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2020-11-19何荣
何荣
《赝品》是多重奏,三条线的强与弱、显与隐,都折磨了我很久。周建国那条线最先浮现,一开始想单独成篇,但我觉得它过于孱弱,构不成和弦。我写了很多小片段,还画了一些关系图,类似于3D建模。在材料逐渐丰富的同时,取舍开始变得艰难。所谓多线叙事里浑然天成的参差感,无非是一种玄学,实在难以自我判断。
张龙应是赝品,他是四人组里的假爸爸,平时负责做饭,有大哥派头。他会巧妙避开卧谈会里“互相讲秘密”的环节,他根本就不想坦诚;黄其龙是赝品,他经常缺席兄弟聚会,他提前出逃,遁入二人世界;他的女友王慧是赝品,王慧热衷模仿女同事,以此提升性魅力,用本体和仿品搭建时髦的多边关系;多边关系是赝品,一切还是二人转,女同事只存在于想象中,脑内小剧场,“论迹不论心”;女同事是赝品,酒吧的背景一撤,她就没了表演欲,公然在大排档上吃烤串,一点也不性感;六指男人是赝品,他很像周建国多年前走失的父亲。他偷東西被人揍,喊出老家方言,丧失了继续为父的资格;周建国是赝品,他跟踪男人穿越大半个城市,发现对方被围殴,就假扮儿子上前制止,声称“父亲”有老年痴呆;张龙应看了寸头拍的视频,被六指男人的口音勾起乡愁,他自以为拥有了他人理解不了的、深刻的痛苦。跟处于风暴中心的周建国相比,他的痛苦是赝品。
万物皆赝品。这是一个A货横行的世界,充斥了高仿与山寨、替身与扮演、临摹与复刻,最核心的“真”何在?我们对“真”的标准是否过于严苛?小团体内,看似入戏的大炜和欢欢是“正品”吗?相比之下,早早逃离的黄其龙,不那么合群的张龙应,是否更真实、更忠于内心?周建国对傀儡父亲的抒情,黄其龙对女同事的解构,这些用“假”逗引出的“真”,根不正苗不红,还算是“真”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与假不停反射,交织成混响。
一定要追究写作动机,应该是“本我”的断裂。外婆去世后,我成了“从前的我的赝品”。好像被突然拔掉了电源插头,还保留着断电时的模样。深夜翻旧作,回想起刚开始面对这个“没有了外婆的世界”的种种艰难。书写和时间似乎真的有用,可这“有用”又有何用呢?“从头换个新的开端,就算不太像个乐园”。从那时起,“站开了的本我”取代了“本我”,成为像极了赝品、却又分外真实的东西。我似乎不再有清晰的情绪线,而是变成了由色块组成的印象派,我经常为这轮廓不明的新我苦恼不已。
进入某种叙述状态很难,需要擦拭、熔炼、多角度击打自己;同样,抽离也是困难的,时不时地,脑中仍会奏起那弦乐式的哀愁。没有人会质疑周建国挺身而出的动机,负负得正,假假成真。在这对伪父子之间,如假包换的情愫在暗涌。赝品是高级掩体,它呵护我们的裸心,使之安全。在假货堆出的岩洞深处,真正的当事人得以喘息、舔舐伤口。幻梦破灭后,二次失父的周建国隐去,空余货不对板的张龙应。在他人的主场里,张龙应的伤心是赝品。这伤心有转“正”的一天吗?有,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