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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暴发户心态

2020-11-19刘世芬

山西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暴发户基督山大仲马

1

文人一直以来经常被冠以“穷”,而“穷文人”一旦“发达”,难免囧态百出,即所谓“暴发户”。

大腹便便,手臂和脖子缠满各种玉石、珠链,面露骄横,招摇过市……这是否世人心目中的暴发户?而文人“暴发”者,往往由于某个契机,在短暂时期内在一定地域暴得文名,积累了一些资本,便洋洋得意,大肆挥霍。正如中国古代文人“暴发”后的春风得意、楼堂馆所、娇妻美眷;正如欧美作家们的“暴发”典范——陀思妥耶夫斯基,拿着“3000卢布就像烧了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穷困。青年时凭借他在父亲地产中的那一份资产,以及自己在作战部的薪水,他一年能拿到五千卢布(相当于当时的300英镑)。他租了一套公寓,迷恋上了桌球,四处挥霍钱财。他是个无可救药之徒,虽然其铺张浪费使他陷入绝望,可他从未有足够的信念来抵制自己的任性。为其作传的一位作家曾写信给托尔斯泰:“他在自信上的缺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胡乱花钱,因为这样可以给他一时的强大感,由此满足他过度的虚荣心。这一不幸的缺点使其陷入令人何等痛心的困境。”

有一次,陀氏签订了一部小说和几个短篇的合同。拿到预付款后继续寻欢作乐,朋友们出于好意对他进行了批评,可他跟他们吵了起来,因为他不相信对方“仰慕之情的诚意”,他自认是个天才,是全俄国最伟大的作家——迫于债务,匆忙写作,这时他已患上微弱的神经错乱,又担心自己“会变疯”,忧心忡忡的情形下写出来的作品很不成功。曾对他不吝溢美之词的人们,开始激烈地攻击他,人们得出一致的结论:他已江郎才盡。暴发户心态害了他。

纵观陀氏一生,心智极不成熟,且毫无底线地放纵自己。不可救药的是,他染上了赌博:只要有一点钱,就豪赌不歇。为了赌博,甚至不惜向国家“贫困作家基金会”借钱。借钱,成为生活的常态,当时的一些著名作家如屠格涅夫等,都曾借钱给他,但他前一分钟借来钱,一转身就贡献给了赌桌。

毛姆在研究了陀氏一生之后,将他定性“最能表现其弱点的,还是他对赌博的热衷”。甚至不管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妻子以及与最后一位妻子安娜所生婴儿的死活。他赌了再去借,借来又去赌,如果在文学史上评出一个赌徒作家,非他莫属。他的传记作家斯特拉霍夫在写给托尔斯泰的信中说:整个写作过程中,我都要抵抗一种厌恶感,努力压制自己的憎恶……

巴尔扎克的状况与陀氏相似,终生在华服、情妇、豪车之间徘徊,但却终生潦倒。或许正因如此,当他偶尔“阔绰”一下,那“暴发户”嘴脸更是令人发指。

巴尔扎克被形容为“粗鄙之人”,平时对待朋友也很无耻,比如,他会先拿走一本书的预付稿酬,拍着胸脯说某天一定交稿;然后,由于又出现赚现钱的机会,他会受此诱惑而中断手头的工作,把匆匆写出来的一部小说交给另一个编辑或出版商。于是,他时常被起诉违反合同,要赔诉讼费和赔偿金,这增加了他本已沉重的负债。因为只要他成功获得一个撰写新书的合同,就会马上搬进花费重金装修的宽敞公寓,购置一辆篷顶马车和两匹好马。他雇了一名马夫、一名厨师和一个男仆,给自己购置衣物,给马夫(他的私生子)买上制服,还买了好多铁板来修饰一枚根本不属于自己的盾徽。

为了支付这些巨额开销,他向妹妹、朋友、出版商借钱,不断地签账单,一续再续。他负债累累,还是照买不误——珠宝、陶瓷、橱柜、龟甲、绘画、雕塑;他用摩洛哥羔皮把书装帧得十分精美,他有很多手杖,其中一根还镶嵌着绿宝石;为了一次盛宴,他就把餐厅重新布置一番,完全改变装潢。

有时候债主逼得紧了,这些财产当掉许多,经常还有当铺前来没收家具,然后公开拍卖。即使如此,他借起钱来简直不顾廉耻,但他才华横溢,让人钦佩不已,所以朋友们的慷慨之心很少被其耗尽。

