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盒
2020-11-19兔草
兔 草
1
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翻阅《希腊神话》,这是一本盗版书,封面上半裸女人的脸遭液体侵蚀,已经变了形。她翻开书页,窥到一处划波浪线的地方,线条托起处,飞起了几行字——“潘多拉双手捧着礼物,这是一只密封大礼盒。她走到厄庇墨透斯近前时,突然打开了盒盖。厄庇墨透斯还未来得及看清盒内装的是什么礼物,一股祸害人间的黑色烟雾从盒中迅疾飞出,犹如乌云一般弥漫了天空,黑色烟雾中尽是疾病、疯癫、灾难、罪恶、嫉妒、偷窃、贪婪等各种各样的祸害,这些祸害飞速地散落到人间。”
还未及看完,天色骤暗,列车轰然驶入洞穴,几秒钟后,再次亮起来,身边一切显得如此刺眼。她闭上眼,流了泪,分不出这泪出自于物理还是心理。
书是前夫留下的,她打算下了车就扔掉。关于对方的一切,她已经清理干净,只留下了几本盗版书和一些根本看不出意义的欠条、日记,这些书记录了前夫失踪前最后的生活方式——穷、耽溺幻想、百无聊赖。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
八年前,她忽觉人生蹉跎,应该找个契机作为改变,在无数种选择里,她在潜意识训导下,找到了最庸常的那条——在父母介绍下,与一个工作稳定的男人相亲、结婚,生子,试图以这种方式回归社会时钟。然而,没过多久,这钟就坏了,不是停止,而是逆行——男人突然失了业。失业后,男人在朋友介绍下开始在菜场上卖蛇,说这是一条快速致富手段。那一阵,男人归家时,总带有爬行动物的滑腻腥气,夜晚,她在梦中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蛇发女妖美杜莎。
又过一阵,男人不再贩蛇,而是偷偷摸摸做起了信贷业务,结果显而易见,他再度亏损了,这一次代价高昂,在讨债人泼红色油漆、电话威胁的逼迫下,男人把婚房卖了,其中的大头用于还债,其中的小头,男人拿去三亚旅游了。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旅程——一个失业、失房的男人,撇下妻儿,独自去椰树林与大海边游山玩水?
列车到站了……
一个人的感觉不错,总让她回忆起一切还没有崩坏的样子,那时她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够了,可现在,孩子是她无法割掉的尾巴,一切都回不去了,人生就是一只打开后就无法密封的盒子,时间作为诱饵,把不想面对的悉数扔到了面前。箱子有些重,前路又遥远,路上也见不到可以招手即停的车,她抬眼,看见一大片青草坡,而青草坡下就是她要去宿的旅馆。顾不上什么文明世界了,她直接踩踏了那些草,从布满野草的斜坡上走了下去。
到旅社门口时,她已滚了一身的草腥气。前台男孩见她这样狼狈,关切道:“我来帮你拿吧……”男孩看起来约莫二十岁的样子,年轻,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这样的眼睛总让她想起许多美好的事物——学生时代的操场、雨后晴朗的天空、没有风浪的蓝色大海……两人对视了一阵,她有些惧意,她已经很少直视他人目光了,不是不想看,就是懒得看,在同龄人的眼中,她总是读出浑浊与倦意,那些人的眼睛也似镜子,照出一个更为疲惫的她。
办理入住的手续十分简单,出示身份证和电话号即可,她之前在网上浏览了诸多旅馆,还是选中了这一间。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喜欢落地窗户而已,透明的,四周都是透明的,离海又近,闭上眼,好像一整个人都烂在海里。学生时代,她曾有一次短暂“私奔”,那时,她同刚认识不久的男友开始人生中第一段旅行,也是到了一处海边,夜里,二人依偎在一起,听海浪的声音。男生说,你觉得我们这样像不像殉情。她笑,殉情是什么,她不懂,那大概是只有太宰治这种日本作家才会选择的死亡方式,而她还有千千万万个好日子要过呢。那之后不久,她回到学校,和男孩又谈了几年恋爱,毕业后,分了手,留下了一段值得被封存的回忆。现在,重新站在类似的海边,心态到底不同了。海看起来苍老了一些,她看起来也老了一些。
