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
2020-11-19何荣
张龙应
阴天太久,总想来点狠的。
比如点麻辣锅底,比如举手召唤冰啤。再比如,在三人不断错开身位,走向公交站台的时候,揪着刚才捆绑消费的话题不放。
维他奶的甜度还停在喉头,消防梯出现了。生铁颜色,焊接处有点肿,轻微锈迹,反而感觉更结实。它意味着,这条路已经过半,公交站近在眼前。该收了,欢欢却没有熄火的意思,龙应只好绕圈盘旋,准备迫降。
摩托车仔瞅见新面孔,很快就逮着欢欢围攻。
妈的,不用你就说不用,为什么还要加个谢谢?龙应拧开冰红茶,朝喉咙里倒。
欢欢终于脱身,朝龙应吠几声,趁乱薅过冰红茶,灌一口,让给大炜。大炜看龙应一眼,摆手让回,欢欢一气喝干,隔着马路投三分,偏了。
操。龙应走过去,捡了空瓶,狠狠干进垃圾桶。304路进站,大炜喊:快快!龙应在一拨电动车流后东张西望,大炜摸出一把硬币先投了,欢欢佝偻着,装老弱病残,拖时间。龙应窜上来,顺手一掌,让他原地复活。车门捧着他们的背,缓缓闭合。
三人挤到车厢中部,六条手臂挂上吊环,头朝外,背靠背,临时小黑帮。意念中有一场扫射,车厢里狼烟四起,马步要扎稳,好等尘烟散尽,显出岿然不动的身板来。其实呢,无非是各荡各的小秋千,倚着肱二头肌,看野眼。
视野交叠处,有几块扇形的公共区域。哇哦!欢欢使出了纯正的大炜式欢呼,龙应只瞥到一截银灰柱体,一弯红嘴及一口白牙。因为角度偏差,大炜甚至什么都没看见。这并不妨碍他朝着八点钟方向比兰花指,学S形美女擦香皂。龙应看懂了,他是扮演欢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洗淋浴。
他笑了几声,很快就厌倦了这种钻入他人身体的小把戏,三人阵里,这一块明显塌陷了。
有个女人收了束玫瑰,挺不好意思,像抱大葱一样抱着。花束举在龙应口鼻附近,没有香味。一卷不规则的红色,柔软,重叠,丝绒质地,富含水分。相比于这车厢,它过于正式了。隔一阵,龙应就瞄它一眼,它并没有任何疲态。
公交车带着他们浏览马路中间的圆形大坑,360度无死角,被白铁皮围起来,里面有许多戴着安全帽的小黄人。马路的表层被钻开,下层被挖空,泥水带着锈黄,非常蛮荒。一小节树根被砍断,断口带着愤怒的鲜洁。中年男人看挖掘机挖土。LED广告牌晶晶亮,投在老远的一摊积水里。花白头发的老女人抖落烟灰,像是自盐碱地跋涉而来。
黄其龙搬去女朋友那边住,把滑板留给楼下的老张。老张收停车费更方便了,看见有车就咻一下飞过去。修车的刀疤脸沉迷打牌,车胎破了,只换不补。卷蛋饼的男人用一只抹水泥的小铲子翻动面皮,折叠,切断,动作讲究,人也秀气。他以前应该蛮有派头,后来落魄了。每次从他手里接过横平竖直的蛋饼,龙应都觉得这是他以往生活的遗迹,让人伤心。楼下车库有家理发店新开,十元一位,大炜去试剪,不比街上十五块的那家差。他们一窝蜂上门,老板问要剪什么样的,人人都说要上一个那样的,结果出来三个复制人。
复制人里,最晚一个离开饭桌的是大炜。
吃不完么倒掉好了呀。欢欢看不下去了。
大炜笑笑,用面饼去擦盘子里的汁。他打娘胎里就负责光盘了,他的胖是好人胖。
一个月后,头发又长了,他们打算再去复制一回。对面新开一家网咖,叫1988,开业酬宾,一小时一块。周末,欢欢去奶站拿牛奶,三人顺道进去打怪,一不小心,打掉五十块。
回来的时候一栋楼都睡了,楼道灯照黄了楼梯,他们仨好像在密室里找金子。脑袋上的毛多活了一天,翘着。三人开了门,彻底被眼前的书、过期发胶、小风扇、二手洗衣机拉进不真实的真实。厨房堆着大炜收集的快递盒子,大的套着小的。装杨梅的小网篮里塞满各种备用塑料袋。欢欢的桌游志贴着墙角摞到膝盖高。这个房间越来越不帅气了,他们住太久,个个都住成了老奶奶。
黄其龙来过几次,他好像比以前慢了一拍,好一会儿才复原。他来放风几个钟头,又回去了。龙应在朋友圈看到他拍的几张家常菜,还有女友烘的小蛋糕。他尝到了甜头,永远不会回头了。
菜场的地面是汗湿的黑色脊背。哪里都黏答答,哪里都不干净。千人踏万人踩的泥水,站久了,脚底那一小块生出一点亲切,不那么脏了。
番茄一个,土豆俩,鸡蛋…… 鸡蛋买了没?
