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可见
——评乙左左《非现实》
2020-11-19霍远明
霍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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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读这篇小说之前,我公司的老板说到他的儿子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有一次去泰国旅游,他们住在一栋别墅里,晚上老板带着儿子去厨房找吃的,然后三岁大的儿子忽然指着父亲身后的地方说:那边有个阿姨,老板顿时被吓着了,因为厨房里并没有其他人。那时我就想到塞林格的一篇小说:《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收录在《九故事》小说集,主人公的女儿可以看到一个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小男孩,有一篇书评提到这是儿童普遍存在的假象玩伴(Imaginary friend)现象。
这一术语来源于积极心理学(Positive psychology),假象玩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或者其他抽象概念(如鬼魂、怪物与天使)。心理学家认为假象玩伴是儿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可以为儿童感到压力时舒缓紧张,在孤独时提供陪伴,甚至可以替代他们承担做错事的责任,儿童可以通过假象玩伴来理解成人世界。有研究指出65%的7岁儿童承认他们有过虚构的玩伴,研究者认为有假象玩伴的儿童并不能说明患有自闭症,恰恰相反,拥有假象玩伴可以促进儿童的语言与社交能力。
在塞林格的小说中,小女孩莱莫娜的假象玩伴就是一个名叫“吉米”的小男孩,具体到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和一头黑发,没有雀斑也没有父母,但是他有一把剑还穿靴子,他们一起吃饭洗澡睡觉。甚至睡觉的时候,莱莫娜为了防止身体压到他而紧贴着床边睡。所以当看我到《非现实》这篇小说的开头时并不感到惊讶,作为儿童的“我”看见天空游过一头鲸鱼自然也属于假象玩伴。而它的创作灵感也许来自乙左左对孩子的观察,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或者仅仅来自自身的童年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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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看过一条热门微博,说是一位母亲带孩子去逛街,母亲见孩子不高兴就问为什么,孩子就抱怨说人们的膝盖有什么好看的。这时我也和那位家长一样,才意识到孩子的视线高度远比成人的要低得多,以致于他们看到的是迥然不同的景观。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儿童,但并不意味着我们长大成人后仍然可以体察到儿童的视角,或者说与儿童感同身受,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蹲下来和儿童讲话。要是有人蹲下来,试图使自己的视线接近儿童的视线水平,那么这样的努力便显得尤为珍贵。在我看来这篇小说便做了这样的努力,乙左左并没有采取那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对儿童或者童年加以评判,而是使用几乎与儿童平视的视角来呈现了这些童年的往事。
乙左左总是不厌其详描述孩子们的这些事情:玩“救国”游戏、折纸船、钓鱼、小霸王游戏机、捉迷藏和看电影等等。尤其是那些俯首即是的比喻,描述鲸鱼时“绵密的黑就在浓稠的白里碎了,像极了咬开的巧克力脆皮牛奶雪糕”,钓鱼的鱼线“很像我昨晚吃的粉丝”,女孩“眼睛比我玩的玻璃弹球还大”“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气味,糖果般甜甜的”,又或者新月“只有薄薄的一小片,比我夏天吃剩的西瓜皮还小”,诸如此类无不闪烁着童趣的闪光。还有那些作为共同体验的情节与细节,例如“我每天都会花一些时间集中注意力诅咒天气变坏不用上学,有时就真的会来台风或者暴雨”;或者看见怀孕的女人“总是挺着个大肚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吃撑了”;又或者看到猫吃奶“我突然也想学着这么干,于是我把剩下的半碗放在地上,趴下身体,想象自己是一只猫”……
