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中人
2020-11-22王锐
王 锐
1
听到门铃响,哲珠深呼吸了一下,起身去开门。任珏站在门口,比以前更瘦更漂亮了。
她让任珏进来。两人坐到沙发上,面前的矮几上有哲珠早就泡好的茶。
任珏用涂着金棕色眼影的眼睛打量着哲珠的家。哲珠不禁有些忐忑。装潢是已经过时的北欧风,但还凑和。最突兀的是客厅里的大鱼缸,体量实在惊人,大概占地四平米。
何子围喜欢养鱼,哲珠解释。
这大概是你们家最气派的东西了,任珏说,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屑。哲珠向来被任珏挖苦惯了。以前,任珏处处不如她的时候,就喜欢挖苦她。但那时哲珠把任珏的挖苦,理解成一个不幸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而生出的攻击性。跟从小被溺爱的哲珠相比,任珏的童年实在太不幸了——父亲酗酒,母亲有精神病史。但现在,任珏摇身一变成了著名编剧。哲珠那点气定神闲的包容已经不够用了,感觉到一丝苦涩。
你现在收入多少?
一个月八千吧。哲珠下意识地多报了两千。她听说任珏现在年入好几百万。
天哪!怎么够用?任珏惊叫了一声。
还好吧,哲珠有些尴尬。
哲珠,我工作室缺个编剧,你愿意过去吗?任珏握住了哲珠的手。任珏的手温暖而干燥。
我……哲珠迟疑道。
哲珠,你比我有才华,不应该就这样浪费。
哲珠心中一暖。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看任珏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心中一直弥漫着微妙的妒意和酸楚。那种穿越剧是她不喜欢的类型,三观不正,洒满狗血。但是,任珏的小说版权卖了六百万的事实折磨着她。
哲珠,不要糟蹋自己的才华。我就不明白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说天天写公文都快把你写吐了吗?你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出现在大屏幕上?你不想连广场舞大妈都在谈论你写出的剧情?你不想活出自己?你不想为这个世界奉献点儿什么?任珏说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任珏还是跟从前一样,还是那个体育考试时,硬拉着笨拙的哲珠跑进八百米及格线的姑娘,还是那个全班去春游,归途时哲珠晕车难受要下车,她也跟着下车陪哲珠走了六个多小时走回学校的姑娘。任珏虽然咄咄逼人,但骨子里很仗义。这大概也是她们的友谊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原因。
“活出自己”这四个字诱惑了哲珠。
哲珠,去吧。这是最后改变人生的机会了。活着,就要像活着。任珏指着鱼缸里的红龙说,你看它眼神呆滞,颜色也红得不自然。你看过野生的龙鱼吗?红得像红绸子一样,完全是睥睨群伦的眼神。
它还小,没有发色呢。哲珠看向那条何子围引以为傲的红龙。何子围一直说这条红龙多么美丽漂亮,将来可以参加选美。
龙鱼这东西我懂,多照太阳,才容易发色。鱼缸里装俩日光管子,哪能跟太阳光比?任珏道,哲珠,你该跳出来了。才华这东西是什么?买回来的肉,不用的话,很快就会发酸发臭。
哲珠仿佛闻到了自己的身体上散发出酸臭的味道。
咦,这什么鱼?任珏问道。缸底趴着的那只黑白点的皇冠忽然向上游动起来。
皇冠,哲珠说。比起龙鱼,哲珠更喜欢皇冠,因为它圆圆的像个锅盖,黑色的身体上布满放射状的白点,更符合她的审美。
有句话怎么说来的,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如果十年前的梦想还没有熄灭,就让它熊熊燃烧吧!任珏目光灼灼地看着哲珠说道,带着鸡汤大师般的热情。
哲珠一向不喜欢鸡汤文,也无法想象湿哒哒的皇冠鱼戴在脑袋上的样子,但还是被奇怪地感动了。何子围也说过哲珠很奇怪。明明对韩剧的套路烂熟于心,但看的时候,依然泪流满面。明明熟读了《资治通鉴》,分析起权谋来头头是道,但到了真实的人际关系中,幼稚得近乎智障。
这种奇怪,大概就是读书太多、经事太少形成的吧。对,到任珏的工作室做编剧,去经历,去生活,去写出真正动人的好故事,像任珏那样活得热烈肆意。哲珠知道,任珏勾起了她心中一直埋藏着的欲望。她感觉心跳加速,嘴唇发干,有种兴奋的焦虑感。
2
每个周末,哲珠和何子围都要回妈妈家吃饭。哲珠看着一桌子的菜,按照她的喜欢程度科学地摆放着。事实上,哲珠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是何子围提醒了她。何子围永远比哲珠更懂得讨岳母的欢心。比起哲珠,妈妈更喜欢这个女婿。
哲珠艰难地吃着饭,她感觉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去上海做编剧的事情。
妈妈瞪大眼睛,脸色骤然一变,但很快一脸温柔地道:小珠啊,外面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的单位,工作多轻松。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可是,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工作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子围难道喜欢跑保险吗?你去上海,想过子围吗?