龙应回头一看,大炜跟欢欢各掐一把芹菜,对砍。算了,等下经过凉皮摊,两位一定失踪,不指望。刘姐的卤菜店起码可以贡献四个菜,应该足够了。上次他们不就坐在一堆外卖盒子里吃满汉全席吗?
龙应盯着电子秤,防止他们做手脚。两个菜椒就要一块五?冬瓜西施用慢动作称了一遍,分毫不差,还饶了他两角。他脸一红,挤出一点无耻笑。两个更无耻的在猪肉摊前互踹,妈的,真想加入他们。
公共厕所门口蹲着一只病猫,拳头大,雪白,脑门正中一点米灰——一朵猫形蒲公英,过于细巧,吹一口气就会飞散。他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豆腐白,猪血红,水面筋肉嘟嘟,切开的横截面是年轮。每次他都买散装米,数好人头,一人一把,捏紧拳头,平举到电饭锅上空,松开。米流徐徐,擦着掌心。操作过程非常精确,依然每次都剩,在袋底挤成小三角,放到发霉,飞出灰扑扑的米蛾子。剩下的土豆总是会发芽,大炜总是把它们埋进花盆,忘记浇水,最后干死。下次再买,再发芽,把上次种的挖出来,埋进新的。
龙应把充电宝插头拔下,插上電饭锅。葱绿,姜黄,蒜白,切完记得别揉眼。大炜过来洗菜,顺便偷吃。某个醉酒之夜,他俩深聊过,大炜提到他奶奶——在村口站着,等着“乖孙大炜”回来吃她腌的咸鸭蛋。那些蛋早臭了,家里人隔一阵就去超市买一批新的,偷偷换掉。他不记得当时自己透露了什么,可能大炜看见他的时候也自动想着谁,硌在他心上,也硌着大炜。
他把大炜洗过的菜又洗了两遍,才放心。
今天下午抄煤气,抄表的瘦女人用铁掌砸门,三人睡午觉,都没听见。还是龙应拼了老命爬起来,套上T恤,放她进来。女人捏一支小号手电筒,杵着十厘米左右的黄光,在水池下的柜子深处挖了一阵。女人走后,龙应在大炜跟欢欢门上各来了一脚:妈的,装死!一脚过后,两间房内同时响起巨鼾。
床正中有一个人形凹陷,热乎气还在,却死活摁不回去了,龙应索性撩开窗帘,让内外时间线一致。楼下是一个十字路口,电线从对角凌空穿过,大街洁净如洗,沥青被踏得发亮。回头再看房间,似乎被困在一种赭红的调子里。桌子是上了清漆的实木,更像是鞣制过的皮革。窗帘是奶黄,一只方凳,也是奶黄,轻巧,闺阁气,室内万年不见阳光的阴凉,让人很想翻过来晒一晒。房间就是这么固执,里总是里,外永远是外。上一个房子在彩香新村,色彩浓郁,每次进屋就像被染一次色,感觉自己越来越暗。人声在鼻子底下蠕动,行人表情清晰可见,他眯起眼睛,望向大街尽头。
周建国
大街尽头是一家面馆。
进门朝左,一张方案,老板把一只面团摔出肉响。炉火被鼓风机吹得啵啵吐,金红绢纱毛了边,下沿勾在锅台。老板娘蹲在地上切牛肉,砧板搁得矮,两腿分开,脚撇成外八字,脚背把黑布鞋拱得满满,看得见脚趾的高低起伏。肉片不够老,截面是令人生疑的嫩红。切好,捏一撮,做浇头。房间很浅,像只簸箕,市井气涌进来,很快就见了底。快两点了,店里零星几位晚客。其中一位,瘦,高,后背一串脊柱珠子,伸一伸,咯咯响。
他付了钱,折回大街,试着重新加入棒球服少女、快递小哥、中年夫妻以及修鞋匠的行列。很快,周建国就与面馆没有任何关系了。此时,那个男人正走过汉庭宾馆。一个女人蹲在下水道口杀鱼,一手钳住鱼身,食指一抠带出鳃,秀气又凶狠。水龙头开着,水流笔直,绝细。女人捻动指尖,冲净血迹。某个钦定的时辰已到,她扬起上身,控住鱼腹,拿刀比划。他毅然放弃了开膛破肚的一幕,斜穿北街,以中和刚才的专注。意念中他微微侧脸,以躲避喷溅。一小块洁白、过于黏腻的平静,在呼吸里起伏——鱼肚最后的残相被右边的居民楼取代。楼身干燥,是截然不同的质地,粉黄墙壁染着黛黑花影。背景换成青灰砖墙,男人暗了一个度,背着手,停在卖香瓜的平车前。保安横跨大楼的中缝线,杂货店货涌出永远卖不完的商品,售楼处太空像太空舱。他错过了一段,男人摆摆手,走了。卖香瓜的不甘心,在后面追着喊。香瓜堆得很高,汁液饱满,等着被剖开、食用。在一只一只被卖出之前,无数的圆,被阳光灼烤,里面储存着没有尽头的时间,像死不了的活物。
