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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葬花词

2020-11-22李修文

雨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杜鹃花杜鹃油菜花

李修文

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这两句词,分别来自辛弃疾的《摸鱼儿》和姜白石的《八归》,近人里,要数梁启超最是喜欢,常常要用它们来做联句,先是“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至晚年,妻子故去,梁启超又作联句:“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此中情境,多像今天的武汉——农历庚子年正月十三,一场惨烈的瘟疫还远远没有来到它的尽头,死去的人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活着的人看见了燕子,看见了春天,但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切恒河沙数,全都不如不见。

而我,百无一用,到头来,只能困坐愁城,写下几行这庚子年的葬花词——封城以来,与我作伴的,唯有楼下草地上几朵刚刚开出来的花。每天到放风时间,我都会站在阳台上和它们相顾无言,而后又赶紧回到房间里去:因为我的楼下已经出现了一家四口疑似病例,所以,我每天的放风时间只能越来越短促。今早醒来,可能是疑似病例正在增多,我看见有人正在往草地上喷消毒液,没过多久,那些之前开得像哪吒一般的花,渐次枯萎,终于全都死去了。最终,我决定,回到房间里去,写下几行字,以此当作祭奠。可是,我要从哪里写起呢?那些死去的花,我甚至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就像那些死去的人,死都死了,可能都上不了疑似患者的名单。

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在上,我就先从油菜花说起吧,只因为,它们是穷苦人的花朵。宋末元初的黄庚有诗云:“田园空阔无桃李,一段春光属菜花。”清代的熊琏也说:“朝来不厌临窗看,也算贫家一段春。”是的,桃李无踪,菜花才入了人的眼帘,薄凉的确薄凉,但菜花之命不就是穷苦人之命吗?试问穷苦人,就算满目珍馐,你是不是也要等到别人意兴阑珊之时,才敢偷偷伸出筷子?再问穷苦人,这世上的高头大马还将来未来,你是不是早已偷偷地藏好在了无人之处?三问穷苦人,田埂上,茅屋外,荒山顶上,小河沟边,是不是只有在这些地方,你才觉得踏足在自己的地盘上并且一再认定了自己的命数?而以上诸地,恰恰就是油菜花的行踪所在,好在是,穷苦人也要生火做饭,灶膛里一样会升腾起火苗,锅盖一掀开,此处的热气和金銮殿里的热气也别无二致,就像穷亲戚抱紧了更穷的亲戚,你抱住了油菜花,油菜花便会还你一个金銮殿里看不见的人间神迹:

一望金铺,接段分邱,长堤短塘。羡欺桃压李,连天烂漫,迎风著露,遍地飘飏。挑荠才过,踏青至此,试戴钗梁问可妨。花间谱,便君臣悬隔,欲赛姚黄。

何须列幕登场。但唤彻、提壶醉斜。看村村榆社,陈茵布褥,年年弄月,趁暇寻忙。寄语高人,莫怀兰菊,妙手唐垓写素肠。留春住,讵菜园羊踏,梦落沧江。

宋人张夏的这一阙《沁园春》,难道还不能为人间神迹作证吗?欺桃压李,连天烂漫,长堤短塘,陈茵被褥,那么,且让我先来为它们作证吧:在我的故乡,每到油菜花开,大地上就像是终日涌动着黄金做的波浪,风吹起来,一浪便高过了一浪,人也好,村庄也好,全都被它包藏在其中,同时被包裹的,还有走过的路,流过的泪,诞生过却又最终消失的愿望;实际上,这油菜花不是别的,它是你怕过的鬼,跑断了的腿,还有说不出话的嘴,就像王阳明之诗:“闾阎正苦饥民色,畎亩长怀老圃心。”现在,当它们化作铺天盖地的被褥从天降下,好人们和坏人们,聋子们和哑巴们,是哭是笑,是拔腿撒欢还是仰面睡倒,你们看着办,一切都由你们自己说了算,油菜花可以和列祖列宗一起作证:过了这个村,你就再也没了这个店,油菜花一谢,你们就要去山东卖米,去山西卖面,聋子们要做回聋子,哑巴们要做回哑巴,唯一可以继续指望的是,接下来还有春天,只有在下一个春天里,你拜过的菩萨,你吃进肚子里的雨和雪,才会化作“一望金铺”的油菜花卷土重来,到了那时候,你们才能再去说媒,再去怀孕,再去生下好儿郎或不肖之子。

