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至
2020-11-19■艾容
■艾 容
1
天越来越冷,小姨执意将外婆接到武汉。房间不够住,她将外婆安置在阳台上,油汀整晚开着,电费单子从两位数升成了三位数,对于刚刚温饱的二线城市家庭,这有是一个吵架的好由头。外婆缩成一团枯槐,终日躺在沙发摆成的简易床上,守着窗外一片漆黑,守着远处的湖,守着湖上面的星星,守着布满星星的夜幕。
12月在雨水中悄然而至。外婆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呼气赶着吸气,上接不接下气,随时都要断气。最冷那几天,小姨爬到外婆的床上,挨着她,两人身份对调,索取者变成了给予者。外婆成了小姨的女儿,蜷在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胳膊。小姨成了外婆的母亲,她双手环成一个窝,让她趴在怀里,他们彼此贴着鼻息,闻着汗毛重轻微溢出的水分,生命在那一刻圆满成为一个圆。
外婆已经不大记事,脾气一改常态,变得暴戾、刻薄,索求无度,跟此前温和、单薄的样子截然不同。小姨喂饭时,外婆一口将米饭在木地板上,“要吃肉”。这位吃素一辈子的老太太鼓着眼珠子,恶狠狠瞪着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将自己钉在沙发床上的恶人。小姨抹开溅到脸上外婆的唾沫星子,夹一筷子蔬菜,硬塞到她嘴里,“这个吃了不便秘”。
年轻时,母女相见必然是剑拔弩张。随着年岁增长,那个冒出来的倒刺一一钝化,互相拥抱、和解。有邻居来串门,看到的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女。年底,她们将给小姨胸前别着大红绸子,送到社区去作宣传。对于叛逆几十年的女儿别上红花,外婆笑得极为坦然,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外婆嘟囔几句,吃掉小姨喂过来的青菜,绿色粘液顺着嘴角溢出来,小姨迅速拿纸巾擦掉。她的手触摸到外婆干瘪的脸颊,有心酸,她的母亲年轻时是漂亮的,这种漂亮遗传给她,给她加了分,让她有别于同龄人。
小姨年轻时,承蒙一张漂亮脸蛋关照,过得还不错。那是些陈年往事,在她偶尔点燃香烟时,回放一段。
梁钦跑长途回来,在桌边就着一条豆瓣鲫鱼喝白酒。普通的白酒在他的嘴里咂摸出故事,条分缕析,他身边的空气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老成了小姨的同龄人,老成了她的依靠。梁钦在小姨面前,总是矮半截。他渴望快速老去,老得跟她一样沉默,面对生活时,平静冷酷,让人倒吸一口气。比起小姨还未逝去的风韵,梁钦更迷恋她身上的冷漠。
梁钦偶尔停下筷子,用手摸摸胡子拉渣的下巴,望向阳台,看小姨喂孩子般喂她的老母亲,脸上露出笑容。他看着他的女人在他家里孝敬她的母亲,这画面填补着心中关于父母的记忆,让他很受用。梁钦是小姨的男友,比小姨小10岁,长期湖南、湖北两地跑长途货运。这个将命系在裤腰带上过的男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座靠江的城市莫名其妙组建了一个家,成为一个女人无名无分的丈夫,成为一个小自己10岁男人的父亲。偶尔,他会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理一理这种关系,实在理不清,就猛灌一顿白酒,倒床大睡。这个时候,这个行动大于思想的北方汉子的真相就露出来了。梁钦粗短的四肢分走了他一部分思考力,身边的人搞不懂他们家这种关系,连梁钦自己也搞不懂,思绪想一团乱麻,在他五段身材里跑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懒得去厘清。生活本就高深莫测,等搞懂它的那天,早已鬓角染霜。搞不懂无妨,不妨碍他爱这里,爱身边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女人的老娘。
梁钦不出车时,他和小姨拉着拖车去菜场买菜,或者溜达到景区门口围观,活成了一对恩爱夫妻。以前的小姨,除了拎着袋子在商场指点江山就是躺在美容院的床上,等着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伺候她的发丝、后背、足跟,先徒手按摩,再涂上一层刺鼻的精油,然后在想办法将精油摁进她的皮肤。菜场的门往哪里开,她都不知道。二十出头时,小姨她也想过为一个男人洗手做羹汤,但她从来没想到这个男人是名长途货车司机。碰到家庭聚餐,梁钦会默默坐在她身边,适时夹一筷子她爱吃的菜,再递过去一个微笑。他举手投足间的体贴让小姨暂时逃避开亲戚刻意营造的热情。在小姨看来,梁钦是个多么知心的爱人啊。
