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代风会和学术背景看理学对辛派词的影响
2020-11-18刘明玉
刘明玉
摘 要:考察辛派词人的生平经历和创作实绩,可见不少人学术渊源深厚,词中大量经史典故的运用正源出于其学术特点,这种特点植根于南宋时代特定的理学风气。他们身处其中,创作受到理学一定程度的影响,表现出“摶搦义理,劫剥经传”的共同倾向。
关键词:辛派词;经史典故;理学风气
辛派诸公多壮怀激烈之士,对自身身份的认定多有一种“笑儒冠自来多误”的感慨。一般而言,他们的创作似乎不会与理学扯上关系。然而考察他们的生平经历和创作实绩,却发现南宋理学盛行、相与问道辩难的学术风气,对以抒写功业志向为特点的辛派词,在表现内容和表达方式上都广有影响。我们且以辛弃疾、陈亮等辛派核心词人的交游创作来略作考察,以求管窥蠡测之效。
一
辛弃疾作为词坛、政坛瞩目人物,除了与一批志趣相投的词人唱和外,与学界名流也多有交往。举凡著名的学术人物,如朱熹、吕祖谦、张栻、叶适、陆九渊、陈亮等,辛弃疾都与他们过从甚密,相与谈政论道。他在《祭吕东莱先生文》中说:“弃疾半世倾风,同朝托契,尝从游于南轩,盖于公而敬畏。”这里“南轩”就是张栻,“公”指吕祖谦,所谓“从游南轩”“于公敬畏”正体现了他们交往极深。此外,朱熹、陈亮在辛弃疾朋友圈中占有极突出位置。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陈亮既是辛派词人的重要代表,又是学界“永康学派”的代表。他的功利主义哲学很多主张正是针对当时理学种种弊病而发。他和朱熹正好代表了当时学术的两极,又都是辛弃疾学界朋友。
辛弃疾是志在事功的英雄,在理学家眼里既有他人所不及的用世之长,也有不重内在修养之短。朱熹曾评曰:“如辛幼安亦是一帅材,但方其纵恣时,更无一人敢道它,略不警策之。及至如今,一坐坐了,又不更问着,便如终废。此人作帅,亦有胜他人处,但当明赏罚以用之耳。”又曾说:“今日如此人物(指辛弃疾),岂易可得?向使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则其事业俊伟光明,岂但如今所就而已耶。”朱熹在肯定辛弃疾才能的同时,又说他有“纵恣”的毛病,应该对自己“向里来有用心处”,才能“事业俊伟光明”。以讲求性理道德的理学家眼光来看极具蛮霸之气的辛弃疾,当然不免显得“纵恣”;而辛弃疾在南宋官场几经碰壁,得了教训受到朱熹辈的影响也确实“向里来有用心处”了。
在“谗摈销沮”的处境下,要寻求精神上对“悲”的消解,只能是“向里来有用心处”。辛弃疾崇敬颜回“一瓢自乐”的精神境界,服膺于儒家忧乐观,将周氏泉改名为“瓢泉”,并作《水龙吟·题瓢泉》:“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朱熹解释“箪瓢之乐”云:“颜子私欲尽克,故乐,却不是专乐个贫。须知他不干贫事,元自有个乐,始得”;“又谓:‘人于天地间并无窒碍,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颜子乐处。”朱辛交往深切,这些解释自然是为辛弃疾提供了思想养料。朱熹还曾书“克己复礼”、“夙兴夜寐”两匾额送辛弃疾,而辛的诗中也有《癸亥元日题克己复礼斋》之作。可见“克己复礼”是二人共有话题。
辛弃疾的诗数量不多,其艺术成就不及其词,但其思想内容往往可见其濡染理学的特点。其《读邵尧夫诗》云“饮酒已输陶靖节,作诗犹爱邵尧夫。”邵尧夫,就是北宋的大理学家邵雍,有诗集《伊川击壤歌集》,诗歌有“康节体”之称,大抵皆言乐天知命、安时处顺、优游闲适等,语浅而理富,风调淡雅。辛诗正如其“爱邵尧夫”一样,往往带有理学色彩。比如其《偶作三首》,其一有句云:“我识簟瓢真乐处,《诗》《书》执《礼》《易》《春秋》。”其三整首说: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大凡物必有始终,岂有人能脱死生。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
诗中充满了理学术语,“簟瓢真乐”前面已经说过了;《中庸》,朱熹定为“四子书”之一,极为强调;而“至诚”一语则是理学家们往往研讨的精义所在。又如,他的《读〈语〉〈孟〉二首》其二:
屏却佛经与道书,只将《语》《孟》味真腴。出门俯仰见天地,日月光中行坦途。
这里,“出门俯仰见天地,日月光中行坦途”,正是辛弃疾受理学影响的体道之语,是“向里来有用心处”修持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形象描绘。类似的境界在他的词中也曾有过表述,他六十岁时(庆元五年1199)所作《哨遍》(“一壑自专”)说:“正万籁都沉,月明中夜,心弥万里清如水。”强调的都是静中悟道、俯仰自得的境界。
以上,我们用辛弃疾与理学中人的交往和他自己作品来揭示其受理学影响的一面。但要清楚,辛弃疾和朱熹等人在根本上是分属于不同的文化人格类型。辛的本色是英雄、志士,朱的本色是文人、醇儒。从儒家“三不朽”人生价值观来看,前者在于救弊起衰,铸成伟业;后者在于立德成圣,垂范后世。因而,在具体对待抗金复国的问题上,辛弃疾以“补天手”自居,以“平戎策”为要务,魂牵梦萦的是在“天西北”、在“神州陆沉”;而朱熹则认为“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威强,而在乎德业,其任不在乎边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纪纲”。辛、朱相互敬重但又保留看法,正在于他们是不同人格类型的顶尖人才,他们各自的特点自然也会在交往中相互影响。理学之于辛弃疾固然有影响,辛弃疾的豪迈气概、恢复主张何尝不影响朱熹。只是文章旨在揭示理学之于辛派词的关系,对后者不作涉及。
