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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陶瓷玩家

2020-11-19蓝日新

名家名作 2020年8期
关键词:阿东元青花官窑

蓝日新

我的古陶瓷好友阿东告诉我,他们隆滩镇的退休老中医张榕收藏了很多古陶瓷,家里三层楼都放满了。阿东约我在隆滩购物中心的大门口前汇合。

晨曦隐退天际,突然又下了一场过云雨,太阳开始发威,刺眼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我一到隆滩购物中心大门口,就看见阿东在焦躁地东张西望,两眼极力地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身影。

今天阿东穿了一件浅咖啡色方格纹白底旧衬衣。花花公子皮带紧紧箍住灰色西裤,裤头被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也许是由于阿东胸肌太发达的缘故,衬衣上方的几个衣扣被撑得紧紧地斜靠在扣门边,吃力地坚持着。阿东叫何向东,四十岁左右,个子不算高,一米六左右。体形稍胖,是肌肉男。两个眉尾向下撇,是八字眉。阿东留着四六分西装头。鼻子大,嘴巴尖。

随着阿东脚上的拖鞋发出“嗒嗒嗒”的呻吟声,地上的湿泥巴一个劲地往阿东的裤脚上扑过去。有的扑了空,半途就败下阵来。有的获得成功,占领了阿东的裤脚下端。

我们俩来到一栋外墙贴着白色小瓷砖的小楼下面。

小楼三层半,占地大约一百多平方米,在隆滩镇菜市场的旁边。菜市场的腥臭味夹杂着嘈杂声直向我扑来,往我的鼻子耳朵里乱钻。我的右手在鼻子前不断左右挥动,但仍没能阻止住那讨厌的腥臭气味的进攻。

“张医生!张医生……”阿东仰着头,两手弯成喇叭状放在嘴巴前冲着二楼阳台喊道。喊完,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阳台被装上了不锈钢防盗网。透过防盗网,可看到阳台里面横着一根长长的旧竹竿,竹竿上有近十个衣架挂着衣服。风不断地冲向阳台,衣服在风的袭扰下荡着秋千,不停地晃动着,无法消停。阳台上有几盆细叶小盆景,送来长不大又苍老的气息。

“来啦,来啦!”楼上传来了被岁月刻下沧桑的声音。但声音尖而中气十足。

“这是蓝生!”阿东说话带着浓重的东莞白话口音。鼻音也很重,站在他旁边都能感觉到他的鼻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不是很通畅。这是慢性鼻炎的杰作。阿东说完,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然后看看我,又看看张榕。

“欢迎,欢迎!”张榕用带骨感的手握着我的手摇晃了几下。张榕的普通话夹带着江西景德镇口音。声调有点尖细。

楼梯不算宽,是吝惜空间的杰作。楼道的声光控照明灯是一盏满身灰尘的五瓦钨丝灯泡,光线昏暗。我跟着瘦瘦的屁股,两眼紧盯着一双超过脚后跟很多的塑料拖鞋,一步一步走进了二楼客厅。

张榕是长脸汉,脸两边像是被刀削过了似的。鼻子高而长,鼻尖稍稍突出,算是鹰钩鼻。灰黑色的头发里掺杂了许多白丝丝,乱蓬蓬的,有点像秋后遭霜打过的老黄草,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那瘦瘦且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花白的胡子很长,直剌剌地占领了整个下半截脸。也许是太匆忙,也许是太随便,张榕穿的是一套浅金黄色的夏季薄睡衣。睡衣虽然已经有点旧,但还是给人一种华贵感。和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胡子茬茬很不协调。

张榕招呼我在客厅中一套仿乌木茶几旁坐了下来。茶几的木头被人做了手脚,捣鼓成有很多腐蚀痕迹和孔洞的“朽木”。茶具也是带古旧色的紫砂茶具,看上去很古旧,黑褐色,分不清是包浆还是肮脏。

张榕用茶匙从锡茶罐里掏出来一匙黑乎乎的普洱茶茶叶,倒进茶壶里。

电磁水壶中的水发出咆哮声。随着张榕握着水壶把柄左手抬起,茶壶被注满水。立马,水又被从茶壶里倒了出来。不同的是,进去时的开水是白花花的,出来时是黑乎乎的洗茶水。然后,沸腾的开水又冲向三只茶杯,开水遭到杯底的抵抗四散而逃。

