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情
2020-11-19曾宪德
■曾宪德
明亮湛蓝的天空,蓝得深不可测。革什扎河上空的阳光总是如此慷慨,在右岸陡峭山路上已经攀登了近三个小时的蒲杰沐浴着阳光,似乎没有多少累的感觉。一路上他的整个心胸除了美,还没容下别的感受。
蒲杰大学毕业后来丹巴工作三年多了。他惊喜于这偏僻的、物资缺乏的大雪山脉地区,却有着世间少有的美丽景色。这让特别喜欢绘画和音乐的他经常忽略了艰苦:这里按每人定量仅供给百分之四十的大米,其余为玉米粉或青稞粉,无论山上山下,食堂里除了土豆丝、莲花白两样,很少卖第三种菜。
前面出现了一块不大的草坪,像一块小小的手帕贴在巨大陡峭的山崖边坡。蒲杰忍不住特地朝这稀有的缓坡折弯过去,仿佛是专门享受这难得的平坦。他抬头望了望自己要去的401工区方向,最多还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了。
他的视线越过一片片森林的树尖,往左前方山下的万丈的深渊看去。山里人都知道,其实在山外能够看到的山形是被这些森林掩盖装扮出的。这里人将阳光终日照射的山坡称为阳坡,将阳光很少照射的山背叫做阴坡。一般情况下,阳坡基本是布满荆棘,反之,阴坡却是森林密布。当地人都口传“阳坡长树,阴坡长草”。
从密布的神秘森林中传来了一曲高扬、婉转的歌声。这山里一般是很少人烟的,但山路上却经常可以听到的优美的藏族女声。原来藏族姑娘们出来打柴、放牲口,更多的是背着背篓在路上时,在一般人走得呼吸急促的山路上,她们却会随口唱出无数悠扬动听的藏歌,常让蒲杰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已经进入了仙境。
他回过头,正打算继续登山,却见从刚才走过的荆棘山地上,一个藏族汉子正朝他这方向大步攀上来,行走速度显然比他快得多。
蒲杰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的感觉,这里人烟稀少,一个同路的都没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尽管这些年从没听说山路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尽管多年来汉藏的关系都很和谐,尽管云母矿里也有不少藏族同事,尽管在县城里电影场看露天电影时大家都坐在一起相隔很近。但毕竟当地山乡的土居藏民和云母矿工人交往不太多,在他和不少人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
蒲杰立即起步,前面百米远是一个凸出的、直耸着的、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色的山岩,大概是石英的巨岩吧。采矿的都知道这叫“花岗岩伟晶”,出现在稀有金属或白云母矿藏的包络地带。
蒲杰制止了自己的地质联想,加快了脚步。
绕过了巨大的伟晶岩,他借着它的遮掩回头看去,那藏民也还在向这方向赶来。难道是追着他来的?
他开始用了全力来让速度加快,但走过高海拔陡峭山路的人都知道,这正好犯了爬山的大忌:必须是匀速、不喘气、没有累的感觉才是正确的,否则一下就没了体力,搞不好还容易催生“高山病”。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还有意识地绕了些路,可那藏民还是一直紧跟着他。现在可以肯定是追着他来的了!可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
那人身体粗壮,脸上的污垢遮盖着他的年龄和表情。那年头藏区生活很贫困,无论男女都穿的很破烂,可以说肮脏:上身是棕色的短藏袍,下身笼着浅一些的麻布长裙,裙边有烂鬚般的翻毛,脚上是一双很破的解放鞋。可怕的是,腰带上很显眼地挂着一把尺来长的、装在皮套中的藏刀。
蒲杰紧张极了,不知该说什么。那人却先开口了:“师傅,你好!”
这样称呼,不说明他没有恶意吗?蒲杰还不敢就放宽心,却仍然说不出话,他吞吞吐吐地:“老乡,你你...”
“我是吉布寨的。”那人的脸上似乎有一丝笑意,听口音也确实是当地藏民学说四川话的口音。
“吉布?”海拔那么低,离这里那么远,差不多有大半天的路,他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开口发问:“你背的是劳保皮鞋?”
“是的。”蒲杰答道,心里却想:“他问这干什么?”