说完了油菜花,再说杜鹃花。关于杜鹃花的来历,古蜀与闽浙各不相同,闽浙之地的传说与背叛有关:一对好兄弟,唤作杜鹃和谢豹,谢豹被判死罪入狱,杜鹃前去探望,哪知谢豹谎称要去剪头发,让杜鹃替他坐一天牢,之后却一去不回,直至最后,杜鹃做了枉死鬼。杜鹃死后,变作了一只怨鸟,终日啼哭着想要找到谢豹,却始终没有找到,而他终年啼哭着落下的血泪,终于化作了杜鹃花;蜀地的传说却有不同:望帝杜宇让位于贤,化身为鸟,终不舍故土故人,常常夜啼“不如归”三字,直叫得吐出了血来,血滴之处,长出了杜鹃花。两地传说虽然不尽相同,但这杜鹃花,当它作苦楚之花总归不会太错,所以,诗里词里,但凡踏上了长路羁旅之人,总少不得将那一腔悲辛托于杜鹃花;这些年,不知道命犯过什么,我忽而南北忽而东西地踏遍了河山,自然见过不少杜鹃花,在杜鹃花的身边,多少总会想起那些关于它们的辞句,就譬如宋人舒岳祥《杜鹃花》里的几句:

此花开时此鸟至,青枫苦竹为其家。

锦官玉垒不可念,翠华黄屋天之涯。

不闻十月杜鹃鸟,只见十月杜鹃花。

何必看花与听鸟,老夫日日自思家。

寄身于南宋之末的舒岳祥,半生都在逃难流离,人是丧乱之人,诗中便多有悲鸣之声。其《春雪》中的“或言白骨如白雪,雪亦有仁遮白骨”一句,一打眼便叫人触目惊心。这首《杜鹃花》虽不曾捶胸顿足,却有无尽悲凉盈荡于字里句间:锦官城玉垒山早已遥不可及,天子的鸾驾也逃到了海角天涯,徒剩下满山的杜鹃花不知改朝换代之苦,竟然在十月里开了第二季,所以,杜鹃鸟自然没有与之同来,开了的花和没有来的鸟啊,用不着你们来啼唤来招摇,我的身体里也装着早已失去的家——虽说没有像舒岳祥一般生逢乱世,但是每每读到这几句,我的心底里总会涌起几许兔死狐悲之感,只因为,和他一样,我也看见过当年里开出过第二季的杜鹃花。那是在河南和陕西交界处的一座深山里,我被关在禁闭写剧本的小招待所之外,因为气候一直反常,我的窗子前,杜鹃花竟然在深秋里开了。满山满坡全都红成了家乡在春天里的样子。可是,问我归期未有期,如此,每日里端坐在杜鹃花前,我都心烦意乱,恨不得它们赶紧凭空消失,没料到,过了没几天,当它们行将枯萎之时,我却又每天深夜里在它们之中兜兜转转,就好像,它们就是仅剩的念想,最后的火焰。当它们消失与熄灭,所谓穷途末路,所谓一语成谶,也就真的避无可避了。

其实,杜鹃花也不仅仅只生长在长路羁旅之上,唐人曹松便赞叹说:“谁家不禁火,总在此花枝。”白居易尤其喜欢它的另外一个名字,是为“山踟蹰”,一生为其作诗有近十首,首首都像是在对着时刻准备背弃的枕边人说话:“今日多情唯我到,每年无故为谁开?”唐宪宗时期的状元施肩吾更说:“丁宁莫遣春风吹,留与佳人比颜色。”然而,杜鹃花之于我,在许多年里,一似被我住尽了的小旅馆,又似被我踏遍了的种种荒僻所在,总归是逃不脱。我只要在路上,它们便一直长在路旁。记忆里最深切的一回遭遇,是在川西的一个小镇子上,因为谋生之难,一开始,我也对举目皆是的杜鹃花置若罔闻。其后不久,连可能的谋生之途都彻底断绝了,究竟是走是留,思来想去,到底茫然不知。到了这时,那些司空见惯的杜鹃花才变作些微的安慰,将我拽到了它们的身边,其中一丛,长在早已废弃的供销社的墙根处,一回回,我都觉得它已经死了,然而它又一回回地活了过来。

