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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2020-11-18张暄

山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圆圆

著名导演季未未在他老家A城搞那个大型文学活动的时候,我还是一名大二学生。他用他的特殊影响力,遍邀全国各路文学名流参加,时间长达一周。顶级大咖有八九个之多,知名作家更不在少数。活动预先广泛宣传,弄得尽人皆知。微信里,到处有人转发相关消息。

我蠢蠢欲动,想叫路圆圆一起去那里看看,她用怀疑的目光瞥我五秒钟之久,未置可否。我知道,她又误解我了。每逢我邀她出去,她总认为我别有用心,目的在于她的身体。我固然偶尔会有那点盘算,但这次真的不是。我就是想看看那些大咖。

不去就不去吧,路挺远的,我一个人,正好节省一半路费。这个账不好算,如果她去的话,倒能节省一半房费。我不相信她会和我一人一个房间,那样太不经济了。她不会那么傻,哪怕在一个房间什么也不做。

旷课的事情不必担心,自有路圆圆为我打理。她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

我就是在那个学期才和路圆圆好上的,或者说是她主动和我好上的。如果我有那么一丁点称得上才华的东西的话,大概就是这个吸引了她。我们拉手拥抱接吻,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看我偶尔在校报或更拿得出手的报纸上发表的诗歌。却没能再进一步,她到底是个保守的女孩。身体冲动的时候,我恨得牙根痒痒。冲动回落的时候,我尊重认可她的保守。

我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手头没钱了,就给父母发微信。他们的父母也会急促促地把钱给转来,至多附带一两句小心翼翼不露声色却也忧心忡忡的关于钱的用途的问询,这厢也懒得回答或鬼话连篇。我只花每学期父母打到我手机上的定额,节俭点的话,也基本够用。和路圆圆在一起,她总是与我AA。这种恋爱让人省心。也未必是好事。

高铁太烧钱了,我就坐普快。大半个白天的漫长行程,让我错过了上午的开幕式。看手机里的讯息,开幕式就在酒店前铺就的向两端蔓延的红毯子上举行。

下了火车赶过去,到了酒店门口,那里正在撤除最后一支麦克风。旁边围了些看稀罕的人,还有藏蓝色的警察、深灰色的保安、着西装或套裙的酒店工作人员。

一扭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启动脑海里的搜索引擎,认出了他是著名作家叶扬帆。此时她正拿着手机在打一个电话,面部某些部分的皮肤和肌肉牵扯剧烈,好像在冲谁发火。他的名字和头像,平素只能在书上看到。活生生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的激动像火一样噌地升腾起来了,同时还飞溅着星星点点哔哔剥剥关于文学的荣誉感。

等他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我跑过去:“叶老师,我能和您合个影吗?”

他收敛刚才的表情,趋于从容,犹豫了一小下,并不是要甄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人在情境转换时惯常会出现的那种状态。随即,他笑了,点了点头。这种面部表情的轻微转换,让我意识到他刚才打电话的确是有什么麻烦事,要不也不会避开别的熟人。

他的笑容给了我鼓励,我说出了一连串我读过的没读过的他作品的名字,他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更加开心,也许是司空见惯吧,我赶紧把一个鲠在喉头一时说不出的小说名收回去。

虽说从小被灌输有困难找警察,到底还是对他们那种不苟言笑心怀畏惧,退而求其次,拖过一个保安,把调出相机的手机递给他,请他为我们合影。

我站在叶老师身边,绷直身体,示意保安可以了。保安上下左右调整手机角度,显得很专业的样子,右手手指轻轻点了几下。我担心他没照好,连忙喊多照几张。他大概认为我辱没了他的能力,嘴角显现出轻微的不耐烦,但还是没有拂逆我的意思,又点了手机两下。我接过手机,向他道了谢,扭回身子双手夹着手机合掌朝叶老师表示感谢。他点点头,转身往酒店里面去了。

我赶紧翻看手机相册。保安一共给我照了四张,每张都令人满意。我迫不及待地挑出一张我表情最好的,用微信发给路圆圆。很快,她在那头“哇塞”了一声,然后连发三个跷大拇指的表情。

顾不上她了。我摁灭手机,想进酒店寻找更多的机会。刚迈上台阶,刚才给我照相的保安拦住了我,说不能进。我问为何。他说只有“嘉宾”才可以进,你是嘉宾吗?我来回巡视一圈,果然发现许多人胸前垂着个制作精美的牌子,牌子下端,隐约见“嘉宾”二字。但刚才叶老师胸前并没有垂着个这么个东西,可他不也进去了?我就问保安怎么回事。保安撇一下嘴,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没有理会我的问题。我翻看一下照片,果然没有。我很纳闷,我认识叶老师是读过很多他的书,见过他的照片。保安也这样吗?

