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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之兔

2020-11-22成向阳

雨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灌木丛圈套铁丝

成向阳

忽然想起山里大雪的时候我们就去套兔子。

山里大雪的时候,野兔子会把它们的蹄迹留在雪地上。那些小小的蹄印,看起来像一盆仙人掌在阳光下的影子。

野兔子在雪天里其实很少出来。它们似乎很聪明,藏在洞中,依靠储备维持一家老小的日常。它们熬着耐心,鼓着一对眼睛等雪停,等雪在阳光中消融,等山间的土壤渐渐收敛水分,直等到蹄迹不显的时候,才重新出来四处觅食。这是与生俱来的生存之道,不用刻意学习,所有的知识就已藏在体内,奔流在它们的血液里了。

但如果山里的雪一直下个不停,太阳总不露面,上一场雪还未消融,新的雪又急急忙忙落下来的时候,野兔子就会按捺不住,非出来走一遭不可了。即使不是倾巢而出,也总需派一两个代表出来背粮回巢。这是因为储备的食物即将消耗殆尽,不外出觅食就只能举家挨饿。于是,就会有那么一只两只三只兔子,在一场新雪纷纷扬扬覆盖上一场雪的当口,从巢穴里出来,前往它们的补给地。

这时雪光闪亮,四野坚硬的寂静深处似乎插不进一只前蹄。离巢行走的它们用尽全力闪展腾挪,脸部两侧晶亮的眼睛因着双倍的紧张而更加晶亮。它们满心期待头上新落的雪能迅速覆盖自己的痕迹,以使这次秘密出行能更加扑朔迷离,但是,雪并不总能如其所愿,总会有一些蹄印留下来,在雪地上深深浅浅连成一线,勾勒出这些兔子的秘密小道。

当野兔子在雪地上暴露出自己的秘密,它们的命运就会发生重大转折。是否能逃脱即将降落的圈套,就完全要靠难测的运气了。

我相信,野兔子的道路绝不是随意的,它们的秘密小道和天上的飞机航道一样,也自有确定无疑的合理性。它们一定经过反复的测算、选择与检验,以使那条冬天的路径可靠、稳妥、安全。野兔家族的无数先行者,曾借此路往返于巢穴与四野之间。而那些晚生的后来者,则循着先辈的道路将山野生存的秘密进行到底。

说到底,那些山上的野兔子,其实也和人一样,它们的小脑袋里有搬移不掉的惯性,它们脸上既宽阔又缺少视力感的眼睛时常盲目得看不清近处的危险,它们前后不等长的四肢更喜欢轻车熟路。它们就像一些困惑的去种田的人,喜欢踩着自己出门时的脚印回巢。而若要给兔子下套,当然就要下在它们自以为最安全无碍的熟路上。

那些熟路,绝非坦途。事实上,野兔子的路,都是险路,那不是人可以轻易行走的地方。它们可能会从陡峭而狭窄的石坎中穿过,可能需要翻越一个岌岌可危的土崖,可能需要从山腰带刺的灌木丛之下艰难地通过。总之,如果不是那些雪地上的蹄迹,你不会想到疾驰中的野兔子走的竟是这样一条绝路。

对我们这些上山套兔子的人来说,下套时就要沿着兔子的隐秘小道,在那些似乎最不可能存在危险的灌木丛中布下圈套。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但手中以细铁丝做成的圈套却一点都不显幼稚。那是一种很细很软的铁丝,直径细如小米。有几个孩子,已经是套兔子的老手了,他们手把手教我怎样将细铁丝圈成的活扣牢牢拴在灌木的硬枝上,而另一头的圈套则倾斜着贴在野兔子留下的蹄迹旁。这样,运动中的兔子在顺路穿越灌木丛时,只要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伸进圈套,铁丝圈都会在扯动中收紧,且越收越紧,直到那只倒霉的兔子再也无力挣扎。

其实只有在落入圈套时,野兔家族的智商才真正显示出来——它们真的十分低能。那些铁丝圈套的口径,大多是比兔子的身体粗大许多的,若非如此,行进中的兔子也不会一头扎进套中。所以,即使是误入圈套之中,只要不慌乱,不盲目挣扎,慢慢退向来时的老路,其实是有可能摆脱圈套的。但竟没有一只野兔掌握这样的逃生技能,这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眼睛真如猎人所说,根本看不清自己眼前的东西。运动中的它们一旦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被牵扯住,比如一条长而矫健的后腿,比如略显肥胖的腰部,或者是与脑袋相连的脖颈,它们便开始在想象的巨大危险中翻滚、踢打、左右摇摆,企图从圈套中夺回这丧失灵活感的一部分。但在这大幅度的挣扎中,那圈套反而一扯一扯收得更紧了。所以,没有一只圈套中的兔子能侥幸逃脱,它们或因被套牢腿脚与腰肢而饿得半死不活,或者干脆就在死命挣扎中被铁丝勒断脖颈而早早咽气。

在我见过的野兔子中,大多数都是自己把自己勒死的。它们就那么软绵绵地躺在雪地上,翻着的眼睛依然晶亮,似乎对这样的死感到十分坦然。那种冷冰冰的一了百了、无所谓的姿态,竟让人感到有几分了不起的烈性。我爷爷就说,兔崽子性急、气大。我家旁有一个姓卫的邻居,祖上曾是做过总兵的,他少年时按家教习武,在山野长跑逐兔,能从一山撵到另一山,直到把兔崽子撵得气竭。但我爷爷说,兔子即使气息将尽,依然气性极大,它们会猛然一头撞到石头上,把自己忠臣烈士一般撞死,或一头翻下崖底,摔死了拉倒。总之是,不让你下套的人活生生看着我受罪。