反正是跑保险,子围也可以去上海。哲珠已经问过何子围了,何子围说哲珠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哲珠羡慕何子围,他好像怎么样都行,怎么都不会跟人发生冲突。
不行,做编剧这事不靠谱。
我这次非去不可。哲珠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倔强地发出了声音。
妈妈像不认识哲珠似的,用大得惊人的眼睛瞪着哲珠。家里的气氛安静得要命。
哲珠的心怦怦地跳着。这么多年来,她没有顶撞过妈妈,在任何事情上。妈妈也无数次在别人面前夸赞她是天底下最省心的孩子。哲珠对妈妈是百依百顺的,除非妈妈主动买东西给她,哲珠从来没有任何要求。这并非压抑,而是哲珠从来就没有过想要什么的欲望。通常她还没想到要,妈妈已经给她买好了。在她的日记本里,写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几乎成了一句咒语,伴随着她的人生。妈妈那么爱她,妈妈都是为了她好,妈妈为她牺牲了一切,妈妈太不容易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妈妈,不能伤害妈妈。
哲珠,你又天真了。当初你要去杂志社,还不是幸亏我拦着你?妈妈说,那家杂志社已经倒闭了。妈妈很开心,是她的英明帮助哲珠规避了人生的不幸。
这两年才倒闭的。那时,我已经有在杂志社工作的资历,再找工作也不难的。而且,我现在去工作室,有任珏带着我。哲珠说。
哲珠啊,你别听任珏忽悠。你现在家庭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出去干什么呢?妈妈现在年纪也大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个爱操心的命。你在我眼面前,我还放心不下,你要去了上海……妈妈的声音从凌厉渐渐变为凄婉,而且眼眶充血,泫然欲泣。
心像被揪住了似的痛,但是她抿紧了嘴唇,攥紧了拳头。以前只要妈妈一生气,她就妥协。妈妈永远是胜利的一方,哪怕有时是以弱者的姿态。她特别害怕妈妈生气,她一直觉得自己欠妈妈的。可是后来,她突然感觉妈妈也亏欠自己。因为自己付出的是最珍贵的东西,却一直没察觉。从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到找什么样的工作、嫁什么样的老公,都是妈妈决定的。在这份爱里,她献祭的是自我。
哲珠,你知不知道我四处求人才帮你求来了这份工作,你说不要就不要?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妈妈的声音陡然高起来,脸部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妈妈生起气来总是很夸张,有种歇斯底里的气质。
我想过,我就是为你想得太多了。每做一件事,都会先去想妈妈允不允许,妈妈喜不喜欢。想到最后,我都忘了自己喜欢什么了。你什么都替我作主,什么都替我安排得好好的,但是我感觉不到幸福,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哲珠说的时候,几乎感觉像是得到了自己渴慕已久的角色,念着自己最想说的台词。那些话在心里实在是盘旋得太久了,反复酝酿,反复发酵。
哲珠……何子围拉了拉哲珠的衣袖。
哲珠看了一眼何子围,突然有些不忍心,于是笨笨地补了一句: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何子围说。
哲珠,你一个人在上海可怎么生活啊?适应不了的。你连条毛巾都拧不干。你这么大,都没有自己洗过袜子。
妈,你又来了。你以为你是担心我,是爱我。不,你是把你对这个世界的焦虑和恐惧投射在我的身上。这句话是在书上看到的,像颗子弹一样击中了她。她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到现在都不放心她一个人过马路的妈妈。妈妈用多得像汪洋大海一样浩瀚的爱,向她暗示这个世界多么恐怖可怕,而她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废柴。