一个抱小孩的女人问他是不是在找人。她被两支长长的金耳坠左右挟持,脖颈僵硬。小孩有点沉,在衣服堆里下坠,女人周期性地把他向上颠一颠。她颠了三四回,周建国想起该走了,还好,目标没丢,他开始小跑。再回想女人的脸,金坠子晃动得极其剧烈,干扰了记忆。
说实话,这一带周建国不熟,他的单位在城东,这里已经算城北。花鸟市场,二号桥,时代广场,这些地名他从未听过,他被魇在无穷无尽的新奇里。街道是开放式的,左右的景色卡片缓缓向后抽动。乏味的、线性的天空,像极了LED天幕屏,显示出蓝天白云的屏保图案。其间手机响了几回,球友约他吃饭,头儿通知他后天加班,老吴问他大学同学的新号,王俐让他去妇幼保健院领叶酸。这些消息围拢成一条缺席的人形,让奇异感更加强烈。
五月中旬的太阳了,周建国脑门冒汗,白衬衫后背湿成深色。偶尔的阴凉里,他跌回长期蛰伏的办公室,吸食白炽灯的幽凉。也许,他需要浸入那种人工光源里,冷却一下。三秒后,他再次进入烈日的狙击范围,忍耐着腐蚀性极强的亮。男人比他早一步经历着这些明与暗,拐上了幸福中路。周建国给王俐买电动车时来过,那时这里一片荒凉,桥还没修好,河上搭了木板让行人通过,板缝里看得见桥下的脏水,深褐色,鼓着小白泡泡。
在被选定之前,男人很普通。自从将他从拼图里抠下,这一块就永远拼不回去了。也许,可以借王俐一用。王俐是一只强有力的扳手,擅长决定乞丐的真假,人为判断哪一个值得投掷硬币。她会拎着刚在别人家买的草莓,悠着,公然走过被他们抛弃的熟摊子。老张忠实的牛眼跟着她,展开了艰难的扇形,他莫名觉得沉重而她却十分轻松。佻达的恶、娇俏的促狭,那些她自己声称的、那些他额外观察到的,所有“王俐化”的一切。他努力穿上它们,感受着那种小一码的弹性。他透过王俐的滤镜看这个男人——眼皮薄,下巴方。黧黑面皮,眉骨有暗疤,耳边有黑痣。
不,不对。王俐不会在大街上选人,她会直接剪掉线头,而不是像他一样源源不断地抽出它,并且渴望抽完。身边有人挑了刚上市的樱桃,擦肩而过的刹那,只见一篮小圆珠子,红红黄黄。他舌底一松,嘴里全是口水。王俐瞬间无影无踪,而那人已经在车站。
摩托车仔荡来荡去,他们不来烦他们。马路对面有人在电焊,阳光下,火星清凉透明,颗粒圆润。男人从口袋摸根烟,拉直了,栽到嘴上,点着,烟味隔好久才到。周建国抬腕看表,表盘有轻微磨损,指针纤细。下一站,富源小区。接下来是:实验小学,人民医院,新华书店,老年活动中心。站与站之间,字距均匀,印刷清晰,首发与末班时刻明确无误,无需费心猜测。
树影浅淡交杂,一块巨大的烂花绡罩下来,人们在里面钻来钻去。他和他之间,不断有人走动,变换身位。男人把袖子往上抹,后背抵着广告牌,使其产生了轻微的形变。广告牌上是一片广袤的绿,先从边角看起。好,稍微左移,不要太过。大胆一点,正常一点。泥色的左手入镜,没错,是六指,拇指外侧。
这么多年,只有他符合。
304路进站,下來一些新的人,摩托车仔散了,他暴露在空气中。车门前迅速结了长队,男人在队尾。他跟上去,松松地站在外围。一个眼镜男比他站得更远,似乎是铁了心要压轴。男人的烟只剩短短的一截,还是宝贵地吮着。他找到个刁钻的角度,又看见它了。它很小,像男童的阳物。男人伸手时,总有点若有若无的羞赧。恰恰是它,繁育出了他。其他人过于光溜溜,丧失了可能性。他坚信,他没有做手术,他留着它,作为指认的标记。
他让眼镜男隔在他们中间,避免过于灼热的注视。车厢里一股车味,暗,凉,空调劲道。他吞下唾液像吞下一个浪头。他终于停下来了,他需要停下来。车厢的金属扶杆漆成鲜黄,遍布细密的防滑点,从他拳头出发,直通男人手心,令人眩晕。
倒车镜里有个男人在追公交,而记忆挂在车后,在加速的尾气里悠悠腾起,像破损的降落伞。
黄其龙
他追公交,完全是拜她所赐。
他突然想跑,想甩开人群,迈过某个节点,纵身跃入车腹。而她,跟在他身后,趿着细带凉拖,吧嗒吧嗒,懒洋洋。追上,追不上,都可以。
之前,他撞见过她俩几回,客厅有烟味。一开始她还会说哎呀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后来就没事了,他们简单点个头,烟也不用掐。再后来,红南京换红双喜,指甲油给掉漆的打火机上釉。
我以为你不会跟她这种人玩到一起。
哪种人?