杯子被开水烫过后,轮到茶壶上场。浑浊的普洱茶水犹如苍龙入海,冲破一道道障碍,在杯子之间巡回着,然后在三个杯子窝窝里消停了下来。

“请喝茶,请喝茶!”张榕倒完茶,操着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尖声尖气地招呼着说。

“好,好!”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茶。

阿东有点猴急,向张榕使了个眼色。张榕起身走进房间,不一会,抱了一个三四十厘米高的红色瓶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

“什么年代的?”我问道。

“应该是清晚期的!”张榕尖声尖气地说。说完,两眼望望瓶子,然后又望望我。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应该”两个字,暴露出张榕的不自信。

“对,是清晚期的。”阿东从自己的右裤袋子里拿出一个带灯光的高倍放大镜,拿起红瓶子全身看了一遍,操着带东莞口音的普通话说。鼻音依然很重。然后把瓶子放回我面前的茶几上,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两眼盯着我。

“这个铜红釉瓶子不错,不错!”我扫一眼这个红瓶子的造型和红釉的呈色,就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我拿放大镜看了一会儿,印证了我的判断。我看完后,笑着说。

我不能说出这个铜红瓶子的年代,一旦说出来,不出大价钱别想买到手。因为这是个明代洪武朝晚期至永乐朝初期的东西。

铜红釉瓶子是以铜作为呈色剂,很难烧成功。古陶瓷界关于古代烧造铜红釉瓷器有一个传说。说是皇帝要用红瓶子祭祀,限定窑工要依期限烧出红瓶子。但是累烧不成,期限又逼近,为了完成皇帝限期烧出铜红釉瓷器的任务,窑工的女儿奋身跳进窑炉才烧出红釉瓷器。虽然是传说,但说明了铜红釉瓶子是非常非常难烧成功的。据说后来技术又失传,直到清代康熙朝后期才复烧成功。

这个红瓶子圈足平削,圈足的内外两边有斜刀倒削。外底无釉,但外底与圈足都很光滑,一点都不挂手。这是岁月磨滑的。如果是人工打磨,放大镜下可看到细细的打磨痕迹。瓶子的喇叭口稍稍外翻,这是明初喇叭口瓷瓶的特征。明朝以前的喇叭口瓷瓶和清代以后的喇叭口瓷瓶都没有口沿外翻现象。这个特征很不明显,很多人都没有细心观察。但洪武朝的铜红釉瓷瓶没有落官款,陶瓷界认知度很差,没有市场。

张榕堆着笑脸站了起来,左手握着瓶颈,右手托着瓶底,走进房间。一会儿,拿出一个约十厘米高的青花小瓶子放到我的面前。瓶子的颈部绘一圈卷草纹,腹部绘葫芦纹,圈足边缘无纹饰。

“这是什么年代的?”我又故意问道。

“元青花,你看!外底中心有突乳!”张榕操着江西话音的普通话,很肯定地说。也许是说话太用劲,张榕的口水白渣渣占领了他嘴角的两边。

张榕下意识地用左手抹了抹两个嘴角,然后又拨了拨他那蓬乱的头发,仰起头,摆出了“行家”的样子。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左手端起茶杯,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茶。一边喝茶,一边得意地看着我。

其实,这是一个明初民间窑口的青花瓶子,并不是元朝的。元青花很值钱,明代要官窑器才值钱,民窑青花就不值钱了。因为是明初烧造的,往往在旋底上带有元朝的风格。陶瓷界称之为“遗风”。但瓶底的“突乳”已经没有元朝那么突出了。瓶子上画的葫芦叶子,已经是明朝才出现的“风飘叶”了。上一朝代的风格可以出现在下一朝代的瓷器里,下一朝代的风格是不会出现在上一朝代的瓷器上的。这是瓷器断代的原则。

“蓝桑,呢哲野我之晴汰哥,嗨好野来嘎!”阿东用东莞话说道。说完,又用右手摸了摸他的嘴巴。两只眼睛又紧紧盯着我。广东人不习惯说普通话,经常自觉不自觉会冒出家乡话。译成普通话是:“蓝生,这个东西我以前看过,是好东西来的。”

