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三
2020-11-18汤成难
●汤成难
一
我要向你讲述的事,发生在一九九二年春天的一个下晚。是的,下晚,那时候的我还不习惯用傍晚、黄昏、日暮来形容一天中这段比较模糊的时刻。我对这个词所有的认知来源于我的母亲,这个称早晨为“吃早饭的时候”,称中午为“吃中饭的时候”,称晚上则是“吃晚饭的时候”的女人,唯独称下晚为下晚,与吃食无关,仿佛它短暂得来不及完成一顿餐饮,便匆忙下滑到万丈黑暗中一样。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下晚,不是昨天的,更不是今天的,你所看到的今天的下晚也许是透明、莹亮、富有弹性,像气泡一样包裹着这个世界。但一九九二年的下晚,它却是黏稠而浓厚的,像铁锈一样,像猪油一样。我之所以用猪油来形容,正因为那一年我的母亲爱上了熬猪油,她总是全副武装地站在锅台前,由于见不得一粒油星儿溅在衣服上,她用报纸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晚的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穿过翻滚的油烟,一直落在她缺乏油光的脸上,像一幅画。但我从不觉得画得美,因为很快那些猪油便凝固为白色,成为很长一段日子里我的碗中之物。快吃吧,你要长个子的。我的母亲总是这样说。如果见我神情黯然或动作迟缓,她便很生气,你父亲可是最爱吃猪油饭的了。
或许此时我应该和你们讲一讲我的父亲,那个爱吃猪油饭的男人,但我不得不打住,回到开头说的一九九二年春天的下晚。
那一个春天的下晚,我是在冶金厂度过的,或者说,无数个下晚,我都在这里度过。冶金厂到我家与学校的距离相等,如果你是个热爱数学的人,此时你的脑子里一定会出现路程、时间、速度三者的方程关系。我不喜欢数学,一直都是,那些关于相遇、第二次相遇、多久后相遇等所有假设的数学题都令我忍无可忍。冶金厂在城北,从我家去学校并不顺路,也就是说,冶金厂在家与学校这条直线之外,它们三者之间又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关系。
我如此详细繁复地交代冶金厂的地理位置,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我并非是上学路上或放学途中才经过这儿,它仿佛是从家到学校那条直线绷张后而弹出的小石子,但遗憾的是,射程太短了。是的,我从没有去过比冶金厂更远的地方。
厂房早已废弃了,至少有十年。如果不是院门上那块还没完全腐烂的木牌上依稀可见“冶金厂”三个字的话,没有人能猜出这儿曾发生过什么。厂区很大,有三幢联跨混凝土车间,屋顶有条形天窗;山墙上用水泥抹出宋体的阿拉伯数字做了编号;厂房西侧有几株雪松,因常年缺乏打理,毫无节制地横向发展;北边是几间小平房,还有仓库、食堂等等,所有的这些都只剩下不完整的墙体和屋面,至于门窗之类,早已被附近的居民或拾荒者卸走了。满眼看去,找不到一丁点金属,只有金属蔓延开来的铁锈一样的颜色。
而我所需要的地方很小,一个窗台即可。窗台是水磨石的,很宽厚,上面嵌着绿色玻璃粒儿,下晚的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万道光芒。坐在窗台上,既听不到学校的铃声,也听不到母亲的叫唤,很安静,有一群麻雀偶尔飞回来,带来一点属于外面的叽喳声。
如果我继续这样坐下去,像从前那样打发无数个下晚中的一个,或许之后的事不会发生,但我却站起来了,从没有任何遮挡的窗口跳了进去。我想我应该是门窗被偷走后第一个进来的人,因为地上的灰尘和树叶足有两指厚,在我脚下“噗”地腾起来。厂房里空荡荡的,几个水泥墩儿提醒着此处曾安置过机器;行车还在,吊钩和轱辘不见了,只剩下锈迹斑斑的结构主梁,大概太高了,没被卸走;行车上面是夹层平台,不大,便于查看地面操作,属于管理人员待的地方吧;平台的上面便是天窗了,石棉瓦早已残破不堪,露出的天空还能看到麻雀的踪影——它们总是成群地从漏洞处飞进来,又轰的一声飞出去。我正是被这样的声音吸引的。
我循着麻雀的声音,沿着墙边的水泥台阶走上平台,果真有了居高临下的意思,平台上是一些椅子的残骸,还有一张相对完好的三条腿办公桌。我在桌子前坐下,吹掉浮尘,像个车间主任似的交叉双臂,又煞有介事地打开抽屉——仍然是空荡荡的,直到打开最下面一层才看到塞满了废纸:任务单、材料出库单、领料单、维修申请单、复写纸、旧报纸。毫无疑问,这是车间主任的办公桌了。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一张张看过去,字迹的模糊、拙劣、潦草,以及错别字的泛滥,都令人忍俊不禁。这比看数学题有意思多了。
就在我快要笑出声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张藏在纸堆里的请假条。
二
我敢保证,这是我从冶金厂带回来的唯一物件。我没有将请假条随意地塞在口袋里,而是极其慎重地夹在一本书中。我想我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被它的字迹吸引,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笔迹瘦劲、细长如筋的笔画和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的字体叫作瘦金体。
请假条
尊敬的领导:
因本人有事,须向您请假,望领导批准为感。
请假人:张三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二日