不进就不进,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结果,不要说这条街,好几条大街的宾馆都住满了人。这个小县城,这几天不知输入了多少人?我突然有了种放学时分大批同学涌进餐厅的那种感觉,乌泱泱,闹哄哄的。

最终把住处找下,离刚才那家最好的酒店有两公里之遥。条件不太好,还贵得要命,一晚二百二。去年我来过这里,比这好得多的酒店不过才二百,看来是趁机提价了。如果在这里呆到终了,一千大元就要出去了,可也没有别的选择,走着再说吧。

服务员问标准间还是大床房。我说大床。反正是一个人睡,别把那张床给白白浪费了。

胡乱洗了把脸,踢掉把脚闷得很臭的旅游鞋,换上拖鞋,一头栽在松软的床上,打开手机欣赏刚才和叶老师的合影,却发现路圆圆接连发来几条微信,最后一句是,“我也想去。”

我怔了一下。

按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不知怎的,在那一刻,我却有点犹豫。的确不是担心微信钱包里的钱不够两个人花,根据惯例,她也不会花我的钱,而是别的我一时道不来的原因。直到我意识到当前身下的这支床也过于阔大了,这才回了一句,“好呀。”

两个字显得勉强。赶紧加了句:“等你!”

那头回复:“我这就订票,随后告你何时能到。”

眼下已是下午三点四十,我翻出早已收藏的活动日程,看了当日活动。下午三点至五点,在这个县的中心广场,有一个著名作家的演讲。用高德地图搜一下距离,步行过去,大概得二十分钟时间。既然来了,不能无谓浪费掉这些本来可能有意义的时间。我又蹬上旅游鞋,把身子扎入下午时分仍旧晃眼的阳光之中。

广场是开放的,拥满了人。在以演讲台为坐标的核心区域,却用铁笆篱围了,只留出几条通道让人过去,通道旁,有着统一服装的工作人员把守。旁边,还晃荡着零星几个着装整齐的警察。我这才想起,按照预告,每一场活动都是需要前一天预先抢票的,票免费,但得预先抢。好在音响很好,我就远远地看着他的模糊身影,听他讲话。

晚上有一场电影,是以这位作家的作品改编的,在离广场不远一个由废弃厂房改造的电影院放映。电影院由季未未亲手设计,据说外表的粗犷简陋和内里的精致豪华正好形成反差。广场、电影院、酒店三点一线,只是离我住的地方稍微远了些。没票进不去,总归是个遗憾,遗憾的不是看不上电影,而是映前作家和观众有个近距离见面。电影,早在电脑上看过。

打开微信公众号,第二天的票也没了,这让我有点沮丧。

路圆圆发微信来,说早晨6点的高铁,7点32能到。我说我去车站接她。她打了个OK的手势。

晚上,我还是去电影院附近撞运气,结果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作家被人簇拥着走进影院。不可能再像下午那般幸运,逮一个合影机会。

又晃到酒店,人员出出进进,没再发现认识的作家。

晚上,详细翻看了活动日程,发现自己做的准备工作太少了。第二天的票没抢着就算了。第三天第四天的活动却不在A城,而在相聚A城二百公里之遥的B县,那里有一个名胜风景区,濒临黄河,沿山坐落着多处保存完整的明清古建筑群。

第二天早晨,我成功被手机闹钟吵醒,在宾馆附近打了一个摩的去火车站接高圆圆。

那个时点即将到来之前,我才意识到我来的是火车站,她坐的是高铁。赶忙跑出出站口大厅,又打了个摩的往高铁站那边跑,半途,路圆圆电话就打了过来。但她那边闹哄哄的,根本听不清我的解释。火车站离高铁站距离不近,我赶过去,她已经等了很久。我的解释并不能消除她的愠怒。我就不再解释。

回宾馆打的是出租车,总不能两个人坐摩的,那也不是她的做派。到了宾馆,我扫微信付了车钱,拎着她的双肩包上楼。没有多说话。她跟在后面嘀咕了一声:“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欢迎我来。”我扭头笑笑:“怎么会?”笑容有那么一丝僵硬。我知道,她好像说中了我隐约存在却未深究的那点心思。

进了房间,看到那张大床,路圆圆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惊异,我反倒被她这种表情激发得坏笑起来,轻轻绕到她身后拥住了她,嘴唇放在了她脖子裸露的那片光洁的皮肤上,然后朝耳根迈进。她的头发和皮肤上残存着轻微的火车上混杂了汗与方便面的气味,但依然让我著迷。有那么几秒,我感觉到她也很享受,此刻的她,应该轻轻闭上了眼睛。随即,恍然惊觉似的,她挣脱开我的双臂,说:“换房!”

我低声求她:“不用了吧,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带了一点点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她能识别出的撒娇语气。

路圆圆说:“什么叫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的原意是,既然让我来了,就得让我安心。对,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我没让你不安心啊。这样,我晚上绝对不碰你好不好?”此刻,我脑海里滑过一丝淫邪:我承诺的是晚上,并不是白天。

“那也不行!”随后,她自己出去换房了,意志坚决。

就在路圆圆出去换房间的当儿,顷刻间,神谕一般,我想明白了我为何对她跟随我来这里有那么一点轻微的排斥。其实这种感觉我早就有的,但从来视而不见,忽略不计。生活中的她,就像一条铁轨,永远整饬,笔直。即使拐弯的时候,也保持着某种暗含秩序价值的确定,决不允许旁逸斜出,节外生枝。在我们交往的这段时间里,我有限地了解到她一些成长经历,她的家境是优裕的,父母却是理性的,严苛的,固然这些不影响她在家庭中的养尊处优,却反而更能让她意识到这种严苛暗含的价值。和我不同,我是成绩不好最后才走了艺考,而她却出自对艺术真心的喜欢。本来,她的成绩,上任何一所一本院校都如探囊取物,可她偏偏选择了这里。这种思想的指引下,她自然而然成了学生干部,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她内心中已经确定的那部分东西。而我,对待生活永远散漫、游离,不着边际,想入非非。

