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现实
2020-11-19乙左左
乙左左
下午,我躺在床上,看见了一头鲸鱼从天空中游过。
它经过那片天空,不超过两秒,从这个角度,我能望见的天空只有一隅,镂空方格橱柜后面的窗户被防盗网分割成鱼鳞状,后院的松树还有对面的楼房也遮挡住一大半的视角,但是我可以看见那头鲸的一只眼睛,半闭的左眼,细长往后咧着严实的嘴唇,末梢的位置往下挫,它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接着是像被梳子打理过的身体条纹,每一道都整齐深刻,黑色自上而下覆盖着白色,到了那两片前鳍底部,绵密的黑就在浓稠的白里碎了,像极了咬开的巧克力脆皮牛奶雪糕。天空暗淡下来,很快又恢复。
大人们都不相信我的话。他们认为那天我正发着41℃的高烧,脑袋没烧坏已是万幸,出现幻觉、说胡话甚至肌肉抽搐都是正常现象。他们可能认为我的脑子抽搐了。
每天放学,我都喜欢在学校的操场上玩一会再回家,那个操场其实光秃秃的,除了两个难看的绿色篮球架,只有沙土和硬石块,连根野草也找不到。我和同学们喜欢在这里玩“救国”游戏,规则很简单,分成两个阵营,以篮球架为大本营,晚离开自己大本营的人可以抓捕早离开的敌人,哪方人被抓光了,或者被对方触摸了篮球架都算输。于是,我们一个个像拴在篮球架上的绳子般,跑出去一段距离就需要再跑回大本营,如此往复,经常一两个小时下来,都有对方的俘虏,但是很少分出胜负。在奔跑的时候摔跤则是家常便饭,只要膝盖或者脚踝磕在地上,没有流血也会擦破皮,我们都觉得这是件英勇的事,为了“国家”负点皮外伤算不上什么,负伤的人大多还颇为得意,可以光荣退居二线,在己方的大本营,也就是压在篮球架后面那块防止整个球架翻倒的石块上坐着休息,像个久经沙场退役的将军那样观看整个游戏过程。
导致我发烧的原因不是“救国”游戏,而是那天下午一开始下了点小雨,没人逗留在操场上,只有我和小强还在球架后面的石块上折纸,我们把作业纸从本子上撕下来,青色的网格总让我习惯先折一只青蛙,玩腻了还能变成一张桌子或者一头鲸鱼。小强说他懂得折乌篷船,我让他教我,因为之前我只会折两种船,一种是最普通的小舟,前面几个步骤像在折飞机,难度在于最后翻转出船底的步骤,不小心就会把船舷撕破;另一种甚至都不像船,因为折好后它的中央总是不可避免地竖起三角形,这个三角形不够高,不能成为帆,谁也说不清这个三角形的作用,也许只是适合让人用两个手指捏着。小强说他会折的那种乌篷船是他哥哥教他的,两头有遮雨的篷子,中间没有那个突兀的三角形,跟真实的乌篷船一模一样。当然,除了在电视上,我从没见过真实的乌篷船,小镇靠海,大人们出海捕鱼都不用乌篷船,可能因为这种秀气的船只根本经不起风浪的折腾。
雨越下越大,小强像鸵鸟那样,尽可能先把头保护好,双手把书包举在头顶跑了。雨水汇集的地方总会形成小型的溪流,带着黄色的泥土往外流去,学校的地势比较高,所以这些新落的雨水从学校流过小镇,无数条细小的沟渠,我看着这些土地的筋脉出了神,全然不知雨水早已把我淋得全身湿透。我把折好的小船一一投入这些涌动的水中,小船也立即被雨水打湿,每颗豆大的雨滴都像要击穿船体,纸船比我预想的结实许多,它们依旧顺流直下,东磕西碰,摇摇晃晃地远去,尽管它们很快就消失在远处,我毫不怀疑,它们到不了小镇的中心,更到不了大海,这里离海还那么远,沙硕会让它们搁浅,灌木丛可以阻拦它们,即便到了真正的河中,那条贯穿小镇的河流表面常年长满浮萍,纸船会纠缠其中,被雨水完全浸漫后,下沉,成为河底的垃圾,被微生物分解,被成群的鲶鱼咀嚼。
这场雨下了两天两夜,河水涨了上来,大海也涨了上来,所有的鱼都漂浮在空中,所以我看见了天空的那头鲸,这么说来,如果我的房间不够密闭,我应该也在水里,我不会游泳,肺部很快就会灌满液体,可是我的房间依旧通明,我依旧呼吸顺畅,还可以轻松望见窗外,我不得不认为这个房子已经成了一艘潜水艇,窗户应该换一个更准确的名词,叫舷窗,这一切推断都基于一个事实:我从窗外看见了鲸,鲸只会生活在海里,不是陆地,也不是天空中。伴随着类似的思考,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每天只吃很稀很稀的白粥,还有一罐又甜又咸的菜心罐头,我喜欢听罐头被旋开时发出“砰”的声音,清脆通透,也喜欢用汤勺把圆形的菜心在稀饭里一个个摊开,像浮在池塘上的荷叶。大部分时间,我躺在床上,也像浮在池塘上,不断地出汗让我感觉身体底下湿漉漉的。
我高烧刚退,小强的哥哥就带我们上山钓鱼,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也许他们觉得这是让我打消鲸鱼飘在空中的念头的方法,既然钓一条鲸鱼的可能性为零,带我出海钓鱼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只好钓淡水鱼。小强的哥哥叫阿彪,他身材魁梧,经常穿着一件绿色背心,身上的肌肉总是显露无疑,据说他每天都要举一对各二十斤重的哑铃,一练就是一个小时,我每次看见他肱二头肌上浮着的青筋就有点害怕,总觉得这比我的腰还粗的胳膊可以轻易摧毁任何东西,就像香港电影《力王》里的主角那样,一拳便可以打穿对方的身体。
阿彪没有骑上他那辆黑色太子摩托车,而是不知道去哪借了一辆女士踏板车,于是我和小强一前一后,三个男人挤在一辆女士踏板车上,沿着还算平整的山路来到那个湖边。湖水的颜色很深,湖面很平静,很难想象里面有什么鱼,风把岸边的白茅刮动,却没有给湖面掀起太多波澜,四周也很静,一点都没有人为的痕迹,可是它就是有个主人,有个农户在湖里放了很多鱼苗,他说这湖就是他承包的,在路口用几捆稻草和行军板凳设了个简易的关卡,钓鱼爱好者可以随时上山钓鱼,但是钓到的鱼按重量找这个农户结算,比菜市场的价格便宜将近一半。
我觉得在这个平静得有点无聊的湖边钓鱼是发呆爱好者的活动,小强和我并排坐在一块没有杂草的空地上,按照阿彪教的方法给鱼钩上饵,在下钩的地方撒一些饵料,甩钩,看着湖面被扎出一小个涟漪,接着就是长时间的等待,等待一只体型和品种未知的鱼类咬钩。阿彪一个劲提醒我们:“你们俩小心别被鱼拖进湖里,它们力气可大了。”
我们就这样呆坐着,比周围的野草还安静,风吹过的时候,我们的头发都没动,因为我和小强是平头,而阿彪根本没头发,他长期剃光头,我们也不聊天,生怕人声惊跑正在咬饵的鱼。我们上山的时候没有带鱼竿,只带了一瓶玻璃瓶装的蚯蚓,为了抓这些蚯蚓,我和小强把家附近的石块都翻了个遍。我们还买了一小包细碎的饵料,鱼竿是租的,这把黑色长竿没什么特别之处,很长,几乎伸到了湖中央,半透明的鱼线很像我昨晚吃的粉丝,黄红两色的塑料浮标横躺在湖面上,不时向一侧浮动,接着又飘回来。
突然,我握竿的手颤抖起来,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拉扯力量在鱼线的另一端,浮标立即竖起来,剩下一截红色上下跳动,我赶紧使劲用脚抵住地面,可是这片光秃秃的地面连凸起的石块都没有,我瘦弱的身体还是被拉入湖中,我感受不到湖水是冰冷还是温暖,湖底的景象很清晰,扇形的鱼尾摆动的时候甩在我的一侧脸颊,有种滑腻,鱼嘴里衔着鱼钩,鱼钩拉着鱼线,鱼线拽住鱼竿,我的手被鱼竿拖动,这只大鱼在湖底潜行,我被动地跟在其后,彩色的水藻团缩在河床上,泥沙被我们搅动得翻飞,缓慢地画着无数个圆弧轨迹,类似轨迹的还有鱼群,那些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鱼苗,我分辨不出这些鱼的种类,也许是鲫鱼,也许是鲤鱼或草鱼,大部分时间,只有它们侧躺在餐桌的盘子里我才分辨得出来,仰赖口感。我在湖底遨游了许久,全然不觉得呼吸困难,看电视剧《西游记》里孙悟空在东海龙宫时都会忍不住闭气,通常不到三十秒就憋不住,而现在,我对自己的呼吸问题毫不在意,之所以想起东海龙宫,是因为湖里还游动着许多乌龟,突出的眼睛,光溜溜的脖子,拱起的龟壳,像极了龙宫里的龟丞相。
“有鱼!有鱼!”小强冲我喊道。我才回过神,用力拉扯鱼线,啪的一声,鱼线断了,一条黑乎乎的鲫鱼跃出湖面,随即又扭动着身体迅速栽回湖里,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们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直至阿彪轻叹一声,说:“这鱼看起来足有五斤呐!”
那个下午,小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钓起了一条五厘米长的小鱼,看起来没什么肉,只好放生,我则没有任何收获,只能沉湎在那条逃脱的大鱼上,而阿彪钓了不少鱼,个头都很大,他把两条鱼放进水桶里,剩下的摔晕了藏在女士踏板车的后备箱。在那个农户称完水桶里的鱼,收钱时热情地对我们说着:“下次再来!”和阿彪愉悦地回应中,我才明白他不骑那辆为了美观没有加装后备箱的太子摩托车的真正原因。
我还是无法抹除鲸鱼从空中飘过的记忆,每一次抬头试图在墙与墙的夹角间,或者楼房和楼房的空隙里寻找它的踪迹时,除了快速飞过的鹰隼,还有鸽子,有时则是一只矫健的虎皮花猫。就在我开始把虎皮花猫的形象加入记忆中时,家里就来了一只虎皮花猫,我不知道它跟我想象的是不是一样,毕竟这是只小猫,跟我房间橱柜上面的存钱罐一样大,而我的记忆里那是只大猫,又肥又大,足有鲸鱼那么大。父亲说这只小猫是住在小镇石桥边的那个老鳏夫扔掉的,全镇的人都知道他养了一大群猫,猫又生小猫,所以他家地下室里塞满了猫,每次我经过他家,都会听见“猫合唱”,大猫的叫声是喵嗷喵嗷,小猫的叫声是咪哟咪哟,发春的猫叫声是哇呜哇呜,还有什么类型的叫声,我没有再仔细归类,总之,老鳏夫住的房子里藏了全宇宙的猫,这个世界上的猫都是从他的地下室窗户爬上来的。父亲说老鳏夫打算把地下室租出去,可以换点钱,因为他的钱都被人骗了,他把钱借给放贷的人收取高额利息,结果对方跑路了,他只收到两次利息,本金就没了,剧情很老套,这小镇上谁家没有这样被骗过钱才叫奇怪。
就这样,我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只猫,一只刚出生不久的,被人遗弃的虎皮花猫。当然,我对此是有所警惕的,跟钓鱼一样,父亲让我养猫肯定也是打算消除我对鲸鱼的记忆,猫会吃鱼,还好,我查过《十万个为什么》里的问题:为什么鲸鱼不是鱼?