她提着箱子,步入二楼,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那张白色大床。她放下箱子,卸了鞋,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双眼,好像放弃了整个世界,那瞬间,她竟然和那个前夫有了短暂的心灵感应——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周遭一切暂时与自己无关,什么都可以抛下,什么都可以放弃,虽然看起来像缩头乌龟一样,但避世是自古以来的猿类梦想。然后就睡着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度睡眠,而且这睡眠来得颇为难得,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失眠了整整半个月。安眠药吃过了,医生看过了,一切皆不见效,连不熟的人都晓得,这种病多半出于心理因素,若不解决根本原因,吃药只是治标不治本。在高考结束后,她也这样狠狠酣睡过一次,几乎是报复性的,那天她卸下书包,脱了球鞋,毯子也没盖,就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等再度醒来时,仿佛重生。她儿时看过那种科教频道的节目,说世上有些人经历过濒死体验,例如心脏骤停几秒后又复苏过来,她那时觉得自己也像在棺材里躺过了一回,再次醒来已经换了壳子。
“咚咚咚……”
来不及整理头发,她冲过去,看了一眼猫眼,里面呈现出前台男孩小小的身姿,她开门,问他来做什么 。他笑着说:“昨天看到你的行李箱下面都是草,想说需不需要我帮你清理一下,在楼下弄方便一些。”
她愣了,为这过分的好意与温柔而心惊,本想着自己在房间里处理,但又想到房间的打扫工作岂不是更难?她点了点头,答应了男孩的好意。
“你压死了好多含羞草……”男孩一边用抹布刮行李箱滚轮一边说,“下次要是还来,可以打电话让我去接你。”
下次,什么下次?她惊觉没有下次了,这已经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的出逃,带着一丝丝与年龄不匹配的任性。但好在,目前尚未有人发现她的秘密。前台男孩不问,她也不说。她喜欢这种分寸与距离感,带着现代社会独有的冷漠。她有时也分不清礼貌与冷漠的区别,同时也始终分不清自己是一个需要依靠他人的人,抑或,只是根本不懂得在溺水时发出呼叫声。再说,溺水时,怎么求救呢,连挣扎都是一种更深的自溺。
擦箱子的事情,她也帮不上忙,只能把眼睛放在四周到处闲逛。她发现在客厅里堆放了不少形状怪异的彩色盒子,遂借由这个观察对前台男孩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这些盒子是做什么的?”
“是盲盒呀。”
“什么‘忙盒’?”
“姐姐,你不知道什么是盲盒吗?”
她第一反应并不是“盲”,而是“忙”,自孩子诞下来后,她唯一感触就是忙,生命里所有时间都分给这个小生命了,只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摸着自己太阳穴问一句,是否自己的这一生就这样了,而接下来的路要期盼这躺着的小生灵来完成?他要完成的不好,可怎么办呢?是不是一代又一代的沉沦。简直不敢细想,于是又迫自己忙起来,这样庸庸碌碌一生也是大多数人的写照,她有什么权力非要和人不一样?
男孩见她呆滞,夺过话题,解释道:“盲盒是从日本传过来的说法,里面一般装的是一些动漫周边或者玩偶之类的。叫盲盒是因为盒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打开了才知道自己抽到了什么。”
“和扭蛋有些类似?”她问。
“有点点像吧,但现在盲盒也发展了,不局限于玩偶之类的,也会有鞋子啊,口红啊,衣服啊,主要就是神秘,可能大家就喜欢那种神秘感。”
她想起大学时,曾在露天放映活动中看过《阿甘正传》,剧情已记不清了,唯留下阿甘奔跑不歇的身影和那句著名台词——“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的。”后来她才知道,人一生的巧克力数量是有限的,到了某个年纪,一切都拆干净了,一切谜题都会破解,所有味道你全部知晓了。那感觉并不好受,但吃掉的巧克力是不会重新出现的。
