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2020-11-19付力
付力
清明前后,似乎一夜之间,麦苗变得格外绿。几天的光景,麦子迅速分蘖粗壮,麦叶开始发育得宽大厚实并变长。几天的时间,离稍远的地方,背垄再看麦田,已经看不到土地的样子,只留下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葳蕤着春天洋洋洒洒的一地绿色。
这个时候,麦子生长需要大量的水分,如果老天帮忙,下个一、两场透雨,农人们就省缺许多功夫。但黄河故道历年来春旱,只能从很远的地方三级翻水,才能流到麦子大田。大旱时节,看着拔节的麦田下部已显现黄叶,农人们心急如焚。为了谁家先浇水,谁家先灌地,交好多年的邻居也会心生芥蒂,进而言语龌龊,甚至大打出手,农人们便失去平日里的理智。为了让麦子喝饱喝足清凉的拔节、出穗、扬花、灌浆,地与地之间浇水时,谁都不肯让别人一分钟的方便。哪怕赶到夜里浇水,相邻几家的人也会拿着铁锨,带着手电筒,等待着自己浇灌麦田的时刻。春夜的田地,草虫呢喃,夜空如天籁般寂静,浇灌过的田地散发麦子舒叶长节的清香与泥土的腥味。野风微醺中,这些在各自家中都是掌家作主的汉子及农妇,寂寞孤独嚼碎咽下生活给予的种种磨难。虽然不能奢求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但至少也可过上好一点的生活,让父母哥嫂弟妹儿女多一点温饱,多一份前行的保障。“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不再如蝼蚁般卑微、孱弱,束手无策。麦子成熟前,这是最后一道管理工序,农人们或喜,或悲,或愁,或哀,这个时候的年景已大致敲定。
布谷鸟第一声叫响云际的时候,农人们已经开始估算今年麦子的收成。有经验的老者,能根据麦田的麦棵密度,每个一伸臂揽过来的麦子多少支麦秸数,每棵麦穗有多少个麦粒,推算出接近真实产量的估算斤数。而小孩们则迎来了一年中尝新的季节。收麦前后,是农家各种鲜果甜瓜成熟上市的时节。顽皮的男孩子早就盯着村里的几棵桑树,爬高下低摘食汁多味甜的桑葚,这是春天给予农家孩子的第一份天然的带有情趣的美味馈赠。紧接着,左邻右舍早熟的辽伏苹果会莫名少了许多,还有邻居院子关不住的杏树枝丫,上面结满一咕嘟青青黄黄的杏子,趁人不注意,拿个木棒打下几颗麦黄杏,吃一口能酸掉牙。地里有三两人家,早春用地膜育种栽植的甜瓜、菜瓜,几个孩子混到一起,一番讨价还价,有的管望风,有的管到瓜地里快速摘瓜,顾不得甜瓜熟不熟,拣大的瓜摘了就跑。多半的时候,甜瓜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还有点青生生苦涩涩。不过,这对从春节过后一直过着粗鄙俭朴生活的孩子们,有甜瓜的青脆唱和牙间痒痒已经够滋味。当然,真正能让孩子们大快朵颐享受丰收的怡悦心神,还是新麦刚饱满灌浆完成,又尚未成熟的那几天,拽几穗饱饱大大的麦子,回家用火烤火烧,在簸箕里一搓,用口使劲吹去麦子的外皮,青青饱饱的麦仁一颗一颗亮亮的,透着一股清香和火烟味。记得小时候,每到新麦下来的时候,母亲都会把烤得有些焦糊的麦仁,用手搓给她同样青青如杏子的孩子吃。火烤过的青麦粒,劲道而多汁,带有春天的味道。我吃着麦粒,感觉乏味的生活充盈许多新鲜的意味,周身沐浴着母亲的爱。品尝新飨,不光是小孩村妇,很多的农人在田间地头随口找个理由,拽一支麦穗轻搓细嚼,品味着那句“吃了新麦,死了不亏”的农彦底蕴。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布谷鸟叫三五遍的时候,麦田已是一片金黄。一眼望去,齐刷刷丰腴的麦穗,在微风中笨重得摇曳着。农人们这时节天天长在麦田里,审慎等待开镰收割的最好时机。太早收割,麦子秸秆上的汁脉没有完全供到穗上,麦粒会青瘪;太晚收割,麦粒干竭容易脱落,造成丰产不丰收。蚕老一晌,麦熟一时。黄河故道的原野上西南风一刮,一个时辰麦田里一种样子。正午阳光里,麦芒刺向天空,标示着经过300多个日夜的风餐露宿,麦子历尽磨难终于了然如农人的期望,进入收获的环节。