巴尔扎克是对生活水准要求极高的人,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过上奢华的生活,有漂亮的房子,一大帮佣人、马车,一长串情人和一个有钱的太太。当他写作受阻,就和朋友一起开办了出版和贸易公司,或许是上天跟他这个作家痞子开玩笑,他的公司没有一个成功,经常是母亲出手才使他免于破产。当母亲发现自己极度拮据,陷入困境,她给儿子写了一封信, “……你的名气已经很大,生活也很奢侈,你好像有钱去做各种花费钱的长途旅行,……我的儿子,既然你能供养得起情妇、镶嵌珠宝的手杖、戒指、银器、家具,你的母亲让你落实自己的承诺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妥吧?……我靠抵押房子借来的金额已经贬值,如今再也筹不到钱了,我最终到了要张口对你说‘面包,我的儿子的田地了。几个星期以来,我所吃的,全都是我那好心的女婿给我的,……我的心都要碎了!”

别以为这位伟大的作家收到信就会羞愧,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我觉得你最好来巴黎一趟,咱们谈上个把钟头。”为了偿还债务,他拼命工作,然而旧债还没还上,他就签了新的欠债合同。奇怪的是,他只有在债务的压力下,才能下定决心认真创作。

巴尔扎克的传记作者说,既然天才有自己的权力如此,所以我们不应以常人的标准去评点巴尔扎克的行为。毛姆可没这么“仁慈”:“我觉得最好还是承认,他是个自私自利、寡廉鲜耻、不够诚实的人。”

2

大仲马堪称作家中的第一暴发户。

戏剧《亨利三世》让大仲马初尝成功的喜悦,他浑身上下立即满是宝石、戒指、表链这类装饰品,他还大模大样披上别出心裁又五彩缤纷的玻璃珠子、玻璃坠子这些小玩意儿,而他的肚子也正是在这时吹气似的鼓起来。如果你闭上眼还是不能想象他那滑稽样,就去翻看一下漫画家笔下那个腆着肚子、咧着大嘴、洋洋自得的侧影,那就是彼时的大仲马。

1843年,《基督山伯爵》的巨大成功,使大仲马的“暴发”登峰造极。他退掉巴黎的公寓,花两千法郎,在巴黎近郊的高等住宅区——圣日尔曼租下了梅迪西别墅。从此,大仲马把梅迪西别墅打造成“暴发户经典”。在这里,他的朝臣、妻妾和飞禽走兽围着他转。好奇之辈成群结队来到这位“伟人”跟前瞻仰他的丰采。他脾气很好,和谁都握手。他信口编出“著名的笑话”,而且带头向他们哈哈大笑。国王路易·菲利普心里好奇,问大臣:“圣日尔曼那边是怎么回事?好像热闹得很呢!”“陛下,您也愿意凡尔赛快活得发疯吗?两个星期,大仲马就叫圣日尔曼着了魔,叫他来凡尔赛住两个星期吧!”

大仲马着手改造梅迪西,附近的人马上把它命名为“基督山庄园”。大仲马的建筑观念极为原始,凡是他看中的款式统统都要。他把“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式、仿阿拉伯式和斯堪的纳维亚式”掺和在一起,亨利二世式的正面,耸出一座阿拉伯式的尖塔;西方的行吟诗人手扶着东方美人;他发誓把金、白二色的会客厅建成“和凡尔赛宫的客厅一样大”。作家戈兹朗看了以后惊讶得目瞪口呆:“没有东西能和这颗瑰宝相比拟,除非是尚蒂伊森林里白雪王后的宫堡和古戏的邸宅。四角是断开的,石头砌成的阳台突出在外,还有彩色缤纷的玻璃窗、窗框、塔楼和风信鸡……”

大仲马把当时的著名雕刻家都请来,让他们雕刻从古到今所有大剧作家的半身胸像,底下装饰着花环,布置在底层廊柱浮雕之前,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是一座;他还特地从突尼斯请来一位土耳其雕刻家,在天花板上精心制作了一套花饰,现出斑斑点点的幻影,连凡尔赛宫也望尘莫及。在地面上,一排小小的喷泉渐次往下,形成一条飞瀑。在一个小岛上立着一座凉亭,凉亭的每块石头上都刻有大钟马一部作品的名字。

庄园落成典礼那天,大仲马邀请了600位朋友参加宴会。宴席由一家名菜馆操办。餐桌排列在草坪上,铜香炉上香烟缭绕,大仲马容光焕发,周旋于宾客之中。外套上闪耀着勋章和奖章,华美的背心上洋洋洒洒拖着一条又粗又沉的金表链。他亲吻美丽的夫人小姐,整夜讲奇妙的故事。他的体重增加了许多,大肚子鼓到几乎撑破,顶到了桌上。

