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彩虹
2020-11-19杜伟军达斡尔族
杜伟军(达斡尔族)
“我现在是什么?就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雀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猎狗。如果在以前,这些活儿都应该是我干的。”格恩伊兰坐在轮椅上忿忿地想着。
在赛斯纳飞机旁,格恩伊兰看着妈妈在打开飞机的蒙布。赛斯纳飞机是很可爱的飞机,瓷白色,个头不大,两排座椅四个座位,很单薄的固定式前三点起落架支撑着小巧的机身,两片不算长的螺旋桨叶横在机头前。
在以前,格恩伊兰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助妈妈打开和盖上飞机的蒙布。打开蒙布挺容易的,用来连接上机身和下机身蒙布的带子,环环相扣,打着活结,看上去就像一条链子一样,只要解开第一节,然后稍微用力一扽,那链子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全开了。不过,每次给飞机盖蒙布时,却要非常耐心地将连接带一环一环地系上,最后打个蝴蝶结给固定住,挺好玩儿的。可是,她现在没有机会玩儿了。
格恩伊兰看见在上午阳光的沐浴下,机场外的绿色草甸子上有十几头牛在悠闲地吃着草。再远一点儿,两台喷灌机正在喷洒甘露,时大时小的水雾在翩翩起舞,半截彩虹随着水雾的变幻忽隐忽现。
妈妈已经把飞机蒙布从飞机上拽下来了,并且叠成两块,就像包裹一样,捧起来分两次放到飞机尾部的草地上。每一次走回来时都会向格恩伊兰这边看一看,给她一个微笑,生怕女儿丢了似的。格恩伊兰非常懂事地还给妈妈一个微笑,实际上她哪儿也去不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妈妈忙碌。
妈妈打开了机头的发动机罩子,在鼓捣着些什么,显然她在检查机油、冷气什么的。“妈妈一会儿就要飞了,可我干什么呢?”格恩伊兰问自己,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次车祸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随着身体疼痛的慢慢消失,希望也消失了。格恩伊兰现在感到的是一种无奈、厌倦和愤怒,自己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过一生吗?
那是在沥青公路上,它的宽度只能容纳双向会车。因为不限速,面包车开得飞快,可以比肩赛斯纳飞机的起飞速度了。如果给这辆面包车装上机翼,它完全可以飞起来。
在城里完成飞行员例行的体检后,格恩伊兰和乌音乘坐一辆面包车返回小镇。车上除了她俩,还有另外的五个人。她们俩并排坐在左侧第二排座椅上。当时汽车刚驶上高岗,窗外景色非常美。
雨季刚过的草原,犹如一幅巨大无比的油画,远处逶迤的丘陵成为辽阔的背景,绿色的草地向遥远的地平线绵延伸展,展示着蓬勃的野性力量。前面不远处,一块浓密的积雨云正在播撒着甘露,时而有雨滴飘落在车窗上,倏忽间又无影无踪。在阳光的照耀和蓝天的衬托下,一道清晰绚丽的半环彩虹悬挂在天空上。从行驶的方向看,汽车将要从彩虹下面穿行,那肯定是非常美妙而奇特的感受。
司机此时试图超过同方向行驶的一辆飞驰的大货车。就在两辆车已经并行的时刻,不知是大货车司机没有发现要超车的面包车,还是长途行车犯困走神,大货车突然向面包车靠了过来,措不及防的面包车司机本能地急打方向盘躲避,突然失控的面包车瞬间便飞出了公路。
格恩伊兰突然听到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有谁惶恐不安地尖声大叫,猛然腾空的汽车发出刺耳的剧烈甩动声。接着,她飘浮起来,在半空中看见自己飞出车窗,翻了几个跟头,最后重重地摔在大地上,黑幕降临。
格恩伊兰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在做梦,又不像在梦里,一切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四周出奇地安静,这让她有些不安。她慢慢看清楚了,四周是白色的墙,头顶上是洁白的天花板,把整个房间都映衬得整洁光亮。倾斜而入的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上和输液的支架上,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站在一旁。
这分明是在医院呐!为什么会在这里?格恩伊兰一时反应不过来。对,是医院,这里是她最反感的地方。爸爸病重时,她和妈妈几乎每天都泡在医院,亲爱的老爸就是在这里撇下她撒手人寰。她曾暗暗决定,再也不要让家里的任何人进医院了,可是,现在,她怎么了?