路圆圆不漂亮,也谈不上丑。她圆脑袋,剪发头,五官齐整,那种我们高中时期惯常见到的学习很好的女孩子通常的模样,只不过,她把这种模样顽强地带入大学并继续保持,唯独有些变化的,是她学会了用口红。我总觉得,她思想溢出在行为和表情的那部分凛然的东西,削弱了她本来可以自恃的美,变成了某种僵硬的东西。那部分东西蔚然生长,已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我们交往过程中,她从来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用类于撒娇的示弱方式以觅得男人的关心垂爱,反而,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认为我喜欢她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就像高中时期学科课代表收作业时的那种不可通融。不得不说,她真还是让我屈从于她这种不知故意营造还是生性如此的效果之下。

来到这里后,短暂际遇给我造成的印象和对随后日子的预判,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将会充满尴尬、碰壁、无聊甚至屈辱的旅途,对于这些,我能够接受。她,却未必能够。而且,她最终会把这些可能出现的遭遇的缘由清算到我头上,我还无从分辩。

很快,她回来了,撅着嘴,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说:“没房了。”

我笑了。在将要越过可能给她造成无耻印象的边界那一刻,我又把笑容收住了。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便宜你了!”

我们一起出去转悠。老天垂怜,居然遇到一个熟人,王家成老师,一个知名作家,是季导邀请的嘉宾。我们曾经邀请他去我们学校做过文学讲座,由于我是组织者之一,当时我们互加了微信。我说了明天外出难以成行的担忧,王老师沉吟一会说,我和组委会争取一下,看能不能让你们跟随团队一起去。我心情顷刻明亮起来,路圆圆也很高兴。

下午三点,王老师发微信过来,说让我俩第二天早晨到酒店门口等。我看到微信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分钟。我内心对这两分钟深表歉意,身子却一下子跳起来。事实上,离开王老师之后,我不断翻看微信,心中忐忑又满怀希望,生怕错过王老师的消息。

心情一旦明朗,一切都变得美好。在广场附近,有一条美食街,我们一路过去,把一切感兴趣的小吃尽收腹中。

临睡前,我们都很紧张,预感随后必定要发生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始,似乎面前横亘着一座大山,连熟车熟路的亲吻在此刻也显得别有用心。床上本来有一条被子,铺展平整。路圆圆从电视柜里找出另一条,鼻子靠近嗅嗅味道,过到床前,把铺在床上的这条一把揭起,拂到我站定的这一侧。再一抖弄,她手中的被子就成了一个规整的被窝,顺卧于她的那一侧。

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用力过大,反而有一种装模作样的嫌疑。

洗漱完毕,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唇膏,在我略带惊讶与迷惑的目光注视下,对着电视机旁边的镜子重新描红了她的双唇。她这个举动,有着某种委婉的拒绝意味,让我隐隐沮丧。

她坐在床上,弯腰去脱下鞋子,T恤和裤子分离,腰部露出半圆形的一块皮肤,中间一小节脊柱轻微隆起,孤独,温柔,楚楚可怜。粉色的内裤边缘随着解鞋带的动作上下出没,乍隐乍现。所有这些,形成一个极具观感的短暂诱惑。她和衣钻进被窝,上身倚靠在床背上,用遥控打开电视,指着我的脸说,晚上别碰我啊。我这才吞咽了一下喉结,随她靠在床背上看电视。

她调到电影频道,屏幕里正播放凯拉·奈特莉主演的《安娜·卡列尼娜》。

她看着奈特莉说:“这个女人的嘴真大。不过,倒挺美。”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就像受到某种召唤,我看了一下她的嘴。在宾馆晕黄灯光的背景下,电视屏幕里镜头转换的光影变幻,让她刚刚涂过唇膏的微启的双唇,突然焕发出一种全新的极具魅惑的奇异色泽,我一把将她揽过,把自己的双唇覆盖在了她的上面。她似乎受了惊吓,条件反射般将嘴闭紧,双手也醒悟过来,开始了并无力量却也决绝的抵挡。我不屈不挠,努力用舌头撬开她的双唇。

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突然间,就像妥协了一般,她的唇齿开启了,身子亦变得松软。我们双唇与舌头的味道,已彼此熟悉。但这次,我们都知道,势必与以前不同了。

手忙脚乱中,我们身子开始往下淌。一种模糊的急迫感攫取了我们的身心,我们缠绕在一起,开始剔除所有阻碍我们的衣物和别的东西,互帮互助,自动自觉。我们成为罪与光的同盟,自己再也不是自己。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路圆圆枕着我的已经麻木却也舍不得从她脖子下抽出来胳膊。她仍在熟睡,面部安详静谧,那些凌厉的东西暂时被什么东西消融了。她身体滑腻,蜷缩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巨大满足从而松弛的躯体之中。我定定地看着她,由于目光离她脸部太近,在某些瞬间,忽然产生恍惚之感。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辈子跟定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永远忠诚于她。未来太过遥远,却也不能稀释我此刻的感动。我是惯于感动的,有时甚至带有一些表演给自己看的性质。然而,我知道,此刻不是,绝对不是。