二
上面说了理学之于辛弃疾的影响,但还没有把这种影响具体到辛派群体中进行分析。下面我们从辛派词着眼,揭示这种理学浸染并非辛弃疾一人的情形,而是具有群体普遍性。元初戴表元《稼轩书院兴造记》中描述了辛弃疾与朱熹影响所及的学术群体:“当其时,广信衣冠文献之聚,既名闻四方,而徽国朱文公诸贤实来,稼轩相从游甚厚。于是鹅湖东兴,象麓西起,学者隐然视是邦为洙泗、阙里矣。”这个群体,与辛派词人群体多有重叠。他们中的许多人既是辛派中的填词唱和者,又是儒学泰斗门下的从游问道者。
下面我们就具体来看他们词中的理学气息。简言之,这种气息表现为词中议论,大量使用儒家经典语录,有如理学家对经典的阐释发挥;或者就是直接化用当时理学家研讨精义的种种术语。比如,辛詞《水调歌头·送太守王秉》有句“一身都是和气”,《洞仙歌》有句“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羡安乐窝中泰和汤”等等。这里“和气”、“义利”、“泰和汤”,都是当时理学常用语汇。其《水调歌头·题吴子似县尉填山经德堂。堂,陆象山所名也》“唤起子陆子,经德问何如?万钟于我和有?”“耕也耒,学也禄,孔之徒。……日月东西寒暑,何用著工夫?”既用了儒家经典《孟子》“万钟于我何加焉”的话,又夹杂了不少理学的论调。另外,其《兰陵王·赋一丘一壑》:“看天阔鸢飞,渊静鱼跃。”“鸢飞鱼跃”语本《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朱子对此阐释说:“‘鸢飞鱼跃两句,问曰:莫只是鸢飞鱼跃,无非道体之所在。犹言动容周旋,无非至理;出入语默,无非妙道。”辛词中用此语,可看作他“向里来有用心处”修养境界的描述。
其他词人呢!赵善括《沁园春》有句“且一任三才和五行”。“三才”见于《周易·说卦》“兼三才而两之”,又《尚书·洪范》有“五行”之论。其《水调歌头·赵帅生日》有句“几百万家和气”。“和气”是理学讨论的高频词,朱熹论“和气”语甚多。杨炎正《水调歌头》“只恐棠阴未满。”“棠阴”用《诗经》“蔽芾甘棠,勿剪勿伐”语。其《水调歌头》“和气与空浮。”“和气”上已提及。刘过《沁园春·寿》:“看人如伊吕,世似唐虞……不用别样规模。但收揽人才多用儒。”“世似唐虞”句,用《论语·泰伯》“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语,“收揽人才”则是当时理学家流行语。其《沁园春·咏别》“一别三年,一日三秋”,用《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语。其《清平乐》“维师尚父鹰扬”,用《诗经》“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语。这样的例子在辛派词人的作品中不胜枚举。这些经史典故的运用,一方面固然是拓宽作品内容深度、广度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理学盛行下受相与问道辩难的学术风气影响所致。
最值得注意的是辛派核心词人兼正宗学者的陈亮。其论学主张功利主义,强调事功,前人概括其主张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他对当时理学诸人颇有微辞,曾在给皇帝的奏章中说他们是“风痹不知痛痒之人”,又曾说他们所讲求的学问不足以应当时非常之势,甚至说“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材术辩智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经”。但陈亮作为儒学中的一派是可以肯定的,他与理学诸人的论辩是儒学内部不同派别的意见交锋。其不少主张正是针对理学短处而发。要之,他之于理学正是相反相成的关系。陈亮词作中充满他与当时理学诸家辩论的学术用语正在情理之中。
这里且略举其词中种种学术语汇。《水调歌头·癸卯九月十五日寿朱元晦》:“讲论参洙、泗,杯酒到虞唐。”《洞仙歌·丁未寿朱元晦》:“问唐虞禹汤文武,多少功名?……许大乾坤这回大。向上头,些子是雕鹗抟空。”《蝶恋花·甲辰寿元晦》:“冷淡家生冤得道。”《秋兰香》:“未老金茎,些子正气,东篱淡伫齐芳。”这里,“得道”在《二程集》、《四书集注》都有详论,“正气”为南宋理学家常见语汇。“向上头”一语,《朱子语类》引述“二程”语云:“明道(程颢)又云:‘自能寻向去上。”另外,《桂枝香·咏木犀》有“是耶非也,书生见识,圣贤心术”语,皆是一派学术气息。
对此陈亮有自觉的认识。他自言其词之创作“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于曲学之律。”“抟搦义理”,就是以理学论辩语汇入词,“劫剥经传”,就是以儒家经典及其阐释内容入词。刘辰翁《辛稼轩词序》、刘克庄《跋刘叔安感秋八词》,所述稼轩、放翁“用经用史”、“时时掉书袋”等特点,正与龙川此处“抟搦义理,劫剥经传”之说相合。只不过陈亮是鲜明自觉地标举这一特点,这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陈亮是辛派词人中学者色彩最为浓厚的缘故。要之,“抟搦义理,劫剥经传”可谓辛派词人身处当时学术背景中的共同倾向,他们的创作不自觉地浸染了当时的学术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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