小镇子上的雨终日不停,尽管如此,我也每日里都打着伞去看那丛杜鹃,直至迎来确信:它们再也活不过来了。然而,就在我打着伞,百无聊赖地蹲在它们身边刷微信的时候,不经意一抬头,竟然一眼看见新叶在转瞬之间长了出来。虽说开花还早,可是,那些新叶,却像是豆荚炸裂,一颗颗豆子蹦跳着来到世上,颗颗都难为人知,却全都指向了锋利的要害:你信它死而复生,它便教你重新做人。是的,在雨伞底下,在安静而慈悲的要害前,我盯着那几片新叶看了又看,就好像,雨伞底下已经长出了血染一般的杜鹃花,个中心事,唯有宋人杨巽斋之《杜鹃花》可以道尽:

鲜红滴滴映霞明,尽是冤禽血染成。

羁客有家未归得,对花无语两含情。

说完了杜鹃,再来说桃花。古今以来,诗人词人里,说起写桃花,可真算得上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再论及写桃花的名句,也几乎像星辰和雨水一般繁多,仅以唐朝为例,崔护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白敏中之“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更有刘长卿托物言志之五言:“四月深涧底,桃花方欲然。宁知地势下,遂使春风偏。”以上诸句,更多种种,浑似桃花本身,一旦从枝头上下来,便要飘飘洒洒,过了东家,再过西家;也为此故,诗里词里,常常要叹其轻薄,鲍照之妻张文姬便说:“不学桃李花,乱向春风落。”就连格外喜欢桃花的杜甫都承认:“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要我说,这也绝非是桃花的错。春天到了,桃花开了,王侯公卿们当然要去看,但世上也有如唐伯虎之桃花坞那般的所在,正所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更何况,唐伯虎还说了: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平地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西蒙娜·薇依有云:“爱是我们贫贱的标志。”改它几个字,也可以说:“桃花是我们贫贱的标志。”将她的话再改下去,大概可以这么说:“并不因为桃花爱我们,我们才应当去爱桃花,而是因为桃花爱我们,我们才应当爱自己。”君不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乎?君不见,“湖上小桃三百树,一起弹泪过清明”乎?却原来,那桃花也是一杆秤,它称着富人,也称着穷人,因此,它既可作岁朝清供,也可被弃之如糟糠。如若不信,且看生活在唐末与五代之际、“十考不第”的可怜人罗隐之解:

暖触衣襟漠漠香,间梅遮柳不胜芳。

数枝艳拂文君酒,半里红欹宋玉墙。

尽日无人疑怅望,有时经雨乍凄凉。

旧山山下还如此,回首东风一断肠。

天气渐暖,桃花坠下枝头,落在衣襟上,散发出悠长香气,梅花树遮不住,柳树也挡不住,花影灼人,引得卓文君当垆卖酒,而那东家之子,被满墙红艳撩拨,禁不住要一窥再窥墙内之人,饶是如此,凄凉的日子终归会来到:一日过尽,无人问津,你只好怀着满腹心事去东张西望,大雨浇头,你和世间万物一样,也不过是巨大凄凉的一部分,就算回到被移栽之前的旧日山下又当如何?不过是一再听到东风要来的消息,但是,它总也来不了。好吧,既然话说到了这里,现在,就让我们拿桃花比作你我,比作这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吧:寒凉消退,天气渐暖,一个个的,全都趁着兴抑或怀揣着指望出门了,此一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而我们比那东流之水更加急促,急促地踮起脚来打探生计,又是锣来又是鼓;再急促地俯下身体去寻找活路,又是斧子又是锹,可是,就像被敌军绕道甩掉的埋伏者,我们要见的人呢?我们想喊出来终又未能出声的指望呢?之后,大雨落下了,而你照样无法脱身,仍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注定了有去无回的行程,不然怎么办呢?难道要掉头回返吗?算了吧兄弟,还是继续往前走吧,就算你扬长而去,不管走到哪里,末了,你也不过像那桃花,一再听到指望和东风一起到来的消息,但是,它们最后也来不了,不是吗?