对于得到一只我之前有所想象的猫,我不再怀疑人真的可以“心想事成”,除了猫,每天我都会花一些时间集中注意力诅咒天气变坏不用上学,有时就真的会来台风或者暴雨,这种方式类似原始人跳的求雨舞,雨是可以求来的,只是他们比较费劲,我全靠意念,什么事也不用干。在班级里,我觉得小妮最漂亮,她的眼睛比我玩的玻璃弹珠还大,皮肤又白得像在发光,她每天都穿着裙子扎着马尾辫,下课跳绳的时候马尾辫总会在脑后跟着她清脆的笑声一起跳动。我每天上课不是想着什么时候会响下课铃,就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和小妮坐同桌,那样才能近距离看她那两只漂亮的眼睛。半个学期不到,老师居然调换了我的位置,让我跟小妮坐在一起,当然,这也托胖子的福,之前跟小妮坐一桌的是胖子,他总是在桌子上用粉笔画三八线,小妮只要胳膊不小心过线就会被打,不懂怜香惜玉的死胖子,后来,小妮报告了老师,老师就给她调换了位置,把胖子换成了我,可能因为我从来不画三八线,也不抢女生的长凳的缘故。归根到底是我的意念起了作用,对此,我毫不怀疑。
住在我家楼上的桐姐告诉了我另一种 “心想事成”的方法,就是在出现流星雨的夜晚许愿。桐姐只比我大三岁,但是她懂的事情比我多,她说看见流星可以许愿,可是每次都来不及,流星从夜空里划过的速度总是太快,黑夜像被轻轻割开了一道口子,很快又愈合,这点时间光是把双手合十放胸前都不够,怎么可能来得及在心底里许愿呢?所以她说要等狮子座流星雨的那个晚上,她叫我提早设置好闹钟,虽然流星雨开始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到五点,她让我把闹钟设置在两点,那么就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准备。
我们约好凌晨观看流星雨的位置是房子顶楼的水塔,这栋外部砖墙内部木质结构的两层楼房,在顶楼阳台的入口上方,有个方形的水泥蓄水槽,常年暴露在建筑的最高处,下面搭着一条钉满了长钉的木梯,那些长钉也早就在日头底下生出了暗红的铁锈,每次攀爬这条梯子,脚底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不由担心它随时会散架,但它比想象的要稳固一些,从未损坏过。不知谁在水塔旁边摆了一条旧长凳,我每次爬上这个不到五平方的高处都喜欢坐在上面。小镇的楼房大多只有一层到两层,三层以上的建筑都很少,所以在这个相当于三层高度的地方,加上本身的地势,我可以轻易俯瞰大半个小镇,最显眼的是东面学校那高耸的钟塔,红色砖墙中嵌着一盘白色的大钟,西面尖尖的房顶上有个很好辨认的十字架,还能看见横贯小镇的那条河流,即便上面飘满了污物和浮萍,我还是能感受到它底部的涌动,而其他的房顶都能看见粘合石条的黑色水泥,周围通常没有围栏,晾衣杆上挂满了衣物,圆形竹筐里铺着粉色的虾米或船型的章鱼干,有的则是墨绿的打了结的海带,最显眼的还是一个个锅状的天线,白天的时候为了逃避检查,上面都会披上一层军绿色雨衣,几乎家家户户都如此,于是远远地望去,就像楼顶都种了不知品种的绿色植物,到了傍晚,大人们回到家,这些金属抛物面就显露无疑,朝向一致地指着初露夜色的天空,接收的可能是来自外太空的讯号。之前,我都在白天爬上水塔,它是我发呆的最佳去处,我在这里看过日出,看过日落,但从没看过流星雨。
我家搬进这栋房子的底层,中间那间,有点阴暗,但是面积挺大,至少我也有自己的房间了。第二天早上我就不迫不及待地探索这栋楼房的各个角落,院子中央有口方形的水井,我往里面探了探,深邃的黑里,除了能看见我自己半个身体和身后的蓝天,里面似乎有某种生物,后来大人们告诉我是刚开井时按照规矩,得扔下去一只乌龟,过几天再捞起来,却一直捞不上来。除了井和楼顶的水塔,我还发现院子右侧有半截外露的楼梯,通往一个靠近马路的小平台,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石头楼梯只有一半,远离地面,还缺少扶手,像极了某种冒险游戏的场景,残破的路面、摇摇欲坠的柱子、随时滚落的巨石,只是为了阻止探险者找到藏有金银珠宝的密室,我必须想办法爬上去,双手扣住最下面的那级阶梯,一只脚蹬上墙面,接着是肘部和膝盖,顺着剩余的阶梯,我翻过那个长满杂草的平台,密室里有光线往外泻,窗户虽然紧闭,我依旧能看见内部有人走动,我不知道那个人的样子,也许是看守宝物的精灵,不知为什么,我并未想过里面会有什么猛兽,甚至后来桐姐从窗户探出头来看见我的时候,我也不觉得意外,她很瘦,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瘦,但是挺好看,脸上的皮肤很薄,可以轻易看见泛着青蓝色的细细筋脉,干净松软的短发遮不住她的长颈,后来,我还发现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气味,糖果般甜甜的。
“你,要不要上来玩游戏机?”这是桐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家有一台小霸王游戏机,这就是我在这栋楼里发现的宝藏。我点了点头,还来不及思考如何爬上面前这堵墙,她又说:“另一边有楼梯,你下去从那边上来。”我才知道,原来从院子里去她家并不需要像我刚才那么费劲。我在桐姐家玩了一个早上的游戏机,她先教我玩俄罗斯方块和玛丽兄弟,又玩了一会魂斗罗,但是她最喜欢玩的是冒险岛,操纵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穿绿色短裤的赤膊小鬼,在有着椰子树、白云和大海的陆地上一个劲往右跑,途中可以跳起来吃水果,但是得避开石块和蜘蛛,还可以选择骑着一只恐龙过关,有的恐龙吐火,有的恐龙放屁,还有的恐龙会飞,岛屿从这一座到另一座,桐姐过关毫不费劲,我就不得不浪费好多条命。
闹钟响的时候,我感觉太阳穴像被针扎了,头皮发紧。虽然天气不算太冷,但凌晨两点要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我半睡半醒地挣扎了很久,在重新入睡之前从床上跳了起来,穿好衣服,比白天的时候还多加了一件外套,趿着拖鞋就出了门。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时间走到院子里,夜晚没有想象中的黑,地面和墙都罩着浅蓝的色调,树和天空也是如此,夜晚也没有想象中的静,院子中央那口井里明显有水流动的声音,那些液体从井壁渗出,湿润附着其上的青苔,滑入井里。
从院子中央看着整栋楼,可以明显地数出楼底这一层共有四户人家,住在我家隔壁的是一对夫妻,我很少见到他们,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臭烘烘的养猪场,就在山脚下,我从来没去过。角落那个在楼梯口丝毫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住着个酒鬼,脸永远是红通通的,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他有高血压,其实他只是从来没清醒过而已,我不知道他都去哪里喝酒,但是每天半夜他都会骑着一辆大CG摩托飞驰进院子,排气管那轰隆隆的声音几乎可以炸响整栋楼,连我父亲这种地震都不可能震醒的人都被吵醒过,接着会有几句来自邻居的谩骂,通常没有回应,随着摩托车熄火声和一声摔门声,院子很快就安静下来。有时,我早上上学出门还能看见酒鬼躺在楼梯口呼呼大睡,旁边横躺着他那辆红色坐骑,油箱里的油早就滩了一地,看着那些滴答滴答作响的液体,我便很害怕,因为电影里类似的场景都会发生大爆炸,想到这里我便飞也似的跑到学校。爆炸当然一次也没发生。在他隔壁的那间则住着个叫郑阳的年轻叔叔,我最喜欢他,他家里有一套家庭影音,效果很好,我在他的客厅里看过很多部电影,他是个电影迷、游戏机迷、漫画迷,喜欢戴着一副很酷的墨镜,一米八几的身高,长相英俊,无论何时,走在路上都很显眼,我不止一次想像自己长大后也是这个样子,还包括喜欢那些爱好。
我顺着栏杆掉漆的楼梯爬到二楼,看了一眼桐姐家的门,她家的铁门占据了走廊的尽头,这条半开放的走廊并不长,这一层除了桐姐她家,就还有两家人,正对着我家上面那户住的是个说话刻薄的老太太,姓许,大家都叫她许老太,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很老,老得让我怀疑她就不曾年轻过,也许她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吧。她的嘴巴尖尖的,个子很小还有点驼背,每次看到我都喊我“缺世仔”,我一度理解成“缺失的孩子”,以为这个称呼还带了点诗意,后来才知道,“缺世”在土话里是长得丑的意思,我就再也不主动跟她打招呼了,每次碰见她都装作没看见。我可以漠视一切我不喜欢的东西,包括人。靠近楼梯口的这户则是一家四口,主人是个四十几岁叫阿伟的壮壮的男人,他妻子两年多的时间里连续给他生了两个女儿,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挺着个大肚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吃撑了。
刚拉开楼顶的门,风就径直灌进我的衣领,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跨过门槛,迎着风走出去就像登上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城堡,我摸着那个粗糙的木梯登上水塔,在长椅上坐下,这时才抬头望着天空,发现云越来越多,它们拥挤着移动,很快就会遮蔽月亮,仔细一看,那枚月牙本身的面积就很小,只有薄薄的一小片,比我在夏天吃剩的西瓜皮还小。我坐在这里等桐姐上来,她告诉我要提早一个小时起床,我不知道这一个小时是用来干什么的,从床上到楼顶也就几分钟时间,剩余的时间可以做点什么呢?想好要许的愿望,还是更改愿望,或者多许几个愿望。我想起了《七龙珠》漫画里的神龙,每次被召唤出来,天空都要变黑,它蜿蜒着山峦般的背部,挺着白色分节的肚皮,抖动着一对触须,对召唤它的人说道,它可以实现对方一个愿望,但是收集那七颗龙珠可比蹬上水塔坐着等流星雨困难多了,我觉得我没有勇气像小悟空和布尔玛那样翻山越岭上天入海地冒险,我总是希望那些心愿会自然而然地实现,如果它们没有实现呢,就忘掉它们,许下新的心愿。