很抱歉,我不能在这儿临摹出那样瘦硬有神的字迹来,但在我的课本上、作业本上、草稿纸上都写满了。我甚至学着这样的语气向我的数学老师请假,“望领导批准为感”,结果,我非但没获得半个时辰的假期,还因此在走廊上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我的母亲也看到请假条了,她的关注点不在字迹或请假这事上,而是在人名上。张三是谁?她一边熬着猪油一边问我。当然,她的问题是无须回答的,因为很快她便陷入一种自问自答和深情追忆中,这个张三是哪个张三呢?姓张的真是多了去了,你父亲也有一个朋友姓张,叫什么呢?反正不叫张三,大家就叫他小张子,你知道小张子吗?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小张子是你父亲的朋友,真的,你父亲就这么一个朋友——我的母亲总能巧妙地将任何一个话题成功地引向我的父亲,她和我每天的对话中,至少有一大半是和父亲有关的。我没见过父亲,但从她的叙述中我仍然无法建立父亲完整的形象。比如她说父亲是个瘦子,但有一次又说,没有比你父亲胖得更费衣料的人了。再比如,她说父亲手拙得很,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可是在一次我将她的缝纫机修坏了的时候,她却抱怨说,你要是有你父亲一半的手巧就好了。如此例证实在是太多了,好在有一些特征是从一而终的,比如父亲在县里的机械厂上班;整日戴着电焊帽;工作服很脏,几乎看不出颜色;没什么朋友;比较内向;喜欢喝酒,一个人也喝等等。
再回到那张请假条上来吧。如果你是个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对于将请假条带回来这事我才说了一半的理由,而另一半理由才是最关键的——请假条上出现了另一种字迹。它撑满了请假条的空白处,比瘦金体更大,更着急,更不羁,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字的主人去完成。
毫无疑问,这是车间主任“杨国强”的字,因为从签名上能依稀辨认得出,大概经常需要签名的缘故,名字已简略为一串笔画,他在空白处用犹如受过机器碾轧、捶打、敲击、撕裂的字体写下了三个字:不批准。
是的,不批准,此刻你一定能理解那个下晚我第一次面对请假条的内心感受了吧。仿佛那个叫作张三的工人正站在我对面,手足无措,神情沮丧。
我要去做衣服了,你要有事就去大梧桐树下找我。母亲突然大声对我说,她以为这样就能打断我的沉思。至于“有事去找她”,每次出门前她必然会说一遍,好像不交代一下,我就忘记了她在大梧桐树下似的。而实际上我从没有去找过她,找她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母亲一直给人缝补衣服以维持生计,她不喜欢“缝补”这个词,那样显得不够有技术含量。是做衣服,她更正道。
那棵大梧桐树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当然,后来我有了新的发现,只要多走三条巷子,就可以巧妙地绕过它。我不想看到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缝补衣服的样子。她的脚不停地踩着踏板,发出脚踩落叶一样的“嗒嗒”声,背弓着,脸觑得很近,仿佛将自己的脑袋也要缝进去似的。
母亲缝衣服的时候,梧桐树的另一侧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那是母亲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哥哥,当年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有些不情愿,医生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他揪出来。他的脑袋受了挤压,智商一直停留在五岁那年。他的嘴里从早到晚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只有仔细听才能辨认出,那是近似缝纫机工作时的“嗒嗒”声。哥哥坐在一张倒置的方凳里,四条腿形成一圈围栏。这是指他安静的时候,如果他不肯这样坐着,母亲只能用绳子将他拴在梧桐树上,绳子在两头打上多重单结,这种结法既能防止滑动,又不至于勒得太紧——这一点母亲很有经验。但常常以绳子为半径的范围内会遭殃,青砖被撬动了,泥巴被犁得到处都是。这时母亲便缩短半径,再缩短,以减小受灾面。
整个梧桐树下的时间,母亲是很少开口说话的,她沉浸在此起彼伏的“嗒嗒”声中。你一定难以想象,我的母亲是个内向而腼腆的人,你所看到的喋喋不休只是和我有关,那些拿着衣服过来缝补的人,她也很少和人家对话。嗯,我知道了……先放那儿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正忙着呢……等会儿再做——她头也不抬地说着,声音怯懦。
下晚,她将哥哥和缝纫机一个个搀扶回来。缝纫机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大,轮子经过青砖路时不再是“嗒嗒嗒”的声音,而是“嗒嗒嗒嗒”的巨大响声。母亲每天都要往缝纫机各个小孔里点上菜籽油,好像不这么做,缝纫机就没力气走回来了。进得门来,她仍然要在缝纫机前坐会儿的,继续未完成的活儿,那些来自不同季节的带有陌生气息的衣服堆在台板上,快要挤掉下去时,她就将一只袖子或一条裤管甩过头顶,搭在自己的另一侧肩膀上,猛一看,像是母亲和谁正靠在一起谈心呢。