小时候,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她偷穿过母亲的高跟鞋,偷试过不合身的连衣裙,也偷擦过唇膏,为的不过是燃烧幻想,从魔镜中看到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更大一些,她看了一部电视剧,剧里的年轻女人拥有了一个超能力玉镯,通过玉镯,女人获知了未来丈夫的长相和模样。这部剧走红后,学校门口开始大批量售卖这类玉镯,她也买来,整日佩戴,幻想有一天从池水倒影中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但没有,电视剧是电视剧,现实是现实,她始终跌跌撞撞走在人生路上,不曾预知一切的发展方向。而现在,到了这样一个年纪,什么都不新鲜了,什么都不再是秘密,一眼望过去,皆是灰暗。从前她还没有结婚时,人人都来催她,盼她嫁个什么如意郎君,现在,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一切谜题都解开,人们也散了,而鸡零狗碎的人生还得她独自来收拾。
“这个盲盒多少钱?我买一个吧。”她指着其中一个紫色盒子道,“看着还挺好玩的。”
男孩停下手边的动作,擦拭了额上的汗说:“你不用不好意思,帮你收拾箱子是我的义务。”
她从小就是这样,不愿欠任何人的人情,于是走到现在,路越来越窄,因为人是社会性动物,逗留其间,又试图劈出一个孤零零的自我空间,是万不可能的。她摸到了自己脸,那里有些烫,或许旁人看起来还有些羞红。
“不是,我是真心想买。”她陷入了解释的怪圈,好像话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但好在,男孩仿佛是一个会读心术的人,见她已经窘迫不堪,立刻圆场说:“二十五块。”
男孩将盒子递送给她,她拿到盒子,潜意识想拆开,男孩的手迅速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她像触到什么化学液体般迅速缩回手,男孩只能用笑容来化解这般尴尬,“姐姐,这个盒子你最好晚上回去一个人在屋子里拆开,不然,就失去盲盒的乐趣了。”
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倒是她胡思乱想了。儿时,她听洛丽塔的故事,憎恶于老男人与小女孩的不伦恋情,而现在,她活到了这样一个趋向衰老的年纪,心里像有什么被搅动了。那说出来是令人不齿的,却又是无比真实的心灵体验。多少小说,电影里已经描摹过一轮的心态,如今只是性别置换了一下。她喜欢年轻人,觉得他们即使愚蠢、莽撞也可以解释为可爱,而那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丈夫或是那些已经被生活折磨变形的同龄人,则总让她脑内出现可怕幻觉画面——她想象那些同龄人缩成毛巾大小,她把他们握在手里一拧,褐黄色的油就滴下来,溶掉了地面,使地面中央出现一个圆形黑洞陷阱,她站在洞边,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她知道,她是站在这黑洞边缘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然后无限下坠。
“你拿着这张名片吧,加我,以后有兴趣也可以看看我店里的东西。”
她接过那张淡蓝色名片,上面写着店铺名:养海的人。
“我出去转转。”
她把名片塞进随手小包中,然后推开旅馆玻璃门,步了出去。正中午的光景,阳光有些刺眼,但大海还是捎来了些许清凉。海边几无人烟,这让她颇为欣慰,她不喜欢那些人挨着人的地方,每当到了人群密集群,她总想开一处窗户,找到一处缝隙,逃出去。
沿着海岸走了一会儿,前面还有遥长的路,对面的低矮房屋被漆成了彩色,但因为选色过于艳丽,反而有一种劣质违和感。在不同名目的宣传里,人们都喜欢把这座小岛形容成另一个圣托里尼,但在她看来,这完全是一种徒劳,因为这里本身的颜色就够美了,并不需要虚伪和矫饰。她停下来,想抽根烟,之前因怀孕、哺乳等原因,戒烟已久,现在却又有点想吸烟了。她走到马路边,打算穿过去,到对面巷子里的小卖部去寻一包烟。在过马路时,她恍惚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透过玻璃窗的反光,她发现那人就是前台的那个男孩。
还没有问他姓甚名谁呢,难道要唤他“养海的人”?但,他跟着她是为了什么呢?还是说他恰好要出来办事?一堆想法纠缠住了她,让她更为心烦。她走到小卖部门口,买了一包烟,找老板讨了火,点燃。然后倚着玻璃窗,看了会电视。那电视一看就是十年前的款式了,颇为老旧,不但画面不清晰,声音也全是杂音(这个有一只眼是义眼的老板是如何在这个小地方借靠旧电视守过自己人生的?)
