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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夜钟

2020-11-18朱文颖

小说月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净空院长保安

◎ 朱文颖

一天以后

院长问了女艺术家喻小丽大约七八个问题,然后便沉默了下来。

事情听起来简单却又离奇。就在昨天,这家精神病院同一科室的三位患者,在暴雨倾盆的黄昏时分,穿着雨衣打了雨伞,“乔装打扮”骗过保安,顺利出逃。

“她们……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院长显然是焦躁不安的,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然后再走回来。

逃出去的三个人基本都属于轻度或中度癔症患者。所以说,除了追究医院职责范围内的疏忽大意,暂时不必担心会造成过于严重的社会危害。

院长踱完步,坐回到黑色靠背椅那里。他冷冷地审视着当值的保安——那个精瘦精瘦的家伙吓坏了。一条腿站得笔直,另一条一半悬空着,正在轻微地发抖。

“她们……是三个人。”保安说。

“我知道她们是三个人!”院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保安急剧地咳嗽起来。过了十来秒钟的样子,才又接着往下说:“她们是从六……六楼下来的,其中一个穿着外套和雨衣,装成出院病人,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嘴里大声叫着‘家属!家属!’……对了,她们三人都穿着拖鞋。”

“明知道她们穿着拖鞋,你还放走了人!”随着院长愤怒地一拍桌子,保安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只刺猬的样子。

精神病院位于城西一座湖心小岛。湖面如镜,波澜不惊,有一座木桥曲曲折折通向对岸。

岸边是野蛮生长的芦苇和水草,大风过处,飘摇如同疯狂缠绕的乱发。除了有几只灰黑色的野鸭偶尔在水草丛中冒一下头,湖面的这一带通常是平静的。运送应急物资和药品的船只每两天一班,清晨六点静悄悄地靠岸。

有意思的是那座通向对岸的木桥。平时,它仅悬浮于水面之上不多的空间,在每天傍晚五点四十分左右,湖水开始涨潮,二十分钟过后,桥面就慢慢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了。

据保安的回忆和后来调取的监控录像推论,三位患者离开住院大楼的时间大约是傍晚五点十五分……也就是说,即便她们向着木桥方向一路狂奔,留给她们的时间仍然是非常紧张的。

更何况,那天的雨下得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疯女人。

“她们有可能会被淹死的……真是疯了,连命都不要了。”院长长出一口气。

“你在说谁呢?”喻小丽突然追问一句。

院长愣在那里。没有回头,那个木然的背影就这样停了好几秒钟,仿佛正在凝结成冰的雨雪一般。

“说你妹妹,喻小红。她是领头的那个。”院长缓缓地答道。

上午去城里接女艺术家喻小丽的,是医院派去的一艘小船。

航程很短,船老大像个谍报人员,一声不吭。船至湖心时,喻小丽已经遥遥看到院长站在岸边。或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他显得面色苍白,心事重重。

“已经有二十年没见你了……”在办公室,院长的眼睛久久纠缠在喻小丽身上,仿佛他正上上下下打量着的,是一件珍贵无比的瓷器。

“是呀,二十年了。”喻小丽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眼角、额头和眉梢即时露出了几丝笑纹和鱼尾纹。

“但是你没变,真的,一点都没变。”院长舔了舔干裂上火的嘴唇,语气越发柔和下来,“对了,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哪里?”

“我走了很多地方……”喻小丽慢慢沉浸到回忆中去,“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写信,拍照,然后寄给喻小红。但是,她从来都不回复我。”喻小丽摇了摇头说:“没有人能勉强她做任何事。从来都没有。”

院长静静听着。一边听,一边喝着滚烫的浓茶。他手里拿着白瓷的茶杯,退后几步,靠在办公桌的桌沿上……又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危险似的,伸出另外一只手,死死撑住。

“但是——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这么多年,一封都没有。”院长的眼睛盯住喻小丽,又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很快垂下了眼睑。

“没有人能够勉强我。这一点,我和喻小红一模一样。”喻小丽放低声音,但是一字一顿非常清晰地回答道。

“是呀,很多年前,你就那样不顾一切地跑掉了。而现在,你妹妹,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跑掉了。你们,真的就像一对孪生姐妹。”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缓慢和拖延。

“昨晚的雨……我是说,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雨了。”喻小丽看着窗外,喃喃自语着。

“是的。你是知道的,你妹妹,一到暴雨季节就会发疯。”