你知道吗?她常常以这样的句子向她的另一个儿子进行开场白。是的,母亲喜欢向我倾诉,你父亲也有这样一顶宇航帽呢。这是一次她看电视上播放关于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正式启动的新闻时说的,那个头盔吧,你父亲也有呢。母亲指的是电焊帽,父亲是个焊工。那个头盔真是又大又重,你父亲戴上去就不想再摘下来了。她说有一次她抱着我去县里找父亲。哦,不,不是抱,那时你还在我肚子里呢,反正我就是像抱着那样托着你的,你父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厂里加班,困了累了就在钢板上眯一会儿。机械厂的灯光很亮,照得跟白天似的。我站在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帮忙把你父亲叫来的,他穿着白帆布工作服,衣服很厚,据说可以防止电焊灼伤。我给他在关节处又缝了一层,这样就耐磨了,你说是不是?你父亲戴着头盔,就像这样——母亲指了指电视——他从黑乌乌的玻璃后面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不是和你父亲在说话,而是和一个宇航员说话呢。后来,他想把头盔摘下来,摘了老半天,也没摘动,好像头盔和脑袋长在一起了。我想帮他,他说,没事没事。声音在玻璃后面嗡嗡响。后来终于把头盔拽下来了,抱在怀里,他知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告诉他你快要出生了。他用头盔轻轻地碰了碰我肚皮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真的,就像宇航员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你父亲又赶去焊接了,可他一转身,我就看见头盔又长在他的脖子上啦。
三
我在冶金厂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不知道这与逃避母亲的倾诉有没有直接关系。只要一踏进家门,她的话就会多起来,如果我表现得极不耐烦,她就愧疚似的低下脑袋自言自语着,就像要把吐出的每个字再缝进布缝里似的。
请假条被我展平在窗台上,经下晚的阳光照晒,像一个颓废的人慢慢有了生机,纸张脆了,慢慢翘起了一角。
太阳快要落下去时,我又走上平台,残桌破椅被我重新整理过了,彼此搀扶,歪斜地站立着。废纸堆也被翻过多遍,除了那张请假条,我没有在任何一张纸片上再看到张三的字迹。一九八二年的四月二十二日,我想张三一定曾站在对面的位置,面对请假条上的“不批准”感到无奈和悲伤,以至于他没有收回请假条而将它留在车间主任这儿。
请假条上没有写明请假事由,也没写上请假的时长,一天?三天?一周?一个月?它像一团谜似的让我产生巨大好奇。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无力。天逐渐暗了,从墙上的漏洞看出去,天空一片浑茫,浑茫之下是更加混浊的灰色。母亲说父亲也曾在冶金厂工作过半年,那时冶金厂和机械厂有业务合作,两个厂常常进行人员借调。父亲依然负责焊接,他是个焊工,一辈子与铁打交道。
我无可救药地喜欢这里泛着如同下晚一样昏黄的铁锈颜色,整个冶金厂都被我走遍了。这样说,的确有夸张的成分,至少车间后面的那一小片地我还没有去过,它与外界连通的路被横向发展的雪松阻断了,使之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当我穿过葳蕤的枝叶,才看清它的全貌。这是两进停车棚,低矮、破败,混凝土浇筑的小人字形梁上面覆着绿色阳光板,日积月累地已剥蚀不堪。车棚里散落着一些短木板,很显然,它们曾属于桌椅的一部分。地面积了几层鸟粪,像黑白照片,风干了,踩上去嘎吱作响。柱子倾斜过来,仿佛不堪重负,尽头处的梁终于倾覆下来,匍匐在地。
为了使车棚看起来不那么颓废,我将阳光瓦踢到一边,再铆足劲移动小混凝土梁。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梁的下面压着一辆自行车。
如果不是一根铁链锁将它和柱子连在一起的话,自行车或许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了,我这么猜想不无道理,雪松的恣意生长、梁的遮挡,也许都是自行车保存至今的原因吧。总之,当我与一辆十年前的自行车相遇时,竟感到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它遍体浮锈,坐垫不知去向,轮胎早已腐烂,像是一副被剔得一丝肉都不剩的鸡骨架。尽管如此,仍使我浑身的细胞兴奋不已。
铁链锁是自制的,由钢筋弯成多个小钢圈,套接,末端被焊死。我用石块砸它,石头与铁件发出的火花让下晚更加动人。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的意志力更坚不可摧的了——这句伟大的名言,此时像风一样吹过我的耳边。锁居然断裂了,吧嗒一声,如一个孤傲的人耷下了双手。
这是一九九二年五月的下晚,铁锈一样的下晚,火花一样的下晚,热血沸腾的下晚,如你看到的那样,我骑着一辆只剩下钢轱辘的自行车在黑暗来临前呼啸而去。
四
我发现自己的下体长出黑色体毛是在三天前,这个发现让人十分难过。我为此长时间躺在床上,右手情不自禁地探过去,当触碰到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时,手指不禁一颤,便立即缩回来。在我的记忆里(书本,电视,大人之间的谈话)确实没有这样的状况,头发怎么跑错了方向,从下面冒出来呢?这使我在小解时变得谨慎和胆怯,生怕那些恣意生长的浓黑毛发伸展出来出卖我,我也有意无意地用余光向一同撒尿的人瞟去,除了大同小异的器具外,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哥哥正坐在四脚朝天的方凳里,用笔在纸上乱涂着。我想把他引到卧室来,便朝他吹起口哨,他没理我,当我去拽他的时候,他突然急促地尖叫起来。“嗒嗒嗒嗒嗒嗒”……他一定以为我在抢他的纸笔呢。其实我只要偷看他洗澡或者趁其熟睡时扒下裤子看一看,疑虑就能解决。但哥哥睡在母亲的那个小卧室里,这给我的行动增加了难度。
一连几天我都茶饭不思,母亲往我碗里又挖了一勺猪油,她说,快吃吧,拌上猪油,饭就香了。