你说什么?妈妈的嘴唇颤抖着,胸脯起伏着,脸色发白,连嘴唇都变得乌青。何子围过去扶住了气得浑身都在抖的岳母,看着哲珠想说什么,但在喉咙里滚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哲珠想,自己当时的样子也许比妈妈更可怕、更狰狞。
3
哲珠决定去上海了,但心里却总有种焦虑不安的感觉。也许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做过不被妈妈允许的事情。事情也远比她想象中的复杂、繁琐。从单位辞职,跟任珏谈去工作室做编剧的工作待遇和种种细节,包括整理行李,都让哲珠筋疲力尽。虽然哲珠不愿承认,但一直以来妈妈都是她的信仰、她的寄托。这次因为闹僵了,哲珠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而且,何子围对她去上海的事,也表现得相当冷漠。她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明白,从一开始,何子围就不愿意她去上海。所谓的她去哪儿,就跟着去哪儿,只是哄她的甜言蜜语。因为何子围一直以为,妈妈一定能够拦住她去上海。这是何子围根据以往经验下的判断。
去上海的前一天,哲珠把衣服塞进箱子里,又拿出来。行李箱就那么大,但是哲珠想把她的整个世界装进去。吹风机、洗脸仪、卷发器、蒸汽美容机……都带上不可能,但缺了哪个,都感觉生活习惯会被打破。她连自己的枕头都想带走。如果可以,她还想带走何子围的肩膀。每天晚上依偎在何子围的肩膀上看韩剧,是哲珠最幸福的时光。
哲珠心里忽然难受得要命。她忽然意识到她一直不满意、不得劲的生活,她是那么的舍不得。妈妈从前说过的话忽然蹦到哲珠的脑袋里,让她心中一痛——你这个人啊,太习惯于得到了,永远对失去比得到敏感,永远以为没有的才是最好的。你这个性格不好,不容易快乐。
不容易快乐。哲珠看着满房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忽然感到特别焦躁,浑身紧绷绷的,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啪”的一声,把哲珠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好像是从客厅传来的,她跑出房间,看见红色的龙鱼在地上,不停地用头尾拍打地面,身体不时弯成弓形,一下又一下。
龙鱼跳缸了!哲珠赶紧打电话给何子围。
你快把它扔回鱼缸里啊!
我怕,你快回来啊。哲珠不敢碰任何荤腥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在菜市场买过鱼和肉。
尽管她吃鱼,也吃肉,但没有煮过鱼和肉,那让她感到恶心。
龙鱼是从缸里跳出来的,摔得很重,鳞片掉了十几片,腹鳍也折断了。龙鱼挣扎着在米白色的地砖上刮蹭出一道道浓淡不一的血痕,看着很瘆人。哲珠知道正确的做法是把那条鱼抱回鱼缸,但她就是不敢碰它。她伸出手,还没碰到鱼,鱼挣扎着撞到她的手,她像被火烫到似的,本能地缩了回去。
渐渐地,龙鱼没有先前在地上挣扎得厉害了。圆圆的、可以旋转的眼睛仿佛在瞪着她,瞪得哲珠心里发毛,感觉自己好像是凶手。
何子围还没有回来。每一秒都是煎熬,哲珠受不了那眼神了,强忍着恶心和恐惧,伸出两只手去抓住龙鱼。龙鱼挣扎着,哲珠死命地抓住,但鱼身实在太滑了,抓不牢。刚到半空,龙鱼又从她手里挣了出去,又一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哲珠意识到,凭自己,绝对没有可能把已经长到一尺多长的龙鱼弄进鱼缸。她去拿了一个大浴盆,放了点自来水,把龙鱼放进了盆里。龙鱼还想往外蹦,哲珠死死地按住它,徒劳地呢喃着:我都是为你好,我都是为你好,我都是为你好。
龙鱼的尾巴在水里扑腾着,溅起一股腥气,刺激得哲珠胃里一阵阵泛恶心。
直到何子围满头大汗地回来,才把龙鱼送回了鱼缸。受伤的龙鱼已经不能保持平衡,直直地躺在缸里,看起来奄奄一息。
它会不会死?哲珠紧张极了,她害怕龙鱼死掉。
不知道。何子围说,你这么大个人连个鱼也拿不起来?也不怪你爸妈不让你出去。你这么出去,让人怎么放心?