我背靠着水塔的外墙,身体放松地坐着,又望着像海一样充满未知的夜空,整个小镇处于沉睡之中,除了零星的虫鸣,连鸟叫声都没有,我等待一场流星雨,事实上,只需要一颗能帮我实现愿望的流星,几百颗流星对我来说太多了,或许两颗也已经足够,我没有多到可以列成清单的愿望。突然,我看见天际边出现一道闪烁的亮光,并不比萤火虫的屁股亮多少,但是在暗蓝色里异常显眼,我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在心里默念心愿,那颗流星划过天空时留下很长的尾巴,这应该是有史以来尾巴最长的流星吧,也许可以称之为彗星,无论是哪种,我都从未见过,我的心愿已经许好了,它还没有消失,这段时间都足够我许上十个愿望了,可是我没有准备另外九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滑动,它变得越来越大,亮光从银色变成了金色,橙色,然后是火红,我看见一颗巨大的火球向我奔来,它的体积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它可能有地球那么大,却像太阳那么烫,它就这么径直砸在我头顶,还有我所在的这栋楼房,还有整个小镇,我没能继续观看这颗外太空飞来的巨型火球毁灭地球的过程,我只是看见了开头的一幕,还从容地许下一个愿望,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会许什么愿,但它肯定不是世界和平。
桐姐把我摇晃醒的时候,天空已经露出虾青色。她在我身旁坐下轻声说道:“闹钟没响,也可能是响过,被我摁掉了。”我没有说话,不确定刚才是否真的看见了一颗流星并许了愿,只是望着厚厚的云层,很想伸手拨开它们。“要不,我们等会看日出?”她问。“不了,我想回去睡觉了。”我答。“你不是才刚醒?”她又问。“就是困。”我起身从她腿边绕过,下木梯的时候小心翼翼,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生怕拖鞋掉落。
那个早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没睡着,刚好又是星期天,不起床也没关系。我听见父亲皮鞋的鞋底与地面磕碰的声音,洗脸槽里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声音,木门被打开,铁门被打开,随即又一一关上的声音,半个小时后,类似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只是高跟鞋的鞋跟把地面敲得更响,轮到母亲出门了。她在出门前推开我的房门,可能看了我一眼,以为我还在睡觉,便又退了出去。接着,整个房子陷入了一种下沉的寂静之中,我团缩着身体,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带着温度的安全感就会从脚底油然而生,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要不是它发出几声“咪哟”,我已经忘记有这么一只可以称为宠物的猫,我从床上下来,顺着声音找到了它,它畏畏缩缩地躲在厨房门后,见我来了就把脖子伸得老长,叫唤得更大声。我看见绑住它颈部项圈的绳子拴在一个大铝桶旁,铝桶是装米用的,密封效果很好,可以防止蟑螂或老鼠爬进去,夏天的时候还可以用来催熟芒果。我和小强还有胖子经常会在学校里摘芒果,那些芒果还没有我的拳头大就被我们摘下来了,原本也可以等它们再成熟一点,可是如果不赶紧摘,它们肯定会被其他人摘走,所以我们放米桶里的芒果都是青色的,马上吃的话即使沾了酱油也很能把牙酸掉。这个时候我想起芒果,嘴里就能感觉到那种酸甜的味道,舌头也涩了起来。其实,有时我只是看见纯净的黄色,也有类似的味觉。
小猫瞪大了眼睛,叫个不停,粉色的舌头在嘴巴周围打转,我觉得它应该是饿了,于是我决定把锅里的早餐分给它,一大碗表面结了薄膜的羊奶,我往它的碗里倒了一大半,反正我也不喜欢喝羊奶,那种说不上来的,羊独有的气息让我反胃,喝多了还拉肚子。看着它低头吃羊奶的样子,我突然也想学着这么干,于是我把剩下的半碗放在地上,趴下身体,想象自己是一只猫,我低着头,张大嘴巴,努力伸着舌头,还得避免下巴或者鼻尖沾到羊奶,十分费劲地用舌尖舔舐着,这些白色的液体从舌头到嘴里就已所剩无几,大部分都溅在地上,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我没法像猫那样把舌头卷成勺子的样子,但是我仔细观察后,发现它的舌头接触羊奶表面,并没有把这些白色盛在舌头上收进嘴里,而是用舌尖快速拍打羊奶,使得这些液体不断跳跃,形成一条细长的水柱,它的嘴更像是衔了一根吸管那般吸食着羊奶。明白这点后,我的眼睛瞪得比它的还大。
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驱散了我的惊奇感,来自猫身后的那个旧脸盆,里面装着一层细沙,还能看见几团颗粒状的未被掩埋的粪便,我不能忍受吃饭的地方离排泄的地方这么近,才不到半米的距离,而一只家养的花猫却可以忍受这些,不过仔细想想,它排泄的地方还在我家厨房里呢。很快,我便放弃了这种愚蠢的模仿行为,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除了羊奶,我还从餐桌下面的箱子里翻出一袋威化饼干,橙子味的,直到吃完早餐,看见小猫坐在地上,开始舔舐自己的一只前爪,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刷牙。
胖子和小强拉动我家铁门的门栓时,我正绞尽脑汁地给小猫取名字。
“叫咪咪好了,”胖子说,“猫都叫咪咪。”
“不分公母?”
“不分公母!”他说。
“谁还管猫是公的是母的?又不穿衣服。”小强说。
“我家这只好像是母的,我没看见它的小鸡鸡。”我说,“可是它不能叫咪咪,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你们发现自己的名字跟别人一样会开心吗?”
他们被我说服了。给猫取名字肯定跟大人们给我们取名字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当时有没有绞尽脑汁,请人看生辰八字什么的,或者只是随手翻了字典。
“黑猫警长怎么样?”小强问。
“它又不是黑色的!”
“黑猫警长叫什么名字?”
“就叫黑猫。”
“那也很普通,因为长得黑就叫黑猫,那它长得黄是不是得叫黄猫。”
“每次想起黑猫警长那集,那个,螳螂新郎被螳螂新娘吃掉的那集,我就觉得很吓人,不敢看。”
“胆小鬼。”
“很可怕呢!”
“螳螂都这样,只要结婚了母的就会吃掉公的。”
“那我以后还是不结婚了。”
“你又不是螳螂!”胖子说。
小强上翻嘴唇做了个鬼脸,他原本略微外突的一颗大门牙显得更突出了。
“叫它可可吧。”我说,“希望它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说着,我看了一眼正半躺在地面的可可,一动不动,就像个毛绒玩具,还有它脖子上的项圈和那条结实的绳子,想到它的活动范围只有这半径不到一米的空间,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想动吧。
我解下它脖子上的项圈丢到一边,跟它说以后就叫它可可,它才站起来对着我叫唤了两声,嘴角微微往上翘着。“它笑了,你喜欢这个名字,对吧,可可?”我说。
胖子立即反驳道:“猫才不会笑,我见过狗笑,从没见过猫笑。”
“所有动物都会笑,它们开心的时候就笑。”
“那不可能!”
“真的,它们和我们一样。”
“蝗虫会笑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
“从没见过,那个……小强你见过吗?”
“没有,还是玩捉迷藏吧?”我和胖子的争论被小强的提议终止了。对此我毫不反对,因为我想到这栋房子里有那么多只有我知道的可以躲藏的地方,就觉得很兴奋,我喜欢玩胜券在握的游戏。
每次玩捉迷藏我都希望自己是只变色龙,站在墙边,我的身体就跟墙上的砖块一样红,或者和那些不平整的漆一样白,蹲在井边能变幻成不起眼的石块或者野草,躺在地上又能与地面融为一体。如果隐藏在黑暗之中,我希望我就是黑暗本身。
相比之下,小强更有冒险精神,他可以扶着二楼边缘蹲在院子的墙体上,让自己的身体隐藏在随时可能坠入的缝隙中,而那些围墙除了他脚踩的部分,剩余的都是锋利的玻璃碎片,根据弧度和棕与绿两种颜色的搭配,很容易辨认出这些玻璃要么来自空啤酒瓶,要么是健力宝汽水瓶,现在,它们锐利地竖直在墙头只是用来防止盗贼的翻入。我每次看见小强躲在这里都会替他捏一把冷汗,类似的情况还有院子中央那口看起来没什么危险的井,小强也喜欢整个人躲在井里,张开双腿顶着内壁,双手则紧紧抱着井沿,这是一处随着体力消耗就不得不放弃躲藏的地方。小强选择这样的方式玩游戏,有点像在展示他们的家族遗传,他跟他哥哥一样强壮。可是,这些躲藏方法都不太聪明,任何人都可以明显看见他那双外露的手,他可以完全隐藏身体,却隐藏不了它们。
除了一动不动屏气凝神地躲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我有时会选择不断地移动,当胖子刚刚检查过井边,我就偷偷移动到井边,当他检查完楼梯口,我就偷偷移动到那里,当他检查完那个幽暗的自行车库,我又会跟进,这已经不是捉迷藏最原始的那种不被人发现,具有孤独色彩的乐趣了,它进而变成不断接近危险,但是又不被危险触及的刺激感。仔细想想,这跟小强躲藏在危险的地方本质上没什么差别,大概这个游戏只对胖子有着本来的意义,他努力把自己硕大的身体隐藏起来,这本身就具有不小的难度,他才是真正享受着让人找不着的乐趣的人。
“如果天空中有一头鲸鱼,它会怎么隐藏自己?”我问。我们玩累了,并排坐在门口的台阶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发呆。
“它可以装成一朵云的样子嘛。”小强回答道。
“天空怎么可能有鲸鱼,那只有飞机。”胖子说。
“我当然分得清飞机和鲸鱼,肯定不是飞机。”
“那有可能是气球!”
“对,我爷爷说以前很多气球会从海的另一边飘过来,他在山上捡到过一只机械表,就是从气球上掉下来的。”小强说。
“它可能躲在山上。”我觉得如果我是一头鲸鱼,没法躲在这些低矮的楼房后面,应该会选择躲在山上,山比房子高多了。
“山上怎么可能有鲸鱼,鲸鱼只呆在海里,它离不开海。”胖子说。
“鲸鱼本来就生活在陆地上!”
“骗人!”
“我上次说地球上曾经有恐龙的时候,你也不信。”
“那时我不知道有恐龙化石。”胖子说。我知道他说的恐龙化石是一只玩具,我们一起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抽奖得来的,花了他两元,我两元,还有小强一元钱,足足抽了十次,才抽到一只霸王龙化石玩具,我们原本想要的是一盒《七龙珠》电影版的录像带,讲的是传说中的超级赛亚人的故事。而这只恐龙化石只比我的手掌大一点,做得很逼真,就算只有骨架,也能看得出霸王龙狰狞的模样,这副白色的骨架在夜晚还会发光,可是,谁会想要一只在夜里发光的恐龙,还是不带肉的?
胖子接着说:“但是,我还是觉得恐龙不长你们说的那样,它们那么像鸟,肯定浑身都是羽毛!”