想到这儿,我越发感到难过、忧郁,以致气愤。我把碗往桌中央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井边刷起自行车。把浑身的力气使完,这是对付坏情绪的最好办法。母亲捧着碗追在后面,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吃猪油饭了,刚要开口责备什么,突然看到了自行车,愣了一下。哪来的?她问。
捡的,冶金厂的。我头也没抬地说。
冶金厂的,哦,你父亲当年多想有辆自行车哟,这样他就可以骑车经常回来了。母亲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眼前的自行车迅速勾起了她的回忆。真的,他做梦都想有一辆车呢。母亲撇了撇嘴说。
她索性搬来一个小板凳,在我身边坐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而我全部精力都在对付车身的铁锈,我先用水冲洗一遍,再用刷子一点点刷着。自行车与昨天初见时有了不同,少了一点老骥伏枥的刚毅,它在井水和抹布的作用下,竟变得温顺和服帖了。
机械厂在县里,从这儿到县里坐车还要老半天呢。母亲已经兀自回忆起来,她的脑袋如同一个茶壶恰到好处地歪在肩膀上,这样也许便于她将脑中的往事更顺畅地倾倒出来。你父亲腿长,真的,很长,走起路来快得像踩了轮子。可是,腿长骑自行车的话也是很快的,你说是不是?可你父亲舍不得买呢,他说等你出生了再买,带上我们,骑很远很远,天不亮就起来,一直骑一直骑,骑不动了为止。他说让你坐在前面大杠上,我呢,就和你哥哥坐在后座上。
我的心轻轻颤动一下,是的,我坐在大杠上,我将手指慢慢滑过大杠,动作迟缓,一直滑进母亲描述的那个我们从未经历的日子里:春风吹在我的脸上,我坐在大杠上,身后是我的父亲,他的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箍在我的左右。我一定很紧张,因为我还没有靠他那么近过,还没有坐在大杠上的经验呢,腿如何放置,手又该握住哪里……
商业特许经营关系的认定进路 .............................金泳锋 03.53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指感觉到大杠上的一小片凹陷痕迹,隐隐的,使手指经过时产生一点细微而轻柔的趔趄。我觑上脑袋,是一行字,用刀或者其他工具刻就而成。因为暮色已重,无法看清字的内容。
当我从屋里拿来手电筒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了,她仍旧歪着脖子,心满意足地向柴房里走去。电筒的光线实在是太微弱,我不得不又返回屋里,找了半天,除了火柴,再没找到更好的照明工具了。我在井边变得焦躁起来,最后不得不扛着自行车走进堂屋。
堂屋里的白炽灯并没有解决这一难题,它发出的光线朦胧、无力,即使狠狠睁大眼睛,也分辨不出笔画的走向。
哥哥正仰头看我,笔在纸上停下来。他的嘴张开着,舌头还停留在“嗒”字的最后一个音节上。嗨,哥哥,我突然跳下去,不假思索地抢来他的纸和笔,伏在大杠上画起来,准确地说,是拓。
字迹逐渐清晰了,纸上呈现出几个不太清晰的字:□□□天□!一九八二年四月□二日。笔迹瘦劲,细长如筋,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
没错,是瘦金体。
五
请假条与拓片我一直随身带着,不可否认,我越发沉陷在这样的笔迹里,它们像内心丰富又极其忧郁的人,穿过十年光阴缓缓走到我的面前。如果说我看到请假条时还仅仅处于一种对字迹的喜欢和请假条本身的兴趣的话,那么这辆被锁在柱子上的自行车却让我对张三其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感同身受的同情。他请假要去哪里?去海阔“天”空?还是远方的“天”空?难道是指星期“天”?或者它只是一句带有“天”字的诗句?
可问题是,他的请假条没有得到批准。
我无数次想象张三的模样,人如其字,瘦削,白净,头发略长,衣服整洁,桀骜,乖僻,不怎么说话,喜欢低头走路,爱读书,爱做笔记等等。我努力还原那天的场景——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晴,正是小城早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生机。张三一早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去冶金厂,他的心情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好,这不仅仅缘于他身下崭新的自行车,而且他已经决定骑着它去远方。除了仙女镇,他还没去过更远的地方呢。他在纸上认真且充满希望地写下请假条,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文体,以至于忘记请假条的几个要素:事因、时长。他一级一级地从水泥台阶来到夹层平台,每上升一个台阶脚步就轻快一分。从平台上向下看,使人心情无比愉悦,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正站在油腻腻的机器旁边,一刻不停地劳作着。那个自己面无表情,四肢瘦削,干净而整洁的衣服与整个车间格格不入。那一瞬间,他竟为站在机器旁的人感到难过,但只是一会儿,手中的请假条又及时将他拉回到希望之中。
车间主任杨国强正在写着领料单,他头发浓密,如钢丝一样直竖,黑发中掺有白色,像酸洗处理不彻底的结果。杨国强接过请假条,眉毛扭曲一下,就连那两道八字须也跟着扭曲了。整个厂区都在热火朝天,这节骨眼上怎能请假。他感到生气乃至愤怒,而地面上传来的轰隆隆机器声又加剧了这种愤怒,他拿起笔在请假条上毫不犹豫写下三个字:不批准。