妈妈正站在床前,露出了一丝喜悦,紧握着她的手,“我在这儿呢,孩子。”
格恩伊兰发现自己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不能动。上身还裹着白色的石膏和纱布。她感觉自己哪里不对劲儿,整个身体好像没有知觉。
医生惋惜地告诉了格恩伊兰,车祸损伤了她的胸椎第四节神经。今后,她除了头部和胳膊能活动以外,其他部位都丧失了知觉,这是不可逆的。听完医生的宣判,她的世界崩塌了。
一切不再是那样宁静。床单散发着凄冷的白光,天花板、桌子、椅子,房间里的一切都露出了阴森的嘴脸,无情地看着她这个没有灵魂、没有思维、没有意识的空壳,格恩伊兰一次又一次追问自己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格恩伊兰碰到了厄运之手,那只无形的手只向她轻轻一点,她就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在这之前,她人生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赛斯纳飞机的改装训练结束了,她所有的考试成绩都获得第一名,飞行驾驶执照也很快要发下来了。可是现在的她变成这个样子,一堆垃圾!
刚刚得知一车乘客,其他五个人都只受了轻伤,只有她和司机遭了殃,她觉得司机比她幸运。那个快乐地唱着歌,把车开得飞快的司机已经去了极乐世界,不会像格恩伊兰一样经受恐惧、哀伤、绝望,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枕头上,不会在内心发出惊天动地的绝望哀嚎。
格恩伊兰的思绪又回到了机场这里。妈妈已经把飞机的发动机盖子盖好了,转过头来朝着格恩伊兰笑了一下,又打开左侧的驾驶舱门,跨进驾驶舱。不一会儿,传来了电机开始工作的“吱吱”声。
格恩伊兰知道妈妈在进行通电检查,检查所有仪表和油、电、气系统是否工作正常。她感激地望着妈妈,妈妈喜欢飞行,在爸爸因病去世后,把心都放在了格恩伊兰身上。记得爸爸去世时,妈妈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
在医院里,妈妈一刻也不离开格恩伊兰,喂她饭,喂她水,给她洗澡,处理她的屎尿,和她说话,在她面前永远微笑。妈妈看上去依然那么精明强干,容颜却比以前憔悴,头上的银丝也悄悄钻了出来,不易察觉地占领了两鬓和头顶;她的眼窝依然那么深邃,但眼神开始有些游离恍惚。妈妈从来不掉泪,然而她知道,那是妈妈强忍着悲痛,鼓励女儿顽强地生活下去。
每一天,格恩伊兰最害怕夜幕降临,无边的黑夜让她格外清醒。失眠几乎成为一种节奏,在屋子的上方摇来摆去。每一个深夜,她不得不倾听那孤寂的时钟发出沙沙的响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不能入睡的痛苦让她几近崩溃。
那个夜晚,邻近的病房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因为有护士制止,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但在安静的夜晚里,压抑的低泣越发显得凄凉惨痛。格恩伊兰睁开了眼睛,得知那个截肢的男孩自杀了。上午,她坐着轮椅经过男孩病房时,和往常一样,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他躺在床上望着房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一声姐姐好,而是朝她挥挥手,那只细瘦的手臂很快垂落下去。
格恩伊兰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瘦小的脸,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静静望着她,纯净而清澈。外面的哭声越来越飘渺,融汇在的黑夜深处。
格恩伊兰说:“妈妈,咱们回家吧,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在自己家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格恩伊兰心情好些了。她穿着以前那些漂亮的衣服,看上去依然楚楚动人,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轻松和灵气,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妈妈给她买了电动轮椅,她的胳膊依然灵活,可以驾驶轮椅,慢慢地在小范围内自由活动,但如果想去更远的地方,只能靠别人的帮助了。
格恩伊兰不喜欢坐在房间里,只要一人待在房间里,她很容易隐隐地恐惧什么,或许恐惧从墙缝里发出的撕裂声,汽车的翻滚声,尽管那是无声无息的,但她听得见。
