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班奇迹
2020-11-19唐小棱
唐小棱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陈俊生黑着脸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步跨越讲台,径直来到坐在7 小组末尾全班个子最高的瞿浩面前,老鹰抓小鸡般地一把拎起他胸前的衣襟,猛地一推搡,伴随着一阵桌子腿摩擦在水泥地上的刺耳拖曳声,以及课本、文具纷纷被碰落到地面时发出的哗啷当好大一片声响,瞿浩一路磕碰着同学们的课桌椅被狠狠的甩到了讲台前。“卟——”随着肉体撞击到水泥地板上的一声沉闷钝响,同学们拼命压抑着的惊呼声还是溢了出来。陈俊生一步步朝着瞿浩逼近,拳头把指关节攥的“咔吧咔吧”作响。平日里吊儿啷当、天不怕地不怕的“惹事精”瞿浩此刻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猎人紧逼过来,他反而忘了逃跑,蹲在地上把自己高高的个子尽量缩成可怜的一小坨。“你给我滚!”随着一声暴吼,陈俊生上前又一把揪住瞿浩把他扔沙包似的扔到了教室门外。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咚咚”地响个不停,可这场暴风骤雨般的雷霆之怒仍未歇止,陈俊生转身又走到7小组末尾,猛地端起瞿浩的课桌椅,大步流星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直接将整套桌椅从四楼扔了下去,“砰”的一声巨响,瞿浩的课桌椅在一楼的空坪上炸裂开来。
“哇——”的一声,班长叶兰突然埋头趴在课桌上大哭起来——
叶兰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一头光滑黑亮的头发衬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很是娇小可爱。再加上成绩优异,个性文静,是班主任的心头宝。转校插班生瞿浩却是“一粒老鼠屎”,他是考不上中专通过“走后门”才转到我们学校赫赫有名的93班的。第四中学初三年级有8个班,唯有93班的学生们是“掐着尖儿”挑选出来的“尖子班”,承载着全校的希望,其它7 个“平行班”的学生们大多数抱的只是混个初中毕业证的心态。那个时候考个中专还是件很牛的事,上完三年学,国家就给你安排好“铁饭碗”,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这对农村孩子有巨大的诱惑力。学校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我们,陈俊生更是无微不至,这个他从初一起就开始带的93 班,浸透着他全部的心血和期盼。我们就像一畦被他呵护有加的稻苗,眼看就要到“收获期”了,偏偏横插出个“程咬金”。瞿浩就是“一粒老鼠屎”,要打坏他精心熬制的这锅汤。当初,他很坚定的找教导主任、校长抗议过,坚决不接纳瞿浩,可他山一般坚定的执拗最终还是拗不过人情社会。而瞿浩果然不让他省心,上课打瞌睡、不认真听讲,每次测验都拖全班后腿,脸皮又厚,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恨铁不成钢”,当着全班说他是“一粒老鼠屎”,可这么猛烈的激将法也没能激将出瞿浩哪怕一丝丝的廉耻心和上进心。烂泥扶不上墙,后来,他干脆把他调至最后一排,只求眼不见为净。可胆大包天的瞿浩,上周日下午,居然约了班长叶兰一起出去玩!他绝不能容忍,他的93班,出现早恋的苗头!