妇女们对小姨的态度并不友好,暗暗的恨意中带着嫉妒,她总是能将男人拿捏得如此好,这是一种本事。梁钦也粗狂,但不像她们的男人那样腆着啤酒肚,仰着脖子灌高度酒,大声吹嘘,敞着裤管拉链从洗手间崴出来。用时髦的话说,梁钦不油腻,他的脸虽然因长途开车晒得很黑,但他时刻抿紧的瘦薄的嘴唇让他看上去多一些文雅。恨着恨着,她们又羡慕起小姨来。女人是虚荣的产物,男人、孩子、面容、服饰、头衔,挨个拿来跟小姨一较高低。但比来比去,小姨更甚一筹。从前,她经历着她们羡慕的生活。现在,她有个当她如宝的男人。小范围的聚会中,梁钦和小姨总是吸引着女人们的探照灯般的目光。
梁钦和小姨之间话很少,她们默契地守着彼此的从前,决不多说半句。正是这种生疏感,才让他们的关系坚不可摧。熟悉多可怕,你随时都有扳道对方的致命点。而小姨和梁钦,开拓了一种新型亲密关系,看似如此不般配随时闹掰。我们这群表面热络的亲戚们,背地里上演争吵,互殴,和好,如胶似漆。
梁钦喝完酒杯里最后一滴酒,小姨刚服侍完外婆擦好身体,给她换好成人纸尿裤,将她塞进暖和的被子里。他满身酒气走向她,拉她的手,像拉多年好友。转到房间,他捏一把她尚丰盈的臀,飞快扯掉她洗得发灰的家居服。天色黯淡下来,外婆半睁半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彰显着对女儿的态度。人生在世,不过吃喝拉撒那点事儿,她还想回忆点什么,但鼻息越来越重,她没力气了。
2
午夜时分,表弟黄达打完一局游戏,叼着烟推开房门,他走到阳台边掖了掖外婆的被角。外婆嘴角含笑,不睁眼。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不太需要睡眠。但是,他们又因体力不支等原因只能被钉在床上。他们和睡眠对峙着,僵持着。将生命的倒计时光用来回味对无常世事和冷淡人情的刻骨体验再好不过,外婆半睡半醒着,一副对一切了然如胸的样子。冗长的睡眠伴着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她睡着的时候像醒着,醒来的时候又似睡着。她竖着耳朵,像一只高度敏感的老兽,蜷在床上,听黄达在冰箱里拿牛奶、饼干、方便面,坐在沙发上咀嚼、吞咽。然后返回房间,坐回台式机前,继续把自己坐成一尊佛。外婆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她的胸膛仿佛装着一架鼓风机,她猛烈咳嗽,陷入似睡非醒的状态。
夜深了,外婆越来越清醒。
外婆对女儿的记忆时有时无,但却记得外孙黄达的一切,曾经的她觉得黄达就是将女儿钉上耻辱柱的那枚钉子,但现在,她却最喜欢黄达。在年轻人眼里,黄达是一个很时尚的肥宅。不工作,不社交,没朋友,没欲望。
黄达的全部身家都在那台高配台式机,和电脑里的游戏上,电脑牵着他的魂。有次黄达和小姨吵架,小姨顺手将台式机的键盘扔下28楼,黄达二话不说纵身爬到窗户口。小姨拼死拉住,才避免了坠楼。小姨身上的那股倔劲,滴水不漏地遗传给了黄达。
键盘事件后,小姨和黄达达成默契,只要他好好活着,她就给他自由。
黄达对游戏有瘾,外婆知道。不过,她活到80多岁,早已对改变别人的人生不抱什么念头。走了这一程,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祸患每从勉强得。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比如奋斗可以改变命运,上进才是人生本色等,正引导人们呼啸着奔向同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盯着更好的房子,更多的收入,更优秀的伴侣,但是没有多少人会认真想想是否真的需要这些,或许更多的人只想懒懒的呆在雨后黄昏的床上,做一条不想翻身的咸鱼呢。再仔细想,这个看似正确的价值观本来有悖生活初衷,生活不应该轻松一点、洒脱一点,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吗?这种想法有些悲观,但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子的。而亲戚间的反面教材黄达,正是秉承这种价值观在生活,他错了吗?