他笑笑,重新开个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当时她在洗手池洗脚——王慧把左腿搬上不锈钢洗手台:像这样!她在洗脚,我刚好上完厕所出来,跟她两眼这么一对,两人都笑疯了。
这段他听过,既然刚才说错话了,那就再听一遍。
哎哎!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爱吗?王慧右臂伸了个半圆,大腿绷紧,好像在等着咔嚓一声。
还行吧,挺可爱的。
超可爱的!你想想吧,一步裙,职业装,脚这么一跷。她说下雨,脚上有脏水,得冲冲。
是吧。可爱。
化妆镜一尘不染,紫外线消毒灯长亮不灭,白领丽人跷起一只打破秩序的腿。这种慵懒的冷艳,被误读为儿时溪边洗脚的乡愁。
有些段落王慧讲了好几遍,有些却一点儿也没透露。09年那会,整个公司没几个人有支付宝,王慧有。她找她代付,王慧算错账,她伸过夹烟的右手,小心地避过燃着的烟头,弹了一下王慧的脑袋:你这丫头疯啦,帮人付钱还要倒贴?之前有人赌咒,说亲眼看到她从李总的福特上下来。那又怎么样呢?一个艳丽佻达的小母亲,在烟雾袅袅里,像对着李总笑那样,对着她笑。王慧彻底臣服。
窗外长夏漫漫,她的脚很白,盛在软牛皮纯黑凉拖里,冒着冷气。两根宽带子X形交叉,隐秘地影响了那年夏天王慧的审美。后来他收拾鞋柜,在四五双鱼嘴高跟鞋上看出它的影子。
又来了,妈的。大灯一关,王慧的眼神,动作,声音,都换成了她。
每次他都想着要不要来个大耳刮子,每次都还没等他想好,王慧就噗嗤笑了出来。
说嘛说嘛,如果是她呢?
没有如果。
万一呢?
没有万一。
他受够了,打算来个了断。周五下午,他下了早班,走进玄关就闻见一种人工香,混着指甲油味。王慧从一地快递袋里蹦出来,穿着新买的透明睡裙,一把揪住他的领带。他一边护着脖子,一边朝卧室退。
好看吗?咱俩一起买的,一个款。她是肉粉色,我是黑色。
他虎着脸,勒令自己划清界限,不然以后王慧会更像她。皮带扣有点难解,他说:我来。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享受起来,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王慧哼一声,背对着他。
她悄悄潜入卧室,通过王慧的脚尖拨弄他——他一把撣掉。她又拨,直到他握住王慧的脚脖子,挠她脚心。王慧踢得很厉害,抓他腋下,两人滚成一团。
有人在天花板上。
王慧哇呀大叫起来,胸前两团一颤,顺势朝他怀里一倒,他笑了。
她在看着咱们。
你是不是想被她看呀?
不对不对,又偏了。他跟自己说,不要急。床头柜的抽屉把手上挂着令人安心的黄铜小铁环,他可以反复拨弄。一个冰镇的,客观的空心圆。
其实我不喜欢她。怎么说呢,她人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把一只绒毛公仔拿到床上来,非常仔细地抚摸它。一辆鸣笛的警车经过窗外,他耐心地等它开远。
当然了,你有你交友的自由。但是有一点你要清楚,我一点儿也不憧憬跟她有点什么。简单说吧,就算你俩站一块儿,重新让我选,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你。
王慧想了想,避开了他的手,开始摸公仔。这种剖白像果实,收割了一次就要等很久,不能打断。
你有时候会认为,她那么受欢迎,她对每个男人都是通杀的,其实不是的。
正摸,公仔的毛呈现银灰色;反摸,是烟灰色。
其实不是的——那么,是怎样的?王慧没追问,他得提防着。她已经靠过来了,在臂弯里,沉沉的。沉沉的,是双份大脑的重量。没多久,他觉得胳膊有点酸。
黄其龙,你说,咱俩要是分了,没可能了,你会喜欢她吗?
不会。
要是你根本就不认识我呢,会吗?
什么?
