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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葱百年

2020-11-19罗海燕

骏马 2020年12期
关键词:中心校草原校园

罗海燕

草原的空阔辽远,让时间概念变得稀薄,仿佛空气凝固。走近,无限趋近,才能触摸到草原的呼吸,新鲜的跃动。这样的草原里,一株草在一处站立得过久,就容易失去寻找和发现的能力,以及被发现的几率。就像走进离我20 公里外的鄂温克伊敏中心校之前,还未曾听说过她的百年历史。

校园俯卧在鄂温克旗伊敏苏木(蒙语,乡镇)西边的一块草地上,大门门柱是一把抽象放大的马头琴,拉长的弦弓搭出门楣。这是幼儿园和小学组合在一起的一所学校,明黄、深棕、亮蓝交错的墙壁,草绿的操场,跳跃的色彩勾画着一个童年的梦幻境地。幼儿园的孩子们刚送来时大多数说汉语,接触手机电视多了,让他们丢失了自己的母语。老师们用蒙语教他们读书、说话、做游戏,几个孩子从小桌椅前站出来,腼腆又好奇,用稚嫩甜美如天籁的童声说:“赛白努(你好)!”

教室中搭着一个缩小版的毡包,地上的柳条篮子里,装着羊毛,一团搓出来的毛绳,捆毡包用的。书架上蒙语手绘本的封面,画着骏马、苍鹰和头顶两侧留发的蒙古族娃娃。走廊垂挂的帘穗上,缀着上了色的三角形羊肩胛骨,还有一些松树上掉落的绽如花朵的树塔。沿阶而上,两侧墙壁,有一根根树枝横斜,用几折绳子穿过的大块羊皮,上面别着剪制成毡帽、靴袍、羊羔样子的布贴画。

草原上的生存形态是动荡的。让流浪的脚步聚集在一起的,是信仰和希望。草原上的人们祭祀敖包感恩自然的给予,把未来的希望寄予校园里的孩子。他们是草原的雏鹰,要给他们插上飞翔的翅膀,需要知识。一所学校散发出的魔力,能让一辆辆勒勒车停下来,让一个又一个毡包环绕着百余里的草地,扎下桩子。

我走进小学活动室,墙壁上用细密的板条交叉出毡包的栏栅格子,十来个穿着蒙古袍的学生围坐成半圈,在弹奏“陶布秀尔”。

伊敏苏木,是厄鲁特蒙古族人聚集地。“陶布秀尔”是他们特有的乐器,在匈奴时期盛行,比马头琴的历史还早。同为两根弦,但用于弹拨而不是拉弦,音律低沉富有节奏,表现力不似拉弦乐器那样柔婉悠长,却简单易学。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伴随每一个家庭的歌声和舞蹈,也承载着他们的欢乐和忧伤。

第一次聆听,是在我居住的伊敏河镇里参加厄鲁特人的婚礼上,蒙古小伙子用“陶布秀尔”弹奏《万马奔腾》。那节奏里表述着草原特有的生活语言,那些风儿、阳光、河水开始相互追逐着,飞扬回旋,让人沉醉。而此时小学生们的弹唱,把牧人的艰辛和风雨飘摇,涤荡出一种朴素的纯净,以少年一腔饱满的热望,赋予未来新生般的无限期冀。

弹奏的孩子里,其中有一个红衣少女。小学六年级,12 岁的她从同伴中走过来,脸上闪着清亮的光——她是骑马上学的乌雅汗,也因此成了内蒙的小网红。3岁时就跟爸爸一起骑马,现在爸爸每天陪她骑马到学校,放学再把马牵来接她。自信,强健,朴实,这一个个词汇,像是从她身上长出来一样。

站在这片草原上,我的视线向想象中更苍茫的深处逡巡。过去一百年的岁月,留下的痕迹被风霜一遍又一遍淘洗着。把河边的花儿吹开了落下,把草染青了又抹黄,把一拨又一拨的孩子认真培养,再撒向不知名的远方。灌注下蜿蜒的伊敏河水的清灵,放牧着一茬一茬的自由生长。