“我也一样。”喻小丽冷冷地说。

这时有人敲门,送进来一沓文件之类的东西。

院长签了字。然后那人离开。

又过了大约三五秒的时间,院长突然转过身去,打开一扇藏在书架后面的木门。门后赫然呈现一排橱柜。里面放着高高低低的玻璃酒杯。

“我们喝一杯吧?”院长拿起酒杯。喻小丽看到他的手在发抖。轻微地下意识地然而绝对无法控制地发抖……喻小丽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你确认……你妹妹……”说到这里,院长停了一下——“我是说,喻小红,她昨天晚上从这里逃出去后,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喻小丽坚决、怅然,几乎是闭着眼睛地回答道,“当然没有。”

院长向前走了几步,在办公室的窗口驻足。从院长站着的这个位置,大约可以看到五分之四的医院院子,四周围绕着高墙,墙头连着铁丝网(然而就这样看起来,那些铁丝网并非匀称分布,反而有些部分密集,有些部分稀疏。高高低低,然而延绵不断)。墙外,目光所能及处,可以看到再度恢复平静的湖面。正午的日头下,芦苇的顶部齐刷刷泛出白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手拉着手,正一起咧开嘴微笑似的。

那座连接对岸的木桥,则在更远些的地方,特别安静,对于世界没有任何企图与奢求。

院长把喻小丽唤到窗前。

“你看那边。”院长抬起左手,指向下面院子的某一个角落。院子里有一群人正在跑步,还有几人停了下来,他们都穿着颜色和款式完全统一的白色病号服。

“你看到了吧,墙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喻小丽追随着院长的视线,然后点了点头。

“那个老太太一直坚信自己是个舞蹈家。当然,你可以看到她确实手臂纤细、双腿笔直,做几个舞蹈动作也是像模像样的;当然,坚信自己是舞蹈家也不是不可以,多多少少,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跳舞或者飞翔的梦想。然而这位老太太——”

院长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很难克制并且还有点滑稽地挑了挑眉毛:“开始的时候,老太太在客厅里跳,后来,有一次,家里儿女不在的时候,她突然想方设法爬上了屋顶……”

喻小丽歪歪脑袋。现在,她已经把小半个身子靠在了窗台上。或许,这样的姿势可以让她的视野更为开阔些吧。

“还有那个人。”院长把手指向距离舞蹈老太太十来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瘦小蜡黄的矮个子男人正蹲坐在围墙下面。

“看到他了吧。我们都叫他大暑。因为他的生日在大暑。而他的脾气暴烈也像大暑。”仿佛为了配合“大暑”这个字眼,院长点燃了一支烟。他抽第一口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穷凶极恶的感觉。

“大暑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有唯一一个问题。他骂人。持续不断地骂人。充满了攻击的力量。他仿佛是老天专门派到这个世界上来骂人的。”

从喻小丽的这个角度,确实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嘴不停地在动,张开、闭上,再张开、再闭上。

“当然了。”院长继续往下说,“弗洛伊德认为,攻击性是人类的两大动力之一,当人的生命力展开的时候,必然会有攻击性……”

“还有一个动力是什么?”喻小丽插话道。

“是性。”院长说。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派出所过来两个人。

一胖一瘦两位警察。医院同样派了一艘小船去接他们。然后院长同样站在岸边,看着小船徐徐靠近。他的手贴在两边的裤缝那里,身体微微倾斜,有一绺头发被风吹起,像业已解散并且正在风中打转的蓬乱鸟窝……所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船上走下来的两个人都是规整的。甚至他们发出的咳嗽声也是规整的。或许只是受了湖风邪湿之气的缘故。

院长和他们握手。神情有些卑微。

大约五个月前,同样是这两位警察,也在一个午后上岸来到医院。那一回,当值保安也是一副被吓坏的样子,“他……他真的把自己弄死了。”当值保安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有几个瞬间甚至有点眼泪汪汪的。

胖警察看都没看他一眼。快步走在前面。

瘦的那位则和院长并排走着。两个人都在身后留下长长的歪歪斜斜的阴影。

“什么时候发现的?”瘦警察表情忧郁地问道。

“今天早上。”当值保安回答说,“但是,大约有半年的时间,他每天都在病房里说,他准备要去死。”

“你是说,他很早就宣布自己要自杀?”瘦警察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躁郁症,但是医院里很多人都有严重的躁郁症,也有很多人每天都在病房里说,他们准备要去死……”当值保安把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你居然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有些人这样说了,是真的会去做的?!”