不准说。哲珠很焦躁。
哪里来的焦味?何子围说。
天哪!锅上的东西。哲珠惊呼着奔向厨房。她煮的玉米已经焦了。
你怎么能出去啊?像你这样,出去还不把房子点了?何子围道。
哲珠第一次看到何子围暴跳如雷。或许这还混杂着对她没有能够及时把龙鱼弄回鱼缸的愤怒。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哲珠的眼泪掉下来。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吗?何子围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哲珠,忽然伸手把哭着的哲珠揽进了怀里道:傻瓜,我是担心你啊。
我也担心我自己,哲珠在心里说。对她来说,去上海好像是一场冒险之旅。就像动物世界里面,小袋鼠跳出了妈妈的口袋,要去面对丛林法则的残酷和凶险。
何子围善良、温和、包容。老公好像找对了,但从某种意义上,不是她的选择。她爱上的是一个鳏夫。在妈妈强烈的反对下,那段感情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结婚的时候,哲珠还是迷迷糊糊的,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何子围。结婚以后,她越来越喜欢何子围,是那种奇怪的契合。在看书、看电影、吃东西的品味上,何子围毫无疑问是最适合她的人。
那个男人再婚了,恰好娶的是她也认识的女人。女人前不久被她的老公打掉了门牙。
她的选择从来不对。何子围要买房的时候,她反对,说看了经济学的书,房价要崩。何子围听了她的,结果房价蹿得比火箭还快。她连个K 线都看不懂,不顾何子围的反对去炒股,结果亏得一塌糊涂。她把阳台改装成了玻璃花房,但买回来的昂贵花草,很快都养死掉了。何子围养鱼,起先她是不同意的。可是,现在躺在沙发上跟何子围一起看鱼,成了她的快乐源泉。
听别人的,永远都是对的。听自己的,好像永远都错。
龙鱼跳缸是不是不吉利?哲珠内心升腾起一种无法扼制的恐惧,她总觉得龙鱼跳缸暗示着她的上海之行。这么想着的时候,哲珠忽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黑……
4
哲珠已经躺在床上十七天了,连大小便都在床上解决,妈妈把白色的、浅浅的塑料便盆塞到她的身子底下。从小到大从未生过病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病人的感觉,身体软得像泥一样,很容易泛恶心,难受极了。她小声地说话,小心地咳嗽,连大便也不敢用力。仿佛她的身体里面住了一个小恶魔,一点点动静就会唤醒沉睡的小恶魔。
妈妈坐在床边的藤椅上睡着了,膝盖上放着正在织的毛线衣。这些天来,都是妈妈在照顾她,照顾得筋疲力尽。哲珠喜欢睡着了的妈妈。妈妈是个美人,但是喉咙沙哑,说话急促,而且非常絮叨,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能把妖精都说得烦躁想去自杀。
哲珠悄悄地从抽屉里取出草绿色的日程本,在4月3日,她用红色的笔写着“我应该高兴!!!”现在看来,三个红色的感叹号有点触目惊心。
她高兴不起来。为了去上海买的那只粉色的圆角行李箱搁在角落里。一切都在阻碍我。一切都在粉碎我。一切都在败坏我。哲珠感觉糟透了。
哲珠睡在客厅里,这是她得到允许的任性。因为房间里实在待腻了。
在客厅里,至少,可以看看鱼缸里的鱼。至少,它们是活物。
何子围这些天勤快地换水、给药。那条龙鱼已经恢复了平衡,但是得了肠炎,大便像条灰色的线拖在尾巴下面。何子围为了避免龙鱼再跳缸,特地请人改造了鱼缸。现在鱼缸的顶盖材质极为结实,而且可以用遥控器从里面彻底锁死。龙鱼仍然时不时地撞击一下鱼缸的顶盖,撞掉几片鱼鳞。自然是跳不出去的,但是每天都跳。有时几天不跳,又冷不丁来一下。何子围用一个胡桃木的盒子收藏着龙鱼撞下的鱼鳞。
躺在床上的寂寞,把时间抻得无比漫长。哲珠时常想,自己怎么就躺在了这儿呢?没有谁捆着,自己却动弹不得。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她从来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她成绩优秀,听话懂事,甚至连那张脸都像是从年画上拓下来的,团团圆圆,白里透红,谁都忍不住想捏捏她的小脸蛋儿。
人们常常赞美她的妈妈,的确,一个急诊病房工作繁重的护士,一个单亲妈妈,能把孩子照料得那么好,培养得这么优秀,实属不易。她的妈妈甚至创造了一个带孩子的奇迹。哲珠从未生过病,从未吃过药,甚至,从未摔过跟头。她体质并不是天生优异,而是源于妈妈无微不至的关怀。你们要相信一个优秀的护士倾注全部身心照顾她的孩子,可以照料得多么无微不至。尽管她上夜班的时候,为了防止意外,会将哲珠捆在床上。但是,她捆孩子的方法也是所有妈妈中最杰出的。哲珠甚至觉得那些绳索温柔得像妈妈的手臂,都忘记了挣扎。