我的体验里,割麦是所有农事里最累最脏最危险的活儿。早年间农业机械很少,割麦主要靠人力。一个青壮劳力用镰刀一天割一亩,就算不错了。割麦时往往凌晨就会起床,来到自己家的地头,趁着露水的劲开镰收割。这个时候,熟练的农人戴着草帽,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身子一起一俯,双臂配合和谐,左手揽过一大抱麦草,右手执镰刀用力向后拉,锋利的镰刀口与麦子湿蕴的根部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把割下的麦草依次顺头放在田垄上,便于后面的人收拢扎捆。农人整个割麦的动作轻捷、灵敏,与麦子那样贴近,在一旁看过来又是那么连缀、贯通和阐释。一方麦田割完,农人会直起腰喘歇片刻,用肩上的毛巾擦擦脸颊的汗水。或者走到田头,捧起瓦罐淋漓尽致地喝上一气凉白开。这个时候,如果有骑自行车卖冰棍的吆喝的话,一向吝啬的农人,也会花上一毛两毛,买几根冷嗖嗖冰棍奖赏家人和自己。或者临近晌午,家中的闺女妇人送来了鸡蛋烙馍、麦面油饼子,家境好一点的人家,会炒个小湖虾炒鸡蛋,干炕咸鱼。烙馍或麦面锅饼就着菜,喝着面水或海带菜汤,望着地里一垄一垄一捆一捆的麦子,农人们的心况味丛生。三下五除二解决吃饭问题,顾不得品味湖虾的鲜香和咸鱼的焦糊。在各种农具发出交合的金属之音中,我的乡亲们双眸明亮,收获的喜悦洞穿他们的心房,一度会忘记与麦子一路行走陪伴的风雨历程。
一天下来,繁重的割麦农活,使人腰酸背疼不说,很多时候,麦秸上的土屑霉锈戗得人面目漆黑,嘴里牙碜得厉害,鼻子一捏,甩出的鼻涕都是墨色的。干透黏手的麦芒,刺得手背发痒发红。但麦子没有全部割完,麦捆没有运到场里,农人的心,就不会放下来。第二天,照常是披星戴月走向自己的田地,仿佛那麦田里有一种天然的诱惑。这样割麦的日子,大约要持续三四天,甚至更长。这几天中,我的乡亲们体力严重透支,这个时候整个村子却一片安详,连一贯家里不睦的人家,村人们也听不到他们的吵闹叫骂声。麦子割完,成捆的麦秸逐步被村人运到各家的小打麦场上。靠近村庄的地方,沿路垛起蜿蜒曲折的麦垛长龙。这个时候,农人们才会稍稍喘息一口气,拿了筢子背着草筐,到收割过的田地回收零落的麦草麦穗,连沙土路上散落的三两麦秸头都收入筐中,归入自家的麦垛。因辗轧麦秸的石碌碡和牛马的统筹使用,农人们会抓阄决定打麦场的先后使用。在等待压麦的日子,农人们会防备火灾,家里的能盛几挑水的大土缸,种棉花专用的拉水的大水桶,都装满水分布在场边的要害地段,旁边放着洗脸盆、面盆等便于随时动用。一向喜欢在劳作间隙吸袋旱烟解解乏的汉子,这时节也不敢在场边造次。不远的树上贴着红纸黑字,上边的标语防火防盗防霉烂,是整个麦收过程农人们遵守的操作规程,一点都不能懈怠片刻。
麦子在走向仓满囤圆时,注定要经受磨砺,不少年份会在麦收期间遭遇连阴雨。我的父老乡亲,披蓑戴笠跑好远买来厚实的塑料布,还有家里能遮风挡雨的家什都拿到场上,把成垛的麦子搧好盖严,保护一堆又一堆麦垛儿的安全成了农人们的心病。夜里,听风雨婆娑,农人们不禁暗自祈祷,祁求上天开眼神仙保佑,让阴雨天早点结束,天空尽快露出炽热的骄阳。终于在农人们的苦苦等待中云卷云舒,天气恢复到晴朗的状态。农人们赶紧通风晾晒麦垛,等待排号到自家压场的时候。我小时候家乡压麦的场景,至今仍清晰如昨日。大半晌午,等场面干透,大家一起把成垛的麦秸扒开,解下麦个儿上系的麦绳,散开摊匀,让阳光和夏风尽可能最大面积的交错掩映。