假如。假如你俩青梅竹马,假如你不认识我。
这个圈套他认得,他以前钻过,损失了夫人与兵。这一回,王慧的神态似乎有点不一样,她幕后有人。
公交还是开走了,他们失去了站在爱心专座旁边正常聊天的机会。接下来是港式茶餐厅,两人中间插着一支小玫瑰,是真花,总是遮住她的一小部分下巴。他侧过头,大着胆子,通过咀嚼的唇形,拼贴她私密的模样。结果其实也还好,主要的诱惑力来自:王慧一定也拼贴过。这一点让他觉得,他可以代替王慧深入她。
她带王慧去酒吧,玩过十二点,王慧打电话来,十句话里八句笑,还拍桌子。他喂了几声,换成了她的声音,报了个地址,叫他去接。他在舞池边上把王慧挖出来,拖上出租车。王慧马上就开始展示刚学到的,一脸刚被开化的自豪。她喜欢这样。她的意思是,有了她 ,就等于有了俩。但是,由奢入俭难哪。
不论如何,王慧将她一点一点地传送过来,现在终于完整了。茶餐厅的落地窗一尘不染,街景被裱了起来,立着,动着,但不靠近。乞丐离他们大概几十米,而行人很静,梧桐很老,公交车很新。
周建国
公交车很新,像刚装修好的客厅。陌生人来来去去,是会动的静物,他们并不交谈。
车辆航行在波光粼粼的路面,路面起伏不定,表层蠕动着密密的黑色柏油颗粒。乘客被一种不易觉察的颠簸所控,关节松懈,搭扣崩坏,分解为一堆零部件,堆在座椅深处。车窗外,贴着蓝色反光条的护栏不断跃动,如猛烈弹奏的钢琴内部。街道在困意中沉淀,分层。最上方是无尽、悠远的晴空,飞机线的末端溶进细云;往下一点,蓬松树冠一团团,由无数披针形、卵形的小碎屑组成,蜡质绿,绒面绿。它们聚拢,摇摆,翻动,彼此摩擦,沙沙作响,偶有几片在碧天里逃窜;店铺与人群是暗色的底座,酒店通体深灰,墓地般严整。纯人工的商场,人工程度之深,已经产生热带雨林之感。彩灯密集如藤蔓缠绕,字蚁爬满招牌,火锅店口矗立着色彩艳丽的巨型充气吉祥物。
前方停靠,第二实小。学校已是空壳,小操场空荡荡,滑梯败了色。某间教室被推翻,露出私密的洁白内壁。断面是扯断了的钢筋,感觉是铁笼子砌进砖块里,又被薅出来。一小块蓝天困在废墙洞里。他也曾被困于此,翘课,逃家,那时晋源桥后面还是农田,一望无际,没有阻拦,而教室和家都有墙,都有边界。二十八年前,太远的大远景,镜头脏成晕黄,油菜花深处,他哭过他的兔子、数学作业,还有走失了的六指爸爸。
走失了的六指爸爸,碎如齑粉,撒入他的人生之汤,再寻不见。他无父的八零年代。漫长的清晨,上午,下午,黄昏,夜晚。奶奶身上总有轻微的尿味。田野绿油油,或者白茫茫。每次从幼儿园回来,他坚持执行那个羞耻隐秘的约定,里间阴暗,母亲的乳房饱满,清凉,没有甜味。他缠住她,吸干她,以防她再嫁。他痛恨她打扮,游乐园那次是苦肉计,刘叔叔是冤枉的。为了玩具枪、胡茬与笑容,他差点把一个外人放进来。如果你走是因为被嫌弃,那么我来帮你铲平障碍。寻人启事的照片旧了,里面的人一直很新。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他慢慢接近他,超过他,可他从来没有停止找他。每次王俐要分手,他都会搬出他,扮演受伤的小狗,演着演着就真哭了。哭完了觉得空荡荡,像是主动卖了一次。下次哭起来会更难,份额终于用完。他不想再换个人重新捋一遍,不想再次在进阶中自耗,于是他娶了她。
车窗太多,四周太亮,无处可容身。司机运送一批人,当街示众。绿树后退,云一直跟着,有两层,轻微交错。路灯是卵白色,卧在枝杈间。蓬蓬裙隔开了他和男人,粉色欧根纱蓬蓬裙,装着一只粉色小姑娘,一束小人花,肉嘟嘟,被一只手臂箍紧。笔挺的西装料子,老式复写纸那种深蓝,肘弯处的褶皱繁复,年轻爸爸的肉身饱满、实在,不会走丢,也没有变老。