“要小心啊,前几天有人掉到海里切了。”
店主说着她听不太懂的乡音,她只是依稀听到几个句子,大概就是有个女孩前几天在海边失踪了,弄不清是自杀还是他杀。她恍惚回忆起在家里看新闻时有看到过这个案件,据说女孩的尸体现在还没有找到,所以并不确定是失踪还是死亡。
2
如果姐姐还活着,应该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大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他多看了女人两眼,虽然知道这是一种冒昧,但他总觉得这女人和姐姐生得很像。
姐姐失踪那一年,他九岁,姐姐十八岁。姐姐离开之前,摸了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递到了他手里,他那时以为,吃完棒棒糖,姐姐就会伴着暮色归家,可他在巷子口从中午等到夜里,姐姐都没有归来。翌日,他看见大人们在家门口忙来忙去,这让他意识到,出事了,但没人告诉他,姐姐究竟去了哪儿,所有的人都对他说:“待在家里,别乱跑。”
他还是跑出来了,反正房间也没上锁。或许是自小的乖巧懂事让父母产生了一种错觉,而这种错觉给他打开了便利大门,他得以在夜间逃出去,循着自己的想象,踏上寻姐之路。姐姐去了哪儿呢?他只能凭记忆虚构姐姐的逃亡之路。十八岁,意味着一个人的成年。姐姐近日好像总是频繁哼唱着一首歌,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十七岁的牛仔裤》 ——“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装作若有其事的告别,告诉妈妈我想,我想离家出游几天,妈妈笑着对我说,别忘了回家的路……”
能去哪儿呢?岛屿已被他们踏遍,唯一的可能就是乘船离开这座“囚禁”他们的小岛,抵达大海另一边的大陆。这样想着,他跳上了一艘轮渡,随那艘轮渡到达了一座城市,那几日,他风餐露宿,看见年轻女人就唤人姐姐,还在菜市场里躲了好几日,只为捡些剩菜和烂水果果腹。就那样熬了大约一周,他想着归家了。可再次回到生养他的那座岛屿,家已经不见了,屋顶被掀开一半,砖石脱落,父母已经死亡。那次肆虐全岛的台风让一小部分人送了命,而他的父母则是不幸者中的两员。
他离开了家,家也消失了,从此他开始了真正的流浪旅程。那之后,他又辗转了好多地方,寻找姐姐,但都没有姐姐的音讯。他也后悔过,后悔当初如果留在原地,事情是否就不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就像那些身患恶疾的人,总想着当初没有去拿化验单,是不是就可以伪装无事发生?
留在现在这间旅馆,纯属偶然,但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此处分淡旺季,夏日人多,冬季人少。到了冬天,他便寻找别的营生,比如在网上卖卖盲盒,盲盒里的东西稀奇古怪,多是他从海边捡来的,有海螺,也有漂流瓶,还有一些利用垃圾废料重新清理后制作的手工玩具,他爱上了这种制造未知的感觉,在某些瞬间,他有化身造物主的错觉——他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背后只有一整片未知海域,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制造,好像他是这世界上第一个人类。为了制造同伴,他从地上拾掇黏土,制成玩偶,而在某个深夜过去后,玩偶的心脏开始跳动,成为他的友伴。
一年前,事情发生了少许变化。那时也是个淡季,他独自在前台清理杂物,一个拖着紫色行李箱的女孩走了进来,那女孩留着齐耳短发,着鹅黄色衬衣,下身是一条洗旧发白的牛仔裤,他看了她一眼,礼貌地说:“欢迎光临。”女孩的眼神很冷淡,充满了倦意。看身份证,他发现女孩刚满十八岁不久。
“一个人吗?”他问。
女孩点了点头。