我无法再想象下去了,没有得到请假批准的张三会做出怎样的行为呢?他有气无力地从平台上下来,慢慢向大门走去,路上遇见的每个人都视而不见。他两手空空,脑袋空空,就连锁在车棚里的自行车都忘记了?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张三又回到他的岗位上,他并没有离开厂区,一直没有离开,永远没有离开。他的自行车可以证明。
我的脑袋要炸开了,天快要亮了仍未能睡着,这样的想象比数学书上关于相遇的问题更令我精疲力竭。这种精疲力竭首先从裆部开始,呈放射状态蔓延到四肢——我发现那儿流出了液体,如猪油一样浓稠油滑。
我在巨大的疲惫中昏沉睡去,做了好多梦,有冶金厂,有张三、杨国强、父亲、母亲,十分模糊,只有一个梦还能清晰记得——穿着白衬衫的张三骑着自行车,在我面前停下来,支开双脚,他的腿很长,像圆规一样笔直而稳固。他指了指大杠,示意我坐上去,我背对着他,还没站稳,他的手便穿过我的胳肢窝,轻轻一提,我便落在大杠上了。车轮滚滚向前,风将他的白衬衫吹鼓起来,像船上的帆,他的袖子卷着,也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胳膊总是不小心蹭到我的胳膊,痒痒的、酥酥的,像母亲说的父亲要骑车带着我那样,使我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坐着。有细微的热气从后面拂过来,是他的呼吸,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耳边,我想问他去哪里,还没开口,他便说话了,热气吹拂着,像在跟我耳语。他说我们去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一直到骑不动为止。醒来后,我恍惚很久,也很懊悔,恨自己为什么就没转身看一看他的脸呢。
母亲已经起床了,打开一盏小灯,坐到缝纫机前。她脑袋前倾,弓着身子,像是头顶的灯光带着无限力量将她压得很低很低。母亲老了,是属于由里向外一层一层老开去的那种,头发无力地耷拉着,脸色蜡黄,额头全是皱纹。
那他再没回来过吗?我的问话使母亲突然抬起头四处张望,当发现我掀开帐门正看向她时,才转回身去。是呢,母亲回答我,你父亲再没回来呢。
可是,他,去了哪里呢?我差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究竟问的是张三还是父亲?我记不清是第几次问母亲这个问题了,可我分明感到是第一次问她。
他呀——母亲愣了一下,表情顿时夸张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抿了下嘴唇,像一个预备登台朗诵的人似的——你父亲呀,他那天去了厂里后就没有再回来,真的,后来我去看他,他们指给我看,他焊接的那个地方,真的,我没看到他,我真的没有看到——
母亲的声音高昂起来,像朗诵进入了高潮,声音颤动,抑扬顿挫。母亲说她后来去找父亲,可厂里戴宇航帽的人很多,他们都在埋头干活,谁知道哪个是他呢。她说自己站在窗户前朝里看,一些戴着宇航帽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她跟前经过,他们的脑袋沉甸甸的,脚下软绵绵的。说到这儿,她长长舒了口气,随着一个漫长的沉默后,转过脸问我,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就去了天上呢?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感到四周的空气轻轻游动起来,形成一股向上的浮力,托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父亲向上抬升,抬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那个该死的问题,看母亲像一个拙劣的演员在我面前表演。如果在从前,在我更小的时候,我会对父亲的不辞而别感到难过,而现在,准确地说,在我像个男人那样长出体毛后,我突然明白母亲在撒谎。我想父亲应该永远不会回来了,他离开我们,可能是爱上了别的女人,也有可能,死了。
母亲又低下头缝衣服了,“嗒嗒嗒”的声音响了起来,犹如从笼子里逃出的野兽,它们在堂屋里盘旋、逃遁、碰撞,从砖缝里四处游走,直到塞满我的耳朵。
整整一天,我都没去学校,这是我的第四次逃课。我的数学老师对此已经忍无可忍了,他罚我抄了一百遍公式,并警告我如果再逃课就要将父母喊到学校来。
我在冶金厂从早晨一直待到下晚,目睹了它从勃勃生机到暮色沉沉——这多像人的一生啊。冶金厂被仙女镇拴住了一生,张三被冶金厂拴住一生,母亲被缝纫机拴住一生,哥哥被梧桐树拴住一生……我在黑暗来临前发疯似的逃离出来,我怕被无边的黑暗拴住一生。
我骑着没有坐垫和轮胎的自行车沿着等边三角形的三条边飞快地来回,如果你还能对那个下晚存有记忆,一定会在某个瞬间停下手上的动作,竖起耳朵,惊异于一种风驰电掣的声音。
当这种声音在大梧桐树下戛然而止的时候,母亲和哥哥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眼球在半空颤动一下。很显然,他们都惊奇于我的突然出现。鸡骨架一样的自行车停了下来,轮子与水泥地擦出了一丝火花,我的脚点着地面,倏而跳下自行车,拿起缝纫机上的剪刀将拴着哥哥的绳子剪断,整个过程,动作有力、干脆、果断。
然后转头看向母亲,你认识冶金厂的人吗?我问。
六