“是不是雅安出的?合作社卖十三元五?”那里的人当时都称供销社是合作社。
“是的!”蒲杰机械地答道。
“我想要!”他毫无掩饰地说。“把它给我吧!”
这太直接了!我要不给呢?蒲杰脑子里略过了一丝的反感后,立即想到了那人腰间的那把藏刀。他几乎是没有知觉地倾斜了一下肩膀,将背在肩上的皮鞋滑卸下来,递给了那人。
“啊哈!雅穆雅穆!卡俎卡俎!”(藏语:好极了,谢谢谢谢!)他几乎要蹦起来,喊出来这两句,在这高高的山坡上,他欢快的声音直接冲深邃的蓝天飞去。
他显然太快乐了。两手捧起了皮鞋,扭头就向山下跑去。跑了一阵又站住了,回头喊道:“我是吉布寨的格桑曲沛!”
蒲杰松了一口气,他眼看那自称格桑曲沛的人风一般消失在山路下,这才转过身继续向工区走去。
工区宿舍驻地离矿区大约两三里,中间还有一道小山梁,即使在坑道口放炮这里也不会受干扰。几溜三四排不等的、圆木搭成的油毛毡工棚,散布在一块勉强平坦的坡地上。
还没到宿舍口就听到炊事员师傅的喊声:“小蒲你回了,汪师傅他们说线都快接完了,等你回来看了就准备发电。”
蒲杰赶忙回答说知道了。那师傅又说:“过来打饭吧,夏主任上工去就嘱咐我用高压锅帮你做的饭。我时间算得准吧?快来,还是热的哟!”
蒲杰赶紧谢了,回宿舍去拿了饭盆,用了半斤细粮饭票打了,回到工棚宿舍。
每个工棚内都靠两墙边各是一长溜的木板通铺,每边各睡十来个人。工棚纵向的两头各有一个毛毡吊门,靠门都留着三米来长的空地,当中一个简易的火坑,是让大家烤火的,而且通夜会有人自觉加火,一夜不熄。两边搭有简单的木架,摆放每人的衣物和生活用品。
他坐在炭火边,大口享受着食堂特地为他用高压锅煮的饭。他记得刚来那天,就听工区主任夏中林嘱咐过食堂:“蒲技术员是来帮我们安装柴油发电机和空压机的,我们以后上班打炮眼可以用风枪,可以有电灯,像‘高海子’工区一样先进了!我们不要让他吃‘高山饭’。”
原来,因为高海拔地区气压的下降,水的沸点也跟着降低,当海拔超过三千米后,大米饭煮好后就像开了花一样,吃起来完全是夹生的,工人们都称这“开花饭”或“高山饭”。丹巴县城的海拔只有两千来米,煮的饭与平原地区的区别还不明显,但在这海拔将近四千米的401工区,虽说连职员干部粮食定量都有四十多斤,杂粮比例也降到三成,但顿顿饭却因此带来不了饱足感。近年来矿里不惜代价、逐步为各高海拔工区增添了一些沈阳产的双喜牌高压锅,让工人伙食改善不少。但是工区常用的燃料是木柴,烧的旺旺的明火,不好用于高压锅煮饭。用高压锅煮饭需要是木炭的“阴火”,需要专门从山下运来的火力旺盛又耐烧的“焵碳”和火力不旺但耐烧的“泡碳”的,因数量有限,成本也高。工区只好将木柴刚烧完旺旺的明火后剩下的、还在燃烧的无烟的“肤碳”也拿来代用,所以用高压锅煮饭仍然是不多,相对是奢侈的。
蒲杰三口并两口吃完了饭,并没有休息,就赶去工地附近,去与其它几个电工师傅一起去完成低压线的最后安装。
离收工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时,矿井的工人都从矿道口快跑出来,到他们这边来“躲炮”,跑过来的夏中林见到了他,问他今天怎么不休息一下。他低声地回答说,别的师傅都是回来就上班的哪,自己从前天下午下山到今天回来都花了两天了。他说着甚至有些惭愧。
趁躲炮的时间,夏主任向他询问了些山下的事,当问他一路累不累时,他忍不住就说出了今天的“遭遇”。
矿井那边的炮声响了,工人们数清了炮数是正确的后,马上又都向矿井奔去。
夏中林听蒲杰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的,这里的藏民很直爽,他们没有恶意的。你穿多少码?我的劳保鞋你能穿吗?”