他事后回忆起来,这女孩其实一直冷淡,不愿与人交谈,他好不容易让她开口说了话,没过多久,她却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好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交谈的那个傍晚,他们坐的长椅附近有一小片含羞草。女孩说,你知道含羞草这种植物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女孩接着说,植物和一般的动物不一样,它们没有神经系统,也没有肌肉,更不会感知到外界刺激,你去摇树,树只能被动晃动,树叶的所有活动都和风有关,无风无雨时它们就静止了,但是含羞草不一样,它们特别敏感,只要外界稍有触动,它们的叶柄就会下垂,小叶片会闭合。后来我从书上看到说含羞草细胞是由肌动蛋白支撑的,这种蛋白通常见于动物身上,它们存在于含羞草这种植物体内,是相当罕见的事情。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含羞草的故乡是南美洲,那里常有突发的狂风暴雨,每当雨滴在含羞草叶子上时,含羞草就自动闭拢,躲避伤害。
“所以说,含羞草算是植物里的动物?”他傻傻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女孩骤然笑了,像一朵绽放的黄色花蕾,他以为这就算是人类愉悦的交流与沟通,女孩在此得到了一段温暖的旅程,可不想,第二天,女孩就失踪了。
那之后,他接受了警察的盘问,也在人群散尽后每日去海边寻女孩的身影,但,什么也没有,好像一切无事发生。他也见过女孩的父母,那对中年夫妻还牵着一个矮小的孩童,那孩童应该是女孩的弟弟吧。在那瞬间,他又回忆起女孩的话。女孩说,她十八岁了,有个九岁的弟弟,弟弟童真可爱,可她却对弟弟爱不起来,她对弟弟的感情太复杂了。在弟弟出生之前,父母对她的爱是独一无二的,可弟弟生出来后,她在家里逐渐边缘化了。她好像是因为弟弟才有了存在价值。因为念书念得不好,没考上大学,父母也懒得在她身上花更多的钱(家里的钱就那么多,分在一个孩子身上,另一个孩子能拿到的就不多了),准备送她到广东的工厂去当工人(然后再找个工友嫁了,生孩子)。
“我真的找不到理由……”女孩的母亲哽咽说,“她平时很开朗,很爱笑的。”
“我要去找姐姐,找姐姐……”小男孩用手咬着母亲的衣摆说,“我看见姐姐跟着一只蝴蝶飞走了。”
“别瞎说话!”眼角含泪的女人扬手打了小男孩一巴掌。
他带女人进了旅馆房间,准备寻找女孩有否留下遗物。他单身沿着窗户缝隙走了一圈,那里已经起灰了。事发后,这间屋子就被锁了起来,警察进来看过几遍,带走了一些东西,但从那些东西里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蝴蝶!”小男孩从他母亲身后窜出来,捡起掉落在窗户下的一只蝴蝶。显然,蝴蝶已死去多时了。“是从大海那边飞过来的吧?”
“别瞎说话!你还嫌我不够烦吗?”
蝴蝶?他再度忆起女孩之前总拿着一本书,书名叫什么《探险家的记事簿》。这书曾于某日早晨遗落在旅馆大厅内,他捡起来随便翻阅了下,看到了其中一个故事,说历史上最早发现蝴蝶能够漂洋过海的航海家是哥伦布。哥伦布在环球旅行途中,曾发现成千上万只蝴蝶结队从欧洲飞往美洲。以美洲的大斑蝶为例,每年冬季来临之前,它们就纷纷列对结群,从寒冷的北美洲出发,飞往墨西哥山区过冬。第二年春天,它们又浩浩荡荡飞向北方。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些蝴蝶虽身躯微小,但每一只都目标明确,直飞目的地,绝不会错走他乡。
“这只蝴蝶是迷路了吗?”他拿起那只死去的蝴蝶,放到了一本书页里。
又过了一阵,他生了引咎辞职的心思,但老板讲,此事同他无关,世上这么多人,每天有多少人自杀死去,你管得过来吗?他是想走的,可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里去,因为走到哪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一样的房屋,一样的风景。
3
她把烟头掷在地上,报复性地踩了好多脚,她有时候也会生出些暴虐心思,在孩子淘气时,武力惩罚他。(他们真是长得太像了,宛如克隆,她真害怕孩子长大了也和那个男人一样没有出息,可没有出息不就是大多数人的命运吗。)
她过马路,走到靠海近的地方,然后跑到那前台男孩身边,气喘吁吁道:“你可不可以别跟着我了?”
“我……担心。”
“担心什么?”