“不就是鸡吗?”小强说,“浑身羽毛,走路又是两条腿的,就是鸡,鸭,长颈龙就像鹅!”
“哈哈,长颈龙有四条腿,鹅只有两条!你们得把这些想法告诉那些研究恐龙的科学家们,我现在不说恐龙,鲸鱼真的之前就是生活在陆地上,后来它们进化的时候跑到海里了,就跟一些海里的动物跑上陆地一个道理,只是进化的方向不一样!”我说。
“怎么可能!”他们几乎同时喊道。
我现在思考的不是鲸鱼生活在哪里的问题,而是很肯定它现在就在山上,我必须找一个时间上山寻找它。我看了一眼旁边的胖子和小强,如果他们不相信我,那应该不会跟我上山吧。我和小妮也曾这么坐着看过天空,在学校操场沙坑里,我们面对面坐在双杠上,手脚并用地勾着那两条光滑又发黑的金属,以防身体失去平衡而掉落。我说天上有一串白色透明的小圆点,不断往下缓缓滑落,我只要一眨眼,它们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一会在学校的大钟顶上,一会在白云的前面。小妮说,是啊,我也看到了,它们一直在动,我控制不住。你跟我看的又不是同一个方向,为什么也有?我问。就是有,我看见了,看起来就像是白云流的汗,她说。天气太热了,我说。我重新眨了眨眼,它们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它们,但是我不想让它们就这么平白无故出现又平白无故消失,更何况是在小妮也看到它们的时候,我只好说,它们不见了,应该是被太阳蒸干了。就好像是我允许太阳把它们蒸干似的。小妮说,我的也是,它们突然不见了。所以我相信,如果告诉小妮我在天上看见过一头鲸鱼,她应该会相信我,说不定她也看见过。
就在我们开始感到无聊的时候,郑阳叔叔刚好打开房门,他朝我们喊道:“你们几个小鬼要不要看电影?有特种部队哦!”我看着他那头乱作一团的密发,在我的脑海里,最先出现的词语是“鲸窝”,而不是鸟窝或者鸡窝,我觉得那头鲸鱼如果在山上住下,就肯定会用白云造窝,一个让鲸鱼感到舒适的窝。几秒钟后,这种想法就被郑阳叔叔家里立体音响播放的“哒哒哒”、“突突突”、“轰隆隆”这类战争场面所附带的声响所击破,那些美国大兵各个全副武装,穿着整齐划一的迷彩服,很潇洒地从阿帕奇直升飞机上顺着绳梯跳下地面,不怎么喜欢看战争场面的我,也期待他们上阵杀死些坏蛋,这种电影里的打杀场面跟漫画里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可以杀死好多人,而漫画里主角要打败一个大坏蛋,有时得花上好几本书的时间,但是在破坏力上这种不同却颠倒了,电影里的主角总是在拯救地球,漫画里的地球则很容易被毁灭。
郑阳叔叔怕我们无聊,就请我们吃甜食,橘子糖、冬瓜糖,还有大白兔奶糖都被盛放在那个南瓜外形的盘子里,一旦电影进入没完没了的对话之中,我们就表现得不耐烦,这时,就算是可口的甜食也打消不了我们想用遥控器快进电影的想法,这是看电影最自在的地方,除了不用等待电视上每十几分钟就出现一次的广告,还可以把自己不喜欢看的部分全部跳过,只不过郑阳叔叔并不会每次都同意,他说,经常快进的话,录像带里的磁带很容易被扯断。我才想起他用手摇杆摇动录像带的样子,每次我都忍不住问为什么不用录像机倒带就好了,他会告诉我同样的理由。我还见过他用螺丝刀拧开一盒录像带,修复断掉的部分,只要剪平对齐,在接合处缠绕一小段透明胶带就可以,只是每次观看的时候,这个位置的影像就有点奇怪,要么不连贯,要么画面不断闪动,有时画面还会卡住,就不得不重新取出录像带,手动跳过这段。
大人们都喜欢在郑阳叔叔家里看这类外国战争电影,包括了《第一滴血》、《第一滴血2》、《第一滴血3》,那时我还不知道很多年以后还会有 《第一滴血4》、《第一滴血5》,可能只要那个长得像魂斗罗的史泰龙不坐轮椅,就会继续出续集吧,除了这些,他们还喜欢看《X档案》,里面最吓人的场景都是影子,墙角、窗外、门口都是它们最喜欢出现的地方,光是这么些魅影,就足够把我们吓个半死,这应该是我最不喜欢的。恐怖电影,我们只能接受僵尸类型,那些穿着清朝服装,脸色发白,平举胳膊,只会双脚平跳的僵尸虽然个个露着尖牙,指甲锋利,模样可怕,但是有时也很好笑,毕竟只要不呼吸,它们就找不到我们。比起这些,我们还是更喜欢看动画片,只要是动画片,不管什么类型的都可以,而大人和小孩们都喜欢看的就是香港古装武打电影,特别是成龙和李连杰主演的,成龙的打斗场面特别好玩,像在杂耍,而李连杰的的招数就特别帅气,我们都喜欢扮演黄飞鸿,无论是谁,都能半蹲着伸出一条腿,一只手举在身后,另一只手像乞讨般向前摊开,轻易摆出黄飞鸿的经典姿势,通常这种时候,还得自己哼着电影的主题曲给自己配乐。
当时我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在郑阳叔叔家看电影的时光已经屈指可数。后来,他找了女朋友,长得小巧玲珑,还挺可爱的,但是我每次想起这个女人,就想到毛毛虫,可能因为她喜欢在冬天穿绿色毛衣和紧身裤,把身体裹成一节一节的,还有走路的姿势也像毛毛虫那样扭来扭去。有了女朋友之后,他家的房门就经常关着,他和女朋友出门的时候,门关着,他和女朋友在家的时候,门也关着。
我家有两扇门,最外面的是铁门,镂空的,看起来像自行车库门,插销插上后,还得加一把铜锁扣住,里面那扇木门锁从门后看就像一辆小坦克,背部有一大一小两个凸起,大的凸起控制三角形的锁头来回伸缩,从外面关门的话就没法上第二道锁扣,也就是无法扭动那个小凸起,如果忘记带钥匙,只要一片坚硬一点的薄塑料片就可以插入门缝轻易捅开,一点防盗功能都没有。而郑阳叔叔家的门锁就像电影里的欧式房门上的一样,古铜色圆形把手,形状像一只葡萄酒杯,我曾经忍不住从锁口往里看,我不知道究竟期待看见什么,但是我看见了兔子,一只穿着燕尾服的兔子,它嘴里叼着一支黑色烟斗,在郑阳叔叔家里来回踱步,从电视柜走到沙发,又从沙发走回电视柜,它可能在思考着什么严肃的问题,比如是不是该把晚餐的胡萝卜换成大白菜,是不是该配一副黑框眼镜来搭配这身服装。我猜不到兔子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毫不怀疑它会说话,可能是兔子语,也可能是猫语,我家可可和兔子应该是近亲,因为我把它的耳朵往上提的时候,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应该一直都躲在郑阳叔叔家里,在电视背后,有时候会出现在屏幕上,乔装打扮一番,动画片里那只风趣的兔八哥可能就是它扮演的,它可能还扮演过《忍者神龟》里那个严厉的斯普林特老师,虽然那是老鼠,但兔子要扮成老鼠并不难,就跟猫要扮成兔子一样简单。
自从我把可可的项圈解开后,它就再也不曾戴上过,探索完家里的环境后,它便想到外面玩。它经常蹲在门口,要不是它还小,跳不高,可能想跳上沙发再攀上窗沿,我知道它的想法,所以干脆把它抱上窗沿,让它隔着窗户看院子,顺便给它介绍院子里的井和自行车库,甚至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告诉它院子外面还有其他的院子,它只是静静地听,不时叫唤几声似乎在告诉我它听懂了,也可能是告诉我,它已经听我说过了,让我别啰嗦。如果这个时候窗户上有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乱撞,可可的注意力就会被完全吸引,后腿立起,鼓掌般拍动前爪,直到那只昏头转向的苍蝇被它踩在脚下。
隔着层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可能跟我隔着层电视屏幕看电影一样,只是可可看的是真实的,我看的不是,如果让可可当一只从未走出家门的猫,它从未碰触那个真实的世界,对它来说,这些真实是不是也会变得虚假。但是我不知道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在哪,我和桐姐玩电子游戏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手柄控制屏幕里的卡通人物,可以让它们在游戏里行动起来,玻璃后面可以控制的部分也是虚假吗?我站在院子里,控制不了一朵云飘走或者一片叶子落下,几乎控制不了任何东西,甚至有时想要控制一只蚂蚁的行进方向也只能用暴力,而那只不遵从我指挥的蚂蚁经常会被处以极刑,我不得不得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肯定比自己弱小这个结论,父母掌控我的生活,因为我比他们弱小,我能掌控可可,因为它比我弱小,可可能掌控苍蝇,也是同样的原因。人是不是都想着控制着这个世界,所以才有电影、游戏机、孩子和宠物?
我并不想控制什么,只想找到那只从天空游过的鲸鱼,证明它的真实存在。我除了上山寻找,找不出其他的方法,这样的想法时刻充斥着我的脑海,晚餐的时候,飘着萝卜丁的汤则是挡在我面前,隐藏着危险的湖泊,我必须找到一条结实的船舶,碗里的米饭堆叠得像高山,白白的,也许是座雪山,等待着我攀登,盘子里的带鱼咧着尖牙,是我必须战胜的恶龙,它常年盘踞在山顶,可可呢,我当然不会忘了它,它可以成为我的坐骑,一路伴着我跋山涉水。这些场景反复在眼前出现,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也许,我不能独自一人上山,必须找一些伙伴,人多一点,才能从容应对这些险阻。胖子和小强属于待定行列,小妮肯定会愿意跟我一起去,除了他们我必须再找几个人,什么样的伙伴适合一起上山呢?
我开始在学校观察每个同学,认真选定可以跟我们一起上山的人,最先被我看中的是王竹林,他个子不算高,皮肤很黑,据说他学过武术,打架很厉害,连胖子都惧怕他三分。我没见过他跟什么人打架,只记得有一次,他和另一个同学在学校门口捡到了钱包,没有上交,而是把里面的钱分了,最后被班主任知道了,他们被学校通报批评了一番,就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之后。奇怪的是,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打小报告的究竟是谁,他对此耿耿于怀。还有一次,我看见他抓到一只落入教室黑板旁的洗手盆里的老鼠,老鼠个头不大,那些细细的灰毛看起来像刚长出来的,牙也不尖,但是所有同学都害怕老鼠,躲得远远的,只有他不怕,不仅把老鼠握在手中,还开始拔这只老鼠的毛,沾过水的鼠毛一团一团,很容易就被他揪下,用不了多久毛都被他拔光了,光溜溜的粉色老鼠看起来没那么可怕,反而让人觉得它很可怜,不时还发出孱弱的“吱吱”声,最后在一大堆同学的围观下,他把老鼠活埋在教室后面的灌木丛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 “狠角色”说出我的想法,虽然跟他在一个班级,但平时我们很少说话。下课时间,王竹林又在班级后面的空地上展示他的功夫,这次是“扫堂腿”,他先是蹲在地上,抡出一条腿,以另一条腿为原点,在地面上画圆,这招看起来很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难,因为画圆的那条腿得伸得笔直,整条腿都紧贴着地面,支撑身体的双手和另一条腿都必须在适当的时机一一收起,让那条腿顺利通过,这些动作连贯起来就像体操选手的表演,冒着鞋面被地砖磨破的风险。围观同学有的还假装被王竹林的扫堂腿踢中,纷纷向后仰倒,让人感觉威力十足。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人群里,最后让我在几堵烂墙围成的厕所门口逮到了机会对他说:“嘿,你刚才的扫堂腿真厉害!”
