写作水准。尤其对于有着写作野心的作家来说,他们一直试图让现代小说技术同大历史叙事产生勾连,这也是他们写作实践中颇为用力的地方。比如小说中经常通过“我”的第三人称叙述来对父辈和祖辈的历史进行文学想象,在内置视角中重溯历史重负对于祖、父辈个体身心造成的伤害和烙痕,以此来呈现作家所理解的个体和大历史之间的隐秘关系。中国现当代历史的很多重大事件成为隐含的叙事背景,比如抗日战争、各类运动、重大的灾荒和瘟疫乃至当代生活中重大的变革等等,文本叙述祖、父辈作为独异个体的存在,这种独异存在时常带着冷硬乖张的性格、阴郁卑微的情绪和颓唐凋败的命运特征。这些人物作为大历史中的文学人物存在,但是这样的个体和个体命运在当时时代的日常生活中以及中国人的生活经验中往往是非常态的异类。也就是说,倾注了巨大热情的写作对象并非是常态生活经验和正常人的内心情感体验,而是非常态的人生经历和扭曲变异的情感样态。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阿Q原本是乡土社会中好吃懒做、可怜又可厌的人物形象,如果撇去其他人物,仅仅将阿Q作为乡土经验的集中表达,那么这种对于乡土经验的表达无疑是单一、片面而疏陋的。而当下的一些写作恰恰希望通过现代小说的内视角来呈现阿Q对于乡土世界反思和内省的意义。当现代小说技术无法深入到具有正常思考能力和逻辑判断的现代人的内心,以小说家的方式发觉这些人内心隐秘幽暗又或隐秘光亮的灵魂独白,反而仅仅摹写那些被暴虐、仇恨、嫉妒乃至欲望所控制和摆布的人的行动的时候,现代小说技术恰恰丢失了自己先锋的解构性,又无法如现实主义那样朴素地呈现出个体在时代中平面化的真实。

这样就牵连到一个问题,当大多数人的日常不再为饥饿、战争和不公正迫害而痛苦的时候,我们的伤痛是何种意义上的伤痛?为什么当下文本大多写失败和失败的人?我们的失败是何种意义上的失败?当下写失败者的文本技术纯熟,人物丰满,结构精巧,语言流畅,在克制冷静的叙事中表达个体的失败。文本中主人公的失败大多归咎于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或者说现实生存环境的逼压,这种处理失败的方式无疑是大众水准的,是每一个人在抱怨命运时几乎共同的感受,也是人们面对失败最寻常的借口和托词。文本中的若干人物在对抗命运的时候,大多有着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准,如庸众的懦弱、看客的麻木和路人的无感等等。他们深植于欲望化和物质主义的生存现状中却浑然不觉,往往因为一次现实欲望的受阻就对生活望而却步,在无所作为之中没有真正的忏悔和救赎的行动。人生不得意者十之八九,这种现代生活中欲做机械复制螺丝钉而不得的人物和传统社会中仕途不得意者大有可比之处,他们在过去和当下的生活史中比比皆是,当我们将这样一些人物设置成为大历史叙事对象的时候,其所象征的时代内涵和意蕴到底在怎样的维度上是有效的?从现代小说自身来说,当徘徊在城堡里永远走不出去的K变成了一个在城堡中四处寻求财富、成功和机遇的冒险者,而冒险者K又因种种欲望无法满足而失落、彷徨而颓败,这样的K只能作为深陷资本欲望中的现代社会的于连·索雷尔,他和依然保有一丝纯真的盖茨比作为表兄弟,隔着几个时代遥遥相望。

世俗生活充斥着物质欲望和功利主义所带来的烟火气,现代人置身其中,一方面个体处处碰壁的糟糕境遇似乎无处不在,人生不称意的事情日新月异,生活和事业的颓败时时在阳光下发生……另一方面,现代高科技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作为个体的人从未像当下这样拥有如此多的物质、情感和精神的选择空间。由此,如何凝视烟熏火燎的俗世生存,摹写现代人被物欲所遮蔽的内心真实,成为某种两难的选择。这种内心真实是现代个体对于豢养自己的物质生活真切的审美和审丑体验,现代的物质之美和传统的器物之美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现代人在被裹挟的生活中依然会收获直击灵魂的情感体验和精神内省。

