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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黄泥坝看章晓明

2020-11-19■梅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黄泥工厂文学

■梅 子

秀华在他的空间发了篇日志《文字缘》,写他去看章晓明的经过。读完秀华的文章,心里又冒出去看看黄泥坝的念头,于是约秀华、漫兮、狐同行,陈老师人在宜昌,已先我们一步到了晓明家。晓明说挺愿意我们去,并建议在他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开车带我们去黄泥坝。

厨房用具缺东少西,书柜落满灰尘,两个从厂里捞回来的军绿色木头货箱拼在一起充当茶几,阳台无甚花草,显得有些空旷,一切都与忙于生存和写作的男人相符合。我们像在自己家一样,阳台、书房、卧室,到处乱窜,参观一个单身男人的私密领地,尤其他的床,成了我们开玩笑的对象。女人成为厨房生力军,煎炒烹炸,锅碗瓢盆响成一片,一时油烟四起,人间烟火味迅速占领了房里的每个角落。

几个男人大老爷一样神聊着,等着女人们的饭菜上桌。晓明一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不时扭过头去张望厨房,说,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厨房里没有女人,厨房不生火造饭,家就是冷的。看他张望的样子,不由生出些心疼,唉,这个倔强又自尊的男人。屋下有女为“安”,独身生活,男人更难,没女人的家,骨子里总透着那么点荒凉。

世上并没有黄泥坝,它是章晓明虚构出来的地方。它真实的名字叫612厂。章晓明的工厂系小说还没有用到黄泥坝这个名字,偶尔他会在网上以黄泥坝之名晒黄泥坝的风物,仰拍的花花草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的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山的夕阳,周边群山的天际线,百无聊奈的天空,一些琐碎而唯美的画面。黄泥坝这名字很土,在章晓明的镜头里却很美。他是一个摄影高手,喜爱唯美之物,在哪里都能发现美,何况历史悠久曾经辉煌的一个山间国企老厂呢?镜头有将现实美化的魔力,所以我并没有把黄泥坝想象成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去虚构的黄泥坝,或者说真实的612厂去看看。不是《去红旗厂看王二盛》,是去612厂看章晓明,看看他笔下的王二盛王西瓜们当年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还有那些破旧的老厂房,旁若无人盛开的野花,从野花的角度看到的天空。

1993年中堡岛笔会第一次“认识”时,他叫章晓明。第二次在网络上“认识”,他叫司马呆瓜,我们都是那次网络文学大赛的获奖者。然后,他变成了写小说的宋离人。章晓明写小说不叫写,叫养。我说,你写这个故事吧,你写那个故事吧。他说,不行,还没有养好。黄泥坝是他在养着的一个故事吧,就像已由花城出版社广而告之的红旗厂,最初大约也是这么一天天养出来的。我想看看正在养着的黄泥坝能蕴育什么样的故事。

不写小说的章晓明是工厂里的一线工人。一直不相信他说的那些,关于经济上的窘迫和肉体上的劳累。出现在各种文学活动中的他,一幅帅帅的酷酷的样子,不爱搭理人。他说他是一个工人,一个资深钳工。钳工,干什么的呢?抡八镑锤的。看他瘦得麻杆一样的身体,我想笑。这样子抡得动八镑锤吗?八镑锤抡他还差不多。

去黄泥坝的前夜,都有点醉。秀华带的杨梅酒,是一个陷阱。杨梅酒的清甜掩盖了它高度酒的真面目。因为酒,也因为文学。一群老文青,在不知名的角落,为友谊和文学频频举杯,谈论着今生与文学的爱恨情仇,唏嘘人生长短和冷暖。人活着,应该有朋友,应该有相聚,应该有爱和包容。对曾经怀揣文学梦的我们来说,当然还要有文学。无论现实世界给文学安上何种罪名,无法改变青春年少时的最初相认。那一刻那一夜,在章晓明的屋檐下,我们觉得彼此是世上最亲的人。

那个夜晚,我们谈到了黄泥坝。章晓明说,也许去了,你们会失望的。不会,我们不会对沈从文的边城失望,不会对梭罗的瓦尔登湖失望,也不会对他的黄泥坝失望。明天就能到达的黄泥坝像悬在头顶触手可及的梦境。章晓明有他的黄泥坝,应该是件幸福的事。何况他已有树在小说中的红旗厂,那是他在文字王国里的打下的江山。

