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茅根
2020-11-19叶北海
天蒙蒙亮,冬生就被他爹喊起来了,套上衣服蹬上鞋,揉着酸涩的睡眼,跟着爹出了门。
风迎面灌过来,冷,冽,锋利,吹得冬生一哆嗦,睡意全没了。
爹没说话,扛着一把锄头,佝偻着腰只顾走,就像一头出耕的牛。
冬生紧紧衣领,赶忙追上两步,伸手去接锄头,却被他微微一侧身,冷硬地拒绝了。冬生很无奈,只好悻悻地跟着。
不知谁家还养着报晓的鸡,“喔喔喔”,用千百年来不变的叫声唤醒新的一天,整个村子活了起来:烟囱口飘起了炊烟,院子里传出了狗叫,大街上也零星地多了几个佝偻的身影。
爹有意避开人,专挑冷僻的巷子走。实在避不开,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钻。冬生长年在外,跟村里人生分了,分不清三婶子和四舅姥娘,辨不明大山中山小山是哪个山,更没法回应他们东拉西扯的瞎操心……一低头,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
冬生回来了?哪天回来的?
果然有人不识好歹,发问了。
冬生笑笑,没说话,直到被爹瞪了一眼,才勉强挤出一句,前天回来的。说完又想起来,他回家三天了,是大前天。可是,好像又没有解释的必要。
大清早儿,你爷儿俩去哪呀这是?
有人继续关心着。
出去遛一圈儿。
爹干巴巴地回应,带着几分不自在。
遛一圈还扛着家什儿?
爹尴尬地笑着,刨点茅根,泡水喝,通气儿。
现在谁还泡那个?要泡水,从网上买点现成的,快递直接送到家,你要是不会,让冬生给你买……
爹实在耐不下心烦听他胡叨叨,笑着挥挥手,走了。
不过有些人的招呼,就得正经应对了。比如,栓爷。
冬生爹,他娘身子怎么样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直接扎到痛处。冬生听爹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矮了三分,精气神也散了一大半。
还能怎么样?熬着呗。眼前只要能让她不疼,怎么都好说。
栓爷大概也觉着问得狠了,随口应和两句,就是就是,不疼,不疼就好。又瞅瞅锄头,你这是……
爹慌忙回话,去刨点茅根,泡水喝,给她顺顺气儿,能舒坦点儿。
栓爷点点头,快去吧。趁着天早,路上人不多,快去快回。说完不等爹回应,他先转身背着手走了。
爹没再说话,领着冬生走街串巷,来到村西头的墓田里。
这是村里埋人的地方,祖祖辈辈,男女老少,活得光鲜也好窝囊也罢,最终都聚到这里来。冬生记得小时候,爹妈不让他靠近,怕有邪祟上身;后来稍大点,跟着爹来上坟,也是匆匆来匆匆就走了;再后来,进城上学工作买房子定居,来得更少了。现在一眼望出去,密密麻麻,乌乌压压,竟然埋了那么一大片。
爹一反常态,跟他絮叨起来。这人呀,活着总是不安生,亲兄弟闹分家,妯娌间抓破脸,儿子闺女跑到城里躲清闲……可到最后,还得回来,一家人往一块儿凑。你看东边那一片,老刘家的,户门大,墓田也大;北边,老杨家;往南,老孙家;咱们家户门小,老兄弟仨小兄弟仨,就挤在西南角上。
爹蹚着枯草,循着一条不怎么明显的坟间小路走向西南,裤腿被霜露微微打湿,沾了些泥灰草种子。
这是你爷爷奶奶的坟,前两天,我刚来培了两锨土。
冬生注意到,爷爷坟头上有新土茬儿,跟周围乱草丛生的土疙瘩不一样。即便如此,爹还是俯下身去,把土里的两根枯草拽出来,扔掉。
刚才碰到栓爷,他是咱们村的公事人,婚喪嫁娶,红白喜事,都由他总管。爹继续交代着,我跟你娘结婚,是他主持的;你出生过满月,由他操办着;等你娘老了,还得麻烦他老人家。你是孝子,他会领着你来点穴地,问你想把你娘葬在哪儿。你看好了。爹往东迈了两步,用锄头扒拉开枯草,露出一块事先埋了半截的青石头,把锄头往冬生手里一塞,你在这儿刨三锄,念叨几句,一锄金,二锄银,三锄儿女一大群,再哭三声,就行了。剩下的栓爷会安排人来干。
说这些话,爹没看冬生,语调也出奇地平静,好像演练过几千几百遍似的。冬生却觉得有股东西涌上胸口,又酸又涩,难受。
到时候我会跟栓爷说好,墓室砌得宽敞一点,等过两年我不行了,就来陪你娘。墓碑我也找人了,把我俩名字都刻上,到时候你只要用油漆描一遍就行……
冬生觉得那股酸涩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越堵越结实,气都喘不过来了。
爹站在石头旁边,向四周扫一眼,这个地方还不错,这条沟里我来放过牛,那道岭我去刨过地瓜,还有西头那条土路,我从那里把你娘娶过门,带着你们娘儿俩回姥姥家……
冬生眼窝子一热,泪涌上来了,他慌忙顺着爹的手指向四面扫去。
还有,我跟你娘商量过了:你工作忙,离得又远,清明、冬至、七月十五,就别回来了,年三十回来一趟,磕两个头,烧几张纸,意思到了就行。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
冬生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涌出眼眶。
他忙扛起锄头,朝岭子下走去。
你去干啥?爹问道。
刨茅根。回去路上,少不得还得有人问。
太阳出来了,灰蒙蒙的乡野披上了一层红光,荒沟,野岭,沟里寒草,岭上枯树,竟都在他的泪眼朦胧中,闪出五彩的光芒。
【作者简介】叶北海,原名王金生,山东潍坊人。曾获2009年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年度十大青年作家、2011年《武侠故事》试剑杯网络征文大赛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