走在前面的胖警察突然转过身来,非常突兀地大叫一声,脸上的表情因为愤懑而变得扭曲起来。

自始至终,院长一直沉默着,只字未说。

而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一胖一瘦两位警察跟着院长走进了办公室。院长或者两位警察里的一位随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所以很难确切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也可能只是被树干和枝叶遮蔽的缘故)。但过程应该是明确而清晰的。院长叫来了昨晚当值的保安、负责楼层的护士,以及管理护士的护士长。然后两位警察开始盘问,或者一位盘问,另一位记录。无论记录还是盘问都将是明确而清晰的。至于主犯喻小红的姐姐喻小丽,她更多时候将作为旁观者存在。当然,因为与失踪人有着直接的联系,她也免不了会被警察们观察与询问。

有些问题是千篇一律甚至明知故问的。

“你是喻小丽?”

喻小丽点了点头。

“你确认……你妹妹……我是说,喻小红,她昨天晚上从这里逃出去后,没有联系过你?”警察一边看着她,一边不由自主地眨着眼睛。

“没有。”

提问的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记录的那位则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他们两个人停顿的动作与延续的时间,有着因为长久以来配合而形成的默契。仿佛正在说:我们见得多了,也仿佛有着懒洋洋的暗示:我知道……我其实是知道的……

就像后来,胖警察突然而又似乎完全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妹妹是为什么疯的?”

“她并没有真的……发疯,她只是受了刺激。”

“是什么刺激?”警察转过头来。

“她的一个很好的朋友……死了。二十年前。”喻小丽说。

二十年前

院长姓浦。

二十年前的小浦二十二岁,是一所综合院校戏剧社团的社长。他几乎是同时认识她们的——二十岁的喻小丽和十八岁的喻小红。学校里风传,在她们尚且年幼的时候,她们的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父亲又常年在外地工作……两个人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样貌又相似,说是姐妹,有时确实更像孪生。

那年临近夏天的时候,剧团开始筹备一台节目。于是,暑期里的某一天,他去她们家做客。临走时,妹妹喻小红突然踮起脚尖拥抱了他。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后来,她开始解释——

“那天早上我离家上学,母亲在窗边向我挥手……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从那以后,就仿佛强迫症一样,每次出门,我都会向屋子里的每个人拥抱告别,即便只是去街对面取牛奶也是如此。”

二十年前的小浦有点恍然地点头。接着,又有点恍然地走向大门。

忽然看见小院角落里一双冷峻的眼睛。是姐姐喻小丽,她手里拿着写生板,正在描摹一株墙角的金色向日葵。

“你好。”她说。她笑的时候,很像向日葵背光的那一面。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小浦经常去找喻小红和喻小丽。有时他见到喻小红,有时他则见到喻小丽,而更多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在。

墙角的向日葵开得狂野而神秘。

当然,他是喜欢妹妹喻小红的,在他面前,她就像一只娇憨的猫咪,或者黏人的树懒。她向他倾诉,她害怕一切的无常以及分离。事实确实如此,这种如同露珠般闪亮的脆弱相当地惹人爱恋。然而,与此同时,这也让他产生某种黯然之感——仿佛,这所有的一切只是洒向空中的雨露,而他,无非只是与可知或者不可知的万物分享罢了。所以,他应该是更迷恋姐姐喻小丽的。她坚硬、偏执,甚至有些疯狂。她第一次看向他的那种清冽的眼神,于他来说,直到他和她有了恋人的种种亲热举动之后,依然是无法破解的谜团。

他会和她聊一些事情。比如说,即将排演的剧目。又比如说,她死去的母亲。

“母亲死了以后,我和喻小红更像一双孤儿。”喻小丽说。

“哦。”他稍稍有点惊讶。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和喻小红是龙凤胎……她会是女的,我则更像其中的男胎。她会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他吃了一惊。

“是的,说来也怪,从小到大,我们有很多事情都很像。非常奇怪的相似。比如说——”喻小丽停了下来,把脸凑到小浦的面前——他几乎能听到她咝咝的鼻息声——这时,她继续往下说,一字一顿地:“比如说,我可以肯定,我妹妹喻小红,她一定也很喜欢你。”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耸耸肩。

很快,他扯开了话题。

“你妹妹说,自从你母亲走了以后,每次出门,她都会向屋里的每个人拥抱告别……”

“她是这样的。”喻小丽打断了他,“她,比较多愁善感。”

“但你不是……”

“所以,我刚才说,如果我和我妹妹是龙凤胎,她会是女的……我和她,在有些方面很像,非常像;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则非常不像,甚至截然相反。”喻小丽如同女巫一般,把一段没有什么逻辑关联的话,断断续续说完。

而就在这时,那位琴师很快登场了。

琴师大约三十岁的样子,或许还要更年轻些。他有着浑圆如同蛋壳的头形,头发是寸头与半寸头之间的长度。他穿的衬衣长长地盖过臀部,没有什么皱褶,更谈不上曲线,只是很安静地垂下来。像水。细灰色,比白糜烂,比黑颓废……

