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
2020-11-19大头马
大头马
“一定得把人给我找到。”
这是杜佳荟父亲在电话里跟廖西平说的最后一句话。挂上电话廖西平就得往山上去了,那里多半没有电话讯号,他斟酌了两天才打通了女友父亲的电话,搜救队已经搜查了三天,他觉得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才拨通了电话。拨了好几次才通,那边传来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三秒钟之后才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喂”。廖西平脑中想出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对方正在做运动,第二种是对方正在做床上运动。他希望是后者,这样对方赶到这里的时间多半会快一点。但结果与他期望相反,接电话的时候佳荟父亲正在智利的拉斯卡尔火山跑马拉松,听声音已经跑到了30公里至35公里之间,这段距离俗称“鬼门关”,是全长42公里的马拉松运动中最难捱的部分。从智利赶到这里,得先飞北美,再飞中国,而要到达这座山,还得由国内航班飞到省会城市,再坐高铁到山区所属的县级市,然后打车。哦,还漏算了一点,得先跑完马拉松。她父亲已经完赛了六大满贯、南北极赛事,是七大洲马拉松会员俱乐部成员;拉斯卡尔火山跑马拉松是下一个需要征服的项目,廖西平估计女儿落崖失踪这件事不会影响到她父亲完成比赛。这不表示她父亲不爱她。理性计算来说,完不完成比赛与找不找得到女儿没有什么联系,所以为什么要弃赛呢。况且内啡肽现在应当占据了她父亲的大脑中枢系统,而遍身生理性的疼痛和乳酸也在扰乱他的副交感神经系统,他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无法对这件事做出一位父亲所应当产生的情感反应:紧张,绝望,悲伤。他也许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终点线冲去。
他父亲那句话少说了半句,“不管人是死是活,一定得把人给我找到。”其实廖西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怀疑对方也是,只是他们都默契地不提这最大的可能性。这座山廖西平曾经非常熟悉,念小学之前他就在这片山的山脚下长大,山峰以险峻奇绝著称,因而吸引诸多游客前来游玩。那时候人们还比较审慎,知道生命的脆弱,因此只是在被规划好的步道上游览。出过几次事故,也无外乎是独游者遭遇抢劫或是有人刻意自尽,与山无关。那是多少年前了?应当是人类的生命极限尚未取得关键性的突破,生物科技没有像现在这样突飞猛进地延长了人类的寿命之前吧。死亡在如今成了一件稀罕的事。“但即便人的平均寿命被拉长了将近一倍的现在,生命不是仍然如此地无趣吗?”廖西平心想。甚至更无趣了。对于那些没有找到生命意义的人来说,那被无端赐予的多出来的时间只是一种折磨。人们依然要解决教育、工作、爱情、子女、阶层、在社交网站上传哪一张修得更好的自拍、劈腿的前男友到底该不该挽回……诸如此类的问题。讥讽的是,廖西平自己正是参与这场人类生物工程科技革命的人之一,不不不,别想太多,没那么重要,他只是其中的一颗螺丝钉罢了。上小学被在城市打工的父母接走之后,他就一门心思好好念书,住在山脚那片村庄的爷爷送他离去前对他的唯一期许就是“做一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等你长大了,有空回来看看我就行。”可没想到他书念得太好,一路考进了省会城市的重点中学,拿了国际奥林匹克生物学金牌,然后直接被学校推选出国,念的是生物科技,辗转好几个常青藤,跟了学界最好的导师,进了最顶尖的实验室。他心里其实挺心虚,总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名字挂在导师发表的几篇重要论文后面,博士毕业后才有了随意挑选最顶尖的那几大公司的资格。他知道自己并非做科学家的料,不过是被正确的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正确的“优秀”人才——那是在他祖祖代代共同累积的资源下倾注而成。他顺利进入了美国最成功的生物科技公司。而这场关键性的生物革命,是由公司最顶尖的那批团队经过数十年的研究完成的。而那数十年的研究,又是踩在了数百年的逝去的科学家的尸体上完成的。所有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进公司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他,你为什么选择我们。他想了想,说,因为我想做一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一个挑不出毛病的正确的回答。因为那时他已经拿到了绿卡。