哲珠上初中的时候,仍然无法自己穿衣服、吃饭。对她来说,把手臂弄进衣袖,就像让面条穿过吸管一样困难。在她十四岁那年评市三好学生的关键时刻,她的同学兼邻居把她每天吃饭都要妈妈喂的事情向学校举报了。她沮丧地回到家后,懊恼地对妈妈说:我不要你喂我吃饭了。妈妈说,以后喂的时候,我们把门窗关好。她欣然同意。
哲珠的童年堪称幸福,如果有什么遗憾,就是她虽然是全校成绩最优秀的孩子,而且长相讨喜,性情温和,但是没有人愿意带她跳橡皮筋。每到体育比赛时,老师会委婉地暗示她请病假。因为不管怎么努力,集体做广播操的时候,她的动作永远跟别人不同步。
但直到工作以后,哲珠才感觉到真切的痛苦。她可以写出漂亮的公文,但是她没有办法熟练地使用订书针。而且她常常被自己的鞋带绊倒——解决方法是,她的妈妈在网上学会了一种永远不会散开的系鞋带手法。缺点是,一次参加单位体检,她怎么也无法脱下自己的鞋躺到检测身体的仪器上去。周围的人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身为护士的妈妈,永远过于心灵手巧。她哭了,她的人生到底还是被鞋带绊倒了。妈妈剥夺了她的成长。她从来优柔寡断,但很快在心里给妈妈定了罪。因为必须有人来为她的失败买单。
妈妈安排她去相亲,为了逃离妈妈,她很快跟相亲对象结了婚。但在妈妈眼中,哲珠太听话了,一点不像那些脑子进水的姑娘,要求恋爱自由,然后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妈妈坚信她为哲珠抓住了幸福。妈妈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挑剔,何子围是她用堪比医用显微镜的眼睛挑选出来的人。何子围的原生家庭关系和睦,而且本人眼距正常,眼神柔和,人中清晰,没有突起的颧骨,没有尖尖的下巴,总之一看就是个好人,绝没有一点犯罪分子的长相特征。这样的男人绝不会家暴、出轨。而且,何子围跟岳母一样是聪明细腻、温柔能干的处女座,甚至跟岳母一样——手腕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哲珠看得出来,妈妈非常满意何子围这个女婿,甚至比对自己这个女儿还满意,因为何子围太像她了。哲珠是何子围的新娘,可哲珠觉得何子围才是新娘——妈妈给她找了个新的娘。
哲珠永远忘不了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回在餐厅吃饭,她点了个冰淇淋。何子围温柔地笑着说,你今天好像不能吃冰淇淋。糊涂的哲珠才想起自己大姨妈来了。那一刻,哲珠是感动的。
看见新开的烧烤店想去吃,何子围说这是垃圾食品,带她去吃了鲷鱼刺身。她吃刺身的时候,就想起了妈妈。何子围跟妈妈一样爱着她,把自己认为好的都给她。可是,这样的被爱非常辛苦。因为已经被那样爱着了,所以无法开口拒绝那些好意。他们比你想得还周到,而且全都是为了你好。刺身比烧烤昂贵,而且比烧烤健康,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不应该觉得刺身太冷,而且腥气。哲珠想着想着,就忘了自己对刺身的真实感受。
刺身很好吃,哲珠说。何子围开心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像妈妈。
只要哲珠跟闺蜜倾诉,别人都会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哲珠没有办法向别人倾诉自己的痛苦。拥有一个你来了大姨妈,他就不去上班,成天在家守着你的老公,在别的女人看来,是一种幸福。虽然,那是另外一种痛苦,但是因为大多数的人没有体会过,会以为是幸福。哲珠的痛苦总被认为微不足道,也就失去了倾诉的意义。尽管她的痛苦是真的痛苦,却不被承认,而被认为是矫情。
哲珠感到痛苦,然后又为自己根本不应该觉得痛苦而痛苦。
太过强烈的爱像浓硫酸一样腐蚀掉了我自己。哲珠在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她写得太用力了,笔尖生生地戳破了牛皮纸。哲珠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把墨水都洇开了。哲珠的心里痛极了。妈妈太可怜了。何子围太可怜了。那么倾尽心血的爱,竟然被形容成了浓硫酸。自己是全宇宙最坏的那只白眼狼。
你看它一点都不快乐,你要真喜欢龙鱼,就应该放生,哲珠对何子围说。
你不懂,像这种从小在鱼缸里长大的鱼,放生就等于让它死。何子围说。
它就只能在鱼缸里活一辈子?