但这种平视视角,也就是成人扮小孩,多少有点削足适履,装疯卖傻。若是一贯地使用平视,则容易流于表面显得浅显,但凡要深入到人物或者事件里面,就不可避免地要恢复成年人的视角,要高于儿童的视线与学识水平。但这又让人感到虚假,觉得与设定的年龄不符,或者儿童过于聪明。不过这样的讨论最终都会指向“子非鱼,焉知鱼”的争论上去,那么按理来说儿童写儿童是最好的,儿童应该最理解儿童。然而世界上的儿童文学或者儿童题材的作品几乎都是成年人创作的,而且儿童读者不在少数,我想成年人与儿童之间并非存在着一种绝对对立的二元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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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德昌的电影《一一》里边,小男孩洋洋喜欢用相机拍人们的后脑勺,并解释说:“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给你看”。我想这句台词的言外之意不仅仅指向导演的电影创作,也包括作家在内的所有创作者,一个好的创作者就是要“见不可见”。《非现实》这篇小说首先是面向作者自己的,即见自己不可见,重新发现自己的童年,虽然每个人都经历过童年,但不见得我们就能完全“看见”,只有用回溯性的视角再次聚焦,动用想象与虚构,将这些经历与体验重新描述出来,并置于个人经验中一个恰当的位置,看清楚它们的前因后果与全貌,这时候才能说:这是我的童年,使我成为今天这样子。
小说的创作同时也是面向读者的,要让大家见不可见,《非现实》这篇小说并非一味地回忆往事见自己不可见,其中所揭示的成长主题乃是一种普遍性体验。小说藉由“我”看见一头在天空游动的鲸鱼,继而上山寻鲸无果,到最后相信搁浅的鲸鱼被人宰割这一系列过程,说明了童年是如何消亡的。在塞林格的小说《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中,小女孩莱莫娜的妈妈对于她拥有想象的朋友这件事已经忍受够了,当莱莫娜说她想象的朋友已经被压死了,也就意味着莱莫娜睡在床上的时候不必再睡到边边上,然而当她妈妈看到她仍然没有改变这种习惯时,她的妈妈发火了甚至抓住她将她挪到床中间去。同样的,在《非现实》小说中也出现了成年人(尤其是父母)对儿童的打击和不理解:例如大人们认为“我”发高烧说胡话出现幻觉,为了消除这种奇怪的念头而让人带“我”去钓鱼、让“我”养猫,以及对搁浅鲸鱼的屠杀。但乙左左的小说不仅将问题的矛头指向了成年人与社会的规训,同样也指向了儿童自身的转变,是儿童与成年人的共同合谋促成了童年的消亡,或者说成长。
在小说中,在“我”上山寻鲸之前,对于成年人的打击或者不理解,丝毫没有损害“我”的信念,“我”仍然相信鲸鱼可以飘在天上,直到上山寻鲸之后自己才开始怀疑与失落。这段详尽叙述的旅程,使我想到乔伊斯一个使用儿童视角的历险小说 《一次遭遇》,收录在《都柏林人》小说集,有书评说这篇小说来自于乔伊斯13岁的一次经历。“我们”是教会学生,受到西部小说的影响,希望有一次真正的冒险,于是计划逃课去鸽子舍,然而出发前就有同伴放鸽子,随后也未能去看鸽子舍,却撞见一个古怪的老头要抽人鞭子,“我”被吓得跑走了,“我”也因为这次社会历险而获得一次顿悟,由幻想走向幻灭。而在乙左左的小说中,“我们”爬栏杆出校门的过程中就损失了同伴,只剩下“我”和同桌王小妮两人上山寻鲸,然而直到山顶都没有找到鲸鱼,却看到送葬的队伍,随后“我”同样产生了一次顿悟。
更为直接地指向这种共谋关系的是在结尾处。我想任何一个小说家要表达这种残酷的主题,一定会在结尾处让主人公的幻想或者喜爱之物被他人彻底摧毁,平庸的作者一定会写实鲸鱼搁浅被人屠宰的场景,然而乙左左并没有让主人公“我”睁眼目睹这番场景,而是闭着眼睛想象,连一度相信鲸鱼能飘在空中的“我”,也转而相信鲸鱼正被人宰杀,还有什么比自己也确认这种幻灭更为残酷的事情吗,就这样“我”的童年消亡了。这是上山寻鲸无果后,更为彻底的一次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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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点。之所以看到小说开头并不惊讶,是因为立即想起阿利雷扎的电影《遗忘诗行》中的场景,同样出现了一幕鲸鱼翱翔于空中的画面,鲸鱼的鸣叫声比视觉的冲击更大;而且电影同样以鲸鱼搁浅作为结尾,我想任何一个看过此片的人都会觉得作者受到了电影的启发,我也一度怀疑。不过和乙左左交流后,发现他从未看过此片。只能说这是创作者的不谋而合,或者说是契诃夫的猎枪原则,墙上挂着的猎枪一定会开枪,若是鲸鱼出现则肯定会搁浅。
《遗忘诗行》中一共出现两幕鲸鱼的场景,一次是在剧中鲸鱼翱翔天际,它的出现促使了主人公的觉醒,使故事发生转折;另一次是在剧末主人公去海边观看鲸鱼搁浅,有一头获救的鲸鱼跃出水面,但这个场景与剧中的场景一样暧昧,即是现实也是想象,但可以肯定的是主人公经过努力后的行动获得成功,眼前的景象显然是一种宽慰,而获得某种程度的救赎。相比乙左左小说中的鲸鱼,电影中的鲸鱼的符号性或者功能性更强,它是勇敢的年轻人的象征,也是来自内心的声音与景象;而乙左左的鲸鱼则更为纯粹。
再对比两个鲸鱼搁浅的结尾,我们也可以看到电影的结尾给人以暖意,是上升的;而乙左左的血淋淋的结尾则给人以痛击,是下降的。但正是这种下降到残酷现实,由高跌到低处的设置,使它拥有好小说的品质,若是没有最后那一下猝不及防的狠招,这篇小说就会显得平庸而虚假。但这并不是否定前面漫游式的叙述,唯有前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式的不断走神,好像小说可以走向任何去处,等到小说进入半程才变得清晰起来,唯有这两部分相互配合才能相得益彰,才能体验到最后那一下猝不及防的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