外婆早想透了,生命的最后一程,迎接她无非破败。外婆从未受过教育,她无法流畅解释这一切。只是在体力稍微够用时,用朴素的价值观用力想一想,她的价值观其实是近700000个小时中反复试验、总结、试错、再来一次中得出来的。有次,黄达在外婆旁边抽烟。他给外婆念了明代高僧德清的《醒世歌》: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顷刻一声锣鼓歌,不知何处是家乡。外婆听完后,眼角溢出泪水,泪珠在七月底的黄昏风干后,她跟黄达要一支烟。黄达愣三秒,从蓝楼的盒子里拿出一支雪白的烟,点燃双手喂到她嘴边,某种角度,动作像极三岁时外婆喂他人生第一根棒糖。外婆右手接过烟,娴熟地送到嘴边,她边抽边咳嗽,抽完后呛得涕泪横流。生活的波涛汹涌化成鼻尖的一圈烟,越飘越远。
在此之前,外婆从不抽烟,但她能动作娴熟将这一套动作滑下来,多亏她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两人抽完一包黄鹤楼。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外婆在弥留之际,对不可理喻的黄达充满了理解。
外婆知道,女儿和外甥的交流很少,他们的事,他不说,她不问。黄达有时候会在阳台上抽烟,外婆躺在他的身后絮叨:找个媳妇儿。黄达笑笑,拼命吸烟。那层悠然而出的白烟,是一层结界,让他时刻能感觉自己跟这个庸俗的世界格格不入,他需要这种孤独感。而他和那支烟僵持着,要么烟把他吞到烟蒂里,要么他把整根烟抽到灵魂里。黄达沉迷游戏,沉迷香烟,沉迷逃离这个无趣的世界。
就像年轻时,小姨沉迷那个姓黄的男人,甘愿赔上青春,赔上了正常女人的标配。我问外婆,什么是正常女人的标配?外婆说在年轻相当的年纪里,找个年纪相当的男人,结婚生子,每天缠在柴米油盐里,品尝生活的烟火,将自己沉浸在波涛汹涌的生活中。但老之将至的外婆,觉得不走寻常路的小姨,过得还行。天底下没有完全两片相似的树叶,为什么要统一的标准要求不同的女人。尤其是现在,三个正常的儿子不管她,将她扔给这个遭万人唾弃的女儿时,她开始反思自己曾经的价值观是否正确。这可能真了不起,对于一辈子昂着头的外婆来说。
外婆知道这对母子的关系像所有的母子一样糟糕,他们太过单纯以致不会掩饰自己的糟糕。黄达敌对的也不只是小姨,还有这个他不喜欢的世界,两人都明白这点。黄达生日时,小姨送过他几条情趣内裤,你跟女孩子在一起时,露出的内裤不要掉价,老娘要脸。黄达笑了笑,这个时刻的母子关系,是温馨的;这个时候的黄达,像小姨初来武汉时候的样子,一眼就看透了。外婆听他们母子聊天,露出肉花花的牙龈,高兴时还猛烈咳嗽一番。
黄达打定主意,一个人也挺好,他只想陪着她。既然梁钦这个丧家之犬,可以在母亲这里取暖,为什么自己不可以?为什么自己必须要上进?要找工作挤地铁升职加薪?要成为一个正常人,他不要。他只想做一个很丧的人。黄达望着阳台,烟圈围着鼻尖打着圈,随这些想法缓缓消失。
3
小姨在外婆脑海里的印象不全,她记得小姨卫校毕业后在县城做护士,后到武汉市一家医院做护士。那时节,武汉满城桂花香,上世纪的法国建筑在高大梧桐树阴翳下,静谧祥和。阳光洒在老汉口片区,慵慵懒懒的,仿佛回到上世纪。
一阵刺耳的急救车呼啸着穿街而过,惊扰小姨昂首看树荫的脸。她回头,两个担架抬着两名浑身是刀伤的厨子来到值班的小姨面前。男人黄森随担架进来,小姨询问受伤经过,黄森一问三不知。黄森确实不知两个愣头青厨子拿刀互砍的经过,被这个小丫头教训,也心服口服。初次相识的场景,有浪漫、有献血、有误会,一副好的戏曲鸣锣开鼓上演,误会以小姨道歉解开,但两人的缘分却系上了,还打了死结。