由此,当文学面对现代性塑形的现代个体内心的时候,作家面对生活真实本身,除了诚恳之外,更需学识和智慧。当下中国社会的生活图景是有着无限延展性的叙事:衣食无虞中的困惑和茫然,日常小确幸中的不满足,一日三餐美味餍足中对食品污染的担忧,便捷出行的快意和对于各类不良社会现象的烦恼共生……这是一个转型时期,社会群体经验异常丰富驳杂乃至手眼耳目不够感知的时代,面对这样新旧杂糅、样态万千的生活具象,失败和失败者仅仅是单向度的一种人生表述,对于现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可能更多的是对于自我在大历史中无法定位的茫然,个体经济生活的活跃度和精神生态日渐颓败的焦虑,现代日常蛊惑人心的网络虚拟世界和现实之间无法厘清的纠结,甚至于伴随着房贷、养老、医疗保险和孩子教育而来的,那种深深被植入生活陷阱中的努力、挣扎和抗争。现代个体作为内在觉醒的主体是强大的自我,然而面对全球化带来的日渐板结的现代社会,现代个体又无疑是一个个同质化的小人物。文学如何体现这个时代小人物真正成长的现代自我和个人主体性,无疑应该是现时代文学的题中之义。

小说文本通常通过个体与历史之间的互文关系来表达现代自我和个人的主体性成长。现代主义作为解构传统现实主义的一种技术和方法,已然非常成功地做到了对于一元结构的理想或理性主义现实叙事的解构与颠覆,现代主义通过现代个体的内视角、主观私人经验,后现代主义通过多元价值和审美观念等等,对既有传统社会进行了多维度的解构,从精神到肉身,传统小说无疑被现代小说肢解得七零八落,然而事情的悖论在于,当那些被诟病为僵化、呆板、落伍和保守的现实主义作品随着时间被读者和评论者一起淡忘的时候,一些灿若星辰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品却依然拥有最广泛的读者。现代小说经典依然是少数小众读者的喜好,诸如卡夫卡、博尔赫斯、纳博科夫、赫拉巴尔等等。这些人相对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来说,很明显地,后者对于人类整体性精神情感的承继和影响更大。

从文本写作的层面来看,当下的汉语小说写作充分吸取了西方现代派写作技巧,尤其在内视角、第三人称叙事、个人化经验情绪和意识流动的表达等方面,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技术层面。与此同时,这些西方现代派小说自身的经典元素依然存在着和中国本土现代生活经验表达的错位。比如作家在写个体经验的时候,内视角原本应该表达的个体和现代生存之间的张力,张力的文本表现形式在于对生存样态自身的内省、反思、挣扎与逃离,然而在当下的写作中,内视角的个人化经验恰恰表现为对于现代异化生存的投入和沉溺,文本对于现代个体自身卑微苟且的生活投去无限同情的叙述,而叙事往往落脚在欲望化的身体表达,由此,现代小说表达技巧恰恰无法真正呈现出中国现代人生存中的本质真实。作为乐天知命且熟谙世俗伦理的中国人,现代生存的个人化经验依然是以更为深广的世情叙事为基调的,每一个中国人首先是一个浸染着浓厚中国式话语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具体的人,每一个人都带着中国传统和地域文化的独特性,这样的无数个体遭遇现代生活的时候,自然有着不同的经验表达,而恰恰是无数个这样的经验表达共同构成了当下从传统到现代的独有的中国世情经验。

由此,世情传统的中国经验如何以现代小说的方式来表达,或者说中国社会依然汹涌澎拜的世情传统如何呈现?作家如何以想象虚构的小说文本对当代生活史进行中国式话语方式的叙事?现代小说极端个人化的经验表达如何和世情传统产生勾连,或者说两者是否有产生勾连的可能性?