我知道阿东的心事,他想让我买下这个所谓的“元青花”瓶子。这可是个大价钱的东西,少说也要几万元才能买到,他有几千元的中介费哟。

“君子不夺别人所爱。张医生,这个元青花瓶子你好好收藏着,上到拍卖行能卖一个亿左右哩!”我笑着说。

据电视台报道,“鬼谷子下山图”元青花大罐拍出了两亿多元人民币的天价。

“是吗?真是元青花?”张榕的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或许是激动的缘故,张榕的江西口音普通话变得没有那么尖了。甚至可以说有点沙哑。这是声带充血的缘故。他左手从茶几上拿起瓶子,反右手托着瓶子,反复端详起来。

“谢谢蓝生!谢谢蓝生!你的心地很善良,肯告诉我是真的元青花瓶子。我也认为是元青花,只是不敢肯定,因为没见过那么小个的元青花瓶子。”张榕说着,赶紧把瓶子拿回房间。

“蓝生,你不应该告诉张医生是真的元青花。你一告诉他,他就会藏起来,下次来你想看都不会给你看!”阿东操着东莞普通话说。同时又用右手指了指我,然后又摸了摸他自己的嘴巴。接着晃了晃头,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故意不看阿东,眼睛在客厅古玩架子上扫来扫去,目光最后落在一个约二十厘米高的汝窑瓶子上。这是一个胆瓶,因形状像垂胆而得名。

“蓝先生真有眼光,这是好东西呀!”张榕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的眼睛盯住客厅古董架上的一个瓶子,马上走过去,左手紧握着瓶颈,右手托着瓶底,轻步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不错!不错!”我故作赞赏地说。我不说是真品,也不说是赝品。

古陶瓷界的人,看到别人藏品是真东西时,一般都不说真话。留后手,方便砍价。

“张医生,你这个瓶子是什么朝代的?”我仍然装作看不懂。

装看不懂是为了让对方误认为你是外行,你看中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品。这样能低价买到真东西。有的人是采用真假东西一块买的方法迷惑半懂半不懂的卖家。这样才能低价买到真品。

“是明代官窑仿宋代汝官窑的?”张榕迟疑了一会儿,仰起头说。张榕的目光有点飘忽,显然对这个瓶子的真伪吃不透。

“凭什么说是明代官窑仿宋代汝官窑的!”我反问道。

张榕一时无法回答,左手握着瓶颈,右手托着瓶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

“蓝生,那你说我这瓶子是哪个朝代的?”张榕反攻,想引诱我说出瓶子的真实年代。瘦削的脸上泛现出狡黠。

“你不是说是明代官窑仿汝窑的吗?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最清楚了!你想考我?”我把“球”踢了回去。

“不敢,不敢!”张榕把瓶子放在他自己面前的茶几上,笑了笑,说。

在古玩界,人人都认为自己是行家,没人认怂。但也没人敢说轻视别人的话。

“张医生!你是怕我学到东西吗?”我进一步紧逼道。

“没有,没有!”张榕脸上浮现不安与尴尬。声音没那么尖了。嘴角上又冒出白口水渣渣。他又下意识地用左手抹了抹嘴角。

张榕探不到我的底,于是摆出行家的架势说:“宋朝的汝窑瓷器是失透釉,釉面没有光泽。这个瓶子釉面很光亮,不是失透釉。所以我说是明代后仿的!但不是民窑仿的,民窑没有施全釉支钉支烧的制作技术。这是官窑仿的,也很值钱!”

外行的人听了会觉得张榕的理论水平很高,很内行。但要命的是有偏颇。张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张榕说完,两眼一直盯着我。

“饮茶,饮茶!”阿东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然后端起茶壶,一边为我和张榕添茶,一边操东莞话说。放下茶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然后也盯着我。

我心里暗喜,但脸上没露出破绽。

高倍数放大镜下,可看到瓶子上的所有开片都布满“毛口”。“毛口”是非常密集而细小的岁月蚀痕,要高倍数放大镜下才能看到,是不可仿的岁月痕迹。所以,这是一个宋代的汝官窑真品。只是,很多人只知道北宋汝官窑是“失透釉”瓷器,又称为“无光釉”瓷器,不知道宋代汝窑还有“有光釉”瓷器。