写到这里,我还没有为这篇小说想到一个恰当的名字,害怕会因为名字的缘故而暴露我内心的脆弱,所以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我只是在编造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一九九二年春天的故事。如果你已经为小说人物的命运感到同情或担忧,请相信我,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我曾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寻找杨国强》,但很快就被我用笔涂得模糊不清。我之所以想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寻找杨国强上的确花费了很大精力,尽管它并不是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主要目的。
在那个晚上我向母亲提出了是否认识冶金厂的人这个问题后,她答非所问——哦,冶金厂,你父亲是在机械厂啊,小张子吧,他是你父亲唯一的朋友,可是他不是冶金厂的啊。小张子住在县城里呢,他们离得很远,虽然离得远,但他们玩得好,你父亲做梦都想有辆自行车呢,那样就可以骑着自行车找小张子喝酒去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大概这也是我不愿意和她交流的原因之一吧。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问父亲去了哪里?她就是用这种答非所问的方式回答了我。在那个早晨之后,她也主动和我分析父亲的去向,比如说父亲那天离开家后就出差了,天南海北地跑;比如说父亲其实哪儿也没去,只是去了城里,肯定是城里好,所以才不想回来;又说父亲听说又生了个男孩,可能不喜欢男孩吧,男孩总是不听话你说是不是……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是哀怨的,为了使哀怨得以充分表露,她总是在说完后加上一句,他不要我们,我们还不要他呢。
可我想去找他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刻意要戳穿她的谎言似的。果真,母亲愣了一下,脸上皱在一起的肌肉轰然崩落。你要去吗?你真的要去吗?反正,我不去,我不会去的——她的下巴不住地抖动起来,声音微颤——真的,我不会去的,我不去的,你要去你去好了,你想他你去找他好了,可是,你还没长大,等你长大了,你才能去找他。
母亲突然打起嗝来,一个接一个地,好像下巴处的痉挛转移到了胃部。她端起搪瓷缸拼命地喝起水,水在喉口发出沉重的响声,紧接着是裹挟着气流跌落山涧一样。
你刚才问什么?冶金厂吗?母亲放下搪瓷缸突然问我,她不再打嗝了,面部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冶金厂吗?我当然知道的。她说有个在这儿做衣服的老头好像是冶金厂的呢,因为他曾穿过一件有冶金厂标志的衣服。
我用六个下晚终于等来了老头,他果真穿着那件工作服,宝蓝色的,很旧,发白,下摆处起了毛边。他从西边慢慢过来了,下晚的阳光从他身后包抄,在工作服上留下一圈明丽的金色。
我没在冶金厂上过班哟,老头对我说。他的话使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说这件衣服不是自己的,是他侄子给的,好多年咯——他用手指配合数了一下——十几年了,都穿不坏。
至于他的侄子的去向,老头给了一个模糊的地址,这些年来他们因为有一点矛盾而没有来往。
找到老头的侄子是在四天后,天气逐渐热了,衣服总是黏在身上,老头给的地址虽不太准确,但还是让我找到了。
啊,张三?杨国强?没听过。可能不是一个车间的,冶金厂有好几个车间呢,有除锈车间,有平炉车间……啊,还有什么,我也记不得了。老头的侄子也是一个小老头了,他对十年前的事记忆模糊,他并不认识那个叫张三的人,对于杨国强,他说可能是平炉车间的车间主任吧,他也记不得了。
我在他的指引下又相继找到了两个冶金厂工人,其中一个是个女的,她对这事明显比其他人多了热情和好奇。她一直将我送到杨国强家的门口,但对着紧闭的大门,女人也一筹莫展。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得干活去了。说完女人转身走了。
得知杨国强此刻正在后山上,是杨国强的老母亲说的,眼前的老太老得不能再老了,像风化的尘土一样,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杨国强的影子——那个头发浓密,写字狂放的男人与眼前的人会有什么关联呢。
我到达后山,是下晚最盛意的时刻,油菜已经结籽儿了,饱满、昂扬。山路并不好走,被野草遮去了全部,或许这都不能称之为路,很明显,极少有人从这儿经过。
山上有很多鸡,从草丛里钻出来,并不惧人,噗的一声,从我身前飞掠。
在参差不齐的鸡窝间,我看见了那个人,他正背对着我趴在鸡窝上补网,几只被关在网里的鸡扑棱着翅膀,掀起浓厚的尘土。直到那人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他比山下的老太似乎更接近于老态龙钟。
你知道杨国强在哪儿吗?我紧张地问。
老头斜睨我一眼,侧头呸了口浓痰说,我就是。
七
当我和冶金厂当年的车间主任杨国强一同站在一九九二年的下晚时,我和你们一样感到不可思议和极不真实。从后山看下去,半个仙女镇都在脚下,树木茂盛,遮住了房屋,露出一小截儿一小截儿灰暗的屋脊,如同鱼背隐没在水中。
杨国强继续修理他的鸡窝,对于我的造访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好奇和热情。
张三?谁会叫这个名字。他又呸了口痰,几只鸡飞扑过来,将痰啄得一丝不留。
他是你们车间的,他、他还给你写过请假条呢,他、他写字很漂亮。我有些语无伦次。
杨国强说没听过,头摇得像拨浪鼓儿。没有,一定没有,我们车间就没有写字好看的,整个冶金厂就没有写字好看的。他顺手将一只站在凳子上的鸡吆到草地里去了。
一定有,一定有张三,一定是你忘记了。我没有善罢甘休,大概我的嗓门突然增大,几只鸡轰的一声从地上飞跳起来。