一条被子,从一开始就滑落在地上。

路圆圆突然睁开眼睛,看到我此刻的模样,她似乎吃了一惊,随后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后迅速消失了。她羞涩地笑笑。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地抽出了胳膊。她背过身去,我也转身,以顺从的姿态从背后拥紧她。她的头发弥漫着洗头膏的清香,我深吸一口,怡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喃喃说道:“到底让你得逞了。”

这句话既有怨念,又有善意,突然让我生出隐隐的不安和恐惧。我能够做的,就是把她抱得更紧。

我们提前二十分钟赶到酒店门口,那里已经停了一溜前挡风玻璃上贴了序号的中巴,大概有七八辆之多,还有两三辆警车。不断有人从酒店出来,脖子上都挂着那块让我们艳羡的牌牌。我搜寻着王老师,暗地祈祷他别放我们鸽子。一切顺畅,在他安排下,我们上了四号车。

组委会曾经微信公号里发过一则预告,标题就是“来这里,你能遇到他们”。这是一个出席活动的作家全阵容,名单里照片、简介、文学成就一应俱全,足有四十个之多。我做贼一般上了车子的时候,看到了几张大概熟悉的面孔,虽然不能完全对上号,但知道里面有两三个大腕,也有几个刚出名风头正劲的作家。他们中的几个,用狐疑的目光瞟了我们一眼。当我意识到,或许是我们长得太嫩了,或者说是我们表现得太嫩了的时候,我故意振作起来,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坦然模样。我看路圆圆一眼,她倒与往常没什么分别,只是稍稍拘谨一点。但我并没有因此为她骄傲,反倒生出一股无知者无畏的怜悯来。

前面空着几个座位,但我没胆量坐在哪位作家身边,何况,如果那样,我和路圆圆就得分开。车子最后,四个座位连成一排,都空着,就好像是专为我们准备的,我牵了路圆圆一下手,拉她过去。可能担心众目睽睽,她甩开了我的手。

车队浩浩荡荡,在警车前后护卫下离开县城,驶入高速。一个多小時后,又驶下高速,继续摇摇晃晃往我们不知道终点何在的地方进发。车子开始爬坡,山路倒是平整,可路宽只有两车,大巴几乎占据了全部路面。所幸,沿路没有遇到一辆对面来的车。后来,在那么多拐弯处见了那么多着装严整站得一丝不苟朝车队行注目礼的交警时,我才意识到对面就不可能有车过来。

大巴在一个小型的类似广场的不规则空地停下,一帮西装革履的人在下面等着迎候,应该是当地的头头脑脑。稍远处,是身着大红大绿鲜艳彩衣依地形布好阵势的表演队伍,他们手中或身前,是包括锣鼓唢呐以及别的古老的我说不出名堂的各式乐器。他们蓄势待发,需要的只是一个口令。

就在车门打开的同时,威风锣鼓轰然响起,我都没注意到是谁启动了这个“按钮”。那种急遽倾泻的热情骤然出现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介绍,握手,寒暄,微笑或大笑。很快,形成了一个以季未未为中心的相对集中的人群。这个人群聚拢了几乎所有的“顶级大咖”。他们在那些头头脑脑的陪同下,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往表演队伍那边移动。到一个有着合适距离的位置站定,仍以季未未为中心,自动散成一排,呈半弧线状,囊括了那些神情飞扬的表演者。这个弧线外圈,是数量更多的“一般大咖”和“中咖”,他们三两成群,看起来似乎更自由散漫些。

没有“小咖”。能够被邀请来到这里的,都在全国有点名气。我和路圆圆算是绝无仅有的闯入者。

后来我发现,就像我和路圆圆融不进他们之中一样。那些中咖们也融不到大咖集团里面去。从下车处散开之后,他们彼此遇见打招呼,也只是把礼貌的微笑挂在脸上,彬彬有礼,点到为止,绝不再多说一句话。没有一个大咖的脸上,有那种不可一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但屏障和距离却天然形成。每个人都无比明白自己的身份,或者说是等级,壁垒森严。

这反倒让我放宽了许多心。

一群着装统一举着小旗半漂亮不漂亮的女孩迎上来给我们做导游。整个团队,被她们分做三路,从不同的小巷进发,游玩整个景点,最后还会被带到出发的地点来,这样能够避免游览的拥挤。我和路圆圆随意跟了一路。

这里是一处相对保持完整的明清古村落,依地势走向盘踞在山上。许多房屋足够古朴,足够精美,也足够高大。小巷弯弯曲曲,上上下下,勾连了一栋栋在阳光照耀下愈显浑朴静谧的建筑。从这个门钻进去,从那个门钻出来。从这个砖梯走上去,再从那个砖梯走下来。从这个高台望过去,再从那个低台望上来。过程中,我和路圆圆不失时机,分别拿手机帮对方与许多大咖、中咖合了影。其中一位热心作家,瞧出了我们是情侣,主动拿过我的手机,帮我们和一个大咖合了影。我决定回去好好拜读他的作品,说给了路圆圆,路圆圆也说回去要读他的作品。