当下小说家在处理个人和历史关系的时候,会把重大的历史事件集中放置到个体生命经验当中来,以象征性符码来暗示个体命运和时代之间的关系。比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参与重大历史事件,但是个体对于自身行为的目的性是不自知的,恰恰不是《城堡》中K对于自身出走的坚定和自觉,由此小说个体被赋予的时代和历史经验就成为一个无法及物的表达。K是一个独异个体,但是他始终无法走出城堡的象征性却让这个独异个体具有了对于现代性深刻的隐喻和象征。当下小说文本中的主人公在中国当代生活经验中是一个异类,这个异类的生活经验值得关注,却不是一个真正能够代表时代主流气质的人物,也无法折射出中国当下现代个体的隐喻和象征性。

作家处理个体生命经验和时代历史关系的时候,如何和真正的时代主流精神气息产生共鸣?其实这是一个涉及到当下写作如何突破瓶颈的问题。因为当代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社会的主流是向着一个积极建构的方向发展的,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物质生活也日渐从贫困转向丰裕。这个基本社会现实在当代报告文学、非虚构写作和长篇小说写作中有着两种不同的路径:一方面报告文学或者非虚构写作的文本中,大多摹写当代生活中发生巨大变化、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中国人,内容涉及市农工商各个阶层,表达了这些中国人在近半个世纪中的生活经验和精神情感追求,叙述这些时代最基础的个体是如何在生存层面踏实行走的,他们如何在有限的范围内在身心两个层面进行着建构性的尝试和探索,同时着力叙述中国经济和科技等方面的长足发展。与此同时,长篇小说写的大都是时代疏离者,个体在时代中的苦闷,个人或群体以欲望表达为特征的苦难叙事。前者在写作技术、人物塑造以及语言表达方面多存在明显的缺陷,而后者在写作技术纯熟中却透露出对于一个质变与转型时代的隔膜与疏离。

那么,在文学面目难以辨识的当下,作家在危机焦虑中依然有着最大的突破性机遇。其一,现代叙事的个人化视角和主观性叙事在当代社会生活中有着日渐复杂多元的可能性。作家对于时代镜像的距离感和理性观察是必须的,然而对于当代生活经验偏于现代解构主义倾向的理解,会带来对于时代主流人群生存经验和情感特质的疏离和隔膜,这对于追求史诗风格和象征性叙事的中国现代小说来说,无疑是需要警醒的。其二,汉语写作和中国文化自身的独特性依然是丰厚的本土文学资源,世情传统的中国经验叙事和现代小说写作方式可以进行更为深度的融合。如果一个作家对中国世情的理解非常浅薄或者片面,作家笔下的小说文本可能无法让中国读者满意,因为中国人人性内涵的丰富芜杂是通过世情的方式呈现的,对于人性深度和广度的拷问又恰恰是和风俗伦理甚至于民情风俗互为表里的。对中国作家而言,他不能完全像西方现代作家那样仅仅是向内转,他还要向外延展,对社会生活及其本质真实的理解需要有中国人文观照下的世情眼光。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高度重视历史和实践理性的中国,个体的现代转型依然是以世情世风和人伦风俗的嬗变为标志性特征的。其三,瞩目超越性或者说哲学性思维中对于世界和宇宙内在图景的文学想象和叙事,写出真正具有深度隐喻和象征性的文学文本。比如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世界中呈现出的生活世界即“小径分叉的花园”,每到一个岔路口,人将走向不同的路。当一个人走向不同的路,就会失去走进其他未来的可能性。这是对于时间的隐喻,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未来。正如博尔赫斯所认为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在无数时间和空间永远分叉的世界,作家最终选择的依然是属于现代个体理性认知的超越性追求。一如他在诗中所言,“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对于现代作家来说,面对现代性和后现代的破碎心灵图景,那份忠诚和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依然是对于“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的体面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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