廖西平整理了一下行囊,准备去山上与那位名叫“老黑”的捞尸人会合,商量一下办法。其实就是付给他定金,让他去找尸体——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词。住在山脚这家酒店的时候,他才听说这些年这座山出了不少类似的坠崖事故。为了满足游客日益膨胀的探险心,景区不断开发山峰上那些更为险峻的地方,光是看照片都让人心惊胆战,而那些挑战成功者的照片反而刺激了更多的探险爱好者。原本景区只有一支负责处理普通伤险的搜救队,现在却增加了好几名专门负责捡捞尸体的捞尸人。他们多是本地人,对山形熟稔,手脚敏健,才能下到最深最险的地方找到那些不幸的遇难者。多半是尸体。
廖西平当然没有选择走上山,而是直接买了到达山顶的索道门票。现在他终于长大了。32岁。应该说早就长大了。如果不是Cathy嚷着一定要来中国,在结婚前去他童年成长的地方看看,他其实不会承认自己已经长大了。“等你长大了,有空回来看看我就行。”可他一直都没有再回去。在美国他叫Patrick,和Cathy认识是在纽约朋友组织的一次聚餐上。互加了社交网络好友。是Cathy先约的他。他没想到对方会喜欢他,在美国求学生活了十来年,他内心依然残留着亚裔通有的挥之不去的紧张和羞赧。尽管他努力地遵循每一次派对的Dress Code,尝试学会美式幽默,像在中学参加竞赛时那样把生活中的每件事当作一道题目来精心准备和解决。但他知道那种 “正确”反而成了他无法掩盖的“不正确”的部分。认真交往过几个恋人,均以心碎告终。后来他逐渐习得“正确”的美式恋爱法则,同时Date几个女孩,各色人种都有,再也没有心碎。当然,也再没领教到爱。自然,也没有结婚的计划。直到Cathy的出现。在他们俩交往一年之前,他只知道她是出生成长在美国的ABC,念大学才搬到纽约,母亲住在洛杉矶。他见过她母亲一次,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中文说得这么流利,因为她母亲的英文实在是太烂了。不过因为洛杉矶是华人的大本营,一句英文不懂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他喜欢上Cathy的那个瞬间是,第二次约会时,她对他说,“我姓杜,杜佳荟。叫我佳荟就可以。”
现在他爷爷居住的那片村庄已经完全消失了,城市化的进程比他想象的还快,这也要归功于这场人类生物革命。在他离开中国的前几年,全球都在遭遇一场经济危机。他念的是理科,不需要关心新闻,因此也不大明白当年那三位大人物在那段时间的频繁会面意味着什么。只是在拿到普林斯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学校虽然给了他全奖奖学金,但他仍需要负担一部分的生活费。他从省城回到父母所在的小城,当年父母为了能让他进当地最好的小学,硬是借钱买了个学区房。房子很小,无论谁在哪里说话,全家都能听见。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的时候,他父母只顾得上高兴,半句没提钱的事。晚上睡觉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父母在隔壁屋子里的交谈,“要是前几年西平考到省城后把房子卖了,也够赚一笔了。”“是啊,现在卖,一分钱没赚,还亏了好几万。”第二天,父母仍是高高兴兴的,没提钱的事,只让他放心去美国。当他到了美国,办好了银行卡,才收到了父母的汇款,没有很多,但足够他生活几个月了。后来,汇款总是准时打来,像是算好了似的,每次都在他将将用尽生活费的时候。为了节省机票钱,过了两年,他才趁机票打折的时候返回老家,却发现原先的家已经换了户陌生人,这才知道父母最终是把房子卖了,回了乡下。而那一次,他发现童年生活的村庄已经变了样,农田大片大片地消失了,乡人建起了独栋的小楼,人口少了许多。“爷爷呢?”他问。父母对视了一眼,母亲说,“我做饭,你带西平看看去吧。”于是他跟着父亲走出屋子,沿着一条铺平了一半的路往山里走,他知道父亲要带他去哪儿。