郊区风味愈发浓厚,路面变宽。路口保留着大型绿化带,保守、笨重,旧风味的转盘花园。黄杨和冬青间种,点缀着女贞,拼成一些色块。吊环晃荡,报站频率均匀,男人一直没有要下车的迹象。他任由车身摇晃着自己,好像是一路被人求情却无动于衷。他永远,不会上前问他,你是吗,如果你是的话。如果你是,只要你是,虽然已经晚了,爸爸永远是爸爸。密云层叠,黑红交错,像翻开的内脏。他和他被关在车里,一起游街。他从来就没离开过,他通过他,远程操纵着这个家,如果可以称为家的话。他遛着他,让他从城西绕到城北,保持一米半径,不上前也不放弃,关機,忘掉晚饭。他强迫母亲一起等他,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场过。发小的爸爸要认他做干儿子,当时气氛太热烈,他拒绝不了。他只能像前方的马路一样,被开膛破肚,植入轰隆作响的铁轨。再过几个月,撤掉蓝铁皮,路面一如往常,地下已被掏空,不见天日的铁龙来回飞驰,他叫了别人爸爸,失了贞。市一中站,学生们上车来陪他,陪那个年年在自己成绩单上签字的他。他被发现过,被揪到办公室,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最终,他让发火的女班主任红了眼眶。一车的蓝白校服,白是少年白,蓝是父亲蓝。无数次,他梦见他回来,他带着他到处炫耀,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爸。他觉得他应该在南方打工,广州之类的。他知道他可能不太体面,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儿子不是那种人。他是他永远的忠犬。他有存款,他可以让他过得更好。他会给他买几身好衣裳,让他搓搓小麻将,在棋牌室里吹吹我家建国。也许,他有另外一个家,另外一个老婆,另外一个儿子。对称结构,就像蝴蝶翅膀。日久他乡是故乡,旧地重游,旧地已被翻新,旧的是你。越是不敢回来,就越不敢回来。我也是别人的干儿子,我怎么会怪你呢。母亲早被他问烦了,记忆渐渐丧失精准性,沦为半虚构,很多细节每次讲都不一样。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走的时候他还不会说话,他从来没有叫过他。导师,老总,岳父,都是他的演练对象,他早就出师了。每个人都夸他,哎唷小伙子真不错,每个人都享受过他亲生的服务,唯独他没有。让我们从头开始吧,是时候了。余晖浸着车身,乘客腌成蜜黄。车辆转弯,车窗进行了复杂的反光切换。是时候了,过去早已败了色,是时候进行二次粉刷了。趁他还没有为人父,趁他还是个纯粹的儿子。再不回来,他会被新生儿衬托得更老,变回照片上年轻的爷爷。别扭的年轻爷爷,就像远处的山脊,平缓沉静,线条还在,却丧失了颜色。夕阳无限好,天色一点一点被偷换,正如他和他快进了的人生。
黄其龙
光线极暗,桌面以下,什么都看不清,感觉是在齐腰深的浑水里蹚。台球桌绿茸茸的,边上坐着乌黑油亮的胖女人。
这是一家清吧,同事带他来过一回。上次,胖女人在台上唱歌,一把烟嗓,像条干燥的舌头,伸到台下,到处舔。这次只有几个老外在打台球。一只小射灯对准钢琴上方,那一小块在静静地燃烧,看上去很烫。十全街这么长,能找到这家,已经是他的极限。你不能把一个穿细吊带的女孩子带到电玩城、网咖,或者小公园。王慧可以跟你过家家,她不能。
酒水单写在一块小黑板上,每一种饮料都不太合适,还是等她从洗手间回来再说吧。落座不久,吧台小妹送来一扎生啤。他四处张望,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找到她,她扬起一杯红色鸡尾酒,朝他笑。
他跟过去。生啤搁下来的时候,泼出了一点。算了,就当是彩排。
这下面,是樱桃?
她晃一晃酒杯,杯壁挂一层红,飞快地淡了。洒水车驶过,唱着单调的《兰花草》。循环到第二遍,樱桃已擎至唇边。
张嘴。
他看着樱桃。樱桃纹丝不动,浑圆,饱满,中间一道浅沟。
她及时噙住了它,一滴残酒自樱桃梗滑落。
你来这里,没跟王慧说一声?
不用。
她把杯口凑过来,歪着,有发丝扫上他的手背。两人盯着液面,直至酡红跌入金黄,散成好大一片。生啤受了伤。
右上方有台小电视,音量调得很小。中央五套,跳水,亲切的蓝荧荧。
你老家哪儿的?
王慧没跟你说过?
现在是我在问你。
鸡尾酒已经完全融入,生啤变作赤金色。杯底晕开一层浅霞,他抿了一口。一只小烛台摆在他们中间,火苗很乖巧,一寸高,静静啜着烛油。这个黄澄澄的黑洞穴里,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四周真的太暗了,得用探照灯扫一扫,去去魅。
你属龙?
不是啊。干吗?
那你為什么叫黄其龙?