蒲杰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差工作鞋的,主要是我没遇到过这种事。”
夏中林无语,只是又拍了蒲杰一下,自己向矿井跑去。
蒲杰站在发电机房外,现在正值日出,太阳金红色的光芒已经照射到了这里,让山顶的雪地也洒满了淡淡的金红,如果背着山向远前方望去,可见到遥远河对岸和更远处的山峰像一个个小岛一样,浮现在一片洒满金辉的云海里。云海也弥漫在他们工区的山下。
云海像涨水一样,正在慢慢上浮,突然间,大雾开始充满了四周,所有美景都不见了。蒲杰知道,这是云海已经浮到自己的海拔了。果然,没有过多久,大雾散了,山脚下的树林和山谷清晰地出现,慢慢地,云彩越来越高,越来越小,天空变成了湛蓝的一片。
他又被雪山的美景迷住,遗憾自己的画具不方便带上山来。这天怎么会这样湛蓝?这样的天空在低海拔地区哪里能看到?他真想画下来,画布顶边上的天空他会直接涂上酞青蓝,一点白色颜料都不用调进去!
柴油发电机十分稳定,矿道那边风镐使用也越来越正常。蒲杰心里十分满足,甚至有些兴奋。他又背转身子,仰望背后山峰上的连绵的雪线。他知道那都不是顶峰,只是一处处突出的山梁,若爬到那里就会看见他后面是更高的终年积雪的山峰。听说那边还有一个不小的“海子”——这里的人这样称呼高山湖泊,那是工区用水的那道山涧的发源地。山涧下山的凹形通道就架设着工区通山下的索道。这是工区产品和物资的运输线。每当开采的矿物在吊篮中装好后飞送下山时,这能量会带动山下装好补给物资的吊篮飞送上山来。
“好朋友!”一声响亮的叫声从侧后的山坡传来,“找到你啦!”
是那位格桑曲沛?蒲杰回过身,看到果然是他,正朝这里爬上来,他今天脸干净了些,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穿着和那天一样,可脚上十分显眼地穿着那双底子厚厚的翻毛皮鞋。
“你好!”还是他的喊声,蒲杰礼貌地回答了一声:“你好!”,他就已经快到跟前了。
在机房内陪伴着运转电工的夏中林主任闻声走了出来:“哪个?”
“就是那天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藏民。”
“我是格桑曲沛!”他背着一个大大的竹背篓,“忘了问你的名字啦!”
今天有这么多人一起,蒲杰当然一点都不害怕。
格桑来到了他们面前,侧身放下背篓,一口气都不歇地从背篓中拧出一只硕大的新猎的野鸡,蒲杰以前见过,这是雪山高地才有的“马鸡”,有八九斤重。
他们有些吃惊,不约而同地往背篓中看去,这是满满的一筐雪梨和绿叶蔬菜,还有一个不大的布包,格桑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竟是虫草和天麻!
“谢谢你,好师傅!”格桑抬头说,“你叫啥子名字?”
“格桑曲沛!”蒲杰没有回答,却有些咬口地喊着他的全名,“你这是干啥子?”
“对不起你啊!得到你那么好的皮鞋,我们寨子里的人都‘羡’死我了。我想这样的鞋都想了十几年了!”他敞笑着说,“我这不够报答你呀,你莫见怪!你叫啥名字啊?”
面对几倍于他那双鞋的一大筐礼物,全是山里最珍贵的东西。还有稀有的、只有逢年过节矿里才从能成都平原采购一些运回的绿叶蔬菜,蒲杰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叫蒲杰,这是我们401工区的夏主任。”
“你好!我叫夏中林。”夏主任向他伸出手去,格桑赶忙在身上擦了自己的手掌手背,双手握了过来。蒲杰也赶忙将自己的双手伸了过去。
他们将格桑带到了宿舍区,格桑坚决不肯留下吃饭,也坚决不接收夏中林塞给他的三十元钱。直到夏中林拿出看家法宝:“格桑,我是转业军人,你知道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格桑才准备收一下一张10元的。蒲杰这下走上来说了:“你要把我们当朋友,就不要扯了,收下吧!一定收下吧!我们都谢谢你!”