伊敏河水的养分养育了这样的校园,孩子们胸腔里就种进了灵性的种子,长出花朵。他们有国家级摔跤冠军,国家级马术冠军,有跨国公司高层领导,有著名歌唱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乌日娜,及她的侄女英格玛,有各种类型的人才。乌日娜郑重许诺,假期她要回到苏木,来教孩子们唱自己民族的歌。

伊敏中心校是如此微小。一栋二层楼幼儿园,五六栋平房小学校舍,一块操场,已包揽了所有的一切。但它经历的岁月已达百年,连它现在隶属的伊敏苏木,都比它晚了三十年。这个小小校园的地理位置,注定了默默无闻的际遇,可它愿守着自己的一颗初心,像驻守着一株青草的品质,平凡坚韧,年年生长。它发出的光,足以使这片草原的心田明澈。

这所校园远离繁华地,一直在独自行走。从民国时代走到日军侵华,从建国时期,到迎接知识青年下乡,直至今天,在时代浪潮里翻腾着独属于自己的浪花。我的目光,沿着校址馆里的橱窗,轻轻抚摸着20个人的名字,听一段段时空的激荡,发出微弱的撞击声响。1918 年民国时期,一个蒙古族人申请到官方批文,正式成立了这所草原学校。日本侵华时期,盖过一栋校舍,虽然坚固,但地势不好,春季河水开化,流进校院,后来向西迁址。照片上20 位历任校长,男子一色的眉眼细长,颧骨高耸,另外还有3 位女子。他们中任期最长的25年,最短的1 年。1981 年时这所学校的名字还被叫做“乌兰学校”。

此刻我从岁月中攫取出这个片段,回望一百年的脚步与目光的叠加,想象会呈现出多少种样态。多少人的选择,多少条路从这里开始。有许许多多束光洒下来,一束光照亮了一条路,擦拭最初的懵懂和蒙昧。摇动时光的镜头,一百年的光阴在草原平铺展开,叶脉清晰又渐渐模糊。

校园的光阴从那些寒冷的风雪回返,从流动的河水、岁月的寂静、车辙的痕迹中回返。每个童年少年的记忆,无羁无绊的稚趣从这里开始延伸。启蒙的过程,一定有这样的时刻:从某个清晨开始出发,从某个黄昏获得澄明的力量。即使他们中大多数的人,最终依旧还是一个普通的牧民,生活在家乡。虽然说教育改变命运,但最根本的,还是给予了一个人最基本的素养。让他们大多数人长成了伊敏河畔的一株青草,被茫茫的草原淹没,又和所有的青草一起,延续了这片土地上生命的绿意。

由于现代家庭的结构特点,和牧民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伊敏中心校的孩子数量锐减。2006 年中学撤销,2008 年全校只剩下一年级6 个学生。结合当地生源情况,学校改制为小学和幼儿园,致力于提高教学质量,改善教学环境。现在孩子数量已达到110 多人,3 个幼儿班,5 个小学班。32 位教师,基本上学历为专科、本科。现在学校条件好了,牧民们谁还愿意离开自己的聚集地,把幼子送到更远的地方求学呢?学校在追赶现代的步伐,但更为保留传统文化开辟道路,挖掘发展民族特色。

墙上的一张挂历,让我的视线捕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光芒。在会议厅中的习大大身后,走着一个红衣盛装的鄂温克族女子,就是这天陪在我们身边的伊敏中心校现任校长梅花,她就在这所学校毕业。2019 年3 月5 日,她以鄂温克族身份,成为全国人大代表,在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审议中,向习主席敬献了哈达。习主席对少数民族的关爱和对建设生态文明的关注,让她明确了自己今后的努力方向。

伊敏中心校,是草原上开出的太阳花。太阳花是鄂温克人最喜爱的吉祥物,她们把它绣在兽皮上,盘在饰珠里。它的寓意无所不在,有时是骑马女孩脸上洋溢的自信,有时是一所学校散发的光芒,是一百年来,几千人成长轨迹的变化,是传承民族文化教育,镌刻着时光的印记和烙印。

时间会让一个人苍老,却让一个校园永葆年轻,把稚嫩哺育,贮藏,托出生命源头和种子的丰满。过去多年,伊敏中心校带着孩子们奔向外面的世界。现在,她还要带着孩子们沿循祖辈的足迹,那是他们之所以成为自己的根源,和他们一起守护着历史,铸造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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