等以后有钱买别墅,我在院子里给它砌个鱼池。何子围兴抖抖地说。最近,何子围担心龙鱼缺少运动,在鱼缸里装了个造浪的东西,好像叫冲浪器什么的。只要一按开关,鱼缸里就无风起浪。就那么小小的风浪,却把缸里的龙鱼吓得四处乱窜。
龙鱼据说在距今三亿多年前就存在了,性情凶猛,有“淡水霸王”之称。可是这样一条鱼,跃出鱼缸一会儿就得了肠炎,被人造的小浪花吓得惊恐万分。哲珠暗想自己作为现存的人类,也是物竞天择,是经过残酷的生存斗争留下来的一点血脉。但是,却活得如此懦弱、恐惧、不安。
躺到第四个月,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紧张。哲珠和妈妈一起躺在床上看电视,妈妈给哲珠垫了厚厚的靠背。
看的是一个访谈节目。教育专家的儿子考上了哈佛大学。
主持人先采访父亲。著名的教育专家戴着金丝眼镜,薄得像刀片一样的嘴唇灵活地吐出一堆闪闪发光的育儿金句,看得妈妈连连点头。
过后采访儿子。主持人问儿子为什么选择了哈佛大学的精神病学专业,儿子说,我觉得我老爸有精神病。他教育我的方式,特别病态。我想给他把病治好。
哲珠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不能那么用力地笑,孩子会掉的。妈妈愠怒地说。
掉了才好呢。哲珠仍然在笑,故意的。
你别一天到晚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伺候你也够够的了。我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不对,你不是我的哲珠。你一定被人换掉了。妈妈使劲地揪住哲珠的脸,仿佛想把哲珠的脸皮扯下来。
哲珠一动不动,泪如雨下。妈妈的黑眼圈浓重得像熊猫。这段时间,她陪床陪苦了。
妈妈又来掀哲珠后背上的衣服,一边掀,一边说,我来看看那个胎记在不在,在不在?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凉极了。
胎记是假的,抠得掉,抠得掉!妈妈激动地叫着。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来。
歇斯底里,山崩地裂,世界为之摇晃。这种骤然掉入深渊的感觉,哲珠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她反复体验过。温柔的妈妈,总是会在某些时刻,突然发作。当然是有一些事情惹毛了她,但在哲珠的感觉里是毫无征兆的。比如摔破了膝盖,有时会被搂在怀里柔声安慰,有时却被骂得狗血淋头。比如有一次哲珠当着同学的面喊了妈妈“老娘”,不过是跟电视剧里学着玩的,但是电光火石间,就被一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
已经去做过彩超,腹中的胎儿已经成型。妈妈和何子围对着那照片看了又看,说宝宝眼睛大,好可爱。哲珠也看过那照片了,图片是棕褐色,颜色像尿垢一样恶心,像虫子一样蜷缩着的胎儿看起来脸盘巨大,闭着眼睛,耷拉着嘴,一点都不好看。哲珠从心底升起一股厌恶。
她最近时常感到厌恶。红龙鱼屁眼下面拖着的灰色线状大便让她厌恶。长大了的皇冠白得恶心的腹部和吞食小鱼小虾的样子让她厌恶。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让她厌恶。妈妈只要一说话,就让她感到厌恶。不管妈妈说什么,她总感觉那沙哑的声音像钢丝球一样划过她脆弱的神经。总是关心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憧憬着有了孩子以后的生活的何子围也让她厌恶。
她可怜自己,也可怜那个孩子。她甚至想,一定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恨这个意外降临的孩子,才会让这个孩子这么脆弱,流血不止。何必让这么脆弱的孩子来到世间受苦呢?