其实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瞿浩并没有单独约叶兰出去,他通过何惠春、林欣约到了“乖乖女”叶兰,叶兰平时跟这两个女生玩的好。活泼开朗的何惠春又约上了副班长粟力、学习委员高原。在瞿浩的带领下,这帮平时只知埋头苦学的乖乖女、书呆子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瞿浩请客,他们去镇上唯一的一家溜冰场溜了冰,又去吃了米线,再各自回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知怎的被数学课代表梁小英知道了,这个女生性格泼辣,素有“英辣子”之称,平时就很看不惯娇娇柔柔的叶兰,认为她“作”。而这次“密会”没有邀请她也让她颇有些不爽。据说她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到处散播消息,仿佛亲临了现场一样,什么“瞿浩一直拉着叶兰的手不放”啦、“叶兰只是羞红了脸任由他拉着”啦,到最后瞿浩对叶兰表白、三个男生三个女生刚好配成了三对、他们商定下一次各自单独约会之类的小道消息在整个校园内传的沸沸扬扬,已经升腾成了93班集体恋爱事件。可怜的陈俊生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次“事件”的人。我能理解他的雷霆震怒,这“一粒老鼠屎”带坏了他苦心培植的一帮好学生,带来了不堪设想的后果,他有充分的理由痛心疾首,拿出壮士断腕的精神割脓化毒,重肃纪律,净化风气。
那天以后,瞿浩再未露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说,陈俊生这回跟学校死磕到底,在各方“情面”的游说之下,他把心一横跟校长递交了辞职书,说,他跟瞿浩,只能留一个。
这回,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救不了那个吊儿啷当,有点帅气,有点风趣,其实在我们大多数女生心中,并没有那么讨厌的瞿浩了。他在我们班上只呆了两个月,就像一颗石子,在水面上投下一圈涟漪,随即消失不见。却在我们乏善可陈的青春记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瞿浩走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那件事再也没有人提及,仿佛它从来不曾发生过,只是班里的气氛变得更压抑更沉闷了。除了吃饭、睡觉,大家都自觉地变成了疯狂的“学习机器”,利用一切时间解题、背书、复习,循环往复,连15分钟的课间操时间都被学校“特别优待”了。起先,当“第七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响起时,还有耐不住的同学伸长了脖子往外面张望,没过几天,课间操的音乐再也激不起我们任何人心中的一丝波动。陈俊生对我们的管束也变得更严格,他要求我们全体学生全部住校,家离学校不过10 分钟距离的学生也不例外。我们纷纷扛着花花绿绿的被子住进了集体宿舍,16个人挤一间,每天早上6点15 分,学校的起床铃还远远未响,有节奏的叩门声就会准时响起,伴随着陈俊生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起床了”——而5 分钟之前,他刚刚叩响了男生宿舍的门。当“平行班”的学生们拖拖沓沓地进校门上早读课时,我们已经上完了两节早自习课。而当晚上9 点下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校园里响起一片欢乐的喧闹声时,93班的学生们绝对是悄无声息、岿然不动的,大家主动自觉地延时自习,绝不会有人“提前”离席。直到晚11点,守候在教室外面的陈俊生用他粗大的指关节叩响玻璃窗,催促我们去睡觉为止。在陈俊生的严格监督下,我们这帮小小的初中生,每个人都拿出了冲刺高考的干劲和拼劲。
所谓付出终会有回报,那年考试,93 班创造了第四中学乃至全县有史以来的奇迹:全班42 个同学,考出了100%的升学率,无1 人落榜,其中38 个同学,以优异的成绩,如愿以偿考上了中专。
人海浮沉,流年匆忙。18年后忽然有同学牵头同学聚会,42 个人来了30 个人,没有来的12 个人,有的是实在联系不上,有的是距离家乡太遥远,有的是联系上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愿意来。31 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定,一时之间沉寂无言,周围的人,轮廓上依稀还留有当时少年的模样,却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时间蹉跎了岁月,不少同学已是两鬓飞霜。陈俊生坐在上首,他衰老的厉害也憔悴的厉害,42 岁正值壮年的人,却已是满头霜雪,满面埃尘,眼睛里早就没了当初锐利的光芒,有的只是对生活的无奈和宿命的妥协。他眯缝起双眼,眼角立刻堆积起重重沟壑,他环视我们一圈,又环视一圈,再三确认后,黯淡的眼睛里弥漫着失望——叶兰没有来,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学生。
