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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韵:抒写一个时代的挽歌

2020-11-18受访者舒晋瑜

长江丛刊 2020年16期
关键词:丽莎安娜爱情

■蒋 韵(受访者) 舒晋瑜

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曾对蒋韵《行走的年代》有过精准的评价:“蒋韵关心的是诗,写的却是小说。如何处理抒情和叙事之间的张力是她着墨最深的地方……她自己何尝不就是一个诗的地下工作者,就着写小说的掩护,发送讯号,找寻当年失散的同路人。”

舒晋瑜:您写《隐秘盛开》缘自什么,还记得当时的写作状况吗?我想,这样一部引发无数读者共鸣的作品,一定首先感动了您自己。

蒋韵:应该说,写《隐秘盛开》之前,我其实没有真正描写过爱情。写它,源自一种冲动,是对当时颇为流行的小说模式的反感,那种模式,我把它总结为“零度叙述+性”。不知你是否记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小说中,一涉及到现代人的两性关系,似乎,只有肉体和性欲别无其他。“肉体”似乎是一面最理直气壮最飞扬跋扈最反叛最高调的旗帜,它几乎变成了“人性”的代名词,并以时代代言人的身份宣告着古典爱情的死亡,而且,是以一种冷漠和蔑视的姿态。于是,人类两性关系中诗性的、浪漫的、星河般神秘的情愫,被剔除净尽,完全简化成了“上床”和“上床速度”的归宿与过程。这样的小说见多了,突然有一天觉得不想再沉默,于是,我想,那就让我这个时代的落伍者来写一个另类的“陈旧”的故事吧,让我来写写古老的爱情。让我来写写和灵魂有关的、诗意的爱情。或者说,让我来向这永生不死的爱致敬。

动笔时有一种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畅快,一种明知是南墙却偏偏要撞上去的任性,还有一点让我自己感动的悲壮——因为我认定吴修坤-这样的小说是没人看的。就算发表出来,也无非是自生自灭,无声无息,顶多被人评价一句“老掉牙的滥情之作”。认定了这样的结局之后,写起来,反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和自由,一种奇妙的沉浸。当然,截稿后,把稿子发出去后,我开始忐忑,开始为它的命运担心,直到有一天,我的责编周晓枫打来电话,她在电话中哽咽,她说,“我觉得我好像能够平静下来和你说话了,可是还不行……”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感动,我知道,我的潘红霞,在这个人世间,有了第一个朋友。

我一点也没想到,喜欢这个故事的人,居然不算少——我是说和我自己的小说比——而且,有不少是年轻的读者,这让我颇为意外。如果说《隐秘盛开》曾经感动了这样的人群,而他们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温暖、拯救了我。

舒晋瑜:《隐秘盛开》是“一部关于爱与死的小说。一种走在刀刃上的爱情,疼痛,始终不诉说。主人公潘红霞,像一个传说,一种星光,当我们仰望星空时才能看见,而我们永远不能在人群中看见她。”这种爱情,也许只有那个年代才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您对于爱情的书写,其实也是在抒写一个时代的挽歌。您觉得呢?

蒋韵:确实,潘红霞没有原型,有的只是现实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小时侯,我家邻居有个朋友,常来他们家做客。那是一个中年女性,年纪看上去和我母亲相仿甚至还要大几岁。她没有明艳的美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静的风韵。从大人们的嘴里,隐约听说了她是一个独身的女人,隐约听说了她的独身是为了一个她喜欢却不能相恋的男人。其他的,一概不知,她有着怎样的结局,也一点不知道。只是,当我起意想写一个纯爱的故事时,我首先想起的,就是这个遥远而沉静的女人。还听说过另一个故事,是我朋友的一个朋友,七七级大学生,读大学期间,一直暗恋一个男同学,却始终没有表白,为此,她在心里默默想念了他半生……总之,这些属于那个年代的往事,这些人,陌生的或相识的,我的同龄人我的长辈,他们如同沃野,滋养出了我的潘红霞,滋养出了一个遗世独立的爱的天才,她身上,有着那个时代极其鲜明的印迹。记得我在小说题记中这样写:凭吊一个传奇。其实,凭吊的何止是一个传奇,还有生长那个传奇的时代,还有,我们正在失去的与美、与善、与悲悯仁厚的亘古之爱有关的一切。

舒晋瑜:但是到了后来的作品,比如《琉璃》中海棠为了寻找心中隐秘的爱情,执意来到南方;《心爱的树》里的梅巧,在生育了四个子女之后和丈夫的学生私奔……故事里的女人开始寻找爱情,并付诸勇敢的行动。但是这种行动在作为读者的我看来,未免是自私的。对于爱情书写的变化,也许并非您刻意为之,但是,是否也算是一些“隐秘”的变化?