说完了桃花,总要说起梅花。先看长词八百,再看短诗过千,冬日里的几株寒梅,多半都被当作了言志的托物,一一道来,无非是说它孤高自洁,就如郑板桥之《山中雪后》所说:“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无非是说它坚志难移,就如谢枋得之《武夷山中》所说:“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诸多咏梅之人,最堪怜的便是这谢枋得,抗元兵败,妻儿被俘,他干脆逃入了武夷山中再举义军,只可惜天命难违,他终于还是落入了元军之手,继而被押解入京,直至绝食而死。只是梅花树下的亡魂们在上,在你们之中,可佩的当可佩,堪怜的亦堪怜,但我还是偏偏喜欢“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之梅,以及那“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之梅和“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之梅,何以如此?要我说,都是因为它们寻常,寻常的驿站,寻常的生机,寻常的举目无亲和进退无路,所以,在诸多咏梅之诗里,柳宗元的《早梅》最是经常浮上我的心头: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多么寻常啊!你看,高高的枝头上开出了最早来到世上的梅花,映照得楚地的天空更加碧蓝,一夜大风,驱使着香气四处流散,更使得早晨的繁霜变得越来越白,亲爱的兄弟,譬如和我同贬边地的另外七司马们,我当然想以一枝两枝相赠,可是,这念头自有千山万水去打消,到头来,我也只好眼看着它们各自消亡,只不过,再寄信时,我再拿什么去给你们送上微不足道的安慰呢?要知道,作此诗时,柳宗元就算已经远谪至穷山恶水的永州,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仍然在纷纷谏言,都说八司马皆可杀,然而,此一首《早梅》,字字写来,风暴远在千山外,此地空余黄鹤楼,可算得上是无惊无乍,无宠无辱,却又有物有我,更有物中之我和我中之物,所谓我中之物,一如王国维所言:“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所谓物中之我,是我早已经在梅花和高树、夜风和繁霜及至穷水恶水中的一切里打碎了自己,到了此时,梅花的香气便是我的精气,忍看寒英销落便是我的朝堂与课堂,而我,现在的我是安静的,虽然无法给远方的兄弟寄去梅花,但是,我可以给他们寄去我的安静,还有这从安静里重新长出的身体。

只是,让我们回到此时此刻,农历庚子年的正月十三,试问在我眼前已经死去的花,再问所有死去的人,自此之后,你们的安静从何而来?你们的身体,又当从哪里重新长出来呢?人道是“草木一秋”,可是,人也好花也好,连根被拔起之后,再多的虚言妄语,已经注定再也不能给死去的“我们”带来下一个秋天了,自此之后,在把我们还给武汉抑或把武汉还给我们的路途上,有一些人,再也走不进你我的队伍了。所以,我所写下的这些百无一用之字,这一份薄奠,既要献给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也要献给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死去的人。惭愧的是,寻常之人,见过的写下的,也无非是些寻常之花,好在尚能聊以自慰的是:你我寻常之人,就算走到了黄泉渡口,奈何桥头,在那渡口与桥头,满眼里能见到的,只怕还是些梅花和桃花,只怕还是些杜鹃花和油菜花吧。那么,临别之时,且让我最后一次以诗相赠,是为唐人张祜的《邮亭残花》:

云暗山横日欲斜,邮亭下马对残花。

自从身逐征西府,每到花时不在家。

白云转作暗淡,日头已经快要坠下山岗,而我,却不管不顾地亲近了邮亭里的残花,那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自从我们开始在这世上颠沛奔走,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家中花开的模样了!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死去的人啊,假如你们在天有灵,你们应当知道,这首诗在赠与你们之时,也在赠与仍然活着的我们:我们应当记住,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今日之我们也非昨日之我们,此一去后,无论每年的花开成什么样子,我们中的一部分也再看不见它们了。而我们,我们唯有以这待罪之身继续苦熬下去,直到等来真正的春天,等到山河大地上而非一张白纸上的梅花和桃花,还有杜鹃花和油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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