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畸人”的生命魅力
2020-11-19鲁珊珊哈尔滨师范大学
■鲁珊珊/哈尔滨师范大学
一、前言
西方古典美学一而以“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古希腊美学为典范,中国儒家学说讲究温柔敦厚、中正平和之美,唯独道家庄子推崇自然之美,《庄子》一书中描写许多身体畸形的人,如只有一只脚的右师、形体支离,智力不全的支离疏、腰曲背弯,肩高过顶,发髻朝天的子舆、没有脚趾用脚后跟走路的叔山无趾、奇丑无比的哀骀它、坡脚,驼背,无唇的支离无脤和脖子长瘤子的瓮盎大瘿等。他们虽然身有残疾,相貌丑陋但是在庄子的眼中都与常人无异甚至具有独特的生命魅力。庄子在《大宗师》中他借孔子之口给出了答案: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1]
二、无用之用:寻求精神超越
庄子在《人间世》中提出“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这一观点提出了有用的局限和弊端,进一步引申出“无用之用”。桂树可供调味、漆树可以使用所以人们砍伐它们,而大到可以遮蔽几千头牛,张开两臂树身有一百围粗的栎树若用其造船则会沉没,用来做棺材则会腐烂,用来做器具会毁坏,用来做门户会汁液外渗,用来做柱子就会虫蛀因而无处可用方能长久。作者塑造了一个“畸人”形象即支离疏来引证“无用之用”。支离疏的面颊缩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发髻冲天,五脏随背部向上但他可以自食其力,“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侧播精,足以食十人。”[2]除此之外,在国家征兵或者有大的徭役时无须受参加,在国家发放救济时还可领取粮食和柴草,所以可以安详天年。
被孔子拜为圣人的王骀把失去一只脚像随手丢掉一块泥巴一样,众多的学生空虚而来,充实而归;无唇的支离游说卫灵公却意想不到的受到欣赏和喜爱;奇丑无比的哀骀它无需言语便获得他人信任,没有过高的权力与钱财也能让他人果腹,没有高出世间常人的见识但是男人和女人都愿意和他相处;被砍去一只脚的申徒嘉能够心平气和的与执政国相子产平起平坐,毫无避讳。这些“畸人”并没有因为外在的形态而感到自暴自弃,也没有因为外在条件的限制而无法生存于世,“无用”不再是他们的代言词。由此可以看出,庄子并没有对生命加以否定,而是更加的珍惜、爱护生命。健全与否的人体都是由骨、筋、肉、血加以构成,本质上并无差别,内在的意识与生气才应该是辨别生命的标准。
在政治黑暗、性命堪忧的时代,“无用”是自我保全的途径之一,庄子不仅想要摆脱现时社会困境更重要的是想要摆脱人的最终生命的困境。“身体与外物都是人生之必须,但可依存而不可占有。”[3]比于肉体而言,精神更能代表生命的本质,庄子想要达到最大的精神自由“道家看到了生死之间的相互渗透与转化,认为生命现象在‘生’出现的同时就已经包含了‘死’的潜在因素,而在‘死’到来的同时也向着新的生命形态转化。他们以积极态度面对死亡,寻求精神超越途径。”[4]
三、厚德忘形:展现生命质感
庄子笔下的“畸人”虽然相貌丑陋异于常人,但是他们却更加容易获得别人的喜爱、欣赏和称赞,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德行充实,内心丰富。“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5]才德兼备,具有内在的灵魂与风骨,所以不在乎任何外在的形体的变化。“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6]正是因为“畸人”德行充实过人,形体上的丑陋才被人遗忘。
兀者王骀重视修养自己,用智力修治心灵然后进一步求得恒常心,保持本真之心,人们都乐意归一他;形貌丑陋的哀骀它未曾说话便能得到人们的信任,没有功劳却能让鲁哀公委以重任还唯恐其不接受;驼背的老人持竿粘禅就像用手拾取一样毫无遗漏,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而老人只知道蝉翼,再加上数月的练习,粘禅自然手到擒来,这就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7]的结果;孔子认为叔山无趾因为不谨慎而受到刑罚而无法拯救时,叔山无趾说“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8]即使形骸不全却依然想努力学习弥补以前犯下的过错,这是很多形体完全的人也难以做到的;支离无脤、瓮盎大瘿他们去游说卫灵公获得喜欢,而普通人却难以成功,正是因为他们德性充实过人,即使形体异常人们也会将其遗忘。所谓的“畸人”展现出生命魅力的同时,这一形象也象征着中国古代艺术中纯粹高古的境界,正是如此许多作品中的志人志怪乃至神仙形象都是相貌丑陋或形体不全,以反差之感增强视觉冲击力,用来突出其本领强大。“畸人”虽然“无人君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9],他们凭借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积极上进的人生态度博得着大家的关注。只要德行完美,一切形体上的残缺都不足以掩盖德性的光辉,反之,如果形貌端庄,肢体完备,却德行有失,同样会遭人厌恶。