格恩伊兰喜欢跟着妈妈到小机场,她们家的赛斯纳飞机交给这家小机场托管。妈妈忙着飞行时,她就坐在轮椅上看妈妈飞行。周围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广阔的草场上悠闲吃草的牛群,草场深处伸出长长水管喷洒水雾的喷灌机,空气中弥漫着绿草和泥土的芳香。眼前这些熟悉的景象和气氛,如此亲切迷人,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生命的可贵。
妈妈似乎换了一个人,每天精神抖擞地操持家务。格恩伊兰心里清楚,她是在做出榜样,鼓舞女儿的斗志。了不起的妈妈,女儿的厄运不仅没有击垮她,反而让她像丈夫刚去世时那样,坚强地支撑着家庭。想到自己无法回报妈妈的养育之恩,反倒要拖累妈妈,格恩伊兰心如刀绞。
现在,妈妈已经把飞机收拾好了,她就要起飞了。她向格恩伊兰走了过来,穿着工装裤,身材很好,走路很硬朗,就像年轻人一样。她把格恩伊兰的轮椅又向外侧推出去一些,生怕飞机的引擎会吹着她。然后走到飞机旁,解开了将飞机固定在地面的系留绳,跨上了飞机,启动了发动机。
飞机滑出前,妈妈向格恩伊兰挥了挥手,关上了舱门,然后头转向前方。她想,妈妈要加油门了。果然,飞机引擎声音开始变大,接着飞机就滑了出去。
赛斯纳渐渐消失在天际,此刻格恩伊兰有些嫉妒妈妈了。本来,这架赛斯纳是给她买的,坐在飞机里的人应该是自己,她熟悉每一个仪表、每一个电门、每一个抖动的指针,而现在她只有看着妈妈飞的份了。
格恩伊兰呆呆地看着天际,心想,驾驶飞机的时光多美好啊,多么潇洒浪漫啊。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那次和飞行教员舒飞一起游览大水库的情景。
赛斯纳飞机培训点儿设在距离大水库不远的小机场,这个机场驻有旅游公司的赛斯纳飞机、直升机等空中游览飞机。培训接近尾声时,舒飞要带她去完成在大水库上空飞行的夙愿。
起飞后,赛斯纳飞机沿着嫩江向上游的大水库飞去。耀眼的阳光下,宽阔平静的嫩江沉缓地流淌着。广袤的大地铺满了蓬勃旺盛的绿色。远处蓝色的天空与绿色的大地界线清晰。随着飞机疾速移动,绿水在阳光反射下,闪烁着银色的粼光。
飞机越过了水库大坝,舒飞压了坡度,飞机便向水库的北侧飞去。格恩伊兰信任他,在这种地形地貌和景物变幻不定的地带,随着舒飞的感觉走,会看见更加神奇的景观。
令人惊心动魄的时刻来临了。只见飞机一边转弯一边下滑,竟然一头从空中向水库的水面扎下去,这是要钻进水里吗?我的老天爷,她在心里惊呼,舒飞,原来你是一个为了飞行不要命的勇士!
在格恩伊兰的尖叫声中,就在飞机接近水面时,舒飞极速拉杆,刚好紧贴着水面拉平了飞机。机头前,晃眼的阳光,座舱玻璃,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叶,闪光的水面,让格恩伊兰感到害怕,怕飞机一头卷入水库。她真希望舒飞能轻轻带一下驾驶杆,让飞机上升高度,哪管高出水面二十米也行啊。但她转念一想,舒飞从来不做无法掌控的事情,如此果断地超低空飞行,就是想让她看到未曾领略过的壮美。她的眼睛湿润了,舒飞此刻把她变成了天使,让她在仙境般的天堂里飞翔着。
专心驾驶飞机的舒飞终于开口了,他扭头问格恩伊兰:“我们回去吧?”
此时的她依然沉浸在梦幻般的情景中,没有回答。舒飞好像懂得她此刻的心情,便向后带了带驾驶杆,飞机缓缓地升向高空,沿着大水库兜起了圈。
从大水库返航的途中,格恩伊兰突然醒悟到,这次惊奇的飞行经历,让她重新认识了飞行。她今后还会体验到很多新奇刺激的飞行感受,飞行将要伴随她一生。她要把舒飞作为超越的目标,有那么一天,也要像他一样,让飞机就像长在自己身上一样,玩儿得随心所欲。然后,也要像舒飞一样,当一名飞行教员,去教别人飞行。或者有机会的话,去当一名机长。
飞机着陆后,格恩伊兰兴高采烈,激动地一把抱住舒飞,她说:“下次我们还去!不过,必须由我来飞。”
格恩伊兰睁开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双眸。可是,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飞行了,这个夙愿是无法实现了,她所有关于飞行的梦想都化为了乌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隐没在一层薄薄的白色云层中,草原不远处,一条猎狗飞速地追逐着什么。突然,一群野鸭扑扑啦啦地飞了起来,那条猎狗从草丛中几乎是垂直跃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又落回到了草丛里,显然它刚才的偷袭没有成功,扑空了。
记得舒飞第一天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完全吸引了她。他三十岁出头,长得很帅,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上有谜一样的东西。她不知道如何评价他的课,压抑不住的欣喜让她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讲得真是妙极了。