我说没有就没有。杨国强有些生气,他说话的时候两只鸡从我们中间飞过去,鸡毛与尘土齐飞。大概到了归巢时间,而我的出现使鸡群亢奋或惊觉,它们使出浑身力气从草丛里飞出,在空中扑棱一阵后便落下,但爪子一碰到地面又条件反射地飞起。如此反复,尘土被搅动,腾起,凝固在半空。
我有请假条呢,为了使他相信,我不得不将请假条掏出来展开给他看,但他瞟了一眼后就将请假条揉成一团扔到草地里去了。没有张三,没有这个人,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这小兔崽子。他几乎在咆哮。
我跳到草丛里,捡回请假条,这个动作又引来鸡群的惊慌失措。
快走。杨国强在我身后叫嚷着,从哪儿捡来的破玩意儿,滚下山去。
几只鸡在我跟前飞扑,杨国强一边向我扔土坷垃一边叫骂。我撒腿往山下跑去,一刻都没有停留,在鸡毛、尘土、石子、痰、草叶、鸡叫声中飞快逃离。
第二天,我又去了,这一次是扛着自行车去的。
一早出门时母亲将我拦住,递给我衣裤让我换上,这是由父亲的改的。她问我这么早干吗去?我说找张三。母亲愣了一下,听错了,“哦”了一声,说,等你长大了,才能找到呢。她转身去推缝纫机,嘴里仍然喋喋不休,你还没长大呢,等你父亲的衣服给你穿,大小正好,不需要改了,你才算长大了呢……
到达后山,杨国强正在杀鸡,看见我便扔来一块大土坷垃,骂道,你这小东西又来了,不好好上学天天跑来干什么?他说昨天一只鸡被我撞死了,他正要找我呢。
你爸爸妈妈叫什么?我要找他们告状的。杨国强抬起头朝我喊,他不像昨天那样老态龙钟了,原来是嘴里多了一副假牙。他侧过脸瞪着我,阳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嘴唇明显紧绷了,每说一句话,都像吞下一小块阳光似的。
告诉你你也认不得的。我咬着牙说。
我怎么就认不得呢,你爸爸叫什么?他又咬断一截阳光。
他不是冶金厂的,不是冶金厂的人你怎么能认得。我撇过脸。
那他是哪个厂的?杨国强扬起眉毛。
机械厂。
哦,机械厂,机械厂我怎么就认不得呢,县里的机械厂,你说是不是?机械厂的厂长我认得,保管员我认得,看门的我认得,我还晓得机械厂那年出的大事呢。杨国强停了停,将手上的鸡毛平铺在石头上。嗨,小鬼,杨国强问道,你多大了?
我咽回差点脱口而出的数字,抿了抿嘴,没理他。
不告诉我是吧,杨国强说话时将鸡肫皮撕下来。又问,张三是谁?你爸爸叫张三吗?
我摇摇头,看他将鸡肫泡在血水里清洗。我不知道张三是谁,我停顿了下,继续说,可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从哪儿捡来的请假条?是你自己写的吗?他皱了皱眉,可是冶金厂没有叫张三的人,谁会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呢?你从哪儿捡来的?字的确挺好看的,嘿嘿,说不定哟,说不定是你从哪儿捡来的呢。杨国强笑起来,越笑越凶,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忍不住一阵咳嗽。好一会儿后,仿佛没有力气了,才意识到我还站在他面前,又板起脸,问道,你不好好上学,到处鬼混,你父母知道吗?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
嗬,他们肯定不知道你逃学的,你爸爸在县里,在县里哪管得到你呢,他在县里的机械厂对不对?
他抬起头看我,眉毛上扬,很显然不需要我回答,因为他已经继续往下说了。你听过机械厂那年出的事吗?你爸爸也不一定知道的,要不怎么不告诉你呢?你说是不是?
杨国强把鸡拎起来,将血水泼到地上,尘土来不及扬起,便形成一串串土珠儿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滚动。机械厂出事时我去看了,哎呀,一个人被钢卷砸死了,二十几吨重的钢卷,从头顶上砸下来,砸在一个工人身上,像块肉饼似的,没人形了。
为了表述更直观一点,杨国强将手里“一毛不拔”的鸡举过头顶,忽地松开手,鸡从高处自由落体,尘土飞起,地上出现了坑状。他捡起鸡,将头折了个方向,使得鸡头藏到鸡肚里。就是这样,砸下来的。他说地上砸出一个大坑,人被砸成了肉饼,铁锹在坑里铲了半天,才把肉饼一点点铲出来。那个人的老婆也去了,闹着非要去看她男人,看她男人的脸。可是,你说人都成肉饼了哪还有脸呢。那个人是个焊工,焊工帽和脸都被砸成了泥。唉,他女人快要生了,肚子老大老大的,一看到一团肉泥,人就昏过去了,肚子里的小孩就生下来了,掉在坑旁。
我的耳边嘈杂起来,轰隆作响,杨国强又说了什么我怎么也听不见了,叫声、哭声、机械声,塞满耳朵,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缝纫机的“嗒嗒”声,有力地,飞快地,一刻不停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追着一声,最终声音连在一起,像一道厚厚的结实的墙。我想从墙上翻过去,可声音太厚了;我想从墙角钻过去,但它们密不透风。我便摁住母亲的腿,不让缝纫机发出声音来。我说,妈妈,你不要踩了。可妈妈不听我说话,依旧双脚飞快,“嗒嗒嗒”……我说,妈妈,妈妈,你停一停,停一停吧。她并不理我,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踏板上。妈妈,妈妈——她听不见我说话,两脚像奔跑似的。妈妈,妈妈——“嗒嗒嗒”的声音快淹没我了。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缝纫机的皮带终于断裂了,嗖地飞出来,在我胳膊上狠狠抽了一下。
八
杨国强砸来的土坷垃打在我的胳膊上,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了,我的身上湿了,汗将父亲的衣服黏在皮上。