因为我弟弟叫黄其虎。
她一愣,大笑起来。老外们被惊扰了,面面相觑,好一阵才重新弯腰推杆。他耐心地等她笑完。
骗你的。
我说呢,王慧没跟我提过。她拿过他的红南京,抽出一根,自己点了。有一瞬间,引信几乎开始噼啪了,又被摁灭了。
吧台是原木的,右手边有个很大的疤,像一张脸被拍平,嵌了进去。投影没有开,幕布挂在暗处,一扇裸窗,把墙壁挖出空白。吧台小妹眼影冰蓝,指甲漆黑,腰部有一只结实、不合格的小肚腩。靠门的桌边坐着后背笔直的少女,学生模样,纯洁,突兀。与之相比,他和她好像是出生于此,被使用太久的人形家具。从吧台望向街道,一辆车就是一只刨子,刨得路面溜光水滑。算了,两根湿柴,点不着的。他灌下最后一口酒,准备撤。
两人出了门,大街上异香销魂。烧烤出摊了,肉串起了烟,吱吱叫,她走不动了。他笑笑,带头坐下来。一张小桌摇摇欲坠,一次性筷子布满毛刺,两个刚收工的演员。
他点荤,她点素。烤好之后,变成她吃荤。
不是说不吃死猫死狗肉的吗?
她终于捶他了,像王慧那样。她的手很瘦,柔弱无骨,拳头小小一颗。捶完了,一个小凹坑,半天缓不过来。
哎哎,你不吃吗?
看你吃啊。
少来!烤韭菜,尝尝。
辣酱沾在她嘴边,他以为是口红,朝她比画,她抢过纸巾,胡乱抹一阵。烤韭菜的确不错,不过辣酱真的太猛了。他问老板有没有什么喝的,胖男人在围裙兜里摸索一阵,掷来两袋速食紫菜汤包,带着体温。热水瓶和一次性小碗就在煤气罐边上,自己DIY。他偷偷环顾一圈,她应该属于食客里的女王,他挺乐意在这个地方伺候她,梧桐叶子在头顶晃着,树干上缠着电线。临时搭建的小棚子,有种兵荒马乱的浪漫,让人放松。
她被辣得嘶嘶叫,没那么高级了。她和王慧单独待着的时候,估计就是这样。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像是在煮着什么。他一出现,她俩就关火。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口,脏兮兮的老头蹲在地上,拿白粉笔写美术字。地砖是九宫格,字是大楷,空心,工整到毛骨悚然: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有人避开字迹,有人踩过它们,有人一只脚踏入,停下来看,又离开。这个夜晚就要结束了。还是有点新料的,王慧应该没听过,也可能是被过滤了。看来在洗手池洗脚,的确是某种乡愁。
也不过如此嘛。他把左手伸进裤兜,悄悄开了机。
张龙应
门铃响。欢欢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寸头,自称姓陈,陈平。
我以前有个同学,叫陈安。寸头笑一笑,让了烟,龙应在围裙上擦擦手,点了。
把这个摘了。欢欢帮龙应卸了围裙,露出T恤胸口一只骷髅头。这下好多了,不像老爸爸了。
坐。
大炜一臂荡开桌面的杂物,清出一小块待客的区域,供上一只烟灰缸。刚洗好,水淋淋的。寸头很配合,赶忙弹一弹。一时无话,大家脸对脸看着,猛抽烟,客厅像是用了烟幕弹。过一阵,尼古丁终于起作用了,众人松动了些,照例加一圈微信。
龙应端着白斩鸡从天而降,香烟在指间袅袅,围裙又穿上了。他脸一沉,欢欢马上变成狗腿子,把桌上的废墟请到沙发上,露出光秃秃的餐桌。桌上铺一张亚麻桌布,四角绣花。它来自上一任女房客,跟他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跟他们有关系的是,亚麻桌布上加了一层PVC防水垫,油腻腻的,黏胳膊。没关系,他们可以架着两手,悬空吃,像写毛笔字那样。除了龙应,龙应不摘围裙,不摘袖套,吃完了,一剥,还是一个干净芯子。
菜上齐了,芹菜碧绿,炖蛋奶黄,青花瓷碟边上破了口。大炜咬开一瓶啤酒,一只开瓶器飞过他们头顶,击中了储物间的推拉门,铿然落地。
怕啥?穷讲究!欢欢嚼一口花生米,拿过酒瓶就吹。
龙应一把夺过,撕掉瓶口的锡纸。欢欢朝寸头耸耸肩膀:做个记号,这瓶他不碰了。洁癖!洁癖知道吧?寸头起身捡了开瓶器,开好四瓶,排整齐,一桌人看着。他单独拿出一瓶,立在龙应前面。
啧啧!啧啧!欢欢朝寸头翻白眼。
兄弟辛苦!这一桌菜不容易!来,我敬你!寸头跟龙应碰了杯,大炜跟着碰。欢欢等他们碰完,哼一声,独自干了。
黄其龙说他不来了。
啧啧,王慧又给他煎牛排了?欢欢看看寸头,突然想起来得解释一下:黄其龙,以前合租的室友,搬去女朋友那儿住了。本来今天说好要来的,临时跑了,傻逼。
他又不是第一回放我们鸽子了。
叫你别叫,你非要叫。叫他来干吗呀?欢欢把酒瓶伸到龙应杯口,龙应拿手遮了:开店的事。大炜拼命点头。
那事儿不是黄了吗!欢欢把筷子啪地一放:妈的你们还搞啊?