“那是,我可练了很久。”
“你是来尿尿的?”
“不然呢?”
“我也是!”
“……”
“明天要不要翘课?”
“关你屁事?”
“不,我是问你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翘课去后山?”
“做什么?”
“探险!”
“还有谁?”
“我,你……呃……还有胖子和小强。”我肯定不会告诉胖子和小强他们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我临时加进名单的。
“好!”王竹林的这个“好”字和上课铃声重叠在一起。
我不得不再次确认:“你愿意一起去?”
“少废话,我还没撒尿呢!”
“那我先回教室了。”
“你……”
除了王竹林,我又想到了同学小赖,大家都不喜欢跟小赖玩,而且因为他姓赖,他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癞皮狗,虽然我觉得小赖很诚实,而且一点都不像狗,但是他们就喜欢这么称呼他。后来我明白,他们不喜欢和小赖一起玩因为他不是本地人,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小妮。小妮说,本地人都不喜欢外地人,就像你到了外地,他们也不会喜欢你。我说,我也不是本地人。我确确实实不是本地人,只是刚好在这里长大,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镇,如果说小妮生活在这里属于必然的结果,那么我就是偶然的结果。外地人都是偶然的产物。可是你会说本地话呀,小妮解释。所以说不说本地话才是判断是不是本地人的标准咯?我问。
有一段时间,小赖喜欢到我家找我一起上学,我家并不在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上,但是他选择绕了一点路。所以即便没有什么同学喜欢跟他玩,他跟我还是比较熟,当我跟他提上山的事,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更准确地说是红色的斑点从皮肤底下泛出,使得他脸上出现这种不均匀的樱花色,这是他激动的表现。就这样,我把他也加入上山寻鲸队伍的名单之中。
傍晚的时候,我在家里的方桌上制定计划,关于如何从学校离开,如何上山。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脑海里计划待会要做的事,给可可准备食物,我会想好先拿一只矮板凳架脚,打开厨房的柜子,找到大公鸡瓷碗里的稀饭,并从牡丹花碟子里取出一条蒸好的巴浪鱼,这些鱼都是父亲在菜市场买的,很便宜,可能因为这种鱼喜欢在海里聚集,首尾相连,密密麻麻地排成鱼阵,看起来挺有气势,可是却丝毫无法逃避鲨鱼、海龟的捕食和渔民的打捞,它们实在太多了,小镇上的人们通常都吃不完,只好把它们摊开在天台晒干,每次煮咸饭的时候掺一些,我不喜欢吃,因为口感干柴,啃起来像树皮。没想到可可会喜欢这种鱼,要是不把它们拌进稀饭里,可可一顿会吃好多条,吃到肚子被撑得圆滚滚的才罢休。即便这样把给可可准备食物的过程都粗略想了一遍,真正开始把鱼肉拌进稀饭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我不知道要不要剔除鱼骨头,可可这么小,牙缝那么大,能不能吃鱼骨头呢?虽然最后可可根本毫无困难地把带有鱼骨头的稀饭吃得一干二净,我却不得不对自己这种粗略的脑中计划感到担忧。
这跟下象棋是一个道理,我只能想一步走一步,可是跟我对弈的大人都告诉我必须至少想好三步,那太难了,每一步之后都有无数种可能,更何况要想三步,这可能也是我象棋一直都下不好的原因,比起准确的算计,我更愿意想象两兵在楚河汉界交锋的悲壮场景,棋子放下时磕碰棋盘的声音好似马匹奔腾时踩踏地面的声音,一枚棋子吃掉另一枚棋子时覆盖其上啪嗒作响也像两架战车遭遇时的碰撞,即使没有举起棋子,只是轻轻挪动,底面摩擦发出的咝咝声也与一枚即将发射的炮弹声音无异,这种指挥大军作战时的感觉比分出表面的胜负更让我痴迷。
桐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只是在白纸上画了一个正方形和一个三角形,前者代表学校,后者代表那座山。她俯身看着我的图纸问道:“画房子?”
“不是,”我顺着她的想法看了一眼,确实像个房子,于是我说:“哦,反正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看出了我带有一点怒气,当然,这并非来自于她误读了我的画,而是她那个凌晨没有赴约看流星雨,我不知道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究竟是她没有赴约,还是我当时睡着了,总之不管如何,这件事都赖桐姐,如果她准时赴约了,我也不会睡着。
“呵,你想不想要一副铠甲?”
“什么铠甲?”我本来打算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回答,可是听见“铠甲”两个字,我忍不住问道。
“就是给你做一副铠甲,像里奥身上穿的那种!”
“火焰神里奥?魔神坛斗士?”
“嗯! ”
“好啊!”不得不承认,现在,我一点都不生气了。
制作铠甲的材料不可能是金属,这点我早已猜到,但是那一堆红白相间的香烟纸盒出现在桐姐房间一角时,依旧出乎我的意料。“这得收集多久啊?”我问。她只是浅浅地笑着回答:“也没多久,我爸是个烟鬼,他的朋友们也是。”我仔细看了那堆火一样的纸盒,几乎全部是万宝路,这是我唯一认得出来的香烟牌子,因为上面有一串M开头的英文,大人们说都是走私来的。
要怎么开始制作铠甲呢?我找不到关于这身铠甲的图片,小卖部出售的卡通贴纸里没有魔神坛斗士,我们都是在动画片里看到的,还好桐姐说她都记得,她知道怎么做。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她像裁缝那样在我身上量尺寸,不过她没有用布尺,而是拿着那些纸盒比划了几下,就直接用一把红色手柄的剪刀大刀阔斧地裁剪开,衔接的地方用了胶水,可是这些胶水对硬纸盒毫无粘性,改用胶布,我们在她家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透明胶,又只好用黄色胶布。
“小妮之前也帮我做过铠甲。”我说。
“小妮?什么时候?你知道吗,她爸爸死了。”
“你认识小妮?”
“当然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
“她爸爸死了?”
“嗯,前天,好像是喝醉了,半夜骑摩托回家就死在院子里,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僵硬了。”
“白天的时候,我怎么没听小妮说过。”
“白天?”她用很怪异的表情看着我说,“她怎么可能告诉你呢?她不会告诉你的!”
这时,站在桐姐衣柜旁的我,食指刚好碰触到桐姐书桌上的一颗闪电球,蓝紫色的光线像夜空的闪电坠入地面那样分岔着连接我的指尖,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球体里这些细线就是我的血管穿透皮肤之后才生长出来的。为什么小妮不会告诉我呢?我想不出原因,看着玻璃球里不断跳动的夜空里的裂缝,出了神。
过了一小会,我才发现桐姐制作铠甲的速度极快,一副肩甲,直接罩上对半剪开的烟盒就好了,鞋子的部分则同样把这样的烟盒翻过来就算数,至于手臂和腿上的,绕上一圈,最多用上一到两个烟盒,火焰神铠甲里面白色的部分则不需要制作了,因为我脱掉外衣和外裤,内里穿的一套浅米黄色睡衣就很适合。桐姐整个制作过程都直接把各个部件往我睡衣上贴,用了不少双面胶,我心里想的是,还好是冬天穿这副铠甲,要是夏天,那些双面胶直接粘在我皮肤上,脱铠甲的时候非得疼死。制作难度最大的要数头盔了,顶上两个牛角般的银色尖顶需要我先双手握出形状,等待她贴上胶布,黄色的胶布不断缠绕,一对黄色的角,看起来就像快生锈了。
穿上这副桐姐精心制作的铠甲,我举步维艰,每抬一次手,或者向前跨一步,坚硬的纸盒边缘就顶住我的关节,我觉得自己完全不像火焰神里奥,倒像一只变形金刚,当我对着她家客厅的落地镜看着自己时,整副铠甲到处都贴着黄色胶布,我说:“我好像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变形金刚啊!”听到这个说法,桐姐掩嘴笑个不停。“下次还是做里奥那副白色的光明铠甲吧,把这些盒子翻过来就好了,还好看一点,”桐姐说,“我会准备一些透明胶布。”
后来,我们就没有继续制作火焰神使用的双刀。
我没有告诉桐姐我们明天要上山的事,一方面,我担忧她会告诉我的父母,毕竟他们都住在这栋楼里,说不定碰面了就聊起这事,另一方面,我觉得她对这种事不会感兴趣,我甚至连在房间看见窗外的鲸这样的事都没跟她说过。她对可可比较有兴趣,我们收拾完那套不算成功的铠甲之后,她跟我下楼,才发现可可从外面玩耍完刚刚回来,蹲在门口用舌头打理肚子上的毛发。桐姐俯身抚摸可可的脑袋,它毫不拒绝,更是把头仰起,露出下巴底下的柔软任她搔挠,接着,桐姐双手抱起可可,像电视剧里的贵妇人那样把它托在怀里,她叮嘱道:“等它指甲长长了,记得修修,要不然得抓坏你们家的沙发和柜子。”
每天晚上,看完两集有线电视的八点档电视剧后,就差不多是九点半,那是我必须上床睡觉的时间,而大人们还聚在院子里喝酒打牌,喜欢搓麻将的那几个则在桐姐家。我不喜欢和大人玩扑克牌,因为他们总作弊,换掉手上的牌或者把一些废牌藏在其他牌后面甩出去都是他们惯用的套路,我觉得和他们打牌很累,想要赢的话,除了手气和牌技要好,还得紧紧盯着桌面,就算被我抓到作弊,对方也死不承认,其实我不能理解的是玩牌总是作弊的大人们,凭什么要求我们在学校考试时不能作弊。可能因为规则都是他们定的,我们只是守规则的一方。我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为什么九点半之后我就得睡觉,而他们还能继续玩到下半夜。