杨国强已经杀好鸡了,蒜、姜填入鸡肚后整个地淹在锅里炖起来。他将锅盖盖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嗨,没骗你吧,我是知道机械厂的。杨国强又向我扔来土坷垃,希望我不要走神,认真听他说话。他说冶金厂和机械厂有业务往来,那时候他要经常去县里呢。那几年真是太忙了,做也做不完的货,也不允许请假,要是谁擅自离开,就得扣三倍工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他说机械厂的那个焊工就想回家,可又舍不得三倍工钱。他们说他急了,爬到行车上,很高很高的行车,不肯下来,可谁会理他呢,厂里都忙死了。最后还不是从行车上下来了,他也没心思干活了,总分神,在车间里干活怎能分神呢?你说是不是?后来,就被掉下来的钢卷砸没了。
我的身上涌起了层层汗珠,却依然感到寒冷,脑袋又被“嗒嗒嗒”的轰隆声填满了,我想妈妈这个时候是不是正在梧桐树下踩着缝纫机呢,还是被数学老师喊去学校了。早晨她告诉我数学老师说我罚抄的公式全部错了,阿奇米定理,阿奇米是什么?她问我,吐字含混不清。
是阿基米德定理,我把定理一字不错地背给她听,是的,一字不错。记得老师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阿基米德定理时,我的眼中突然蓄满了泪水——浸在液体(或气体)里的物体受到向上的浮力作用,浮力的大小等于被该物体排开的液体的重力。是的,此刻,你一定无法理解的,当我的世界里少了一个父亲时,我分明感到周围空气的稀薄和寒冷。
一阵腥臊的风吹来,身上的汗收干了,需要用点力才能将衣服从皮肤上撕开,在衣服与皮肤之间,我分明感觉出了一种阻隔——是请假条。我的手伸进口袋,将它掏出来,请假条软塌塌的,精疲力尽。
我擦了擦眼角,没有犹豫,径直向杨国强走去。
批准他们吧。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杨国强也愣了,骤而笑起来,说,滚开,小兔崽子。
我不依不饶,将请假条展开在他面前。杨国强掸开我的手,示意我让开,但我的身子又立马堵在他前面。几个来回后杨国强急了,像上次那样将请假条团起来扔得远远的。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捡回,再铺平。
纸团又飞出去了,这一次比上次更远。两只鸡迅速跑过去,啄了两下又索然无趣地离开。
我一遍遍地将请假条递给他,使他暴跳如雷,他一边咬牙切齿骂着,一边用力将我推开。鸡群被吓到了,扑棱棱飞起,急急落下,躲进草丛去了。
我再将请假条递过去的时候,杨国强迅速钳住我的左胳膊,我转身用右臂箍住他的脑袋,勾住。我们扭打到一起了,我与他的力气不分上下。兔崽子,啊,小东西,啊,你这个逃学精,啊,×毛还没长出来的小毛孩,啊……杨国强把他能想出来的词语都毫无保留地扔向我。
我不是逃学精,我也不是小兔崽子,我已经长×毛了,我反驳他。
杨国强愣了一下,突然松开手笑起来,整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哈哈哈,长×毛了啊?!长×毛就是大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拎起我,一直拎到桌边——陪我喝酒,长×毛就可以喝酒,喝酒才是大人。他笑得前俯后仰。
九
一九九二年,我反复写下这个年份,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个重要的年份,而一九九二年对于我、父亲、母亲,是多么具有意义的一年。
一九九二年春天之后,父亲的衣服无须改小了才能给我穿,它们长短合适,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我。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母亲总是这样说。
我很想看看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可我没见过他,连照片都没有,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留在了焊工证里,照片很小,五官处锈迹斑斑,模糊不清,除了那件白色衬衫依稀可见之外。
母亲说父亲拍完照片就再没舍得穿那件衬衫,焊工的活儿真是太脏了,还有不断飞溅起来的火星儿。父亲将衣服脱下,藏到箱底,直到十多年后它与我的肌肤紧贴在一起。
一九九二年的那个春天,我和杨国强从中午一直喝到下晚,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场酒,记不得究竟喝了多少,碗里的酒喝干就涨满了,摇摇晃晃的水面倒映着天空,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把天边映得锈迹斑斑,云朵在碗里飘来飘去,一刻都不肯停留。我将脸贴近碗面,舌头和脑袋大得出奇。杨国强也喝高了,歪在一把残破不堪的藤椅上,时不时从酣睡中惊醒。我也疲困极了,眼皮像生了锈一样,沉沉的,重重的,一点点往下坠。就在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我看见杨国强睁开了眼睛,他从藤椅上突然坐直,嘴里发出呼呼呼的吐气声,像火车到站一样。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一阵。没有笔,都若干年不写字了,他在抱怨。于是拿起压在瓷碗下的请假条,展开,铺平,右手提起一根筷子,蘸了蘸汤汁,一笔一画地在纸上认真写着。
风紧了,我的周围被什么撑满似的,空气一点点聚拢回来,又逐渐变得浓稠,轻轻压在身上。我努力睁着眼睛,让下晚的阳光照进眼眶来,面前越来越模糊了,但仍然能分辨出请假条上新的字迹:批准!是的,还没有干透,每一个笔画都在潺潺流动,莹亮的,像猪油一样,又逐渐变得透明起来,泛着下晚的天空铁锈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