人间不值得。
人生就是受苦。
纵然有钱,有人帮着带孩子,有最好的条件,我也不想生孩子。电视里貌美如花的女明星说。
真是美貌又智慧的女人。
哲珠看着妈妈。她知道自己恨妈妈。但是,妈妈恨谁去呢?恨抛弃她的父母?恨抛弃她的男人?焦虑、痛苦、失眠的夜晚。努力给出爱,但同时也给出伤害的妈妈。
没有人爱,没有被人正确地爱过。太难了,太难了。
妈妈,我不想活了,哲珠说。
那你怎么不去死?妈妈的面孔已经扭曲,痛苦从身体里溢了出来。
冬天的暖阳照在那把刚削过苹果的水果刀上,刀上的水珠还折射出七彩的光,像一个诱惑。
哲珠感觉自己的血直往头上涌。悲剧终结者。怂包的英雄时刻。
我去死,如你所愿。哲珠哆嗦着把水果刀拿在手里。她已经躺在床上太久,手软得如同橡皮泥,有一种不听自己使唤、如同假肢一样的感觉。
看着妈妈吓得眼珠子都快夺眶而出的脸,哲珠一咬牙对着手腕上青绿色的血管划了下去。一种古怪的愉悦感从哲珠心头涌出。
妈妈去夺哲珠手里的刀。
你别过来。哲珠说,你过来,我就……哲珠把刀尖对着脖子,想象血像喷泉一样涌出。
妈妈毕竟是急诊室的护士,即使在慌乱中,也保持了最基本的镇定。她拨打了120。
妈妈错了,求你原谅妈妈。
哲珠几乎是恍惚地看着妈妈的头顶,不太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一切恍若梦境。妈妈跪在她的面前。
腕间的血一点点地冒出来……疼痛是后来才感觉到的,痛极了。哲珠从来没有想到会这么痛,冷汗不停地涌出来。她习惯性地咬紧了牙关。想着等过会儿,像书上说的那样,休克了就不痛了。
但痛得没完没了。
哲珠痛得在喉咙里闷哼着,渐渐忍不住抽泣起来。妈妈紧紧地把她搂在了怀里。哲珠已经害怕得忘记了挣扎,还想扎进妈妈怀里深一点,再深一点。
哲珠听见120 救护车的声音破空而来。她忽然发现,手腕的伤口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有用力挤压,才有血珠冒出。哲珠怀疑是不是因为躺着太久,她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凝成了固体。
5
哲珠依然躺在床上,落地窗外的天空被铁条隔成了一条一条的。何子围给家里所有的窗户都装上了铁栅栏,说是为了防盗。哲珠家在七楼,哲珠知道何子围害怕什么,但是也默契地心照不宣。她只是不知道何子围为什么喜欢她,一个连自己都讨厌得要死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妈妈每天都变着花样做哲珠喜欢的食物。只要哲珠说想要什么,何子围立刻出去买。哲珠感觉得到,妈妈和何子围都在小心翼翼地对待她。
哲珠,你不是真的恨妈妈吧?妈妈有那么可怕?妈妈毁了你的一生?妈妈问的时候抖动着嘴唇,眼睛充了血,红通通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恨你?
我——看——了——你的日记。妈妈说得很慢。哲珠相信,如果可能,妈妈情愿从未看过。
为什么要看我的日记?哲珠尖叫,浑身的汗毛都惊得竖了起来,身体一阵阵发冷。她在日记里,写了太多阴暗的东西。她知道那些东西会戳伤妈妈,把妈妈的心戳出几个透明窟窿。
对不起,妈妈说。
哲珠一直期待妈妈能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妈妈说出“对不起”的时候,哲珠难受极了。是她把强势的妈妈逼到了这一步。
哲珠,妈妈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妈妈痛苦地说,我小时候被你外婆骂,被掼在煤堆上,眼睛都被掼出血来。邻居看了舍不得我,拿了一个白萝卜给我吃。我一咬,白萝卜一下子红了,嘴里面都是血。我只上到初中,就被送到医院做护工,苦得要命。认识了你爸爸,被抛弃,生下你。害怕被辞退,生下你第三天就上班,血一直流到裤脚。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从来没有恨过父母。你知不知道妈妈多爱你?知不知道妈妈把你带大多不容易?你说你讨厌妈妈,你都十五岁了,还不让你自己倒热水,让你独自过马路,让你跟别的孩子一样住校。那是因为,妈妈害怕失去你。
哲珠看着妈妈,妈妈似乎一瞬间老了。一向优雅、挺拔的妈妈似乎一瞬间老了。
哲珠抱住了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哲珠的肚子轻轻地顶着妈妈的肚子,她就是从那个肚子出来的。妈妈在产房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她,她生下来之后,每天夜里就没完没了地哭,是远近闻名的“夜啼郎”,妈妈曾在红纸上写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道,一觉困到大天光”贴在大门口,也没止住她的哭声,直哭到两岁。
哲珠,你怪妈妈没有问你要不要被生下来?可是,我怎么问啊?那时候,你爸跑了,那么多人要我把你打掉,说生了你,我这辈子就完了。可是,你在我肚子里动得那么厉害,我以为你是拼命地想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呢,妈妈哭着说。
哲珠突然觉得妈妈也是个孩子,是个缺爱的孩子。哲珠抱紧了妈妈,眼泪汩汩地流出来。
何子围还是跟从前一样温柔、安静,业余时间就侍弄他的鱼。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何子围弄了一个橘黄色的乒乓球放在鱼缸里。映着被灯光打成海水般湛蓝的水,乒乓球飘浮在水面上,梦幻得像一个小月亮。
这是干吗?