索道很快把廖西平送到了山顶。其实那也不算真正的山顶。“山是没有顶的。”小时候他爷爷说。他原先不相信这句话,六岁那年他独自往山上蹿,山下那一片地带他已经摸熟了,虽然爷爷再三警告他别往没人走过的路去,但他总想往更高处看看。眼看着离山顶越来越近,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可就在某处两座山峰相交的狭缝处,他情不自禁往下看了一眼,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滑了下去。醒来之后已经躺在了县城医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打了石膏和绷带,身上各处是青肿伤痕,所幸没有大碍。听说那一次村里发动了全村的人力去找他。自那之后他就患上了恐高症,再也不敢爬山,也不敢去高的地方。因此这一次杜佳荟要来,他思索再三还是没有陪她上去。她上山前,他又重复说了自己小时候那个故事,让她务必遵守景区的安全指示,只在景区开发的安全范围内活动就好。杜佳荟自然是满口答应。但他心中仍是隐隐不安,因为佳荟和她父亲一样,血液中都有冒险家的因子。她父亲爱跑马拉松,她则喜欢攀岩。他陪她去过几次攀岩活动,都是他在下面紧张地望着,看佳荟灵活地在山峰上攀爬。“其实攀岩不仅仅靠的是体能,还要靠头脑,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立体几何的计算。”佳荟说。他于是也就慢慢放了心。他想,这或许是他喜欢她的另一个部分,因为她有他不具备的东西。
廖西平走到山顶平顶处的游人休憩区,那是他和老黑约好碰面的地方。他四下张望,没看到像是等候他的人。于是他走到一边,站着发呆。从这里能看到远处大片大片的高楼,看上去简直和这座山差不多高。那一回他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他父亲带他去了山脚下的一片墓园。他心里其实已经知道答案。就像这一次,他在酒店等到晚上十二点,还未听到房间门被打开的声音时,他心中已经有了一半的答案。他知道佳荟一定出事了,而另一半他不确定的答案是,她是否还活着。他立即联络了景区的工作人员,但搜救队说至少要等到天亮时才能开始找人。第一天,没有结果。第二天,没有结果。第三天他们告诉他,得请捞尸人来了。他们没有说“捞尸人”这个词,而是直接说了老黑的名字,说他是最熟悉这片山的人,每一回有人失踪,都是被他找到的。他们给了他老黑的电话,老黑其实不属于景区的工作人员,就住在山下,所以他得单独跟他联系。打通电话后,他还没说完整个事情,对方就匆匆地说“知道了”,并跟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去见爷爷的墓地时,廖西平其实挺诧异。在他童年的记忆中,这里还没有像这样一片工整规划的正规墓园,那时村里如果有人逝世,都还是按照传统的法子,在山上找块风水还不错的地,找村里专管丧事的工匠挖坟埋了,再立个碑,都属于自建私墓,不像城里的公墓,有专业的公司经营管理。因为土地归属权的不同,农村的土地尚属于农村集体所有,家庭承包经营制;城市的土地则归国家所有,墓地得国家批下公墓地权,再由公司经营。廖西平问父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父亲说,“就是你去美国后大半年,怎么样,建得还不错吧?”廖西平才反应过来父亲以为他问的是这片墓区,他又说,“我说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父亲说,“你回来前一个月吧。想着你快回来了,就没提前跟你说。”过了半晌,廖西平才又问:“那这墓地呢?”父亲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没说话,只说:“回去吃饭的时候再跟你慢慢说。”