后来,随着与舒教员相处时间的增加,格恩伊兰开始感到困惑了。
舒飞上课时从不提问她,有一次提问了全班同学也不点她的名字,她的同桌乌音甚至在一堂课里被提问了两次。磕磕巴巴的乌音站在那儿,舒飞居然对她和颜悦色,仿佛要一直耐心地等待她找到最佳答案。
一次考试,舒飞给同学们发试卷,快走到格恩伊兰面前,他突然说累了不想发卷,让大家自己传。格恩伊兰瞟了他一眼,偷偷地抿嘴笑,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
格恩伊兰感觉到了什么,为了引起舒飞的注意,她有时故意大胆地和他对视,再送个微笑。这时他往往会微微停顿一下,这微妙的停顿让她很开心。
乌音曾跟格恩伊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舒教员看你的眼神让我嫉妒。每次见到你,他那双黑眼睛里透露出的是真正的柔情蜜意,好男人才有这样的目光。
舒飞看格恩伊兰的时候眼睛会笑,那是喜欢她的笑,这样的喜欢让她既骄傲又惊慌。恋爱的女人无师自通,她那份谦逊和收敛完全是造物主赐给的悟性。格恩伊兰承认自己不懂这个男人,含蓄的舒飞做事严谨缜密,从不轻易打开自己的心扉。她等待的那一刻似乎遥遥无期,但她决心等下去。
时间过得真快,学习结束,格恩伊兰即将离开了,她再也不想等待下去了。在结业的晚会上,她握着那张被手里的汗水打湿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喜欢你”。她把那张历经千辛万苦的纸条塞进他的手心,匆忙走向自己的座位。她边走边在心里祈祷,让这个男人看清她的心,她等待着。天啊,他走过来了,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地站了半天,最后却红着脸说:“对不起,格恩伊兰,对不起。”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喜欢她?或者他已经有了心爱的人?或者他已经结婚了?格恩伊兰的心,瞬间掉入了冰洋中。
不过,现在想起来,舒飞当时就是接受了她的表白又会怎样呢?格恩伊兰又回到了现实中。就她目前的状况,绝对不能让他这样陪伴她一生,人不能这么自私。即使那个人不是舒飞,是其他男人,她也不能。爱一个人,就要给他最好的,给他平静和幸福,而不是给他痛苦和磨难。
格恩伊兰隐隐约约听到了熟悉的赛斯纳发动机的声音,是妈妈回来了。她看见了天边的那个小黑点,逐渐变大,然后对正了草地跑道,缓缓地落了下来,轻飘飘的。赛斯纳颠簸着滑到了格恩伊兰的不远处,扑扑啦啦地烧电嘴,然后喘了口大气,螺旋桨便突然停了下来。
妈妈下了飞机,满脸红光,笑盈盈地朝格恩伊兰走过来:“宝贝,怎么样啊?累不累?”
格恩伊兰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妈妈又把她推向赛斯纳,好让女儿近距离看着她工作。
“宝贝,稍等一会儿啊,我把飞机擦一擦,盖上蒙布咱们就回去。”
“妈妈,我想飞。”
“什么?”
“妈妈,带我上去吧。”
“真的吗?”
格恩伊兰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好吧。”妈妈又惊又喜,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女儿。
格恩伊兰知道,这时的妈妈,只要能让女儿高兴,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的。
格恩伊兰今天穿着水洗色的淡蓝色牛仔裤,上身搭配着宽大的白色衬衫,黑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披散着,她知道自己很美丽。妈妈正在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心里有种满足感,舒飞也曾经这样看过自己。可是现在,这个曾经驾机翱翔长空的健美结实的女飞行员,下肢肌肉已经萎缩,那么轻易地被妈妈一把抱了起来,就像风中的娃娃。
飞机轻盈地滑向跑道,机头前方螺旋桨在飞速旋转,发动机均匀地低吟着。
赛斯纳起飞后在机场上空盘旋上升。妈妈在前排左座上驾驶着飞机,格恩伊兰被放在了前排右座位置上。在保持好飞行姿态的同时,妈妈不时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看她,谨慎地调整着上升转弯的坡度和仰角,以控制飞机的转弯半径和姿态,生怕动作幅度大了女儿会感到不舒服。看得出来,妈妈也沉浸在喜悦中,如果这样飞行能让女儿高兴,她愿意为女儿天天驾驶飞机。
又一次飞上了天空,格恩伊兰激动得很想哭。即使她已经飞过无数次,但是在这次特殊的飞行中,她还是感到像第一次飞行那样,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