关于小姨和黄森的关系,外婆下过定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如果打了死结,女人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黄森给小姨布下一连的圈套,等着她去钻。他开车接她吃饭,给她送一个月的白玫瑰,带她看画展,在古堡品红酒。黄森编制出来的漂亮情网一下就兜住了小姨,她乖乖收编,温顺得像一头小鹿。
刚从小镇出来的小姨开了眼界,她感谢他,他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的自己漂亮、纯净、世界上所有的光都齐齐朝她照过来,而她只需要勾勾手、抬抬眼便能拥有一切。当然,小姨的这种错觉是黄森给的。
夜半醒来,小姨眼角含笑,她何德何能,让一个男人倾心付出。小姨的感情观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人的感情观雷同,她们的肉体行动得比脑子快。尘埃落定后,有的女人认命,有的女人用眼泪诉说愚蠢,很小一部分会抵抗,但往往无济于事。
爱是爱,但他们中间横亘着现实。现实中,黄森执掌几十家连锁酒店,妻子是陪他一路打拼过来的青梅竹马。儿女双全,就读国内顶尖大学。50岁的黄森遇到18岁的小姨时,心里生了怜,怜了就是爱,爱的劫数说来就来。妻子跟黄森闹:“她是看中了你的光环,玩玩就算了,你的钱,你的后代,你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也可以因我而失去。”黄森动摇了,他是商人,精打细攒才走到今天,感情也在他算盘之下。这次碰到小姨,只是个意外。但是他不忍心,小姨的出现唤醒被钱权污染后残存的一丝净土。
他将计就计,让秘书打印一份破产合同丢在小姨面前。小姨仰着脖子拿出银行卡:“我的2万元积蓄都在这里,够我们用一阵子。我在上班,你别怕。”他看着她,她的眼神,真诚动人,像极森林里那头小鹿,不顾一切奔跑、跳跃,哪怕前方是没有尽头的路,是深渊。他是森林,她是森林里的那头鹿。她爱他,有子弹马上就能扑过去挡的勇,有我什么都依你你对我怎样都行的怂。她在他的计划之中,她却不按他的计划出牌。黄森活了大半辈子,最欣赏的,还是年轻人身上那股勇气。
外婆还是知道了,她无法接受倾尽全力培养出的宝贝女儿过上这种生活。外婆住在小姨的房子里安营扎寨,打算身体力行教她做个贤良的妇人。刚开始,外婆意气风发,她软硬兼施,四处找人说媒,甚至亲自到公园相亲角贴告示。在这位农村老太太看来,不结婚是有原罪的,跟老男人不明不白厮混更是有原罪,会让小姨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但是,小姨意志坚定,铁了心搅黄每一段非去不可的相亲,然后义正言辞告诉外婆:“我有房子有收入,有样貌有身材,你为什么非逼我结婚?”执掌生育权的人可以执掌一切,除了她让出的另一部分生育权。战争以小姨怀孕告一段落,不久黄达就出生了。外婆暂时败下阵来,回了乡下。
黄达,是小姨的底牌,是她从女孩变成女人的成年礼,是她和黄森之间最深的默契。这张牌,她藏了近10年。从这点看,小姨精着呢。这么多年,两人也有过胶着的苦缠苦斗期,他们争吵、冷战、撕打。过后,亲吻、拥抱、厮磨,尝尽恋人间的甜与涩。这段关系,有身体的牵连,有情感的羁绊,像麦芽糖,拉得再远,总有一根丝连着,这粘牙的麦芽糖便是黄达。生意最怕耗,人情也是,黄森拒绝不了这份由己而起的深情,更拒绝不了那个眉眼神似他的儿子。他将名分上的欠缺补偿在生活上,黄达早教上的美式国际版,读小学便去了美国,小姨每年两次定期去美国旅游,就是陪这个孩子。