后来廖西平才知道,原来父母俩人回乡后,全国农村都在进行墓地改革,消除私墓乱象,改建公墓,刚巧就改革到他们村了,父亲就把卖房的钱拿了一大半出来,承包了公墓建设;到底是从城里回来的人,比村里的人要精明大胆些。吃饭的时候,父亲喜气洋洋地对廖西平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城里的房子都卖不出去了,咱们国家又面临老龄化问题,我一拍脑门,人总得有一死吧,这死了不也得买个房?”廖西平其实不懂生意的事,但总觉得父亲这一招棋下得有些盲目,他问,“可这里才多少人,而且,等他们一个一个死,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啊。”父亲说,“我打听过了,现在城里的公墓都不够用了,价格抬得死高,想买都买不到。我还专门去查了资料,现在全国城里的公墓将在十年内用完。所以很多人就往乡下找墓地葬。”廖西平想了想,又说,“可人死了也不一定要葬在墓地里啊,在美国就有很多人选择海葬,还有把亲人的骨灰打造成珠子、钻石……”父亲打断他说,“那是美国,咱们这里是中国,中国人的传统就是入土为安。”廖西平想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想继续扫父亲的兴,便没再追问,只是暗暗想着回美国之后得找份兼职,好不让家里再承担他的生活费。父亲喝了几杯酒,突然哭了起来,说,“我这片墓园修好之后,你爷爷是第一个住进去的。我给他找了块最好的墓地,他生前我没让他住上好房子,现在他死了,我也算有了个交代。”
回到美国之后,廖西平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只是无论如何都是以他没想到的方式。先是分子生物学家在延缓人类衰老基因SIR2上宣布取得了重大突破,通过药物即可延缓人类衰老的过程,让健康老龄化变得可能;然后就是全球几大顶尖药厂在经过数年的临床试验和商业上的勾心斗角后,美国抢在最先拿到了FDA的批准获得专利上市,印度紧跟其后生产仿制药,再经由全球化经济灰色链条输送到全世界。经过十年的平稳去杠杆,全球经济开始复苏。死亡不再成为那把悬在人类全体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这最直接的后果具体到人们的生活中,就变成了房市的再次异军突起。更多的人活着,并且将可能无止境地活在这颗有限的星球上。活着的人们需要住在地上,而不是地下。
廖西平没敢问父亲的那块墓园经营得怎么样了,他只想赶紧把书念完,找一份赚钱的工作。可奇怪的是,父母仍然定期给他汇款过来。他知道他们卖房的钱应该早就用尽了,他不知道这些钱他们是怎么赚来的。也许真的像他父亲说的那样,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而且,这场生物革命也没有那么迅速地席卷到中国,在那里,人们依然有条不紊地死去,只是越来越慢而已。他逐渐打消了这个顾虑,也就慢慢抛下了急于毕业的念头,直等到读完博士,才开始工作。
结婚的事是佳荟提出来的。当时他们刚刚交往一年,廖西平没多想,只觉得两人确实相处得挺好,而且自己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三十岁以后,父亲打过来的电话就总是不经意地提及这事。他们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是个ABC,这点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都是中国人嘛。”直到见到佳荟的父亲,那是在曼哈顿一座摩天大厦某一层的会客厅里。佳荟没有跟着去,当时廖西平以为佳荟是有意避开两人的会面,后来才知道她父母分居多年,出于对她父亲的厌恶,她极少与他见面。廖西平刚走进那层锃亮豪奢的大厅就明白了她厌恶父亲的原因。那一层只有一个大厅,大厅里只有一张沙发,前台贴着中国某某房产公司驻纽约办事处的铭牌。沙发上只坐着一个人。对方见到他满脸笑容,那笑容让廖西平产生了某种近乡情怯的感受,一种摆脱不去的中国式企业家的微笑。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你和我女儿的婚事吗?”廖西平摇摇头。“因为你挽救了我。”