格恩伊兰放眼望去,机翼下面是越来越小的美丽机场,逶迤的丘陵和草原,水面宽阔的大水库,还有零散的村庄。格恩伊兰双手抓住右座上的驾驶杆,看着聚精会神的妈妈,多么渴望能像妈妈那样动一动驾驶杆,但她觉得这是一种奢望,就凭这双手驾驶飞机?她低下头,摊开了自己那双曾经驾驶过飞机的,如今消瘦苍白、绵软无力的手,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沮丧。
赛斯纳在盘旋上升,头顶那层轻纱般的云越来越近了。最后,妈妈几乎是贴着云底把飞机改为平飞。有了云做参照物,格恩伊兰感觉飞机的速度很快,有些眼晕。看来长时间没有飞行,自己的感觉还是和以往不大一样。
“宝贝。”妈妈叫了一声格恩伊兰,然后稍微侧过身来对她说:“宝贝,你来吧。”
格恩伊兰惊讶地见妈妈很夸张地摊开了刚才还握着驾驶杆的手,然后用信任和鼓励的眼神瞧着她。
啊?真的?格恩伊兰有些不相信。
妈妈,谢谢你!格恩伊兰向妈妈送去了感激的目光。她试探性地把双手搭到了有些发凉的驾驶杆上。然后,逐渐发力握紧了驾驶杆,双眼盯着自己的双手,试探性地向后拉杆。和初次开始驾驶飞机时的感觉一样,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快感开始在她体内鼓胀,充盈着每一个毛孔。动啦!动啦!飞机动啦!只见机头微微向上抬起,升降表的指针和高度表的指针开始向上指示。我在飞呀,我又能飞啦!
格恩伊兰欣喜若狂,反复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她跃跃欲试,几乎忘却了自己麻木的下半身,几次尝试着要去拥抱妈妈,亲吻妈妈。因为亲不到,又焦急地反复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流着幸福的眼泪,倾斜过身来,慈爱地拍了拍格恩伊兰的后背,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才使她稍微平静了下来。
头顶那层薄云离她们不是很远,飞机一头钻了进去,格恩伊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呼。
此时此刻,一位成熟飞行员的本能操纵动作几乎是瞬间被激活了。格恩伊兰发现,随着飞机的上升,由于阻力和重力的作用,飞行速度在迅速减小,需要她迅速采取行动,保持飞行速度不低于最小机动速度。她不假思索地稍微用力向前顶杆,止住了飞机仰角的继续增加,接着把左手伸向位于仪表板中央稍靠下的风门手柄,盯着进气压力表,向上拉动风门,将压力增加了300 个,见飞行速度增加了20 公里后稳定下来,才松了口气。
格恩伊兰对自己很满意,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个下半身没有知觉的人。她向妈妈侧过脸去,见妈妈正以非常赞赏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顿时心花怒放。
这层云并不厚,飞机很快便穿到云上了。格恩伊兰觉得眼前豁然一亮,仿佛来到了另一个美妙的世界。
太阳亮得晃眼,天空一尘不染,白云一望无际,在机翼下缓缓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天际。被笼罩在阳光里的格恩伊兰,感到自己像一个金色的玻璃人。
格恩伊兰开始压杆让飞机贴着云顶盘旋,这时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和双脚是不听自己指挥的,她没有办法用脚蹬方向舵,配合驾驶杆使飞机形成不带侧滑的盘旋。可奇怪的是,飞机现在确实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形成了稳定的20 度的坡度,并开始向左盘旋,侧滑仪的小球稳稳地停在中间位置,飞机没有侧滑。这是为什么?怎么这么神奇?
格恩伊兰突然反应过来。是妈妈!是妈妈在帮助自己蹬方向舵,而且与自己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母女俩心有灵犀,仿佛是一个人在操纵飞机。她感激地向母亲转过脸去,见母亲正冲着她微笑着。接着,俩人几乎是同时会心地大笑了起来。这是自车祸以来,格恩伊兰第一次放开心情地笑,爽朗而幸福的笑声压过了发动机的吟唱声,在天空中肆意地飞扬开来。
阳光,从斜上方照射下来,把正在盘旋的飞机映射到茫茫的云海上,就像幻灯投射到银幕上一样。格恩伊兰清晰地看到赛斯纳的投影被一层彩虹般绚丽的光环包围着,光芒四射,那是环形彩虹,这是她飞行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奇妙的彩虹。母女俩就围着这个彩虹盘旋着,一圈接着一圈。
就是刚才,世界向格恩伊兰敞开了一扇窗,一扇充满阳光的窗。在天地之间,她觉得一种亲切温馨的感觉油然而生,宁静且妙不可言。似乎,她的身心都要融化在这里。她幸福地笑着,在心里说,我会一直飞下去,做一个永远快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