但《中国陶瓷史》对汝窑瓷器的瓷釉品种做了这样的描述:“釉面无光泽的较多,有光泽的只占少数”。这说明汝窑也有“有光釉”瓷器,只是数量很少。

无光釉是“石灰碱釉”,又称“失透釉”,高窑温下釉汁不会向下流淌,可以反复施多道釉。到了南宋,出现很多“失透釉”瓷器。有的瓷器釉比胎厚,看上去像玉器,又叫“假玉器”。釉面没有玻璃光。

“有光釉”是“石灰釉”,高窑温下釉汁会向下流淌,不能反复施釉,否则入窑高温一烧,釉汁就往下流淌,会黏到装瓷器的盒砵,成为不能脱盒砵的废品。“石灰釉”瓷器的釉面有很强的玻璃光。据说宋代人不喜欢太光亮的瓷器,所以南宋时期失透釉瓷器盛行。

很多人不注重深入仔细研读《中国陶瓷史》,书中关于汝窑瓷釉的这两句一带而过的描述,往往被忽略。很多人甚至没有看过《中国陶瓷史》。我到过很多玩古陶瓷的朋友家里,但都没看到他们有《中国陶瓷史》这本书。

“仿品就是赝品!但如果价格合适,我可以买来做仿品样板参考。”我从张榕面前的茶几上拿过瓶子在手里转动着,装作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说。

“两千元!”张榕左手伸出两个手指,说。

“是买一送一吗?”我瞟了一眼张榕,故作非常不满地说。说完,把瓶子放到张榕面前的茶几上。

张榕被我这种表情和动作镇住了。脸色突然变黄,两眼望望瓶子,望望我。

阿东也愕然望着我。一会儿,他向张榕使了个眼色。

“好!送一个就送一个。”张榕望了望阿东,又望了望我,站起身来上三楼,楼梯间传来塑料拖鞋“吱嘎吱嘎”的呻吟声。一会儿,张榕捧着一个青花扁壶走到我面前,双手把扁壶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右手握着瓶颈,右手托着瓶子转了几圈,然后又看看底部,看看口沿。

扁壶高三十多厘米,腹部宽约三十厘米。瓶身中央绘指纹浪花纹,内圈绘一圈缠枝莲纹,外圈绘波浪纹,颈部也有波浪纹。波浪纹是明代永乐朝的风格。青花纹饰深沉,釉面温润,平削足。圈足内外两边有倒削,倒削足是胎釉连削,削足手法是铁刀斜削,是标准的明朝永乐官窑的削足方法。削足工艺没有清朝康熙的斜刀削足顺滑。胎色莹润通透,口沿的圆度稍差,不够圆滑,有一点点变形,达不到清代的水平(瓷器的制作工艺不断进步,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强),是永乐官窑的青花瓷器。

清代雍正朝的削足已不是平削足,是削成“泥鳅背”。到了乾隆朝,已经是立刀削足,削足技术很高。釉与胎之间的削足线规整有槽沟。

“是什么朝代的扁壶?”我反复看了几遍扁壶后,装作心不在焉地问道。

“清朝仿明朝永乐年的!”张榕信心满满地说,脸上堆着笑容。

“也罢!还算漂亮,虽然是清代仿的,回家做个摆设也不错。”我放低声调,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说。

我怕张榕反悔,立即数了两千元递给张榕。阿东两眼盯着钱,右手不断地摸自己的嘴巴。

我表面虽然平静,内心却非常激动,胸口怦怦乱跳,像有个青蛙在蹦跶着往外窜。手也控制不住有些颤抖。这两个瓶子,如果以国外著名拍卖行“苏富比”的拍卖纪录作为参考价,个个都是超过两个亿人民币的古官窑瓷器。

我提着两个包装好的瓶子走出楼梯,一股菜市场的腥臭味夹杂着嘈杂声又向我袭来。我两手提着东西,又不想被腥臭味袭扰,只好皱起鼻子“呼呼”地向外喷气。但腥臭味还是一个劲地往我的鼻子里窜。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蓝生慢走!慢走!……”后面追来张榕又尖又沧桑的声音。声音里透着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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