男孩一时语塞,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又补充道:“别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
“那万一有什么事情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在那个名片上。”
“好了,我知道了。”她再次关闭了自己。
又独自在海边走了一会儿,她忽然看到夕阳下,有几个男孩正在踢什么东西。起初,她以为是球类,可那个东西一点儿弹性也没有,好像还长着毛发,走近了,从上朝下望去,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被踢物——那是一只猫,一只浑身血迹的死猫。她惊惧于孩童的残忍,又感到由衷的恐怖,记得在那部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年迈的松子就是在被一群中学生随意杀掉的。
“别踢了。”她鼓起勇气制止道,“求求你们,别踢了……”
“你有病吧?这只猫都死了……”其中一个留寸头的小男孩眼神忽然变得凶狠,“阿姨,我劝你少管闲事。”
她捂住口鼻,想掩盖自己激动呼吸的样子,几个小男孩见她这样,“哈哈哈”大笑起来,提着那只死猫,朝前跑去,又去另一个地方踢猫了。
她连一只死了的猫都保护不了。
她就那样蹲着,好像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勇气,远处,大海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迷人色调,好像一幅中世纪油画。她沉溺其中,忽而觉得前方走出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在暮色下朝大海走去,裙子没入海中,双腿没入海中,肩膀没入海中,鼻子没入海中,继而整个人融进那幅画里去了。
上一次有类似感觉还是因为跟前夫在家中发生激烈争吵,两个人像电视剧里一样,开始互掷一切可以扔的东西,家中不断传出玻璃与瓷器碎掉的声音,吵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孩子还在家里,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小不点已赤着脚,踩到了玻璃上,开始啼哭。她上前抱走了孩子,想努力安抚对方情绪,可孩子不停地哭,那哭声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让一切愈发凝重了。
前面有一处小屋,尖顶、红瓦,房子外立面已经有些脱落了,她本来只是好奇地张望,忽然发现那群踢猫的男孩又过来了。这一次,他们手里不是猫,而是木棍,木棍上似乎还有些钉子,她本能恐惧起来,想逃走,于是走进了那个小屋中。进屋后,她把门关上了,搞不清楚有没有锁。她转身,环顾四周,发现这木屋里布满了多肉植物和动物标本。如果说多肉植物尚且还能以可爱来形容,那这些动物标本就有些可怖了——死去却仿佛还活着的鸟类、泡在药酒里的蛇,还有一些仿佛被遗弃了许久的布娃娃。她立时恐惧起来,想开门离去,然而门外那群孩子哄笑着,哄笑着,似乎她就是笑话的素材来源。她背靠着墙,流起泪来,这眼泪也不全然是恐惧,更混合了近日所受的屈辱和对未来的无措,是啊,怎么办,怎么办,她的未来该怎么办呢?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就在恐怖植入心里顶端时,那些孩子用稚嫩童音念出了世人熟知的诗句,这下她完全崩溃掉了,以前年纪尚小时,她也觉得这首歌象征幸福和美好,后来在大学诗社翻阅海子生平时,她第一次知道了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距诗人在同年3月卧轨自杀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孩子们笑着闹着,重复念了一阵,终于散了。她又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准备开门离去。然而她突然发现门打不开了,是锁了吗?总之,那门打不开了,她拼命拍打、呼喊,门外无人应答,她从里面也开不了那锁。她拿出手机,准备拨打前台男孩的电话,可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静下来,只有海风的声音呼号肆虐。她再次试图拨打电话,但信号像被海吞了一样。这样,她彻底与世隔绝了,她羡慕了那么久的与世隔绝,到头来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样子?那种欲自杀的心情也荡然无存,她突然强烈渴望生存,无论如何,她不想憋死在这间屈辱可怖的小屋里。
“咔哒”从房子的破洞里忽然掉进来一个东西,她本能闪避,静下来一看,竟然就是那只被人踢了无数次的死猫,那猫已经血肉模糊了,让她弄不清它生前到底遭受过多少痛苦,她蹲下来,想帮那猫儿收拾一下,但又不知如何收拾起。猫是谁扔进来的呢?恐怕还是那群小孩子的恶作剧吧,她绝望了。
世界像口棺材倒扣在她身上,即使她还没有死,即使她还在不断沿着棺材内壁呼喊求生,可是棺材外,不断有人用铲子把土刨到她的头顶。