漫兮仍是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早早起床,为大家煮了美味的面条。蛋黄色的阳光已晒着客厅一角,章晓明坐在沙发上,点燃早起的第一根烟,漫和狐坐在那一角阳光照到的地板上,像一幅美丽的仕女图,秀华脱了鞋盘踞沙发一隅,已开始他的手机创作。章晓明说秀华写文章喜欢夸大细节,比如他的家,原本没他写的那么脏乱!不知这个酒量大的家伙会把昨晚描绘成什么样子,藏进他的QQ空间,出其不意地公诸于众。

章晓明去书房抱来他的稿子,看几页,望着墙上出神。然后说,再过些年,等我上墙的时候,你们几个要在啊!几个女人马上嗔怪他大清早说话不吉利。看来,章晓明是达观的,一个看淡生死的人,最终也能看淡追求,只有看淡些,文学路也好,人生路也好,才会越走越宽。至于死亡,终归会来的,谁能保证不缺席朋友的最后送别呢?生命比文学更不靠谱。

不到一个小时,驱车到了“黄泥坝”。人去楼空。人去楼空。整个厂区,用这四个字概括足矣。食堂、幼儿园、厂房、大会堂、住宿楼、职工活动中心、露天电影院,转了半天,没碰见一个人。几千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沸腾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间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一栋栋破旧的楼房,像老去的王二盛,缩头驼背,蹲踞在草丛中。房顶坍了,长着小树和野草,门窗歪斜掉落,被茂盛的藤蔓扶住固定,保持衰颓的姿势。有的房子干脆封住所有门窗,变成一个不透风的堡垒,墙上写着红色的“危房禁入”,敲敲墙,我想问一句:有人吗?我觉得有人被封在里面了,他们仍在其中居家过日子。章晓明说,这里并没有风景。不,这破败的一切,就是风景,难得一见的大工业遗迹。如果拍一部上世纪工业题材的电影,这些都是现成的布景。从十多岁的少年到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章晓明经历了它曾经的繁荣昌盛和如今的落寞荒凉。曾经令人骄傲的工厂,像一头鲜活生动的猛兽死去,只留下破败的残骸。

当我写到黄泥坝时,章晓明就变成了宋离人。我不会对宋离人的“黄泥坝”失望,那里发生了太多的故事。你看,王二盛又在敲他的破锅,剩着滑轮车的兄弟们冲过来了,王西瓜握着一块砖在三岔路口等章文革。一群工厂青年坐在水泥桥的栏杆上,冲下班的女工们吹口哨,另一群穿海魂杉的青年坐在露天电影院的台阶上抽着烟,嘻嘻哈哈,戏弄放电影的王老五。“黄泥坝”的工厂生活,活色生香,自成一个完整的宇宙。时代给了黄泥坝任其在山中荒芜的结局,宋离人像一个巧手裁缝,用文字补缀着这个宇宙,让曾经的故事和人物在白纸黑字里复活。一个工厂系列诞生在“黄泥坝”:毛巾厂,红旗厂,拖拉机厂……卡尔维诺的城市是看不见的,却又是看得见的,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笔下看到了那些城市。章晓明的612厂真实可见,虽然已在坍塌中,说不定哪天就轰然一声消失在时间里;宋离人的“黄泥坝”是看不见的,但我们在他笔下真切地看到了那些工厂,工厂里的故事和人物命运。当一个地方和许多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当章晓明这样的人是这许多命运中的一份,它就会通过宋离人的文字永远活下来。

我们所能看到的,是曾经的老厂生活区,工作区至今是禁区,里面仍有近千名工人在为祖国的造船事业贡献力量,章晓明就是其中的一员。如今工作人员都搬往宜昌城区,早晚五辆大巴接送。父辈的一生奉献在“黄泥坝”,自己的一生也不可能离开“黄泥坝”,每天穿越空无一人的老旧厂区,去某个神秘的角落做一个合格的工人,干好手头的活。就像每天穿越“黄泥坝”的过去,来到自己的今生,让自己变成一个完整的宋离人。这样的生活和写作,就是章晓明的现实。被时间遗忘在大山里的“黄泥坝”,正被固执的宋离人用文字搬迁复制到白纸上。也许,每个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的宿命,这就是章晓明的宿命。

连接工作区和生活区的水泥桥,在当年很热闹,相当于厂里年青人的休闲区和“爱情桥”,厂里所有的男青年闲暇都会站在这里看姑娘,看上了,吹个口哨。大约所有的女青年,既想走这座桥,又怕走这座桥。站在桥中间,抬头,看到硕果仅存的一盏路灯固执地刺向蓝天,铁质灯罩已锈蚀成漏勺,阳光的斑点在其中晃荡。章晓明跃上桥栏蹲着,说,我们当年就这样蹲着,看姑娘。嗯,真像个小痞子,我说。喂,吹个口哨呀,再不吹,我走过去啦!