格桑缓缓地回答:“我不能白要你那么好的鞋啊!再说这马鸡是我昨天打到的,不能收你的钱。”他坚决只收下了10元。这时炊事班一位师傅赶了来,塞给了格桑一个用报纸包的小包。
格桑又似乎有些激动了,这又是他和边远山区的老乡们都视为珍宝的东西——盐巴。
没多久,吉布寨取水的山涧被阻断,吃的和地里都没水了。县里前天就派了抽水机去从河里抽水解决急用,结果怎么都抽不上水,现在老乡们连家里吃水都要自己到河里背,跑一趟大半个钟头,地里的灌溉就更顾不上了。
夏中林带了水泵和三个“援军”到来了。其中有蒲杰认识的何师傅和周知富,他们本是401工区派下山支援电站引水隧道掘进施工的。
格桑带路,用两头牦牛驮上汽油机和水泵、以及按蒲杰要求的几卷两吋橡皮水管,他和另外几个藏族小伙则背着管接头、水阀等,与他们一起翻过一道很崎岖的山脊,到了那个小小的山塘边。
那个塘还有点深,他们证实了果然有地下水源后,试了下水泵,就与几个藏民一起朝着吉布寨方向铺设橡皮水管。夏中林和工人则一路将一段段水管用钢管连接起来并用铁丝可靠地拧紧密封,这是蒲杰再三强调的:“虹吸管是不能有一点点漏的,否则水流就会断掉!”。
翻过高处那段最陡峭危险的山脊都是由格桑打头阵铺设,夏中林则和周、何两位用短钢钎在岩上打出洞后又楔入小木桩绑定胶管。进度很快。到中饭时,管道已经越过了山脊。
下午是往坡下铺设,进度就快多了。在何师傅凭经验确定高程已经低于小水塘不下五米后,他们安上了阀门,再后面则由格桑他们用木槽往寨子方向引了。
蒲杰在水泵进出水端精心安装了旁通水管和阀门,开始运转水泵。当格桑那边传来已经出水的信号后,站在最高点的周师傅把信号告诉这边。蒲杰便用旁通管替换下水泵,关掉后者,紧张地等待着格桑那边的消息。
站在高地的周师傅在仰天大笑:“成了,不要水泵的‘自来水’通了,可以休息了。”
“虹吸管送水”方法成功,一直提着心站着的何师傅欢呼着跑过来,把蒲杰抱了起来。奔过来的格桑更是对浦杰一脸欣赏的表情。
吉布寨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全寨一片喜悦,晚饭后,村民们都自发来到了寨子的晒场上。
坝子的中央生着一堆旺旺的篝火,数十人(主要是男人)围着火堆坐在地上,而他们的身后几乎都站着女人和孩子。一个插着麦管的青稞酒罐正沿圈传递到每一个坐着的人手中。蒲杰第一次这样喝酒,从左边的阿诺手中接下酒罐,和其他人一样吸了一口,再将酒递给右手的格桑。
这酒的味道有些生疏,但是口中留有余香。
格桑突然站了起来,高亢优美的男声一下响彻了藏寨的夜空:
“毛主席呀派人来
雪山点头笑啰彩云把路开
一条金色的飘带
把北京和雪山连起来
我们跨上金鞍宝马哟
哈达身上带
到北京献给毛主席
感谢他给我们带了幸福来!”
那充满真情的歌声让蒲杰十分感动,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在他心中产生。他正想等格桑唱完赞扬两句,陡然间,上百人就像有人指挥一样,一齐声调准确地唱了起了另一首歌。地上坐着的人也忽地一下都站了起来,男男女女一起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
“不敬青稞酒呀,不敬酥油茶
也不献哈达
唱上一首心中的歌儿
献给亲人金珠玛
感谢你们砸烂了铁索链哎
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
格桑拉了蒲杰一把:“来,像我这样!”