黄森的发妻坐不住了,直接闹到董事会,要求股权变更。钱权人情,哪一样都丢不起,在黄森脑海里来回撕扯。
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他们转到地下情,黄森在物质上弥补小姨,他给她换大房子,给她投资商铺,以她的名义开酒庄。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男人又何尝不是女人的培训班。28岁的小姨超乎同龄人的美艳、成熟。黄森榨干了她的青春,她学会了黄森发家致富的本领。但是,小姨终是有局限的,她的眼光是黄森培养起来的,他就是她的标杆,她的教父。他栽了,她也心甘情愿跟着栽。
小姨在武汉房价飙升前,置下了几套房产。黄森为了扩大生意,将手上资金全部抛售,开了数家连锁酒店。小姨的三观是黄森塑造的,她心中他的一切都是对的,小姨在房价飙升时,毅然将手头的门店和房产转手,跟着黄森投资酒店。但随着新型民宿兴起,连锁酒店的生意一落千丈。黄森将手头资金整合后,又投资了其他几个项目,均以失败告终。小姨跟着黄森投资,手上的钱很快折腾得没有了。
为了生计,黄森开始转头幕后,担任几家传统公司的顾问,小姨应聘到一家私人体检中心担任医生。黄森和小姨住在两人初识时买的那套老房子里,过起一日夫妻百事哀的日子。资金跟不上,黄达只好回国当插班生。他懂事得很,他淡然看待自己和黄森的关系,他随小姨喊黄森老黄。黄森有次喝醉了酒,问他:“你小子怎么总叫我老黄?我是你爸。”
黄森的发妻已随儿女移民国外,但她一直不同意跟黄森离婚,每年还回武汉几次,给公婆扫墓,看望黄森老家的亲戚,她得体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她不是不想和黄森离婚,她是不想背叛自己当初的选择。这一拖,外婆的头发从花白变成了全白,她搬到武汉,照顾起女儿和外甥的起居。外婆做的饭偏咸,但她不准女儿和外甥提要求:“给你做你就得吃,我是你妈,我是你外婆。”外婆有三个儿子,他们对外婆到武汉带外甥充满了愤怒。恨的不是外婆,而是小姨。
大前年,小姨36岁生日,黄森突然患上急性白血病。小姨处理掉手上仅剩的两套房子,托了几层关系,给黄森在协和医院定了床位化疗。黄达也睡在10元一晚的躺椅,挨在他的“老黄”。短短半年,小姨瘦得皮包骨头。病急乱投医,有次,小姨在看护病房的电视上看到有贵州老中医用中草药治疗疾病,她背着包就杀到贵州去,结果买回两大袋中草药。黄森越吃越吐,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
感情的事很少说得清的,有时事顺水推舟,有时是稀里糊涂。但有点,黄森告诉黄达,男人的爱情有滞后性,他结了两次婚,才遇到了爱情。他觉得小姨给了他爱情,至于爱情是什么,他没有告诉黄达,他也说不清楚。黄森和儿子的悄悄话,小姨不知道。
治疗了两个月,主治医生建议他回家。黄森接到儿女的电话,他们要接他去美国治疗。黄森没有犹豫地答应了,跟命比,都是小事。他爱他们母子俩,他更惜命。小姨大气,将剩余欠款留给黄森:“你去美国用得着。”黄森犹豫了下,接住了,他还没活够。这场离别,是生离,亦是死别。她的璀璨人生因他而起,也因他黯淡收场。黄达看着父母间的“绝情”交付,笑着摇摇头。