他显得很淡定。对着剧团里的人微微欠身——

“你们好。我叫净空,是弹古琴的,家就住在庆元寺旁边。”

庆元寺是座江南名寺,寺边有一片名叫莺湖的湖域。在一些比较特殊的日子,城里的人会去那里求签。年轻的小浦就记得,有一次他在车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庆元寺外满眼的树,高到参天,可以合抱。

而现在,这位家住庆元寺旁边的净空琴师开始弹琴。他弹古琴,他为人处世的姿态就仿佛那些古琴曲的名字。他是淡的,顺着命运来的,流淌着。

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喻小丽、喻小红同时疯狂地爱上了他。

没有人知道,那阵子的小浦究竟在想些什么。有人在学校小树林里看到过年轻而阴郁的小浦。他在那里散步,抽烟,有时似乎正安静地读书。只是他身边仿佛有个极其虚无的空间,这多少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这段时间里,也有人曾经见到喻小丽和喻小红。她们在树林后面的池塘边大声吵架,然而最终又抱头痛哭起来。

只有庆元寺的净空琴师,仍然穿着那件长长的灰色衬衣,背着他的那架古琴……后来人们回想起来,说他走路有点芭蕾舞步的感觉,稍稍踮起些脚尖,挺起的后背和脖颈把他和真实的外部世界轻轻隔离开。

这件事情的高潮和结尾都发生在隔年的一个春夜。这也是派出所当时的笔录。大致概要是:这一天,四人(小浦、琴师、喻小丽、喻小红)一起去庆元寺和莺湖踏青。到了晚上,突然暴雨倾盆,琴师净空不幸在莺湖边失足溺亡。喻小红则因为惊吓过度,在精神状态方面出现了极其严重的问题。

“什么也没有。”他说。

“二十年前……那个时候,你差不多十九岁吧?”院长老浦又打开了那扇藏在书架后面的木门,紧接着是一声沉闷而又突兀的开瓶盖的声响。

“不,你记错了。那年我二十岁,喻小红刚好十八岁。”喻小丽接过院长递给她的红酒杯。

“哦。记忆这东西,总是……很奇怪,非常奇怪。”院长抬了抬手腕,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下午,大约四点来钟的光景。院长和喻小丽一起去湖边送别两位警察。

陆陆续续有消息返回,说是逃出去的三位患者中,已经有两位辗转回到了家里。然而,保安口中那个“戴着雨帽,笑的时候露出一整排雪白牙齿”的主犯喻小红却仍然杳无音信。

天色慢慢黯沉下来,到处是蓝一块灰一块的色调。然而边缘部分,却是暴雨过后或者黄昏将近时惊人的亮色。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其实整个天空的颜色并不那么和谐:仿佛随时可能再次下雨,也仿佛很快就会堕入深黑的暗夜。

两位警察坐的小船渐去渐远。他们一位坐在船头、一位蹲在船尾。沉默着,并没有太多的交流。只是瘦警察会不时抬头望望天色……雨没有下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次下雨的,但到处又都给人一种要下雨的感觉。因为风向的缘故,小船返回的时候显得缓慢而又颠簸。所以至少从视觉上来看,船上的两人显得孤零零的。孤零零,然而又吃力地抓住船舷,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渐去渐远。

“喻小红不会有事的。她……只是需要那种不顾一切的感觉。”喻小丽喃喃自语。

“你的意思是——她确实从来没有发疯?”院长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片刻的沉默。

“就像你一样?”院长甚至轻声笑了起来。

“那么,到我那里,再去喝一杯?”喻小丽听到院长老浦这样说。

院长办公室。他们正在看一部短纪录片。喻小丽在影碟堆里随意挑了一张。而院长老浦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喝酒。

屏幕左上方跳出一行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六日,南非总理和国民党领袖亨德里克·维尔沃德博士在议会上被一个白人极端分子用刀刺死。

“是一九六六年的‘南非刺杀总理案’?”喻小丽试探地轻声问道。

“对,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院长在喻小丽旁边坐了下来。

“刺客是个白人。”喻小丽盯着屏幕。

“不,那人其实是黑白混血儿。”院长纠正道。

“那么,不是因为种族隔离……”

院长张了张嘴,合上,又继续张开说话:“这个黑白混血儿在小时候就被判为白人。所以,他一直试图隐瞒一个真相:他父亲其实是黑人。后来,他又遇上了一大堆麻烦事,生病,因为身世没有国籍,爱上了一位黑人女子……你耐心看下去,这部短片的结尾很有意思。”