廖西平这才明白佳荟的父亲原先是中国某房企的首席财务官,在十几年前那场经济泡沫中,他工作的公司如同整个中国房企一样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他所在的那家房企的总裁以喜爱极限运动著称,因此才带动了整个公司的极限运动企业文化。“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喜欢跑什么马拉松,你知道跑马拉松有多痛苦吗?”佳荟父亲见到他如见到亲人般,将堵在内心的话洪水般泄出。后来廖西平在一次有关她父亲的采访中发现,原来这就是他的说话方式。一种表演式的真诚。也说不准。在他努力以跑马拉松的方式证明自己对公司的忠心时,也许他采用的是另一套话术。总而言之,在公司大部分人没能扛住的时候,他接盘了,成为了新的掌门人。“这就是一场生死赌博。我赌的是生。结果证明我赌对了。”走之前佳荟父亲给了廖西平一个隔着一尺距离的拥抱。“加油干,小伙子,让更多的人活着。”
这之后,廖西平开始对和佳荟结婚这事犹豫了。他其实从来没告诉过佳荟自己的出身背景,就像他也并不清楚知道佳荟的出身背景。这就是美国式的恋爱。麻烦的东西,开始盘旋在廖西平的脑海中。可他隐隐觉得,并非是所谓的阶层这类问题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而是另外一种东西。他没想清楚那是什么。他们依然保持着稳定的伴侣关系,只是结婚的事没有再被提起。直到这一次,佳荟缠着他一定要来他的故乡看看,他知道她不是想要来看那座山,她是想见一见他的父母。毕竟,她的父母他都已经见过了。
他最终答应了。他打了个电话给家里,告诉他们回国的时间,以及,这次还要带一个人回来。父母自然高兴坏了。母亲事无巨细地询问了各种鸡毛蒜皮的问题,比如她喜欢吃什么,吃不吃得惯中国菜,是不是得包个红包,还是送什么首饰,美国人都有什么讲究啊。他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付着。他把回程的日期故意说迟了几天,想着让佳荟先去看看那座山,再带她回家。打完电话,他才想起自己也好几年没回过家了,不知道现在那里又是什么景象。他在网上查信息的时候才发现山脚下建了好几座酒店,他特意选了离家最远的那家。他们打车去酒店的路上,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家,还是那栋小楼,重新修葺了一番,只是仍然让他感到不安。
但现在,这些问题都化为乌有了。
廖西平远观着那些同样出现在家乡周边的摩天大厦,不禁想着,那其中会不会就有佳荟父亲公司的产业。就在此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是一个黝黑矫健的男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汗衫和短裤,脚上只穿着一双发黑的球鞋,身上挂着绳索和索具。“老黑?”他问。对方点点头。“你终于来了。”廖西平说完这句话才突然产生一种想哭的悲恸。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佳荟还活着,他会在第一时间就带她回家,而不是去看这座山。他会在她第一次提出结婚的时候就下跪求婚。他会在他们第一次在朋友家相识的时候就主动约她。他会。他会做一切事情让时间倒流。他会选择自己去死,而让佳荟活着。
他克制住了这股悲恸。“定金一万。如果找到了人,就再付两万;如果没找到,就付五千。”老黑飞快地说道,没有一句废话。廖西平点点头。然后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信息告诉他:她最后一次跟他联络的时间,她发的最后一张照片,她可能会去的地方,等等。老黑迅速地消化了这些信息,便动身出发了。廖西平想了想,又追上两步,问,“我能跟你一起去吗?”老黑没回头,“你想来就来吧,不过你的安全我不负责。”
老黑的脚步飞快,开始下山,确实是熟手。廖西平跟了一段就被远远抛在了后头。赶了一阵,才看到老黑在前面一块平地等他。看他追上了,又往前去。他继续追。就这样,两人花了几小时,来到佳荟最后发照片的地方。老黑看了看地形,说:“我估摸着她是去了飞狐峪,那里是最常出事的地方。”廖西平一听这名字,陡然就想起来了:“我知道那里,我也在那里掉下去过。”直到这时老黑才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问:“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很多年前了,我小的时候。”老黑听了没再说话。两人又继续一前一后连走带爬赶了一阵,到了飞狐峪的峡口附近,老黑说:“你就到这吧,这下面你下不去。等着就行。”说完他把口袋里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掏出来,搁在峡口旁边的石块上,开始穿戴索具准备下崖。廖西平问:“得等多久?”老黑说:“要是没找到,就半个时辰;找到了,就更久一点。”廖西平点点头,老黑很快地弄好装备,下去了。廖西平往下探了一眼,一阵熟悉的眩晕飘来,他不敢再看,只好在一旁找了块平整处坐下来等。