个头没变身材却发福了好几倍的何惠春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失落,轻声道:“老师,我们托了好多人,找到了叶兰,但是她……”我们这帮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多半是老师、职员、护士,也有生意人,却没有一个从政为官的,也没有富商大贾,都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普通人。人近中年,也历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仍旧连一句圆滑世故哄人开心的话都说不出口。陈俊生给我们刻画的性格特征,早在18年前就深深嵌入到了我们的骨髓里。
“哦,哦,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她肯定是走不脱身,现在大家都忙,都忙,是吧?”陈俊生忙不迭地点着头,神态几乎有些唯唯诺诺,他沉默了少顷,又假装不经意的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何惠春说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地名。
陈俊生又点头说好,接着端起了手中的酒杯,“来,同学们,咱们干一杯。”满满一杯酒,他率先一饮而尽。
这些年,陈俊生过得并不好。当年的93 班,太给学校争气长脸了,校长当时就调进了县教育局,当官从政,仕途亨通。教导主任顺利擢升校长,语文老师如愿调回地区,连教我们的那个讲话“大舌头”的政治老师,也提拔成了教导主任。几乎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好戏。唯独陈俊生被调到了全县最偏远的石牛寨镇中学,继续教他的数学,当他的班主任。“93班奇迹”却再不复现。陈俊生命苦,讨的老婆不是什么相夫教子的好女人,据说吃喝玩乐跳舞打牌无一不热衷无一不精通。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怎么会做成夫妻?都说陈俊生太老实了,被那个女人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给骗了,而且“女追男,隔层纸,一捅就破”,从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碰上个“情场老手”怎能不情窦初开,飞蛾扑火?其实,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了骗女人的男人,自然就有骗男人的女人。一切都是命,陈俊生认了。只是他那点微薄的薪水供着一个游手好闲没有工作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老婆就已经够呛,偏偏老天还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们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得了一种怪病,一丝阳光也不能见,而且天生一张“鬼脸”,看到过的人都说“恐怖不可描述”。陈俊生带着女儿走遍祖国大江南北,四处寻医问药,然而得到的结论都是一致的,放弃吧,这孩子活不过15 岁——可如今这“不见天日”的孩子已过了16周岁,也算是天可怜见。后来他们又生下一个小女儿,是个粉嫩可爱健康活泼的小囡囡,陈俊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把全部的希翼都放在了小女儿身上,走到哪里都要把她带在身边,就连上课的时候也不例外,所幸乡镇中学管理散漫,也没什么人去特意跟他计较这些。
这场酒一直喝到晚上8点,陈俊生赤红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我们这群他当日的学生拱拱手,欠欠身,大着舌头含混不清的说道,“同学们,我得赶回去了,家里还有个7 岁的小女儿等着我回去给她讲故事哩。”我们纷纷挽留,“老师,您今天就在县城住一晚上吧,宾馆都给您开好了,我们好好叙叙旧。”他脚步踉跄却态度坚决地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不行哩,我不给她讲故事她就不肯睡啊。”同学向军开着自己的小车准备去送他——石牛寨镇离县城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陈俊生要上车了,他突然回头对聚拢在他周围的我们招招手,笑一笑,说,“等你们下次有空回来的时候记得顺便去看看我啊,我去稻田里捉泥鳅给你们红烧了做火锅下酒吃,田里野生野长的泥鳅香的很,可不比外头卖的。酒有的是,我自己酿的米酒。我现在是捉泥鳅、酿米酒的好手……”他的声音渐渐哽咽而暗哑了,眼镜片上浮起一层白雾,他不再说话,又朝我们挥挥手,低头钻进车里,带上了车门。
车子“嘀——”的一声长叹,像是在跟我们所有人做着最后的道别,就很快遁进冬夜的浓墨里消失不见。那个因家境窘迫直到24 岁才念完大学的寒门学子,那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誓要带着他第一批学生跳出农村的有为青年,那个逼着大家用开水冲服生鸡蛋想方设法在简陋的环境下为我们补充营养的霸蛮家长,那个自掏腰包在教室安装吊扇让我们在炎炎夏日享受丝丝清凉其实也大不了我们几岁的刻板兄长,那个风雨无阻早上第一个叫我们起床晚上守护我们到最后的严厉师长,那个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发起火来唇边两撇小胡子直抖、有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眼睛的陈俊生,已经在深冬的寒夜里,离我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