喻小丽点点头,安静了下来。

这时屏幕变成了黑白色。或许从头至尾其实一直是黑白色。经历了一阵快速的变动、跳跃、闪烁,以及尖叫声,终于一切归零,回到制作者与凶手之间的一段采访对话。

制作者名叫西奥皮斯。

“你为什么刺杀总理?是因为种族问题吗?”西奥皮斯问。

“是,但……又不是。”

“究竟因为什么?你的刺杀动机是什么?”西奥皮斯继续追问。

“因为,我有一个女朋友。我爱她,但是……在这个国家,我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我不能和她结婚——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当时我正在生病。讨厌的蛔虫。厌世,浑身不自在。”刺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来,我冲了上去……”

“那个瞬间你在想什么?”西奥皮斯将前面四个字的发音拖得很长。

“什么都没想。一片空白。”刺客漠然却又真诚地回答道。

酒后的院长变得有点焦躁不安起来,就连说话的声调也稍稍提高了:“所以说,很多事情有着让人出乎意料的答案。答案或许只是精神创伤,甚至……甚至只是一些小小的蛔虫。是的,小小的蛔虫。”

院长像只没头苍蝇般在屋里来回踱步,并且很快又传来了一声沉闷而又突兀的开瓶盖的声响。

他站起来,又重新坐下。

“小丽……”他唤她。身体向她的方向倾斜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回来了。他的眼睛凝视着她,晶亮有光。

她的脸沉浸在阴影里。有一种力量隐藏着,要把他推开。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你。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即便你抛弃了我,爱上了别人,甚至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喻小丽皱了皱眉头。

“你和……净空的孩子。”院长仰起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一阵芬芳而又幽深的酒气骤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狂风连着暴雨,电闪雷鸣,我们四个人都喝醉了。我趁着酒意大哭着试图再次挽留你,而你只是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你已经怀上了净空的孩子……”

阴影里的喻小丽寂然无声。

“那个孩子……”院长这时似乎感到了空虚,或是一股莫名的寒气。他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现在它们交叉在一起,蛇一般扭动着,“他,或者她,怎么样了?”

“没有那个孩子。”

“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那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对你撒谎,只是为了让你彻底死心离开我……你会不会恨我……”喻小丽的声音像天空中的滑翔伞,一点一点低下来,再低下来。

“你骗我……”像闷雷一样的声音。

“是的,但不是……”

“你为什么要骗我?”院长把几乎变形的脸伸到喻小丽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

“为什么?!”院长的语调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因为净空……他是……那么好。”喻小丽有些胆怯地躲开了院长,她小心地选择着一种安全的语调,“你不知道,后来,那天晚上,他准备了一个字条,装在密封的袋子里,上面写了很多字。就在莺湖的岸边、水里,他举着那张字条给我看……虽然很不幸,那样的风雨交加中,他失足溺亡,最终没能从水里回到我的身边。但他是个痴情的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哈哈!”院长这时突然出人意料地大笑了起来,“一个痴情的人……”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光泽和红晕,恍若圣灵降临。他继续说:“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你,喻小丽;你的妹妹,喻小红;还有那个会弹好听曲子的琴师净空……你们就像天使一样地相爱着。你爱净空,你的妹妹也爱净空。净空死了,你们一个跑了,一个疯了……”

“是的,”喻小丽眼眶微微有点泛红,“这样的事情谁遇到了都会受不了,我妹妹一到暴雨天就会发疯,我也再不想回到伤心之地——莺湖,溺亡——”

“但是,那不是溺亡!”院长的眼睛放射出雪亮的光芒,“溺亡?以那种方式?那样懦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想过那不是真正的溺亡?为什么没想过我会发疯?没想过为了你,我可以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去杀人?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想过真正的疯子其实是我!是我!你听到没有,是我!”

院长慢慢地蹲下身子,如同一团倔强且具有韧性的稀泥。他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头,柔情抚摸,如此爱怜而又呵护,如此不舍而又悲悯:“二十年了,我一直躲在这里。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疯子。”

“你——走吧。”院长朝喻小丽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天晚上,喻小丽坐船逃离小岛的时候,整个湖面出奇的平静。船至湖心,她突然听到四周响起了钟声。

“你听到什么了吗?”她问摇船的那位疲惫的船夫。

“什么?”他漠然地看向她,“什么也没有呵。”他说。

备注:

欧阳公《诗话》讥唐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句,云:“半夜非钟鸣时。或云人死鸣无常钟;疑诗人偶闻此耳。”予尝过姑苏,宿一寺,夜半闻钟。因问寺僧,皆曰:“分夜钟。何足怪乎?”寻闻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钟”,惟姑苏有之,诗人信不谬也。

——《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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