半小时过去了,老黑还没出现。廖西平心中又紧张又宽慰。这说明他是找到了什么。时间慢慢流逝,他开始产生希望,假如佳荟真是在这里滑下去的,既然他也曾经掉下去过,那么佳荟也很可能像他一样生还。想着想着,他不禁越来越确信,佳荟会没事的。他们会一起回到他父母家,他突然想起,母亲特意买的那套金首饰,戴在佳荟身上一定很漂亮。
一旁手机突然震动了几下,打断了廖西平的畅想。是老黑的。他把手机也搁在石块上了。廖西平没理会。手机又震动了几下。他仍然没理。又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是电话。廖西平站起来,走过去,本来只想看一眼,会不会是和佳荟有关的什么事。看到来电的姓名,他突然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怎么样?尸体找到没?我这边殡仪馆那都弄好了,准备开始走流程了,墓地也留好了。”廖西平没说话,他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丧失了一切理解力,那边见这边没声音,继续说,“对了,有个事我跟你讲一下,做完这一单我就不做了。我儿子要准备结婚了。墓园也只剩下两块地了,就留给我们老两口了……喂?老黑?我说你咋没声儿呢?”廖西平按掉电话,缓缓地放下了手机。
他把手机放回原位,继续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经逐渐喑哑下去,他听到一阵动静。先是一个麻袋被推了上来,然后老黑才蹿了出来。“真是,这次比以往都难找,掉在一个狭缝里,怎么拽都拽不出来,后来我找了根断树干才撬出来。”老黑说完,把石块上的东西又全部放回口袋里,然后解开装备和索具,把绳索一圈圈绕到肩上。
廖西平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也没有往那个麻袋看一眼。老黑说,“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走吧。先下山再说。”见廖西平仍然没有反应,又说,“你背还是我背?”问的是尸体。
廖西平这才站起来,走到那个麻袋前,把她轻轻地抱起来,双手抱在怀前。老黑说,“你这样抱着不方便下山。”廖西平还是没说话,继续这么抱着,像抱着一个婴儿般跟在老黑后面。老黑也不再说什么。
下到山脚的时候,老黑说,“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咱们就在这把钱结了吧。”廖西平把佳荟放下,从口袋里掏手机出来,转账之前,他突然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二十几年前,你有没有从飞狐峪救出过一个小男孩,不大,六岁左右,就是这村里的。”老黑愣住了,想了想,说,“是有这么回事,廖家的孙子嘛。你问这个干吗?”廖西平说,“哦,难怪你这么熟练。”说完给他转了账。
廖西平重新抱起佳荟的尸体,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等转过神来的时候,抬起头一看,是那栋修葺一新的小楼。他走进院子,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在吃晚饭的样子。他就这样走了进去。
父母见到他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还没来得及留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母亲说,“哎?不是说好的明天才到吗?怎么提早了?”父亲说,“航班改了吧。也不通知我们一下。”母亲说,“对了,你带的人呢?”
廖西平把佳荟轻轻地放下,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带的人就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