我刚刚看完的电视剧也是港片,古装功夫剧,故事讲的是个叫云飞扬的人学了天蚕诀,练功时,棉花糖般的蚕丝会把他团团围住,就像蚕茧那样,当他破茧而出的时候,就变得武艺高强,所向披靡,我也想练他那样的神功,所以经常半夜起床躲进衣柜里,衣柜就是我的蚕茧,我会胡乱裹着衣物躺在里面睡上一觉,期待早上醒来就有了功夫,比王竹林的扫堂腿更厉害的功夫,这种功夫通常不胜在招式上,而是深厚的内力。为了练功,我曾趁着楼上许老太不注意,撕走了她家床头柜上的一本老年养生书的后面几十页,那本书有个红色封面,很厚,纸张都泛黄了,边角更是卷曲在一起,可以看出许老太很久没翻过它。被我撕走的是全套太极拳的图解,也就是武功秘籍,我把它藏在衣柜的报纸底下,时不时躲在这里打着手电筒读上几页,记住那些动作,在脑海里演练几遍,没人的时候,我还会在客厅偷偷打上一小套,可是总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够标准,我也曾见过许老太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但是不敢在她面前逗留太久,容易招骂。自己练习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担忧,就像练天蚕诀,如果没练好就会结黑色的蚕茧,那就是走火入魔了。
这个晚上我在衣柜里一觉睡到了天亮,早上父亲喊我起床,找不到人,声音已带着怒气,而我打开衣柜门走出来,正好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免不了被教训了一顿。这样开始一天,我并不沮丧,可能跟昨晚在衣柜里做了个梦有关。我梦见自己坐在一列火车的车厢里,火车平稳地驶过大海,穿过小镇,进入山体的隧道,隧道里漆黑一片,只有火车通过的地方才变得清晰起来,车前灯的光亮长时间停留。我把脑袋探出窗外,隧道内壁上绘制着精美的图案,我看见一头像豹一样的野兽腾空跃起,扎进水里,它的四足长出了鸭掌般的蹼,在水里使劲划动,它游动了起来,轻松自如,左右摆动着躯体,它的四肢越来越小,尾巴越来越宽,皮肤光滑,呈黑白两色,它的头不断往前伸展,扁平宽阔,一只鱼型的生物在墙体跳动,随着它身体的不断膨胀,我立即辨认出了这是一头虎鲸,海里的熊猫,接着出现的是须鲸,那标志性的长满胡须般的下颌,整齐的沟槽一直延伸到腹部,它游过之后,我无法分辨出下一头鲸鱼的种类,虽然它长得像巨大的海豚,我依然确信它是一种鲸,突然,座头鲸和灰鲸同时浮出水面,它们体型相似,但我能从那巨大的双鳍轻松辨认出座头鲸,它就是我那天在天空中看见的鲸鱼,我不断搜索自己的记忆,直到蓝鲸和抹香鲸无比硕大的身体从我眼前接连覆盖而过,我才回过神来,火车在隧道里发出的呜呜声,糅合了海水和山体的回响,听起来就是鲸鱼发出的声音,震慑人心。
这是我做过的所有梦里记忆最清晰、最连贯、最诡谲,也是最庞大的。
上午的语文课,小强传了一张纸条给我,他问我为什么要翘课去后山,明明可以选周末的时候。我回了一张纸条:你为什么要上课传纸条,明明可以选下课的时候。小妮看见了我们互传的纸条内容,掩着嘴噗呲笑出声。我不得不认真给所有人写张正式的通知:第二节下课就出发。括号:因为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我以为这样解释一番他们就没有什么意见,王竹林离我的位置最近,所以他先收到纸条,然后朝我竖了个大拇指,而小赖看完纸条脸又翻红并望着我点了点头。可是,当我看见小强和胖子正在低头写字,我就知道他们两个又有新问题。五分钟后,我看到了这些句子:“书包要不要带?”、“午歺吃什么?”其中,“午”和“歺”这两字中间有两个被圆珠笔蓝色线条涂黑的不完整(或者写错)的“餐”字,看笔迹就知道是胖子的。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们,就被语文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给发现了,她从讲台上径直走下来,瞬间移动到我身旁,一把拎起我的胳膊,问我在看什么。我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纸条塞进嘴里,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就像《糊涂侦探》里的史马特那样。当时,脑海里闪过的另一件事则是,我可能不需要考虑什么午餐问题了。
在走廊罚站的我并没有太沮丧,居然在想到还好王老师只是拎我胳膊,而不是像数学老师李老师那样总喜欢揪我的耳朵而感到庆幸,每次被揪耳朵我都会担心它会变大,有一对大耳朵看起来就很蠢,因为很像猪八戒。我开始回想每个老师的模样,王老师很年轻,夏天的时候总喜欢穿白色半透明的上衣,所以内衣的形状也依稀可见,不少男同学上课的时候就喜欢悄悄议论这件事,而李老师则挺着个大肚子,可能很快就要生了,所以她脾气暴躁也情有可原。体育老师则是个男的,姓陈,一头卷发,身材高大,脾气更加暴躁,他不止一次用脚踢过王竹林的屁股,空有一身武艺的王竹林不敢还手,据说陈老师一个人可以打赢十个人,上次他就在街上轻松制服过一个小偷,并且把那个小偷绑在电线杆上,当沙袋那样揍得他哇哇直叫,还受到了围观群众的表扬。美术老师是个退休了返聘的老人,也姓陈,一头灰白的卷发,跟体育老师不同的是,她的头发不是自然卷,而是烫卷的,小镇上大部分老太婆都喜欢烫卷发,这可能是女性衰老的明显标志之一。美术老师还教我们自然科学和思想品德,我喜欢这几门课,除了它们都没有课后作业外,还因为陈老师总是花十分钟时间上课,然后花三十分钟给我们讲故事,这些故事里不乏鬼故事和恐怖故事,半夜神秘出现的老妇人在人家厨房里煮汤,当被主人发现后又神秘消失,主人打开锅盖,发现里面爬满了虫子,或者讲到过度宠溺儿子的妇人,在儿子成年犯下重罪被判死刑后,问儿子死前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说想再吸一口母乳,于是妇人解开衣物掏出乳房放进孩子的嘴里,没想到他一口咬掉了她的乳头。无论是哪种故事,这些或惊悚或血淋淋的场面都会把我们吓出一身冷汗。我最不喜欢的科目是音乐,因为我五音不全,总踩不上节奏,如果需要用乐器合奏什么曲目,我不得不选最简单的乐器,比如三角铁和沙锤,不时抽搐一下手腕发出点声响就可以了,可是我又最喜欢上音乐课,因为音乐老师蔡老师是全校最漂亮的老师,鹅蛋脸,大眼睛,扎着马尾辫,身材高挑,我觉得小妮长大后应该也是这副模样。蔡老师喜欢穿裙子,我偷偷数过,蓝色连衣裙、棕色方格裙、黑色长裙、粉色碎花裙、白色斑点裙、绿色包臀裙,很少看见她穿重复的裙子,即使是冬天,她也喜欢穿裙子,可能这样的打扮跟音乐教室里的那架钢琴比较搭。
无论是罚站还是中午放学后必须到办公室找王老师,都没有影响我的上山寻鲸的计划,第二节一下课,我们一行人就绕到教室后面,为了不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我们是分开行动的,只是约定在“迷宫”汇合,那里距离教室有几十米远,一个浅坡,裸露的红土和十几棵东倒西歪的木麻黄,这块地一直没被学校利用起来,有人说是因为没钱盖新教室,有人则说这里埋了很多死人,那些成排的水泥覆盖而成的半弧形隆起原本就是墓地,即便同学们都知道这种说法,依旧很喜欢成群在这里奔跑,在这些棺木形状的弧顶跳跃,或在迷宫般的木麻黄树林里穿梭,假装在探险。
“最近都找不到七星瓢虫了。”胖子说,“以前我在那树上抓过很多。”
“冬天,它们都会躲起来。”小强说。
我听见小妮说,现在可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我很想再养一只……”胖子没有理会小妮,继续说道,“从来没有养活过,上次养的蚕宝宝也是这样,你们的都吐丝结茧了,我的就全部死光了。”
“是不是被蚂蚁吃了?”小强问。
胖子转了转眼球回答:“拉肚子。”
“蚕也会拉肚子?”
“我妈说要是桑叶没晒干,它们吃了就会拉肚子。”小赖说。
“蚂蚁也会把蚕吃掉!”小强说。
“娘娘腔才养这些虫子。”王竹林说。
“我见过你弄死了蝗虫,用针筒注水!”小赖皱着眉头说。
“哈哈,那才好玩,蝗虫的肚子被我灌得鼓鼓的,最后就爆了!你们得看看那些蝗虫的表情,每只都呆呆的。”
“真恶心。”小强说着也露出嫌弃的表情。
“他连老鼠毛都敢拔……”胖子说。
“我们可以先不讨论这些吗?”我提高音量说,“小强你带书包干什么?”我发现几个人里就他背着书包,上面有米老鼠图案。
“早上出门,我带了这些……”他放下书包,翻出里面的东西,“火柴、作业纸……”
“你个傻子,干嘛带作业纸?你又不知道等下老师会布置什么作业!”王竹林笑着说,“难不成你上山了还要做作业?”
“引火呀!”小强说,“火柴点着作业纸,我们才好生火。”
“有道理。”胖子附和道。
“我还带了我哥的随身听,你们看,还有几盒磁带。”
“什么音乐?”胖子问。
“不认识,都是外国人。”小赖插嘴道。
我瞥见一盒磁带的封面是个头上挂满了泡面状的卷发,棕色皮肤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支金灿灿的萨克斯风,我知道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金,郑阳叔叔家里也有他的磁带,他总是说这个人一副流浪汉的模样,这让我印象深刻。
“吹萨克斯风的是凯丽金……弹钢琴的这个是克莱德曼……”小强说着还从书包里抽出一条耳机线,“无聊的时候可以听。”
“我也带了东西。”胖子说。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包跳跳糖,包装上画着个吃豆人,令人意外的是,它正伸长了舌头,我从没见过吃豆人的舌头,小霸王游戏机里的吃豆人都是侧面,张开嘴也只是缺了扇形的圆,而跳跳糖包装袋上的吃豆人不仅是正面,伸出的舌头还在爆炸。
“你们如果肚子饿了,我会分给你们吃。”胖子慷慨地说。
“先给我一包!”王竹林从胖子手上抢了一包,立即撕开包装,就往嘴里倒,随即鼓足了腮帮在原地蹦跶起来。
小妮见状摇了摇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玩具手枪递给我,我举起它,说,“对了,有这把枪,我们可以打麻雀吃。”这种塑料玩具枪的子弹是红色,只有五毫米长,虽然也是塑料的,但是很硬,而且弹头很尖,我试过用它打硬纸板,距离近一点完全可以穿透,准头还不错,用来打麻雀最适合不过了。
“冬天没有麻雀吧。”小赖说。
“它们大部分时间都躲在窝里,有时也会出来找东西吃,”我说,“要不,打燕子也行,书上不是说燕子到了冬天就往南飞吗?我们就在南方。”
“好像也没见着。”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我只好先把枪收进兜里,对大家说:“那棵树后面有道铁门,有根栏杆断了,我们可以直接爬出去。”
“谁弄断的?”小强一边走一边问。
“不知道。”
“才断了一根,你这么胖可能出不去。”王竹林对胖子说道。
“去你妈的,你才出不去呢!”