那天,小姨独自去机场送行,说是送行,其实是远远看一眼。在换人比换衣服还勤的时代,小姨是一位独行侠,守着18岁的诺言,守着无名无分的婚姻。小姨在二环堵车了,赶到机场时,载着黄森的飞机已经划到蓝天的边缘。小姨坐在车里嚎啕大哭,这些年的甘与不甘,跟着飞机的轰鸣声逐渐消散。她的所得所失,皆因他而起,如梦幻泡影。大多数爱情不过如此,大闹过后,悄然离场。
4
回来路上,天降暴雨,小姨的车在二环高架线上抛锚,她继续坐在路边哭。梁钦开着货车路过,随后他将车停在应急车道。往回走了500米,他把小姨拉起来,把皮衣披在她身上。他帮她修好小车,用拉货的车将她和她的车拖回市区。小姨坐在梁钦逼仄的车头,将肩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两只落汤狗,在2米宽的车厢里,惺惺相惜。
梁钦不出车时,会到小姨工作的体检中心等她下班。天气冷的时候,他经常买一袋板栗去等她。他的话不多,他看着小姨一颗一颗剥开板栗,他的心也悄然被剥开了。
梁钦去小姨租住的房子看过,黄森病后,小姨为了省钱搬到这里,城中村一幢三层小楼,一楼有半层在地平线下。梁钦注意到,每间房不足20平,每层10家租户。他们大多来自武汉周边的县城或农村,是这个城市的搬运工、服务员、理发师、摩的师傅或者泥瓦匠。梁钦跟在小姨身后,看她踩着高跟鞋在狭长黢黑的走廊里往前,裙子在小腿处摩擦,他突然有些难过,他觉得她不该住在这里,他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想给她一份还算像样的生活,那情绪比烈酒还呛人。
小姨用铜钥匙捅开木门,拉开白炽灯,用蓝色玻璃杯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她脱掉高跟鞋,换上拖鞋,低头揉脚踝。梁钦挑开用布帘隔着的里间,有个少年在打游戏,梁钦给他递了根烟,他看了梁钦一眼,接了烟,低头继续打游戏。互相不讨厌,就是一起生活的基础。
梁钦和小姨好了半年后,他给小姨在三环线的地铁口附近买了套小两居。房子写着小姨的名字,梁钦日夜跑车,赚钱添置家当。他还给黄达准备了一间房,还请木匠打了一套电脑桌。房子装好后,梁钦开着朋友的面包车,载着小姨和黄达穿越整个城市到旧货市场淘了一把转椅。梁钦大黄达10岁,却成熟得想一个老父亲。
黄森生病后,外婆回到老家县城。不久外公高血压去世,小姨回老家奔丧,三个舅舅对她冷嘲热讽。大舅妈阴阳怪气跟她打招呼:“无缝对接。”夏天,外婆摔断了腿。小姨将她接到武汉来小住,舅舅们叫人递话过来:“你们接过去了就靠你们了,不然告你们遗弃罪。”黄达听到遗弃罪,刻意望了梁钦一眼,他不动声色抽烟。
年底,小姨接到二舅舅的电话,她的小侄女即将成婚,邀请她回家送礼。小姨还是打算回去一趟,将母亲接过来。梁钦知道后,拉着小姨去商场挑了一件连衣裙。
黄达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了,他不关心黄森的生死,不关心梁钦的来历,不关心小姨的心情,不关心外婆的生死。他将自己埋在游戏里,做一个心安理得的肥宅,又竖着耳朵聆听身边人的一言一行。这几个月,武汉阴雨连绵,黄达又拿出一盒香烟,跟阳台外婆对着抽。冬天即将来临,黄达抬头看日历,碰上外婆的眼神:12月22日,宜居家。这天是冬至。
艾容,记者,编剧,湖北省作协会员,1990年10月生于湖北应城。发表文学作品70万字。曾获一二九诗歌全国二等奖,新青年小说全国二等奖,深圳睦邻文学奖2017年十佳作品。网络电影《舌战》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