英国哲学家、美学家,表现主义美学代表之一的鲍桑葵说:“附加在严重畸形的面部或身材之上的精神表现力,的确有一种魅力。”[10]首先,这种异乎常人的魅力会获得高度的关注,视觉上的冲击力、表现力,能够给他人产生强烈的生命动力。其次,这些“畸人”并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自力更生,独立自主,不倚靠他人便能存活于世间,他们坚韧的精神力量体现出强大的生命活力。最后,形貌奇特获得的是一种生命震撼力,生存于世体现出的是厚重的生命动力,但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让别人发自肺腑,源自内心发出的喜爱、倾慕之情,依靠的便是源自灵魂的力量与生气即良好的德性。“畸人”并没有因自身条件自暴自弃,更没有哗众取宠,而是积极努力的修养德性、完善自身,化劣势为优势从而展现出的生命质感。
四、顺乎自然:呈现生命个性
庄子作为道家学派重要的代表人物,继承并发展了“道法自然”的思想,强调万事万物都有其自身内在的规律,循乎天理,依乎自然。公文轩见到一只脚的右师说是天命让他只有一只脚,人的形貌都是上天赋予的,所以这并不是人为的。腰背弯曲,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面颊缩在肚脐,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的子舆认为生是应时而生,死是顺时而去,安于时遇而顺应自然。滑介叔并不介意左肘上的瘤子,认为人的生死就像昼夜交替运行一样,形体会随着天地万物一同变化。“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11]就是说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这是自然的规律,不可违背。因此庄子主张“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 无以得殉名。”[12]
一个人性格的魅力就在于与其他生命个体呈现出不同的生命状态,这种独一无二的个性化的存在,正是人内心最真诚的表现。“畸人”形貌丑陋,不加修饰,德行高贵,每个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个性,正是因为他们顺乎自然,才能去伪存真,保持真善美。刘熙载说:“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13]这种所谓的“丑到极处”会让人的视觉和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崇高感,人们不会再从世俗的眼光看待,而渐变为欣赏的艺术的眼光来欣赏,鉴赏自然的规律与变化。
“畸人”的外形极丑与内在的德性极美形成鲜明的对比,二者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表达了道家的美学追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4]。这种美并不是纯粹的自然美或者艺术美,而是与“道”合一的美,人与自然合一的愉悦感才是真正的美。“道”的本质并不是存在于某一个特定的事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如“道在屎溺”。不重外在,修养德性的“畸人”正是在追求“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15]与万物一同变化,生命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些形貌丑陋之人不人为干涉改变调和顺应尊崇便可,在顺乎自然的基础上保持自我的完整的个性、修养美好的德性这边是所谓的“美”,也正是“道”的体现。而那些追求外在形式美,忽略内在美的人,在道家来看就是没有摆脱外在的束缚,这才是真正的违反自然与道德的丑。
《庄子》中“畸人”的生命也是具有魅力的,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看似“无用”实则“有用”,展现了强大的生命活力。同时,修养德性,充实自己,进一步实现精神上的提高与超越,展现厚重的生命质感。顺其自然,与天地万物同生同灭,内心葆真,呈现个性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