龙鱼喜欢明亮的东西,这样可以让它的眼睛向上看,更有神。
不知是不是乒乓球的作用,龙鱼的眼神渐渐变得活泛了,颜色也红艳了许多。
哲珠的情绪一天天稳定,妈妈放心多了。腹中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大了很多。哲珠渐渐变得嘴很馋,特别喜欢吃从前不爱吃的煮烂藕。妈妈说,她怀着哲珠的时候,也最喜欢吃这个。妈妈织了好多小毛衣,妈妈用的毛线不是她自己喜欢的湖蓝色,而是哲珠喜欢的粉色。
那个下午非常安静,离预产期只剩下一个月了。妈妈跟往常一样出去,给哲珠买煮烂藕。哲珠让妈妈带一杯珍珠奶茶给她。妈妈说是垃圾食品,但旋即笑着说,偶尔喝喝也没关系的。哲珠也笑了。
落地窗外的夕阳很美,浅紫色的纱帘在一侧,也沐浴了落日的光辉。电线杆上停着两只鸟,叫得很欢快。细看,原来是两只白头翁。哲珠本来对大自然不感兴趣,连芋头叶子和荷叶都分不清,能认识一些鸟,都是因为何子围的缘故。
何子围不打游戏,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对各种小动物感兴趣。妈妈一直认为这是何子围有爱心的表现。但哲珠问过何子围,何子围说,因为我不喜欢人类。何子围说的时候,语调温柔极了,说完看着哲珠说,你不一样,你和那些人类不一样。
哲珠怀疑何子围来自外星球。哲珠被自己的怀疑逗笑了。白头翁,白头偕老,真好。哲珠感觉是个好彩头。孩子在肚子里又动了一下,哲珠的肚子已经大得像十斤重的大西瓜。
“砰”的一声,从鱼缸里传来。龙鱼难受得大张着嘴巴,不停地撞击缸壁。哲珠走过去,看见龙鱼的喉咙深处一片橙黄色——龙鱼吞了乒乓球。
哲珠想打电话给何子围,但知道来不及了。她立刻拿遥控器打开了鱼缸盖。她拿了个凳子,站上去想抓住龙鱼,帮它把嘴里的乒乓球弄出来。龙鱼却躲她,不知道是下意识,还是根本不想被救。哲珠记起何子围说过,龙鱼是把鱼卵含在嘴里孵化的。龙鱼是不是想做妈妈了?
哲珠探出身子想努力抓住水中的龙鱼。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一定要救活龙鱼。她拼了命地去抓龙鱼,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鱼缸里,圆圆的腹部半压在鱼缸的边缘,整个手臂伸进了水里,水几乎浸到了腋窝。
终于抓着龙鱼了。她什么也不怕了,把手指头伸进龙鱼嘴里,硬是把那个乒乓球抠了出来,心里高兴极了。但忽然龙鱼拼命从她手中一挣,她重心失去平衡,整个人头朝下栽进了鱼缸中,又一下跌坐在缸底,把屁股摔得生疼。鼻子里也呛了水,难受得要命。她扶着一侧的鱼缸壁想爬起来,但滑极了。忽然发现头顶的鱼缸盖正在缓缓地闭合。沉底的那只黑白点的大皇冠正压着从她口袋里跌落的遥控器。
她伸手想从皇冠身下抽出遥控器,被惊到的皇冠一个转身,用黑色的长尾刺对着她扎过来,她猛地感觉手臂一阵酸麻。想起何子围说过,皇冠的尾刺是有剧毒的,甚至可能致命,她一下子吓坏了,好怕死在鱼缸里。皇冠竟然又冲过来刺了她一下。大概是看见鱼缸里进来个庞然大物,侵占了它的领地。
何子围一进门,吓得手里的文件包“啪”地掉了。回过神来,转身去厨房拿了锤子,拼命地敲击着鱼缸的边缘,那是玻璃最脆弱的地方。哲珠看着何子围急得已经扭曲变形的脸,心里想,子围他爱我到底是超过爱鱼的。
哲珠在水里好不容易抓到了遥控器,因为被水浸泡的关系,遥控器已经失灵了。身体被皇冠的尾刺扎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渐渐整个人都被剧烈的疼痛吞没了。痛极了,像有上万条虫子在啃噬自己。哲珠曾经以为割脉是最疼的,现在才知道还有更恐怖、更密集的痛苦。但是,忽然成千上万条虫子同时都停了下来。她感觉不到疼了,意识有些模糊,却又仿佛是清晰的,感觉好像徜徉在妈妈的子宫里,幸福极了……她一直怀念那个地方,一直不肯离开。
忽然,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