四下静寂。
寸头啪地一拍脑袋,翻出一段视频,递过来。他们仨围着看。
这是在哪儿?
我操,这老头偷东西?
哥们儿你这拍得太晃了,看着头晕。
这就没了?十秒?
寸头弹一弹烟灰,接过手机,翻出另外一段。欢欢把手机横放,换了更舒服的姿势。
画面剧烈抽搐,简直是十级地震。逆光,感觉是室内,很黑,很多脚踩来踩去。光线亮了点,一个老男人被揪下公交车,丢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抱头。有人用脚尖把他翻了个身,他捂住眼睛,自己给自己打码。有人靠近,又停了,影子摁在地上,很长。一条女人的白腿从屏幕下方划过,很快就没了。
等下!停,停!倒回去一点!看见没,这个逼是个六指!
我操!真的哎!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
哇好恶心!还会动!
他喊什么啊!听不懂。
龙应听懂了,心口咚咚跳。他不看了,老家的口音让他不舒服。
转折来了。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努力分开人群:让一下让一下!你们不要打了!他是老年痴呆!壮汉终于完整入镜,主打人之一,文着正义的文身:谁啊你?你是他什么人?
视频到此为止。
然后呢?这就没了?欢欢猛戳屏幕,瞪住寸头。
内存不够了呀。寸头只顾吹烟头玩,火光亮得要滴下来。
这人肯定是他儿子,老头脑子有毛病,家里人看不住,跑出来偷东西了。大炜转身问寸头:对吧?
寸頭像个哑巴导演,笑而不语。后来呢!快说!欢欢掐了寸头的脖子,使眼色让大炜上,大炜只是笑,不肯。
酒足饭饱,收拾的收拾,自拍的自拍。夜深了,外面有狗叫,混着电动车报警声。
欢欢晃到阳台,用牙签戳一粒龟粮,逗“贝贝”玩。这只乌龟经历了好几任房客,换过好几个名字。贝贝头一伸,他手一缩。十几个来回,人变成了电动人,龟变成了机器龟。寸头快看吐了,给了欢欢一脚,终止了无限循环。
众人齐心协力,将一只震动的手机传过来。龙应接了,打着手势去了阳台,他们继续喝剩下的啤酒,骂不在场的傻逼。大家抠拉环,干杯,三缺一。
寸头踢掉鞋,在床垫上蹦,一床杂物跟着跳。蹦到床头一张海报前,S形美女在洗澡,擦香皂。
喔哟——
喔哟个屁,这不是我贴的。欢欢满床抖被子,找空调遥控器: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
终于消停了,大家并排躺着,温馨了五秒。有一些腿非要压在另一些腿上,争执又起。大炜放弃了,滑到床头柜上坐着。
谁啊?打这么久?
黄其龙女朋友。他手机关机,她找不到人,问他在不在我们这儿。
完了完了,肯定黄赌毒去了。
不打牌了?
人凑不齐,龙应要去洗澡。操,喝多了,脑袋疼,过来,躺着聊聊。
终于可以一个人待着了,他把一头白沫子推得高高,在头顶形成一个冰淇淋尖儿。水流冲过褶皱与毛丛,细小的肥皂沫包围了他,无数个针尖大的、绵密的小眼睛,流入下水道。他拖延着,细细搓洗自己。浴帘隔开了方言与六指,隔开了满身尘土的父辈、久违的“面朝黄土背朝天”,隔开了糖尿病与肝腹水。四年未见的老家人,借他人之身,跑到视频里来控诉他。
洗完两盆衣服,感觉还早,他又开始刷鞋。洗完一切可洗的,房间的大灯已经灭了。大伙儿躺在黑暗里,东倒西歪。寸头挺顽强,还在说。大炜时不时应着,声音虚弱,处于濒睡边缘。
经过床尾的时候,大腿被拍了一把:哥们儿,就差你了。来,讲讲你的秘密。昏暗的光线里,浮起一个浅色的笑容。
龙应,龙应我跟你说,大炜小时候吃过鸡屎,以为是巧克力。哈哈,哈哈哈。
你呢?你偷看女厕所,不要脸。欢欢呀,有啥好看的?镶了钻的?
他无声地一笑,回房间抱来毯子跟枕头,躺在他们中间,酒气和脚臭让他觉得安全。他在等待,像一只暗处的猎犬。等他们彻底失聪,等到鼾声四起,黑梦漫漶,他会在沉默的围攻下,用气声招供。
【作者简介】何荣,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芙蓉》 《雨花》《西湖》 《青年文学》 《散文》等发表散文及小说,作品入选“岩层”书系,《小说月报》创刊35周年“小说新声特集”15位35岁以下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