在某些地方,我们会和另外两个团队汇合。汇合之后,再分开。然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又会汇合。

离开据说是这里最精美最具文物价值的一处房子,下了楼梯拐过来,因为地势的落差,两堵成夹角的高墙出现在眼前。一切成几何之美的东西,总会给我造成视觉刺激,何况,它还那么雄伟。不由就举起了手机拍照。因为离得太近,要把两堵墙全部纳入镜头殊非易事,只好选取了上半部分。夹角的上端左面,其实是一条过道的,这条过道连着我们刚才下来的砖梯。突然,一个女人闪过。就在此刻,我摁动了快门。

抬眼,那个女人站定在那个角落,倚靠在砖墙上拿着手机给远方拍照。

她一头黑发,一袭黑衣,上午十点的阳光,聚光灯般慷慨地洒在她微笑着的白皙柔和的面容上,反射出某种奇异光泽,超凡脱俗,洁净出尘。正欲看个究竟,她隐没不见了,留在我视觉幻象中的,只有那一团在短短时间内经过奇异变频和融合后的清辉与荣光。

我点开手机相册,她赫然嵌在照片里。

相对整幅照片,她的形象占据了不能再小却也最为恰当的比例,成为事实上的中心和亮点。在通体昏黄残败的高墙中,她以点睛之效的衣着和靓颜,让一幅漫不经心的风景照片成了别出心裁的人物照片。

天成之美,让我欣喜。我想等她下来,把这张照片给她。

我眼睛瞟着那边,用距离估摸时间,却没见到她的身影。我这才意识到,她应该属于另一支队伍,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怅然若失,想自己要不要折回去跟上那支队伍。可路圆圆在身边,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了。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一小会时间,我是完全把路圆圆在我身边这个事实忘掉了的。还好,路圆圆什么都没发现,她在用眼光和手机相机搜寻者她感兴趣的事物。

甚至,我不能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属于我们整个队伍中的一员。

我用手指把照片上的她拉大,隐约看见她胸前悬挂了我早已熟悉的嘉宾牌以及拴系牌子的蓝色丝带。我放了心,我相信我肯定能够再遇到她。

把她的形象拉到足够大,这才看清她黑色外衣衣领中间被嘉宾牌遮挡了一半的呈V形的一小块黄色,应该是黄色的T恤或薄毛衫。这很重要,是接下来寻找她的更为靠谱的标志。从路圆圆和有限的几个别的女同学那里,我知道,女人换衣服是很频繁的,尤其外衣。

下了山,再进发几十里地,就到了团队的驻扎地。他们所有人,被安排进了这里最大的一家客栈。我本来想试一试能不能随他们混进去,路圆圆拉了拉我的衣角,也拉回了我的羞耻心和自尊心,也就打消了浑水摸鱼的打算。好在,沿路都是客栈,我们稍走几步,就选择了一家客栈,民宿那种,不贵,一百二一晚。虽说是土炕,却是后来新修的有卫生设施的房间。

对面,就是黄河。一路之隔。路还不宽。

下午三点,有一场诗歌对话,就在离我们住处不远黄河边事先搭就的台子上。对话人都是著名诗人,他们作品都曾出现在我们的《大学语文》课本里。

就在客栈里吃午饭,每人一碗面,味道还可以。

午休时分,躺在路圆圆身边,我的心又不安分起来。今天的不安分,迥然别于往日,当然因为昨晚的过。我把手小心翼翼伸向路圆圆,路圆圆一把打开:“睡觉,得寸进尺!”我悻悻地撇撇嘴,把身子扭向一边。心仍舊痒痒,难道,她此时就没有与我相同的感觉吗?

那种含混的心心念念的欲望,搅得我一时睡不着觉。有那么一刻,我有用强的打算,但一想路圆圆的秉性做派,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聊地打开手机,翻看上午的照片,定格到那张,拉大,再缩小,再拉大。看着那张在照片里模糊却无损姣好的面容,我的心突然奇异般地安静下来。

就那样呆呆看了半天,在胡思乱想中,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被闹铃吵醒,两点四十出门,往台子那边走。正午时分,天气有点热。客栈门口,有一个摆摊卖冷饮的,我示意路圆圆等一下。路圆圆过到马路那一头,站在围墙边看黄河。微信付款时,输完密码,等待显示成功的那一刻,我扭头,见两个女人从那家大客栈门口显出身来,其中一个女人胸前的一片炫目黄色,让我周身一震。我匆匆让摊主看了我手机显示付款成功的信息,饮料都没顾上拿,匆匆朝她们身边跑去。摊主举着两瓶饮料,喂喂叫着,引得路圆圆扭回头来。我甩一下下巴,示意路圆圆过去拿饮料,步伐一点也没放慢。我看到路圆圆发懵的面容上诧异的目光。

距离她们三五米之遥时,我已经确认是她了。她们看见我那么急促地跑过来,而且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冲着她们,也犹疑地放慢了步伐。我在她身边站定,说:“您好,请稍等一下。”

她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我葫芦里卖什么药。旁边的那个女人,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俩。

那个女人也很漂亮,但我哪里顾得上她的漂亮。

我迅速地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一帧图片,把手机屏幕伸到她眼前:“你看,这照片是你吗?”