蒲杰从没有跳过任何舞,但这下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藏胞狂欢的舞群中。他很快适应了这踢踏步的节奏,融入了真诚欢快的舞蹈。
县里负责人专门去参观了吉布寨“不用机器抽水”的“奇观”后,看到了蒲杰留下的汇报材料的复写件。上面说虹吸管的抽水方法不能长期可靠运行,建议不要运回山上那个备用水泵,最好派人了解高山水流改道的情况。
作为一个各方实力落后的小县城,这事最终只好又委托云母矿协助解决。矿里便把这任务交给了401工区。
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这天,工地下过两场这里罕见的大雨。
次日,傍晚前,蒲杰在隧洞尾端的压力前池工地下班时,发现矿里的救护车正沿公路向上游急速开去。
“莫非又有哪个工区出事了?”一丝不安的念头从他脑中掠过。矿山上因为塌方、哑炮等,安全事故已不是什么稀有的事了。
他回到宿舍,去食堂打了饭,因为吉布寨特地为工地送来了西红柿,今天的菜让电站工地所有的人都十分喜悦。
他饭还没吃完,忽见周知富师傅像风一样闯了进来。
“你下山了?”蒲杰放下碗问,心里忽然想到:难道是401出了事?
“小蒲,你那个藏族朋友格桑出事了!他为了救夏主任,背着他在冰水里站了一夜!”周师傅慌着说。
“什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到你们工区去了?”
“不是啊!等路上再说吧!你马上跟我一起去矿医院吧!”
宿舍区的喇叭却意外地响了:“全体人员注意,通往矿部方向的公路和山地一小时前出现严重塌方,明日将派人配合道班清理修复.请所有人员注意广播通知,在塌方处理期间不要外出和去矿部,以免发生事故。”
蒲杰和周师傅面面相觑。一向性急的周师傅却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急涌了出来。
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
十多天前,夏中林接到矿里下达的帮助吉布寨找到长期水源的通知,带了401工区几个工人,和包括格桑曲沛的几个藏胞一起,沿着上次塌方改道的山涧从下向上寻找引水路径,终于发现一处山崖可以作为将山涧引向原道的突破口。只不过开凿几块巨石和堆砌的碎石工程量相当大。
再大的困难也必须克服。这是吉布寨的养命水源啊!
于是他们让藏胞先回寨子等消息,而富有高海拔施工经验的他们则开始了日以继夜的开凿、爆破、搬运……终于,经过好几天的努力后,只剩下最陡的一块突出山崖了,如果斫开它,从而开掘一条水道过去,可以解决问题,还省下很多工程。
这天中午,格桑又从寨子里带来了烧好的野鸡肉来慰劳他们。
下午,天气忽然一改晴朗,下起了夹着冰雹的大雨,很快雨又转成了夹着冰雹的大雪。夏中林知道夏季高海拔大雨雪的可怕,决定暂时收工,返回工区。
等他和落在最后的格桑几个人正待动身时,大雪中的冰雹竟变成了鸽蛋大小的冰块,夏中林赶快取下自己的安全帽想盖到格桑头上。
“我不要,我这包头布管用得很。”格桑说。
忽然,一声巨响从山顶方向传来。
“不好!”夏中林喘着气,重新戴上安全帽,“怕是雪崩!”
果然,雪雾漫天而来,几乎挡住了人的视线。巨响还在继续。朦胧中可以看见:那块挡道的山崖在崩落,看上去真像上天在出手帮助他们打通水道。
夏中林禁不住高兴得欢叫了一声。但此刻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躲避山上冲下的的夹着雪球的雪流。
一直等到完全天黑。前方雪浪的气势渐渐小些了,而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后方雪崩的危险显然正在靠近。
不能停留在这里!于是大家又向工区出发。然而奔了不多远,也就是一瞬间,只见一大块冰冻的雪块从天上飞过来,一下猛击到夏中林的头上。他马上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走在最后的格桑惊呼了一声,赶紧跑到他身边使劲想抱起他,前面的周师傅等几人也赶紧跑了回来,帮助格桑将夏中林放在他的背上。
“快走!”他们互相招呼帮衬着、躲避着越来越多从高处滚下来的雪球,向前赶路。
眼看多数人都绕过了山崖,一大股雪流凶猛地冲了下来。所有人都凭着本能找到一块躲避雪流的地方,而背着夏中林的格桑躲在了那块山崖边。
雪块正凶猛地倾泻下来,格桑看了看前后都无法去,只好挪动沉重的身躯,倚靠在山崖上。
“格桑小心!小心啊!”从前后的山崖边上都传来其它人的叫喊声.