工作和生活在“黄泥坝”的章晓明靠技术和体力养活自己,写小说的宋离人是章晓明的灵魂,靠文学养活自己。出于关心,或者感同身受,秀华动不动就对章晓明说,他的生活需要一个女人。秀华遭遇婚变后,找到了一个好女人。他觉得章晓明同样需要一个好女人。他比着自己的感受热切地表达着对章晓明的关心。

或许,一个以写作为终生梦想的人,不一定非得要一个伴侣。文学已是最优秀的伴侣。年富力强的时候集中精力写作,说不定就“写出来了”。谁叫我们都是些没有“写出来的”文学傻子呢?既然已付出青春,何惧再付出中年。呃,我这样想对吗?秀华能理解吗?章晓明能接受吗?离开“黄泥坝”回城的路上,我甚至鼓动章晓明55岁内退,一心一意写小说。漫兮坚决反对。她说她是个很现实的人,生活就是生活,工作再差,收入再低,它能养着我们。文学能养人吗?我说,章晓明,你还要工作12年才能退休,这条去“黄泥坝”的路,你已跑了48年,还要跑12年。我在心里说,60年,拿5年出来完全为文学活着,每个月有生活费就够了,到点退休工资一分不会少,好好写5年,为何不可?我的想法也很现实,我想的是文学的现实,是时间不再的现实。可能,我还是有些理想主义,有些天真烂漫。章晓明应该是赞同漫的。我想,宋离人会赞同我。

参加1993年市文联组织的中堡岛文学笔会前,章晓明已在工厂上班,天天下班后不回家,趴在油腻腻的工作台上写小说,他已经这样写了七年,他的草稿本和他操作的机器一样油腻,散发着一股机油与铁腥的混合气味。当时我在一所农村中学教书,住在楼板吱吱作响的土墙房里,业余时间,两个本儿,一个用来写,一个用来画。仿佛那是组成梯子的两根长木,可以将我送往美好的远方。寂静的乡村夜晚,一盏台灯,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接到笔会通知,乡村教师的兴奋丝毫不比工人章晓明少。我们都是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文学笔会”这样美好的事物。

多年后,宋离人以一部小说,我以两本散文集给自己的文学追求一个初步交待,事实上,那是交待不过去的。章晓明说,他理不出自己对文学的头绪,一生中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在干别的,却觉得自己为文学消耗了所有的美好感情,憔悴无语。谁说不呢!他羡慕某地“写出来的人”,总是热情地帮助着那些没有“写出来的人”,他羡慕那些人的被帮助,我感觉到的是一个写作者的孤独。不管能不能得到“扶持”和帮助,写作始终是个人的事,最个人的事。如果真有那么一群人,可以相互提携,也许作品能较为畅通地得到发表,当“能否发表、发表多少”的衡量标准成为过去时,写作依然会回到个人的立场上来。那些已经“写出来”的人,他们面对的,依然是一个人的战场。“写出来的”他们和“没有写出来的”我们,所不同的,他们已经得到写作带来的名利的安慰,而我们,只能用写作这件事来安慰自己。

名利和荣誉,一个以写作为生命的男人,与一个在战场上冲杀的战士并没有两样,他应该得到这样的安慰。如果得不到怎么办?得不到也要像唐吉诃德一样战斗下去。生命的意义将因此显现。对一个普通写作者来说,发表和出版的通道不多,章晓明算幸运的,花城出版了长篇小说,作品时不时出在《长江文艺》《芳草》《清明》等大刊上。耐心点吧,宋离人,一定要活得够长,写得够多,说不定哪天,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写出来的人”。

章晓明,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挂到某一面墙上去,或在某个角落积满灰尘。快点把“黄泥坝”这个蛋孵出来吧,那些看不见的工厂,厂长叫宋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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