她蹙了一下眉头,不知是疑惑,还是凝神观看的前奏,然后,她笑了,笑得很灿烂:“是。”

她抬起手来,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把照片上的她拉大,又说:“是。”她的手保养得很好,几条淡蓝色血管潜隐在光洁的皮肤之下,手指修长,指甲上没有涂任何东西,但亮晶晶的。

我说:“无意中照的。一直在找您。”

然后壮了下胆子:“那我发给您吧?”

“哦,不巧,来的路上把手机丢了。”

我不知她是不是骗我,不想加我微信。即使騙我,她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

她见我脸上显出的失望,说:“这样,随后你发我邮箱好了。我叫周晓琴,周总理的周,拂晓的晓,琴棋书画的琴,全拼,然后163.com。记下了?”

我用力把这几个字记在心里,就像考试时遇见了不会做的题,恰巧有人让我瞄了一眼答案那样。

她又说:“谢谢你。”脸上的灿烂慢慢回落,终于显现出她在那堵高墙上我只赌一眼却已觉得在心里沉潜多年更摄人心魄的沉静笑容。

然后朝我摆摆手:“再见。”

她们走了几步后,我听见她旁边那个女人低声说一句什么,她们同时扭回头来,脸上都绽着笑容。她又朝我摆摆手,把头转回,朝那边走去。

我这才发现,我一直呆怔在那里没动。

我跑到路圆圆身边,她脸上有明显的努力掩饰的不满。把一瓶饮料递到我手里,皱着眉头狐疑地问:“你去干啥了?”

我说:“没啥。”我不知该如何朝她解释。突然有点懊悔,也许上午就该把这张照片拿给路圆圆看的,那样,寻找这个周晓琴就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但此刻,我无论如何从头解释,似乎都不能避免心怀鬼胎的嫌疑。

我清一下嗓子说:“真没啥。”

“你认识她们?”

“不认识。”

我看到路圆圆脸上有一丝愠怒。

然后两人无话。

上午路过时,那里还没有围栏。中午被人用反光锥桶、警戒带及一些可活动的铁栅栏围好了。围栏里面有座位,但只允许有嘉宾证的人进去。围栏外面人也很多,看模样是当地的一些老百姓,我和路圆圆就挤在人群中。我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轻轻甩开了。

黄河水流汹涌沉静。阳光炫目,河面上,波光粼粼。围栏里,遮阳伞遍地开花,又成一道风景。活动开始前几分钟,有工作人员示意她们把伞收齐,表情严肃,一副不可通融的模样。她们迟疑不决,又怏怏不乐,迷惑而沮丧地仰头看看天空。早做了准备的,把伞收起之后,从坤包里拿出能够折叠的遮阳帽戴在头上,有的还拿出了太阳镜。甚至还有人拿出防晒霜,开始往裸露的皮肤上涂抹,并慷慨地递给邻座的朋友。

我用目光搜索,看见周晓琴坐在第一排几乎中间的位置,陪同她的那个女人却没在她身边。她无伞无帽,面带微笑,兀自从容,只偶尔用纤长的手指理一下被微风吹乱有着明亮色泽的乌发,努力让它们服帖下来。一举一动,又呈现别种风情。

三位诗人在主持人的引领下出现在台子上。看到他们的形象也就够了。至于他们讲些什么,我根本没兴趣,因为台下有周晓琴。

我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

路圆圆一会看台上,一会看我。她的脸色越来越糟,我也无从安慰。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努力把目光从周晓琴身上移开。

我恍然明白所谓“女神”的真正含义。在她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变得沉寂,所有的鲜艳都变得黯然。

然而,目光总是无法抑制地滑向她。我盼望周晓琴突然扭回头来,在人群中看到并认出我,能冲我一笑。但自始至终,我至多看到她最大扭动角度的一个侧面。

该有的掌声适时响起的时候,她的双手也会抬起轻轻拍上几下,十指交错,指头修长,亮晶晶的指甲随动作明灭。

在我们前面,围栏里面,架着几台硕大的摄像机。

其中一台,架在一条铺设的轨道上。一个年轻的胖子,头发凌乱,髭须初现,目光茫然,硕大的屁股和滚圆的肚子分别裹在破旧的牛仔裤和簇新的T恤衫里,他额上汗珠滚滚,就在这烈阳之下,推着这台摄像机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就像磨道里的一头驴子,顺天知命,麻木不仁。

我不知道为何要架那么多台摄像机?这台摄像机为何要如此这般地推来推去,永不停歇?