“你骂谁?信不信老子一巴掌劈死你。”
“你试试!刚才抢我的跳跳糖还没找你算账呢!”
“试试就试试!”
“好了,别吵了,我们出不去了!”我指着那道门说,“断掉的地方被人焊起来了!”
铁门刷着红漆,被重新焊上的那根栏杆银灰色,还没上漆,门外也是一片木麻黄树林,落了满地的球状果实,像被人布了暗器。
“上课铃响了。”小赖说。
“管它的,我们又不去上课。”胖子说。
“就是!”小强说。
“翻过去,谁先来。”王竹林提出了建议。
我给小妮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先上去,我伸出手托住她的脚,她比我想象的轻了许多,踩着栏杆很快就翻了过去,铁门上方那些箭般的尖刺并没有对小妮纤细的身体造成任何障碍。
“你在磨蹭什么?”王竹林对我喊道。
“好,我这就上去。”我说完便跳起来,握住一道横杠,尽量把腿往上攀,我没法像小妮那么从容地把脚伸出去,因为那些防盗用的尖刺此时看起来锋利无比,我总觉得自己的睾丸会被戳中,随即感到胯下一阵收缩,迟疑了一小会才小心翼翼地跨到铁门的另一面,铁门仍然被我晃得嘎吱嘎吱响,我跳了下去,终于成功逃出校园。
“下一个!”我颇得意地朝铁门另一侧的他们喊道。
“我来。”小强说着先把书包扔了出来,我刚好接住了。
可是,当小强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校园内不远处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在那里干什么?”
我赶紧拉着小妮躲到树后,只听见一阵短暂的骚乱,接着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确认铁门没有被人打开,额头擦着皲裂的树皮往回望了一眼,没有人,胖子、小强、小赖还有王竹林都不见了,只剩木麻黄那些针状的叶子在风里摆动。虽然从刚刚那个声音可以判断是体育老师陈老师,现在这个角度也没望见他,墙和铁门纹丝不动地横在这片木麻黄树林之间,把它割裂,一同割裂的还有我和其他人的联系。
这一阵寂静让我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同于学校,也不同于整个小镇,我相信在这个世界里,鲸可以潜行于海底,可以爬上陆地,也可以在天空中恣意游动。
森林深处比想象的阴森许多,我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握紧小妮的手,湿滑的汗液从手掌不断渗出,我们都知道对方很害怕,但是谁也没吭声,也没有仔细辨别这些汗液是不是对方的。我脚底那双白色帆布鞋踩在满是树枝、枯叶、泥土、木麻黄果实、凤凰木荚果的地面上感觉特别硌脚,跟打赤脚没什么差别,更何况我左脚的鞋底早就快被磨破了洞,只有真正出现一个完全透光的破洞,我才可能换一双新鞋,如果鞋子只是小了点,则不需要换新鞋,收紧脚拇指就好了,现在这双鞋子又有点紧了,而且我还能明显感觉到脚底的袜子也湿哒哒的。虽然我知道外面阳光明媚,但是身处此地,我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枝叶粗犷的生长方式和灰蒙蒙的雾气,不时还有几声鸟鸣,让我以为自己走进了《奥秘》杂志,随时会有什么怪物出现,被核辐射变异后的巨型鼠类躲在哪个陷阱般大小的地洞里,可能突然跃出向我们扑来,光是分节的尾部就能轻易把我们撂倒,四肢 (或者八肢)干瘦、光秃脑门、眼睛鼓鼓的外星人从天而降,挺着个和它乘坐的飞碟一样圆的肚子,如果只看这个特点,小镇上很多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也很像外星人。如果往好的方面想,我们也可能在这座森林里定居,与狼成为朋友,与鸟嬉戏,采食浆果,成为兽孩,几十年后才被人发现。
走出森林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太阳还在头顶,从我的影子大小就可以很容易判断才刚到正午,而呆在森林里的时间无疑是漫长的,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除了学校,寂静和幽深的森林也会定格时间。
上山的路很好走,刚开始只有一条,唯一的岔口在半山腰,一条去水库,一条通往山顶,阿彪带我和小强去过水库,所以我认得那条路,而另一条路虽然我一次也没去过,但是我就是知道它会通往山顶,也许我用的是排除法。小妮问我,到了山顶还来得及在放学时间下山吗。我回答,肯定来得及,这座山并不高。在山底我就能仰望到山顶,依旧是一片绿色植被,还有不少坟墓,冬天没什么人扫墓,所以看起来也并不明显,少了清明时节的花花绿绿的彩纸,加上几个月来杂草丛生,它们并不算太显眼,而且我知道,白天时间是不闹鬼的。
一路上我都在跟小妮聊天,跟她说那天我高烧不退,父亲请了镇上的老中医过来给我打针,那个老中医的脸比马脸还长,脖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他实在太老了,比住在我们家楼上的许老太还老,每次被他扎针都很疼,到现在我左边的屁股还隐隐作痛,不过他的针确实有效,只扎了两针我就退烧了,第二天就跟着小强的哥哥来这里的水库钓鱼,我钓了一条十斤大的鲫鱼。她惊呼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鲫鱼。我说是啊,我也没见过,我思考要不要跟她说其实最多就五斤,阿彪说有五斤,也许也不超过三斤,谁也没称过。在山路上行走,还让我想起自己经常玩的玩具士兵,每一只不过三厘米大小,大概有一个加强排的人数,还有几辆小吉普车,士兵的着装颜色有两种,深绿色的和土黄色的,我据此给他们分配了角色,前者是八路军,后者是日本鬼子,于是每次在床上(模拟的战场)上演的情节都是八路军战胜日本鬼子,就像抗日剧里播的那样,我们永远不会吃败仗。这些玩具兵的人物造型各异,有的跪着摆出射击姿势,有的跪着正在发射炮弹,还有很多站着举枪或敬礼,日本鬼子里的军官挥舞武士刀,八路军的军官则高举望远镜,于是战场上经常会有一座地形复杂的高山(一床未叠的被子),举着望远镜的军官不得不爬上高处,眺望敌情,布置战术,为的就是一举击溃敌军。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周都会上演,我不敢与其他人一起摆弄这些,因为在情节的编排上,我尽量曲折化,偶尔还有军官被捕,上演营救行动,而人物之间也经常对话,我根据手里的玩具兵角色构造适合的对白和语气,我不仅操纵着所有士兵,我还扮演了它们。
关于玩具兵的部分我羞于告诉小妮。
我害怕在山上遇见什么人,一个中午下来,我们与一个赶牛的农夫相向而过,比起两个陌生小鬼,他更关心他的牛,一大一小两头黄牛,我闻到了牛粪的气味。我们还与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妇人相遇,她包着头巾,戴着草帽,低头赶路,可能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我们就像刚刚离巢的雏鸟,一路上战战兢兢,遇上熟人可能会询问我们为什么不去上课而在山上乱晃,遇上不熟悉的多管闲事的人也可能问我们是谁家的孩子,而遇上坏人,也许就直接把我们抓走,如果是人贩子,那大概后面有折断一条胳膊或者大腿在异乡乞讨的遭遇。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忧,跟经常在小镇桥边乞讨的那几个孩子有关,他们总是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大部分都残疾,没有残疾的则经常自残,用匕首扎进手腕,任凭血水顺着刀尖往下滴在地面,那些血比平时我见着的要浓要黑,大人们跟我说这是假的,他只是像变魔术那样,匕首根本没有刺透手腕,血也是假的,可能是红墨水或者什么动物的血,即便如此,我看到这种场景,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还有疼痛,我觉得是真的,那个身高比我大一个头的乞丐表情痛苦,还必须强忍疼痛用另一只完好的手(举匕首的手)端着铁盆向过往的行人索要零钱。
小妮说她也见过一伙人,不可能是马戏团,因为没有马,他们表演的是杂技,有个少年先用喉咙顶着长矛的矛尖,让另一个人使劲推,长矛的柄都被压弯了,那个少年的喉咙没有被捅破,喉头红彤彤的,可能只是轻微擦破了皮,接着,这个少年又让同伴取出一根两厘米粗,两米长的钢筋,他握住另一端放在脖子的一侧,使劲旋转身体,让钢筋弯曲得像一根绳子那样缠住他的脖子,他立即满脸通红,马上就要窒息死去似的,他的同伴才略显慌张地把钢筋掰开,少年得以挣脱。大人们也觉得这是假的,小妮说当时她吓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被钢筋缠住脖子得多难受啊,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我赶紧回答,我也觉得是真的,这些孩子肯定是被人贩子拐卖的,从小就被这么训练,我们一定不能被人贩子拐走。虽然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在这座山里该如何躲避坏人,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那把玩具枪,寄希望于它射出的子弹威力巨大。
沿着山腰绕了一个下午,在一座有着六角顶的小凉亭里,我们停了下来,小妮说她肚子很饿,我虽然说还好,没什么感觉,可是不争气的咕咕声就从肚皮底下传来,像极了鲸鱼在海里低吟。我抬头看了一会天空,云像波浪的样子,只是一动不动地,让人分不清前后。我想起翻翻小强的书包,一路上背着它,很轻,以至于我差点忘记它,可是翻开后里面并没有食物,只有磁带和随身听,我们只好听了一会音乐,看着半透明的盒子里磁头的转动,棕黑的磁带从一头转向另一头,而在这个过程中,音乐却像流水一样从耳机里播出,这让我感觉很奇特,录像带也是这么个过程,不仅有声音,还有影像。我听过自己的声音,我对小妮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大家都听过自己的声音,她说。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从磁带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家的收音机有录音功能,我录过一段。你都说了什么?她问。好像也没说什么,就是喂,喂,喂,你好,嗯,我很好,我只录了这么一点,我听见自己声音的感觉很奇特,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声音是这样的,虽然我平时说话也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从没听过录音机里自己的声音,那次听见了让我感觉像是个陌生人说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样子的声音,可是第一次听就让我觉得很羞愧,我说。羞愧?她问,为什么会羞愧。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好意思听,我说,不知道那些歌手听见自己的歌声是什么感觉,应该不羞愧吧。应该很喜欢,小妮说,就是很喜欢自己的声音才想当歌手,把自己的声音分享给更多人听。是这样吗?我说,还好我们现在听的音乐没有人声,只有乐器,萨克斯风。我知道这首乐曲的名字,叫《回家》,小妮说。回家?我说着也开始翻装磁带的盒子,确实是,英文旁边都有白色医用胶布贴着的中文名称,上面的字应该是阿彪自己写的,蓝色圆珠笔,写得歪歪扭扭,但是落笔很重,从上到下分别是:“回家”、“茉莉花”、“人鬼情未了”……