“有人吗?”她一边拍门一边喊着,喊了约莫十分钟后,嗓子就哑了,她蜷了下来,开始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等再次睁开眼时,屋外已有了光亮,她继续站起来求救,然而外面一点回音也没有,前天的时候,她看过天气预报,说台风即将来临,想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游客变少了。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吧,她开始幻想海浪扬起数尺,将小屋吞没的可怖景象。若真是这样,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蝴蝶?她看见一只黄色蝴蝶从缝中飞了进来,那蝴蝶在她周边转着,翩舞不止。
“有人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前台男孩。
“在这里,我在这里。”她本能冲向门口。没过多久,门开了,开得那样轻松,好像从来没关上过,前台男孩穿着条纹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像一艘遭了暴风雨摧残的半沉之船突然窥见了远处的水手,她扑了过去,抱住那个救她的人,其实也不是拥抱,只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力气再多走半步路。
“门根本没有锁啊……”男孩说。
“怎么可能,门锁了,锁得特别死,我一直打不开。”
男孩把锁拿下来给她看,她看了一眼,那锁已经锈蚀了,就那样轻轻挂在门旁边,门根本没有上锁。“怎么会……”
“看你一直没有回来,有点担心,就过来找,没想到你在这里。”男孩说,“你也知道,前一阵,这里有人出了事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我就是沿着海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看见了这个小木屋。这个木屋是我的仓库,我没想过会有人在里面。不过,有一只黄色的蝴蝶一直在屋子周围飞着……”
“这只蝴蝶是从哪儿飞过来的呢?”她俯身,用围巾将那死猫轻柔卷起,然后交到男孩手里说,“求你帮个忙,把这只猫埋了吧。”男孩接过那只死猫,搁在沙滩上,然后起身,用海边的碎木头板和废弃塑料盒拼成了一艘小船,将小猫搁在船上,缓缓推向海中——“要把它送得远一些。如果现在把它埋起来,过几天又被人挖出来。我在这里看到不少这种事情。”
“这蝴蝶是要去哪儿?”她看见那只黄色蝴蝶追着载有小猫的船飞向了大海,“不是说蝴蝶飞不过大海吗?”
“也许这只蝴蝶是从海的那边飞过来的呢。”男孩笑了笑。
4
夜里,她梦见那只蝴蝶变成巨大的怪物,覆盖整个天空,蝴蝶扇起的飓风掀动海浪,让海水淹没了陆地。她于噩梦中醒来,意识到必须要离开了,因为台风即将从这里登陆。她下床,洗了个脸,在洗面奶和水混在一起附着面部时,电话响了……像是宿命一般,她知道那电话迟早是要来的,或早或晚,总会来的。
“他回来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但又走了。”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那男人就是这样热爱逃避的人,永永远远躲在挂着假锁的屋子里,然后告诉她,屋子的门根本没法打开。
“还有,小迪发烧了,一直喊妈妈,你赶紧回来吧。”
没有借口了,她的旅程已经结束。无论想不想,她都必须回去了。没有永恒宁静之处可以寻觅,她做不了永久的逃兵。
挂断电话后,她开始收拾行李,将所有衣物和洗漱用品打包归档后,她再度拿起了那本《希腊神话》,只见划线处后面写着——“在慌乱与害怕中,潘多拉悄悄地关上了盒子,结果留下盒子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看着这书的时候,前夫的脸梦魇一般出现在眼前,她赶紧合上书,将书扔进了垃圾桶中。
翌日清晨,她来到前台,与那个救过她的男孩告别,男孩说,他要看一下房间,如果没有问题,她就可以离开了。她点了点头,开始了等待。过了一会儿,男孩从楼上跑了下来,手里拿着她扔掉的那本《希腊神话》说:“不要了吗?”她点了点头说,不要了。男孩说,那我可以拿着看看吗?她苦笑了一下说,你最好不看。
在回去的列车上,她捧着那只从男孩手中买来的紫色盲盒,犹豫要不要拆开看一眼。列车再次驶入幽暗洞穴之中,她开始迅速拆那只盲盒,而盲盒繁复无比,拆开一个,里面还有一个,拆开一个,里面还有一个,宛如俄罗斯套娃。拆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一枚小小的盒子了,她剖开那只盒子,看透了这盲盒的内心——空无一物,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下了列车,独自走到一条巷子里,想着把那盒子扔进垃圾堆中,就在这时,她因为身体不稳,将那盒子摔在了地上。盒子打开后,一些黄色的蝴蝶飞了出来,间或还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她看着那群蝴蝶形成一行队列,沿着窄巷飞了出去,场面浩浩荡荡,极其壮观。她不知道这些蝴蝶要往何去处,是否是要参加长达数千公里的海洋迁徙之旅——扇动羸弱的翅膀,飞越大海,飞向无名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