我终于能够切实地把目光从周晓琴身上移到胖子这里。

突然感慨万端,却又混乱不明。一些词飘过脑海:秩序、本分、僭越、高下尊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路圆圆始终怏怏不乐。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事情的发展端倪,而我只是处于最初的沉浸之中。甚至,我都不知道沉浸于什么,又为何沉浸——是那张照片?还是照片里的人?昨晚,我们的关系有了最为实质的进展,而偏偏在这个时间段,我出了问题。

晚上,季导准备了一个大节目,在黄河边放焰火,在黄河里放河灯。焰火也就那么回事,但几万只河灯从河的那一头迤逦而来,确实令人感到梦幻、震惊。

路圆圆没出来,她生气给我看。

我拍了视频发给她,她没理我。

大咖们住的那家客栈,有一个大的天台。开始的时候,他们在天台上晚宴,烧烤的香味从天台上俯冲而下。后来,他们就站在上面俯瞰。我羡慕他们的位置,下午脑海里飘过的那些词,又心头飘过,如眼前河灯一般,星星点点,绵绵不绝。

突然顿悟了一些词语的真切含义。比如上流社会,为何要在词语中嵌进一个“上”字。

我不住回头仰视,在楼上影影绰绰的人头中搜寻那个熟悉的面孔,却始终没有发现。

身边,是一群嘈嘈切切叽叽喳喳的村民,他们也感慨,在河边长了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如此阵仗。

我往后退了退,与村民们隔开一段距离。

心就怏怏的。自觉无聊,回到了客栈。

路圆圆裹着被子在看电视。还是昨晚那个电影,她回放观看。

我讪讪地说:“外面真好。”

她斜睨我一眼,嘴角嘲讽一撇,说:“你就是沃伦斯基。”她用手指了指电视上那个衣着华丽的漂亮小胡子,男主角。

两个人无话可说,只好相安无事。一张床是既定事实,被子却可以是两条。

第二天上午继续游览,仍然是古村落,大同小异。

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随行了许多摄影师。这才知道,季导临时决定,要把这次文学活动拍成一部电影。我向路圆圆传递了这个听来的消息,示意她盡量往镜头前凑,说不定未来的这部电影中会留下我们的身影。

这个消息终于让她振奋起来。我们装出虔诚的样子,面对着摄像机镜头,聆听大咖们走走停停中随意的指点江山,实质就是往他们身边凑。

更加近距离地领略到大咖们的风范。他们的名字我们都是熟悉的,现在逐一对号就好了。

路圆圆兴致也很高。看到某某,我说,其实作家光头也很好。

看到某某,路圆圆说,其实作家胖点也很好。

看到某某,我说,其实作家聋点也很好。

看到某某,路圆圆说,其实作家丑点也很好。

看到某某,我说,其实作家邋遢点也很好。

看到某某,路圆圆说,其实作家口吃点也很好。

看到携着美丽少妻的某某,我说,其实作家娶个小老婆也很好。

路圆圆拍了我一下脑瓜。不知怎的,我感觉我说这句话时,她心痛了一下。因为这句话后,她就不再陪我开玩笑了,神色也黯淡下来。

周晓琴也在这堆人中间。我照顾路圆圆的情绪,只是在最初遇见的时候朝她微微一笑,她也礼貌地做了回应,然后尽量与她再无交集。当然,我的目光仍旧始终未从她身上离开,只是我做得很隐蔽,路圆圆发现不了。

中间,路圆圆上卫生间的时候,周晓琴正巧从一条小巷里里出来了。我借机迎上去:“手机还没找着?”

她嫣然一笑:“不可能找着,到了县城再买部新的吧。”

“要不要给你正儿八经照几张照片?”说完这句话,我觉得“正儿八经”这个字用得太不妥当了。

她摇摇头。

然后两个人没再说话,但谁也没有走开。

我希望时间就此停滞,能够一直这样站在她面前。离她那么近,托阳光的福,只要我凝神检视,甚至能看清她洁净面部上细微温顺若隐若现的绒毛,它们熠熠闪光,惹人爱怜。

回想逝去的二十一个年头,曾经也喜欢过几个女生。从春情萌动到渐至成熟,每有爱欲泛滥,渴求却不尽相同:有时想收她们一个纸条,有时想赢得她们关注的目光,有时希冀递东西触碰她们的手指头,有时幻想用手掌轻轻抚过她们的头发……再后来,欲望不再那么纯粹,开始想用自己的唇覆她们的唇,用自己的怀拥她们的身。遇到路圆圆后,终于真正打起了身体的主意。而昨晚,也真正得逞。

此刻,我的欲望急遽后退——我只想,用手指肚去碰碰那些绒毛。

我收回神,壮了一下胆子,说:“站在你身边,有种幸福的感觉。”我想说得更为独特,诗意,出了口,却如此普通,烂俗。

然后,心怦怦乱跳。

她笑了,笑得灿烂,宽容。我知道,她没把这句话当孩子话,也没把这句话当玩笑话。

我的心跳顿时缓了下来,也陪着她笑了。

在我笑容还没消退的时候,路圆圆从卫生间出来了,我迅速收敛。也许收敛的速度过猛了,周晓琴从我表情上察觉到了异样。她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随意搜寻了一下,便看到了满脸愠怒的路圆圆,轻易获取了我表情变幻的答案,摇摇头,笑了一下,走向了别处。

路圆圆说:“还真是会找机会啊。”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女人生气的时候,面相是如何的丑陋。

我没有辩白,我为我刚才的张皇失措而心生惭愧。我想,我为何不能表现得更成熟,更好?

路圆圆说:“吃里扒外!”