落入圈套的野兔子的确是没有能逃脱的。但我们下在雪山上的圈套套住的并不只有兔子。有一回雪后,我们上山看收获,结果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硕大的动物。远远一看,那畜生比兔子要大,尾巴比兔子要长,灰灰花花的皮毛。我们大惊,又大喜,直到那畜牲在灌木丛深处“喵呜——”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我们套中的竟是一只肥猫,而且正是邻居花婆家出走的肥猫。这只孽畜生得猛壮、邪性,因偷吃鸡蛋和生肉被花婆的儿子几番追打,已经离家出走半年多了。它总是在村外与山间流窜,有时候就会在邻居家的窗台上露一露脸,盗窃一点什么食物又猛然逃走,谁也抓不住它。不承想,它就这样中了我们的圈套。但这个时候,猫的狡猾就显露出来,它比野兔子更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即使被套住脖颈,这该死的肥猫也并不挣扎,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伏在那里,等着人来帮自己解开。

在套野兔子的那些年里,我曾想过,那些黑灌木丛里落入圈套的兔子在挣扎时会想些什么呢?也许它们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惊慌、懊悔、恐惧,觉得生命竟比尾巴还要短。一只落入圈套的兔子知道它很快会死吗?它应该是知道的。这是一个种族该有的命运感。它们真的和人一样,圆润而闪亮的眼睛,花皮毛,咕咕嘶嘶的叫声,那么漂亮,那么善良而无辜。此刻它们身在圈套中,再也无力挣扎,死亡掐着脖子要将它们带走,它们就那样睁着仿佛被催眠一般的眼睛,将耳朵贴在背上等死,好像这就是大雪天里的命运。

在那样被命运感笼罩的灌木丛里,在不断收紧的铁丝圈套中,一定有只野兔把小小的前蹄子,或者脖颈子,或者一眨一眨的黑眼睛伸向了白色的山巅。

哦,它们的小脑袋里也有过登顶的兔子梦啊,而如今已不过是一道下酒菜。虽然它带生命力的鼻子仍在突突突地颤动,它长而晶莹的胡子像是仍在一跳一跳,期待着拯救。

我并不爱吃兔子。在大人剥皮杀兔子、煮兔子的时候,我离得远远的。在孩子们吃兔子的时候,我得到了一只完整的兔子头。我曾甩着两只油腻腻的手,挖空这只兔子的头骨,我想看清楚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但最终我发现,除了看起来很像老鼠,野兔子的脑袋里其实空空如也,令人失望。

而更小一些的时候,我见过家里人养兔子,白白的兔子,用来剪毛卖钱。养兔子的是我爷爷的大哥,一个从西口之外回来的军官,会上历史与英语课,我们叫他大爷。他把一群兔子养在几只铁丝编织的大笼子里,平时就喂一些白菜叶和剩饭。那些兔子的长耳朵总是有一只耷拉着,三瓣分裂的嘴即使在飞快地吃东西的时候,也像是闭着。

兔子有大张开嘴巴的时候吗,就像土狗恶狠狠地示威时那样?这是我那时急着想解答的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是,白兔子的眼睛为什么那样红?我爷就说,因为兔子性急啊,把眼睛都急红了。它们的脑袋里尽是些急急急忙忙的事。

急急忙忙急红了眼睛的兔子就这样纹丝不动地住到了我的脑子里。我就一直觉得那只赛跑中的兔子一定不是因为睡觉而误了行程,它一定会红着眼睛急着跑完所有的路!让那只慢吞吞的乌龟来获胜,一定是有人搞错了。这样的执念,和那只背着长耳朵不停朝前奔跑的兔子,一直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直到有一天我猛然发现,乌龟的确是有一个巨大的优点没有被注意,同样,兔子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一直被隐藏着。那就是:兔子实在是太容易变肥了。一旦离开了老窝,它的一张嘴就完全闲不下来了,因为都是别人的,可以随便吃啊。这个贪婪的、不停磨着牙齿的家伙,能一路猛吃猛喝,一路肥到把自己当成一锅肉菜再自己焖熟了端上来的地步。而乌龟作为一个骨感分子,在持之以恒的步行中,会愈发骨感到脚趾缝里。乌龟不是不饿,但它天生的羞涩感使它不善于四处讨吃讨喝。所以只要路够长,撞线的就一定是乌龟,而不是我脑子里曾居住过的那只兔子。

但是兔子依然成群结队围绕在我的生活中,比如有一天我发现我儿子所有的童话里都有一只可爱而伟大的兔子。它们跟着妈妈上山采蘑菇,它们懂得彩色的蘑菇是有毒的,它们会举着巨大的蘑菇玩杂技。似乎所有的兔子都洁白无瑕,所有兔子的眼睛都像红宝石。它们在一起,在苹果树下饱胀着幸福感的花丛中,无忧无虑,就像国王一家。

有时候忍不住了,就想给儿子指出一个事实:在童话中,所有外出的兔子都是王子,或者王子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父亲母亲,这是多么美好啊,但这美好的开端,最后都免不了通向山下一口滚水翻腾的铁锅,或者炭火通红的烤架。

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因为儿子用童稚的语言,指着童话书中一只骑着大象过河采蘑菇的神奇兔子,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小诗:

“当我爱上你,就带你和小篮子过河采蘑菇。再大的象群也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我恨长鼻子,我要红眼睛,我是象形之兔,因为好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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