“我好好的!你们躲好啊!”格桑喊着,此时山上的一股水流凶猛地涌了过来,冲进这被打通障碍的水道,流向了他们希望的朝吉布寨的方向。
但格桑来不及高兴,冰冷的水流很快就湮没了他的双脚,慢慢又一直淹到了他的小腿直到膝盖下两寸的地方。可他没有想办法去管自己,而是使劲将夏中林在背上挪好位置,使他尽可能高一些,让水流完全碰不到他。
此刻他没有办法爬上两边的坎子,而且几乎不能挪动哪怕一寸,于是只能倚靠着山崖,任凭水流从腿中流过。
“格桑!”山上一阵阵传来同志们的呼喊声,格桑应了两句后,也没力气回应了。从声音听得出几个人都比自己安全,但彼此间都是没有方法互助的。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如水浪般的冰雪流还在陡峭的山坡上继续倾泻着。好在由于山岩的遮挡,只有水流能从格桑两腿流过。很快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不像是自己的了,冷流又从下身直刺到他的脊椎一直到头顶,可他仍咬牙坚持站着。
就这样,三四个小时过去了,雪虽还在下,滑坡的雪流已经停了下来,格桑仿佛全身都没了知觉,但他却仿佛磐石一样,没有让一点水流碰到夏中林的脚尖。
直到天都有点亮了,雪崩已停止下来。格桑此时连思想都仿佛消失了,可他仍然在漆黑的夜中如同雕像一般,坚持屹立在水中。
急着赶来这里的周师傅看到了这感人的惨景,大声惊呼起来。何师傅和另两个工人闻声喘着粗气也跑了过来。他们背开了仍然昏迷的夏中林,两个人抬走了仿佛冻成了冰柱的格桑。空手的人则赶回去报信。
工区的人成群迎了出来,将昏迷中的二人抬进生着火的工区医务室,医生一边赶紧尽全力施救,叫人为他们搓揉取暖,用温水来为格桑泡脚,一边叫工区赶快联系矿部医院。
不料电话线已经断了。
工区又赶紧派电工出去抢修,到中午过后才勉强接到电工“线已接通”的电话,报告了矿部医院。
工区派一个人照护一个伤员,破例地用索道将他们快速送到了山下,不久等来了救护车,送去矿里急救。而被工区安排休息的周师傅悄悄逃了出来,自己快步赶到了山下,一口气跑到电厂工地宿舍。他从心里觉得,格桑的事必须要告诉蒲杰。
电话线是隔了一天恢复的。他们得到了矿医院的消息。
救护车是在公路塌方前几小时就到达了矿部。这次他们在山上发生的事在县城和矿部传的像风一样快。不知多少人都在打听这位藏族英雄的安危。
进医院第二天,夏中林已经苏醒,医生说他可能会有脑震荡后遗症。而当夏中林听到了自己被击昏后的详情,又听围着看他的人在一边担心格桑会不会要锯掉双腿时,他大声呼喊起来:“不要!把我的腿锯下来,为他接上,上海不是有医生会断肢再接吗?一定要保住他的腿!把我的腿给他!”医生跑到床边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他又说:“他没有劳保,他的家人我会当亲人照顾!”
医生告诉他,格桑的的腿虽有冻伤,但可以保住的,可能有风湿后遗症。这位藏胞让所有的人感动,军代表已经将他的英雄事迹上报到省里了。
格桑也在那天清醒过来,一醒来就问夏中林的情况,听到他已没有危险,就在隔壁病房时,想爬起来去看他。后来应他们两人的要求,医院将他们两人转到了同一病房。
公路修通的当天,蒲杰和周知富赶到了医院。夏中林看到他们,眼泪喷涌而出:“小蒲,你交的这个藏胞朋友是真正过命的兄弟啊!要不是他,我已经死在山上了!大半个夜晚几个钟头啊!他都冻昏了,都没有让我受到一点伤害。”
格桑却在另一个床上微笑着,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蒲技术,亏我那天穿了你这双劳保皮鞋,我平常都舍不得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