我没说话。也没生气。

我原本计划跟随大队伍回到A城参加完全部活动,路圆圆却坚持要从这里回学校。我想赌气说要回你回吧,可终究没说出口。

我到底还是牺牲了后面的旅程,跟随她坐一辆火车回去的。在普快和高铁的选择上,我都没怎么犹豫,就随她选择了高铁。我们都想尽快结束这趟旅程。

在火车上,我们并排而坐,虽然关系又略微缓和了点,却仍旧没怎么说话。彼此客气,小心翼翼,彬彬有礼。

扪心自问,我并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彼此都知道,我的内心必然发生了什么变化,这种变化对于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言,微妙而致命。我们谁都不打算把它说出,哪怕用吵架的方式。唯有离开这块在她看来的是非之地,她才可以做她,我也才可以做我自己。这里是我们恋人关系的最后维系,也是最后终结。回去后,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回到学校后,我迫不及待把那张照片通过邮箱发给了周晓琴。邮件里,我写了一则附言,真诚地表示了对她的仰慕,略带暧昧又模棱两可,不易察觉。我把自己的文字功夫发挥到极限,浓缩在短短的几句话中。

但没收到任何回复。

我突然怀疑她告我的是不是163邮箱,是不是我听错或记错了?难道是126?赶紧又往126邮箱发了一遍。依旧没有回复。

我突然后悔写那则附言,是不是我的自作聪明招致了她的厌烦?如果她真是季导的朋友,那么她有可能是演艺圈的人。这种即时的男男女女的好感和爱慕,她们司空见惯。见多了,就免疫了。我的一厢热情,也许至多招来她不动声色的怜悯一笑。

何况,当时的我那么寒酸。

路圆圆不再与我联系,我也并不以为可惜。只是,内心有隐隐的愧疚。愧疚不该有那么一晚,无法再偿还她一个清白。

我想起路圆圆说我是沃伦斯基那句话,便买了一套《安娜·卡列尼娜》。我以前只读诗集,根本读不了这些大部头的小说,这次,读完了,也读懂了。我明白了沃伦斯基初见安娜时的那种感觉。也许,路圆圆感觉到的屈辱,就是吉娣的那种屈辱。

两年后,路圆圆选择了考研,像以往任何一次面对她所谓的人生挑战一样,她如愿以偿:好大学,好专业,好导师,如果再加一点好运气,几可喻示她清晰可见的美好的未来。

我直接离开学校,进了一家剧组,从打杂做起。

我不断变换关键词百度周晓琴这个名字,但查到的所有消息都与她无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季导的一个亲戚,或某位作家的夫人?我扩大搜索范围,终无所获。

难道,她给我的是一个化名?

我在这个剧组忙碌着,表现着,寻找着晋身之阶。但每过一段时间回过头看自己,总觉得自己所有的忙碌,都不过像那个推摄像机的大胖子,乏味而茫然。

我的理想,是最终进入季导剧组。我要凭借一切让季导注意到我,然后,我会问,那个周晓琴到底是谁。

后来,我见过路圆圆一次。当时我去学校开一份证明,在图书馆拐角处,她踩着高跟鞋咔咔迎面走来。我们相互看到时,都怔了一下,都停下了脚步。看到彼此嗫嚅的嘴唇,我们知道对方都想说一句什么更为得体的话,可谁也没说出。似乎从下火车回学校那一刻起,我们就达成了默契,此生我们不必再说话了。

我们得遵守这个默契。

她瘦了。她头发留长了。她扬长避短,漂亮了。

我心旌摇动了一下,只一下,就抑制了回去。后来才知道,她读完研后,回校任教了。

我告诫自己,要像起初一样,仍旧不以为可惜,就像起码到现在,我坚持不认为遇到“周晓琴”后发生的一切,只是青春的错觉与妄想。我不知道自己如此到底在捍卫什么,但我知道只能如此,宁愿如此,坚决如此。

那个在轨道上推摄影机胖子的臃肿体型和周晓琴苗条优雅的身材总是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还有在小旅馆和路圆圆疯狂的那个夜晚,它共同成为我生命的底色。随后我的一切努力和际遇,不过是与这种底色交融呈现的颜色,从来不具备它本来的纯粹。我尝试用诗歌把这些记录下来,却只是写下一些看似优美实质衰朽的句子。后来,不管换过多少部手机,那张图片始终保留在相册中。图片到底是虚幻的,那些闯入你镜头中的美,抗不过时间的侵蚀和心境的流转,如果不能用合适的文字把它们记录、保存,固定,无疑是对上天恩赐的一种辜负。于是,我决计放弃诗歌,改写小说。

这就是我写下的第一个小说。

“站在你身边,我有种幸福的感觉。”

——我希望“周晓琴”看到这个小说后,能通过编辑部联系到我,你一定知道我写的是你,因为我只对你说过那么一句话。而且,你笑了。你的笑,温暖了我这么多年,也让我惶惑了这么多年。这句话说出时,我还惭愧自己了无创意,在心头盘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越来越认为再没有别的话比它更贴切,更深情,更诗意。

我别无他想,只是想当面告诉你,你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一个如何重要的角色。

【作者简介】张暄,1976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多篇作品被重要选刊和年度选本选载,曾获首屆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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