基督山的大门永远敞开。随便哪一个落难的作家、画家,都可以到基督山來住,这里永远有大群寄生虫,大仲马和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些人每年花掉他几十万法郎。当然还有他那些情妇。这期间,大仲马完全离开了妻子,每年给她六千法郎供养费。他醉心于贵族阶级,得宠的“正宫”很快换了又换,并和儿子小仲马共享这些美女。她们则把一个个奢丽无匹的虚荣演绎得摄人心魄,充满狂红暴绿的视觉淫乱。除了纽约和巴黎的珠光宝气,就数大仲马这些嫔妃了。

管理这所“疯人院”的是个大管家,下面还有若干仆人。这里满是各式各样的动物,五条狗、三只狼猴,一只苍鹰是花了四万法郎从突尼斯买回的……飞禽走兽的啼叫令人爽心悦耳,大仲马身边堆满稿纸,他在蓝色的稿纸上大笔一挥写小说,在粉红色的稿纸上灵机一动写散文,在黄色的稿纸上情切切、意绵绵地作诗献给婢妾……

基督山庄园应有尽有,像神仙一样快活。岂料横临面前的虎尾春冰——1848年的大革命,大仲马受到无情打击,被称为“政治杂种”,他破产了,基督山庄园被拍卖。到了1850年,负债累累的大仲马仓皇外逃,在雨果流亡的布鲁塞尔,这对难友终于汇合……当他临终前,还梦到基督山庄园,每块石头都是他的一本书。

3

1734年,亨利·菲尔丁爱上寡妇克莱多克夫人的女儿夏洛特。但克莱多克夫人早知菲尔丁的生计极不稳定,极力阻止,然而,这对恋人还是私奔了。

克莱多克夫人于一年后去世,留给女儿一千五百英镑。菲尔丁年初创作的一出戏遭到惨败,这笔钱可谓久旱甘霖。他可好,带着妻子回到老家,极为慷慨地款待朋友,大肆吃喝,纵情于乡间的各种活动,等他带着夏洛特余下的遗产一回伦效,其戏剧生涯也随之结束,他的钱财已挥霍一空,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不得已找到一个小公务员的营生。

两年后, 夏洛特去世,她的死令他悲痛不安。四年之后,他娶了女仆玛丽·丹尼尔。他们几乎总是穷得可怜,而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如何的不节俭:但凡有几十先令弄到手,他一定会白白挥霍掉,根本不考虑明天怎么过。他们有时候住的是体面舒适的寓所,转眼则是破破烂烂的阁楼,连生活必需品都没有。

狄更斯奢侈的生活很快就使他债务累累,于是决定把房子出租,自己则带着家人去意大利,那里的生活便宜,可以节省开支。1857年,查尔斯·狄更斯45岁。活下来的九个孩子,年龄大的几个已经成人,最小的也有五岁了。此时的他世界闻名,是全英国最受欢迎的作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朋友埃德加·约翰逊先生这样写道:“他喜欢美食、香槟、音乐厅;他时常同时跟好几位女士关系暧昧,他人很有趣、玩世不恭,态度亲切,无拘无束得甚至有些粗俗。”

念在高更曾写过《诺阿 诺阿》和《此前此后》两本书,在这里,我暂且让他“冒充”一回文人——这位画家的暴发户心态与文人多么相通啊!

1893年,一直穷困潦倒的高更希望在塔希提迎来转机,然而并不顺利,仍然一文不名,于是他回到巴黎,把从塔希提带回的38幅作品举行了画展,并未得到认可。恰在这时,高更的叔叔过世,给他留下一小笔遗产。妻子梅特和五个孩子正在哥本哈根的娘家遭着白眼,而送他在帕皮提登船的同居少女蒂呼拉已有五个月身孕,可我们这位伟大的画家却露出一副十足的败家子心态。他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养了一只猴子,这时他遇到一个从爪哇来巴黎碰运气的黑白混血模特安娜,他在她身上大把花钱,二人经常牵着那只猴子,安娜肩膀上停着一只长尾鹦鹉,穿着奇装异服在巴黎招摇过市。

1894年,高更又厌倦了巴黎,带安娜共赴布列塔尼过了一段逍遥自在的生活。在阿旺桥,安娜的肤色惹怒了一群醉醺醺的水手,加之她性情放荡,他们认为这是高更对妻儿和塔希提少女的双重背叛,惹得渔民要揍他,混战中高更被踢中大腿,造成骨折。在他养伤之际,安娜卷走所有值钱的东西逃往巴黎。当遗产所剩无几,艺术又难得知音,备受打击的高更感觉生无可恋,只得重返塔希提。

