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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书房的那道微光
——谈袁志坚的诗歌创作

2020-11-18黄临池

长江丛刊 2020年16期
关键词:书房现实诗人

■黄临池

书房的命名往往体现了主人的艺术立场和人格追求。袁志坚为自己的书房取名“听蛙室”,无疑有他的寓意:书房之外“蛙声一片”,然而房中听蛙鸣的人,却能从这鼓噪当中获取一份宁静。

“听蛙”的心境可称这个时代诗歌与现实关系的隐喻。书房切割了空间,也切割了诗人对于现实的感知,分离出书房内外的两种现实。一间可以不宽敞、但须有“窗户”的书房,是诗人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归宿——与现实保持距离,同时又能被现实照亮——封闭,却不隔绝。诗人于书房中完成了自我的巡礼,并借助旁观者的视角,从窗口洞察了时代有限的风景。

袁志坚的诗中,“书房”不单作为被描述的对象,也是诗歌文本或隐或现的心灵背景,乃至寄托了他对“元诗”层面的追寻。

今天,诗人们更像一群匠人,热衷于在书房里钻营语言的手艺。书房无言地昭示了诗歌的边缘处境。诗很难像过去那样为大众代言,诗人纷纷从广场撤退,过起离群索居的美学生活。身份转换的背后,书房实际成为知识分子新的阵地。《女儿的劝告》里,袁志坚就借女儿之口,调侃自己除了书房以外似乎“无处可去”:

你每天回到家/就困在一堵墙前/就是用这一排书架隔断的墙

“书架”何以成为了“墙”?那“困”住诗人的隐秘之力又是什么?这句仿佛是在描述当代诗人的“围城”。书房作为生活的一小块“飞地”,诗人安居其中,逐渐习惯扮演沉默的角色,沉默令他们感到充实。

书房的存在允许诗人成为时代的隐匿者,同时它还提供了从容的个人化写作所需要的环境。在诗集《爱与同情》的后记中,袁志坚坦言自己的诗“是写给自己看的”,忠实地记录下即刻的情绪和诗思,而不刻意在诗歌之外“争取读者”。正如诗人自己所说,“每个人写的诗有好诗也有烂诗,但我需要完整地呈现我的写作过程,因为那也是我的生命过程……一个诗人只能用全部诗作来完成自己,他的诗只有一个主人公,即诗人自己。任何一首诗都不能代表我的写作,所以,我没有代表作。”

近些年,袁志坚的写作呈现出紧贴日常的“滑翔”姿态。实现高速的滑翔,则要求诗歌脱去语言繁缛的外衣。从袁志坚的诗中,我们甚至能发现1980年代诗歌文本的“轻盈的肉身”。语言在剥除了枝蔓后,被浆洗得坚挺、透亮。相较今天一些迂回的形式写作与“修辞练习”,在阅读袁志坚的诗时,可以感到一种久违的、语言在抵达存在之前朝着现实挺进的急切。另外那些即便富有形而上色彩的诗作,也往往从具象的事物出发,最终回归一种成熟的人生价值探询。

在谈论袁志坚书写现实的路径以前,我们首先要看清现实在进入当代诗歌时的面目。替当代诗歌开具的诸多罪名里,“脱离现实”经常是被列入的一条指控。当代诗为何脱离现实?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埋伏了一个陷阱,即将“现实”简单理解为“底层”或“公共话题”,并粗暴地把诗要反映现实等同于“文学的道德”。这种观念显然是偏狭的。诗歌所要处理的题材越来越复杂和深邃,诗人对现实的介入方式也发生了调整,宏大的话语体系濒临失效,诗更多地借助日常的私语达成之于历史的言说。现实与诗不再是被动的反映,而成为心照不宣的“共谋”。于是,现实开始内化为一种内心的真实,一种“涉及生存的基本感觉”。不得不说,当代诗歌不仅没有脱离现实,恰恰相反,诗与现实的关系从未像今天这样焦灼、暧昧。

袁志坚看似淡然的叙述中,是无处不在的与现实之间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来自对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的确认。当现实在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之间发生龃龉,诗人无疑身处在两种现实挤压下的狭长地带。袁志坚诗歌的妙处,在于他的写作不仅受到了这一困境的潜在影响,又反过来对困境本身加以描述和反思。

在强烈的“元诗”意识的支配下,此时的书房获得了当代语境赋予的阐释权。《在书房》一诗中,袁志坚将关于时代的理性认识过滤,转化为独居书房时细腻的感官体验和心理刻画:

书房里,进来的阳光很少/高大的书架挡住了太多阳光/读书成了一件私密的事/即使在清晨,也是置身深夜//即使在清晨,也不应被别人/重责或轻侮。在书房静坐/不是害怕阳光,而是害怕/声音发出后像错误一样放大(《在书房》)

在这首诗的后面,诗人又写道:“书和阳光一样,不可以私享/书房似乎可以私享/即使空间给人幻觉,时间也会粉碎它”。时间与空间在书房里彼此缠绕,重新组合,诗人由此产生了“幻觉”——对于现实的超越。不可估测的现实将书房塑造为一个忽明忽暗、晨昏颠倒的“异托邦”。身处这一私密的空间,甚至连阅读本身也成了“一件私密的事”。然而私密的阅读所需的“书”和“光”,却作为公共的资源而“不可以私享”。理顺诗人的意义链条,须弄清楚书房中的“书”与“光”分别指代什么。袁志坚意识到一个人长久驻扎书房的后果,那便是“书”取代现实成为“另一种现实”。甚至于,重新发明的现实比现实本身更符合期待,更加“不需要美化”。这反映出一部分诗人深刻的怀疑。当他们试图以语言的名义抵达真正的现实,最终陷于无力和无奈,只能在书里咀嚼“另一种现实”短暂的慰藉。袁志坚关于“光”的解释并不这么直接。书房中,“光”既是诗人所能感受到的实体,也是沟通诗人和“书”的介质。“光”照亮了“书”,而“书”又会对“光”造成遮蔽(“高大的书架挡住了太多阳光”)。在书房不够明亮的环境里,诗人急切地渴求“光”的降临。他忧心书房的昏暗,觉得“进来的阳光很少”,对“光”的消散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诗中袁志坚以“挖”这个直露的,甚至有点机械的动作来形容自身的写作。“挖”便意味着对“黑暗”的不断触及。曾经关于世界缥缈的幻想,也在掘进中被抛离地表,成为一铲廉价的碎土。带着“人世是一个深渊吗”的永恒之问,诗人惊觉语言才是自己的“容身之所”,在语言的庇护下,诗人进入到一个合目的的时空,代价则是离“光”越来越远。在“挖”的类似本能的驱使下,最后挖到什么,或掘进到一个怎样的深度已不再重要,“挖”的过程本身成为了个体生命价值与写作意义的追问。正如袁志坚给友人陈均的信中所说的,他“只是写,不停笔”,“写”的行为便是不断打磨自己灵魂外壳的痛苦历程。那个语言搭建的“容身之所”,以及诗人掘出的那个没有终点的通道——“坑”,事实上便是书房抽象形态的指认。“书”与“光”是任何时代在书房写作的诗人必须面对的现实源流。如果说“书”指向历史,那“光”便指向此刻。“书”是陈旧的,象征着经验与传统,是深加工的现实或现实的替代品;而“光”新鲜且纯粹,是现实天然的呈现与诗人之于现实天然的情感,它对书房的照亮是诗歌“发生学”意义上的照亮。无论是袁志坚提到的“光越来越少”还是“书对光的遮蔽”,都属今天的“书斋式”写作所难以规避的偏离。新闻工作的训练使袁志坚拥有了超出其他诗人的观察现实的素养。这也带来了一个有趣的猜测:“诗”与“新闻”的内核是不是一致的?这是袁志坚创作《选用头版照片》的初衷。全诗围绕袁志坚工作上遇到的一桩难题:“上海外滩踩踏事件”“哈尔滨仓库大火”“马航失联客机”,这些热度颇高的新闻到底哪一条更适合成为头版?在用“新闻主播”般平静且铿锵的语调叙述完三个事件以后,几乎神来之笔,袁志坚突然将镜头对准了一枝开放的腊梅:陌生的生命转瞬消逝,那枝鲜红的腊梅仿佛这群遇难者结出的血痂,不动声色地定义了这个时代的“不可承受之轻”。它的细小,连同它所内含的“日常的稳定”,相较空洞、冰冷的死亡数字,或许更令人震惊,更适宜代表我们所身处现实的残酷和荒诞。在书房内孜孜不倦写作的袁志坚,既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在场者”,又是这个时代无法同化的“局外人”。透过书房的那道光亮,我们看见了其中的安定与舒适,但是否那道光也暗示着,在书房之外其实有更明媚的照耀?换句话说,书房会不会成为当代诗歌“历史的终结”?如果有一天书房成为了诗歌的禁锢,诗人也必须去打破它。突围的目的是诗人暂居书房的理由,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借口。仅就目前来看,那道微光是那样稳定且炫目,像洞穴中跋涉的人们终于望见了洞口的光亮,即使还遥远,也愿意在这光明的许诺中熄灭手中的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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