等中午最热的时候,麦草被太阳风干烤晒成一折咯嘣就断,农人就知道可以赶牛牵驴套石碌碡压麦了。外祖父那时还健在,他是打场使唤牲口的老手,只见他戴着秫秸编的席荚子,站在场中心,一手拽着缰绳让牲口转着圈碾,一手高扬着长长的鞭子,嘴里反复哼悠着不知什么词如“姥姥哈哈……驾!”牲口拉着的石碌碡后面,跟着手脚伶俐的人,飞快地翻动碾压过麦草,让麦秸蓬松起来,便于石碌碡粉碎麦穗麦芒。一场终了,全家人一哄而上,扒、搂、推、挑、垛,把麦草单垛一垛,场上打下来的带麦糠的麦子先拥到场边不碍事的边角,再摊上另外一场。如是几次,甚至几天轮回操作,才能把麦子碾压完。
碾压完的麦子,去除麦草后就剩下麦粒和麦糠裹在一起。只要把麦粒和麦糠分离开,麦收的阶段就基本大功告成。扬场的时候,多半赶到下半午,甚至天黑傍晚。农人们哪舍得让麦粒和麦糠一起过夜,趁着暮色赶紧拿木锨扫帚扬场。一般时候,家里的男劳力拿木锨抛扬,家庭妇女负责打扫麦头麦糠。夕阳西下的余晖中,男人向天空撒出一条麦粒的金色线条,零零星星的散麦粒,啪嗒啪嗒落在女人的草编帽子上,留恋片刻飘落地下。抑或树静风止的日子,农人草草吃了晚饭,坐在月夜星光里,等待风的来临。进入六月的夜,白天正午太阳如火炉,而到了傍晚露水一浸,又有些许的凉意包围着衣衫单薄的男人。几棵风姿绰约柳树那边,传来邻人三两声因麦糠的刺激变得沙哑的窃窃私语。等风的这一段月色,男人望着月亮的轮廓,想起了自己的一家老小,从秋收播种出苗冬灌施肥中耕除草,到麦子返青拔节出穗扬花灌浆成仁,如今收割入垛等风扬场,麦子一直与村人与家人如影随形,像孙悟空一样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修成正果。裙裾飘舞的麦穰,柔软喧腾的麦糠,饱满盈手的麦粒,伴着农人的酸甜苦辣一路行走叹咏,定格成农人心底的岁月乾坤。是夜,月光皎洁,西风沙沙,男人扬起木锨试了一锨,风不大不小,正好。早晨,家里的妇女早早送来汤水面食,一眼看见一大堆麦粒堆成圆锥,自己的男人手里还攥着木锨,躺睡在麦粒堆和麦糠的交界处,一腿麦糠,一脸浮土。女人心里一颤,掏出贴身的手绢,给熟睡中的男人拭去脸上灰土和黏沾在脸上的麦粒。
丰收的麦子,让一村人欣喜如新人入门。这以后,农人们再也不肯让麦子与土与地毗连接触,妇女们独自承担了出风、晾晒、收藏入囤的活计。挑个阳光灿烂有风的日子,把家里的单人床腾出来,上边铺上秫秸箔,箔上铺上塑料纸或者是家里大床上的布单,小心地把一袋一袋麦子摊开,接受热风和烈日的洗礼,让麦子蕴含的水分尽可能的减少,麦子进入贮藏阶段。经过两至三轮曝晒,麦粒中的水分恰到正好,妇女带着小孩把家里早就打好的大水泥缸,下边再垫几块木板,隔潮去湿,麦子都倒入一个一个的水泥缸中,上边还圈了高高的折子。这样,麦子如期完成一个轮回,麦粒归囤入仓,行走到农人们的踏实宽大的水泥缸里。而麦草垛,白天傍晚成了娃娃们的乐园:藏花猫,蹦高高,晒暖儿,入夜则是多情青年男女爱去的地方,冷不叮就会撞破一对情人的幽会。
一路春夏秋冬行走的麦子,和我的父老乡亲很相似,她刚强、坚韧、适应、忍耐!无论生身的土壤是干旱沙土,还是沃土良田,只消有一捧麦种,哪怕天寒地冻,哪怕暴风疾雨,都能成长为传世的一席麦田。今天黄河故道的农耕,早已是机械化为主的时代,麦子的耕种管理收割脱粒,基本实现了机械化和半机械化,再也不用村人靠肩膀承受苦难与艰辛。我的父老乡亲们上街下地,一律人手一辆电动车,家家还都有大功率的机动、电动三轮。生活中的美食美味,早已突破了麦面馍、黄豆酱的范畴,与城里的上班族比,低不到哪里去。不过,麦子依然生长在我村人的心坎上,成为一道永不磨灭的风景。这些农人有的离开了田地,走向城市,麦子播种与收获的季节,即便不能回村,也会用他们特定的方式,与几百年行走在沙土地的麦子遥相呼应,年年岁岁,风风雨雨,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