4

在暴发户这件事上,我必须从正面推出毛姆了。

毛姆极为推崇文学作品以及人格特点的越轨和冒犯,但现实中的毛姆却是个分寸之人。他从不胡乱花钱、纵情烟酒声色,并且懂得理财,他的钱一辈子放在一位美国证券经纪人伯特兰姆·阿兰森那里。阿兰森是他从旧金山前往南太平洋的游轮上认识的,他把自己的钱全部交给阿兰森,堪称奇迹的是,阿兰森理财从未失手,他让毛姆的钱财屡屡翻倍,毛姆经常对朋友提起的最为著名的桥段就是:20年间,阿兰森让毛姆的一万五千美金变成一百万美金。即使在美国大萧条时,毛姆的钱不仅不缩水,反而继续分得红利。

即使如此,毛姆从不乱花一分钱,懂得把钱花在刀刃上,比如他在买下莫雷斯克别墅和装修别墅这件事上,那奢华无与伦比。他年老后经常感叹“为了照顾 一个老头子的舒适生活,至少13个仆人消磨了他们的一生”,可是他花得心安理得啊!

绝不能说毛姆就是小气之人,当年他和妻子西莉住在伦敦城郊时,经常接待朋友,有一次西莉向客人收取洗衣费,这让毛姆大动肝火,甚至不惜分居,由此可见他对朋友的慷慨。这一切,都说明他确无平常那些作家常有的暴发户心态,也难怪他在自己的书里奚落他们了。

因为毛姆,我还要提到作家的体型。暴发户们最明显的外部特征就是身材:肥头大耳或病弱变形,极少有像毛姆那样的清癯、健朗、矍铄。毛姆92岁高龄,却从未让自己的身体变形,我并无证据这是否来自他强烈的自律,但至少说明毛姆对身材的自我管理意识。他若想超重,完全不必像陀氏和巴尔扎克那样去借钱,他在法国蓝岸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声色犬马招之即来,稍不留心,不知会肥了几圈呢!或许正因此,恶毒的毛姆在短篇小说《午餐》里恶狠狠地让一个敲他竹杠的“她”体重暴增到300镑。他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自然也明白适度节食的道理。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也只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儿。

作家的政治暴发,多出在我国古代,何晏就是其一。这位三国曹魏时期的作家生性放荡,浮华不实,言行不轨,不安于一介小文人独自一隅,非要去蹚政治的浑水。或许是被冷落已久,当他“以才辩显于贵戚之间,邓飏好交通,合徒党,鬻声名于闾阎”,尤其曹爽用何晏的计谋将司马懿扳倒,何晏更加有恃无恐,在政治的绞肉机里越绞越深。然而,司马懿不日翻身,何晏惨遭斩首灭门。

孟郊46岁才迎来人生的大暴发——及第登科。自以为从此可以别开生面,风云际会,龙腾虎跃一番了。满心按捺不住的得意欣喜之情,便化成了这首别具一格的小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

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日看尽”的,你道是满长安的鲜花?实则为平珂坊的伎女。孟郊两次落第,这次竟然高中,颇出意料,差点成为“范进”。中国古代文人大多活得不如意,给点“春风”就荡漾,此处的“得意”,也与柳永的“杏园风细,桃花浪暖”“骤香尘、宝鞍骄马”异曲同工。

是否,暴发户作家们也有那么一点点乐善好施、放浪形骸的可爱?他们的挥霍,是否也有对物质丰盈而灵魂贫庸的警惕?某些时候,只要仍在写着,作家就不可以拥有软乎乎的幸福,支持作家写作的“伟大的灵魂”必是痛苦、不安宁、与世界冲突的。当然,作家的暴发户心态往往导致现实生活一塌糊涂,使得世人对他们更多的是一种爱恨交加,悲欣交集。平衡生活,或许这就是上帝设定作家这个职业时的詭诈——让他们终生在痛苦与欢乐的交替中寻找平衡。文学存在一天,这种所谓的平衡就永远不会到来。

【作者简介】刘世芬,笔名水云媒,党校教职,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学自由谈》《散文》《今晚报》《读者》《新民晚报》等多种报刊。著有散文集《看不够的红楼梦,品不完的众人生》《醉杭州 最江南》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排行榜及中小学课本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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