山顶好像就在眼前,在这个荒凉破败的凉亭顶的一个角上,我在没有道路的草丛里摸索了一阵,以直线靠近山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干枯的藤蔓或复杂的枝丫都让我步履蹒跚,我不得不开始思考回家的事,我看了小妮一眼,她的脸上也写着同样的语言,我们都被教育过做任何事都贵在坚持,放弃是失败者的选择,却从来没人教过我们该如何选择,如果说我选择上山是为了寻找那头大人们都不相信存在的鲸鱼,那么选择翘课,则仅仅是因为这样更具有冒险感,我知道自己只是试图反抗着什么,虽然这种反抗看起来羸弱不堪,至少我试过。打断我思考的是另一阵音乐声,跟刚刚我们听的萨克斯风有点类似,都是管铜乐,只是它们更有隆重感,其中还夹杂着鼓声,我往之前来的路上望去,一支队伍正缓缓朝我们走来,领头的是个中年妇女,穿着黑色仪仗服,手里熟练地耍弄着一根带着红缨的短棒,而紧随其后的十几名乐手们穿着淡蓝色的仪仗服排成方阵,他们都戴着白顶黑边的大檐帽,我辨认出了他们手里的乐器,除了鼓,还有圆号和单簧管,他们的步伐散乱,但奏出的音乐整齐划一。除了乐队,后面的人们则大多数披麻戴孝,互相搀扶,整支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回去吧,我对小妮说,送葬的。小妮没回答,只是手捂着耳朵,很快就有一阵伴着回音的鞭炮声响彻山中,我也赶紧捂着耳朵,和她一起跑下山,除了听见奔跑时自己的呼吸声,满脑子里都是这支队伍待会将如何在山上挖开一个坑洞,把那具崭新的棺材埋进去的场景,类似的场面我一次也没亲眼见过,但是我知道这是每个人的结局,无法逃避,这里不存在选择或坚持的问题。
时间在我这里永远是忽快忽慢,整个下午它都很慢,太阳底下的时间几乎停滞不前,而我们奔跑起来,它就突然加速,让我感觉时间不是匀速流逝,而是停滞,跳跃,再停滞,再跳跃,如此往复。我们才刚跑到山下,太阳就已经到了西边,我们没有往学校的方向跑,我不打算一天之内穿过两次森林,也不想遇到哪个老师或者同学,我们直接穿过横跨小河的桥梁,墨绿的浮萍中央,三两个大人脱光了衣服在脏兮兮的河道里抓鲶鱼或青蛙,不时有惊呼声伴随着水面激起的浪花,而桥底的铁网上还挂着几颗破掉的足球。
我们走到了教堂门口,教堂被巨大的白色立柱支撑着,看起来高大肃穆,教堂的尖顶被夕阳拉长了影子,探过马路,一直爬上对面的布告栏,而布告栏旁边的那面墙被新刷上了白底,有个人提着几只盛有彩色颜料的水桶,用一支刷子在墙上画着什么。我拐进旁边的小卖铺,花了一元六角,买了一个塑料袋包装的葡萄面包和两只散装蜂窝饼,跟小妮在路边分食起来,一边看着墙上的图案慢慢成形,很快,我们就发现墙面上出现了女性的乌黑长发,粉色的鹅蛋型脸,接着是一对细长的眉毛,两只丹凤眼,鼻子和嘴唇都很小巧,她的眼睛正对着教堂的入口,露出了笑容,好像正在笑这样的偏远小镇怎么会有一间教堂。我不知道这种画底下都会有什么标语,我没有等待那句标语的出现,只是跟小妮吃完手里的东西就准备离开。
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小强,他对我挥手,我才想起我还背着他的书包。
“你找到鲸鱼了?”小强问。
“嗯。”我撒了谎。
“真的?它有多大?”
“很大很大。”
“现在还在那里吗?”
“不在了。”
“去哪了?”
“不知道。”我把书包扔给他。
他一边检查书包,一边说:“王老师很生气,她说要跟你爸爸说。”
“哦,”我没有表现出很惊慌,也许因为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就让她去说吧。”说完我又拉着小妮往我家的方向跑去,周围的人和建筑则往另一个方向消失。
回到家,我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当我小心翼翼打开家门时,发现这个本来就不怎么透光的房子里既没有想象中的属于成年人的怒气,也没有那根会落在我身上的棍棒,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走进厨房,可可不在这里,连同它排泄用的旧脸盆也不见了,但是它的饭碗还在,只是里面空空的。“可可……”我叫唤了几句,马上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它从电视柜的角落里爬出,先是走到我脚边用身体蹭了蹭,又掉头往回走,我看着它的背影,觉得才半天不见,它似乎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一只小猫,它的后腿粗壮结实,似乎只要一发力都能轻易蹦到天花板。它是只母猫吗?小妮问我。是的,我指着它的肚皮说,你看,肚子这么大,都快拖到地面了,说不定怀孕啦。我们跟在它身后,走进了卫生间,这里的灯常年没关,它很轻松地跳上了马桶,四条腿牢牢抓住光滑的边缘,尾巴高高竖起,转过头来对我们喵嗷喵嗷地叫着,似乎是让我们走开,别看它上厕所。它还会自己在马桶里拉屎?小妮惊讶地问道。其实我也感到非常惊讶,只是故作镇定地说,是啊,它刚刚学会的。更令我意外的是,它不仅如此娴熟地排泄,最后还一个腾跃跳到马桶后面,伸下一支前腿拨动冲水马桶的按钮,逆时针旋转的水流发出的声响同样搅散了我之前的镇定,我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小妮说,你确定它是母猫?它必须是母猫,我说。我蹲下来盯着正在舔舐自己大腿内侧的可可,只见它两腿之间那个圆形的隆起中央,粉色的尖细物从内部挺起,我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差点把下巴都惊掉了,如果有人给此时的我拍照,肯定可以登上《奥秘》杂志的封面。
我突然感觉口渴无比,一个下午没喝水只能是次要原因。我很快发现,餐桌上那口底部生锈的搪瓷杯旁压着纸条,上面写着:“找二楼的许奶奶吃晚饭!”类似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更何况是要我找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太婆,我找出一支笔在纸条下面写上:“我不饿!”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么回复的意义何在。我和小妮从家里退出来,把门关上,重新恢复只有可可独自在家的情况。可是,我心里却无法消除那种异样感:开门之前,我有一只叫可可的小猫,母的。开门之后,我有一只叫可可的大猫,公的。这根本就是一场大型魔术表演。
走在院子里,我觉得整栋楼安静得有点过分,郑阳叔叔家的门锁着,也许出门约会去了,旁边那个酒鬼家的门也没开,可能在哪正醉生梦死,而我家隔壁那对夫妇的家门从来就没开过。在院子里,我没有看见其他人,直到我走上二楼,才听见许老太家的厨房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干葱头的香气马上扑鼻而来,她佝偻着身体正往锅里倒肉,抬头看见我,她立即说道:“缺世仔,晚上在我家吃饭哟!”很快,声音和她瘦小的身体都被锅里冒出的热气掩盖了。我说:“我不饿……”她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着炒菜。我跑回楼梯口找了找阿伟家,门也紧闭着,通常这个时间他应该捧着一碗包菜煮面和孩子们在门口一起吃才对,现在却空荡荡的。桐姐呢,这是我最后的疑问,还没等我敲响她家的门,只见她从走廊的尽头走来。
“为什么人都不见了?”我问。
“我不是人吗?还有她呢。”她指了指许老太。
“其他人呢?”我问。小妮也附和了一句,其他人呢?这种感觉就像身处一座怪异的小镇,生活于此的只有老人和小孩。
“我家楼下养猪的?”桐姐说,“他们大部分时间住农场。”
“嗯……”我没有再问,因为我知道桐姐会继续说。
“阿伟伯伯嘛,好像他老婆肚子又大了,他带她回老家避避,要不然被计生的抓走,准要被打掉,他一直想要个儿子。”
“郑阳叔叔呢?”
“他啊,”桐姐说着往楼底望去,“瞧,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往下探出半个身子,就听见郑阳叔叔的声音:“嘿,小鬼,要不要跟我去海边?”
“为什么去海边?”我喊得很大声,因为他正坐在一辆黑色偏三轮摩托的驾驶座上,排气管发出极具力道的突突声。
他拍了拍旁边的座位说:“你们都上来,坐得下。”
“为什么去海边?”这次是桐姐问的。
“去了你们就知道,”他说,“大家都在海边。”
我看了小妮一眼,她没有反对,桐姐也点了点头。
偏三轮摩托行驶起来比我想象的颠簸许多,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和僵硬的轮胎之间互相推挤,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跟着整辆摩托不断震颤,夜晚的风打在脸上还有些刺痛,随着风力越来越强,腥气越来越重,我知道我们快到了海滩,海滩旁的空地上晒满了各种海鲜干货,腥气的主要来源,而真正属于大海的气味并不难闻。此时的海边比往常光亮,有人带了应急灯,那种电池比石块还重的灯,小镇经常停电,所以几乎每家人都备有这种灯,还有不少人打着手电筒,一道道光线在夜空底下划来划去,或刺眼或切割着海边的空气,直到我下了车,才发现旁边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自行车或摩托车,整个海滩上人头攒动,毫不夸张地说,半个小镇上的人都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下到海滩,挤进人群,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海滩的中央,那片已经看不见银白沙硕的中央,有一座灰黑的小山丘。
“小妮呢?”我一下车就问桐姐。
“小妮?”桐姐吃惊地瞪着我。
“她怎么不见了?”我问,“刚刚还在这的。”
“你什么意思?”桐姐皱了皱眉头。
“搁浅了。”郑阳叔叔熄了火,跳下摩托说道。他打断了我和桐姐的对话。
“什么?”我问。有种莫名的紧张感让我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鲸。”桐姐说。
“不……可能。”我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看了看沙滩上那团山丘形状的物体,再一次把话咽了下去,因为我许过愿,在那个流星雨出现的夜晚,我的愿望是能再一次见到那只从天空中游过的座头鲸。
“我们来的真是时候,他们要开始了。”郑阳叔叔说。
桐姐抬头望着前方,掩着嘴轻呼了一声,带着一丝丝哭腔,她另一只手抓紧了我的手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两个大人,一高一矮,都穿着军绿色连体胶皮吊带裤,他们动作笨拙地爬上鲸鱼的背部,橘红的雨靴踩在弧顶发光的位置,俯身接过人群中递上去的一把长刀,虽然离了十几米远,我依旧听见了刀上的锯齿切割鲸鱼的声音,银白的光亮从它的嘴角剖开一道口子,黑色的血液滚滚涌出,我看见它巨大的左眼抖动了几下,我知道这只座头鲸庞大的身躯将被肢解,我立即捂住了自己的脸,就像不敢观看一部恐怖电影那样,我蹲在地上,想象接下去的情节:肉身被削去的座头鲸,露出白色的骨架,未被剔干净的红色粘附其上,尾部和半个头部得以保留,深褐色的沙滩上还有一大堆被废弃的乌黑内脏,接受海风的吹拂,风干、凝结直至僵硬,当下一次涨潮到来,海浪将把这些血腥的残渣卷回海的深处,让一场人为的杀戮成功佯装成大自然的杰作。
在这段停滞的时间里,我始终没有睁开双眼,但是我不仅看清了一切,还能明显感到身体里某些部分也随着这只座头鲸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