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电影（组诗）

黄 浩

雨天在放过去的一部电视剧

我时常记得过去夏日的蛙鸣

知了的叫声和着绵延的雨

一场从天而降的大水冲走了

儿时的伙伴，如今他的坟丘

孤零零地在他淹死的地方

芦苇和茅草覆盖得严严实实

好像害怕这个童年的噩梦惊醒

大水过后村庄里满地垃圾

许多年藏在地下的秘密被人记起

大水还冲垮了许多坝沿

多年不漏的房子开始坍塌

河里的芦苇被大水包围

光棍汉小炉匠纵身跃于水中

人们捞上他来时肚子鼓得像蟾蜍

狗在抢粪便，马和驴在撒欢

年轻的母亲在制造炊烟

孩子们在为一场打老牛的游戏争吵

天愈来愈黑，月亮如镰刀狰狞

我在为一盘棋落子犹豫

棋没下完人转眼白了头

雨天在放过去的一部电视剧

死去多年的人都重新活了一遍

有些黑暗时光必须自己经过

那是很早以前的黄昏，我放学回家

街道上静悄悄的

大人们从坡里还没有回来

黑暗一点点聚拢，像个巨大怪物

我从门口草垛里翻出钥匙开门

躲在树上的鸡扑棱飞下来，吓了我一跳

狗也扑上来，一只猫跳墙走了

我坐在黑暗的院里，不敢进屋

那是段难熬的黑暗，恐惧和不安

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我害怕地要喊出来了

渴望一丝光亮，哪怕是星星坠落也可以

铡好的麦捆堆在院中间

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足够遮雨了

没有风，神仙也在暗处默不作声

孩子们都在黑暗里煎熬，祈祷母亲早回家

似乎过了好久，大块的月亮爬上南山

母亲终于回来了，嘈杂的响声

牛拴下，驴进圈

炊烟直愣愣地爬到半空

村庄又开始活起来，母亲塞给我一个火烧

从那一刻起，我猛然醒悟

有些黑暗的时光必须自己经过

爱我的人一直坐在旧时光里等我

还在课堂上给我写信

还在开满白色洋槐树花的山路上等我

还在乡镇十字路口偶遇

青春还在秋风里荡漾

泛着铁锈的味道

爱我的人一直坐在旧时光里等我

她坐的椅子都老了

如同发黄的老照片

像言情电影的结尾部分

一个人坐在屋里等人，另一个在街头寻找

因为一阵大风，他们双方举起手捂脸一刹那

互相错过，各奔东西

老电影

某个冬天，落下的是雨不是雪

江南的某个街道，有少女撑着油纸伞接头

暗号却在一声警笛中忽然忘记

街上响起枪声，人们作鸟兽四散而去

缉拿多年的罪犯，依旧逃脱了绳索

绸缎店里的镜子，在雨声停下时碎了

店铺的老板再三提示她别忘了拿伞

女主角含糊其辞

是否她在犹豫自己的身份

国恨家仇在她眼前逐渐模糊

我依然担心的是她的爱情

她哭了，她的蓝裙子载不动她的愁思

她快步走入附近一家诊所

一个文质彬彬的长袍男子迎了她进去

看来这里是她医治自己创伤的地方

命运在闪烁着诡异的笑容

临窗听秋雨

他喜欢秋雨，喜秋雨中的魂魄

秋雨的夜里读徽宗读后主读易安的词

雨中飘浮着前朝的恨事

那么多胭脂，那么多泪水

前世间的冤家都缩在一本书里

天气凉到骨头里，最难将息

有壶热酒就好了，而美人在城头吹笛

她写得花间词凄凄惨惨戚戚

好像要从楼头掉下

丁香空结雨中愁

他在恍惚间不由自主吆喝了一声

娘子，独自莫凭栏啊

早春日致君书

山中友人布谷鸟书信已至

春风浩荡

桃花杏花近日己纷纷开放

又言及十里山路恍若天涯

山下酒店旧人俱在

人是旧人酒是老酒

唤君一同前往：醉酒当歌

桃花似古戏剧中小姐

杏花若莺莺身后丫环

如有悲悯之心请顺便带好布袋

清扫后为这些薄命红颜作一首葬花词

枕在身下感叹一朵花的无常

最好能稍住几日

运气好的话会遇到一场春雨

星落如雨的花期

可以医相思愁肠等多年不愈之心疾

寒食将近，携手赋诗

多留春天几日，岂不美哉

春天，植物的爱多么短暂

春天，植物的爱多么短暂

一朵无名的花刚刚开放黄昏就会凋零

尤其杏花桃花竟能开岀古典的滋味

布谷声声，无计留春住啊

早年我对你的爱

也像某些植物上的露珠

滚落下来就不见了

就像昨天晚上一场春雨来过

今天早上已找不到一点痕迹

春梦也一样

一只布谷鸟带来的忧伤

那些宋词里称之为鹧鸪

名字为子规的鸟儿

唐诗枝头啼血的杜鹃

是不是为春天的别离而伤感

五月黄昏里布谷鸟鸣叫的忧伤

远甚于其他

这是些麦收结束的日子

田野里空旷悠扬

茅草已遮住了祖先的坟头

巨大的树木复印出了前世的阴影

一只布谷鸟鸣叫的声音

让人想起唐诗里的羌管

想起落日楼头的怨妇

想起栏杆拍遍的壮士

想起连绵的雨天

更多回不来的记忆，拍着脑袋

努力回想，好像曾经有过

一只布谷鸟黄昏里的鸣叫

忧伤远甚于其他

隐士

黄昏，隐居在闹市里的鹧鸪

也在一声声呼唤忧伤

伤感语言弥漫着夜晚

雨似针线愈来愈密实了

雨声后来大起来

敲在大地上

像万佛寺僧侣的木鱼

掩盖了鹧鸪凄厉的叫声

大争之世

隐士的叫声也会被其他的声音淹没

雨中的世界充满了虚无

初秋的雨滴着全是忧伤

每落一滴雨水忧伤就增加一分

忧伤写满落叶

落叶在一层层叠加

院子里堆积了落叶

雨中的世界充满了虚无

黄昏充满了风声

山里的黄昏充满了风声

植物的表面渗出了黄色

这是它们内心的色彩

多么宁静啊

它们大略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秋风有些呜咽

好像年华抛弃了它们

夕阳挂在了山屿

好像舍不得这醉生梦死的人间

只有万佛寺每日黄昏

头顶一把叫做月亮的刀子

在出世入世间修行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