蒋韵:严格地说,我以为,以“隐秘盛开”为主题,或者说,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其实只有一部,就是《隐秘盛开》。而其他小说,则各有想表达的东西,或者说,我写作的初衷各有不同。比如《心爱的树》,我想写的是一个君子,一个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士”;《琉璃》则是写“遗憾”,一个自私任性的女人,一心向往爱情向往“诗和远方”,却和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失之交臂的遗憾。而《你好,安娜》,则是写“罪与罚”,写“拒绝遗忘”。这也是我近年来一直在写的一个母题。但你说得又是对的,我小说中的女性,至少,《你好,安娜》中的素心,也和潘红霞一样,是一个爱得隐秘、热烈、又坚贞的女性。也正是她身上这种非世俗的气质,导致了她对自己的惩罚也是非世俗的,就是,对自己永不赦免。我想,她心里应该是有一个“最后的审判”的,她必须站在最后的审判面前。至于在我心里“爱是什么”“爱情是什么”?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用我小说中的人物举例吧。比如潘红霞,她身上的那种圣徒的品质,致使她把尘世之爱改造成了信仰之爱。这个爱,就大于了爱情。或许,那些在尘世中爱得特别深入特别热烈特别义无反顾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这样的品质吧?说到“隐秘”,我不认为只有“隐秘之爱”才动人,张扬的、轰轰烈烈的爱同样可以感天动地。只不过,从我个人的审美来讲,我觉得“隐秘”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和美。这两者的差别,大概是国画和油画的差异吧?

舒晋瑜:您的作品中,关于爱情,总是流淌着淡淡的忧伤。《心爱的树》《春生万物》《水仙眼》……很想知道,这样的情结来自什么?您对耳闻目睹的现实生活中的婚姻和爱情是否有些悲观?

蒋韵:隐忍、坚强、执着,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是一个敏感、脆弱甚至懦弱的人。我笔下的那些女性,应该说正是我对自己的期望,也是我所缺失的。在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应该是善良、悲悯、浪漫,活得美丽,死得尊严。不一定多么鲜艳夺目,但,一定要有无限的风情。

舒晋瑜:您在写爱情的时候,是否也经常被笔下的人物打动?您所经历的爱情是怎样?您对爱情的理解,是否也在变化?

蒋韵:不错,在当下,纯爱很稀缺。但,正如你所说,稀缺并不等同于不需要,所以,人们才为生活中稀缺的事物感动。我自己也同样。我远不是一个勇敢的、有捍卫勇气的人,所以我才热爱这些具有我身上不具有的优秀品质的人。毋庸讳言,我肯定会被我笔下的她们所感动,也更为她们心痛。我创造了她们,而她们又替我活着。至于我对爱情的理解,是否也在变化,我觉得,对爱情本身的定义,大概不会变,只是,随着年龄日益老去,更愿意说“爱”而不是“爱情”。“爱”比“爱情”慈悲、辽阔、包容。或者说,“爱情”是“爱”的某一个阶段。真正的爱情,最终,通向爱。

舒晋瑜:为什么一直如此热衷于中篇创作?在您的创作中,似乎长篇算不得多。

蒋韵:我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作品本就不多,但确实是三、四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写起来似乎更得心应手。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拟过提纲,也从来没有把一篇小说彻底想清楚、想清晰再动笔的习惯。在我小说开头的时候,往往不知道它的结局是什么。我常常是和我的主人公们一起开始,一起出发,他们最终会走向何方会拥有怎样的命运,不是我能够预设的。就算我预设了他们也常常不服从我的掌控。这也是“写作”这件事最魅惑我的地方。李锐插队时他的房东大姐,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常说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是走黑路的”。我觉得这话也特别适合我小说中的人物。他们在黑暗中各自走向自己的命运是我创造他们的激情所在,是我写作的鲜活动力。这样的写作方式,暴露出的最明显的缺陷,大概是“结构”问题。而一部长篇小说,“结构”的方式尤其重要。我想,这可能是我长篇写得不多,就是写也写不长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舒晋瑜:既以中篇见长的作家,写作长篇小说《你好,安娜》时,您觉得有困难吗?首先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蒋韵:首先要解决的是结构问题。我个人的写作习惯,是从不写大纲、提纲这一类东西。无论是写中短篇,还是长篇,都是在心里有一个大致的构思之后,就由小说自己带着我往前走了。比如,人物的命运轨迹、心理逻辑、情节的推进和走向,甚或,一个很小的细节,都有可能改变我原本的设想。所以,这种创作方式,写长篇,怕是有先天的不足,所以我的长篇都不算很长,鲜见有超过二十五万字的。我缺少宏观掌控的能力和预测性。

舒晋瑜:小说的结构很奇特,既有戏中戏的穿插,也有书信、歌曲、戏剧和剧本,既丰富了文体,又变化了节奏,强化了读者的感知,形成互相补充、完善的互文关系。这样的布局谋篇,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蒋韵:写长篇,我的弱项就是结构,所以动笔之前,我其实并不很清楚整部小说应该怎样“谋篇布局”,但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会渐渐明白、甚至有时是突然醒悟到,我需要什么。更确切地说,是我小说中的人物,他们的命运将我带往什么地方。我的小说,特别是长篇,有点像一条原生态的乱流河,没有堤坝,自由奔流,河岔很多,支流横生,甚至流着流着就改变了河道。以《你好,安娜》为例,你指出的那些那些书信、歌曲、戏剧和剧本,都不是最初的预设。它们就像是突生的河岔和迎面撞上来的支流,挟带着各自不同的、新鲜的风光意外汇入,使原本小说的主流变得更为丰沛和丰富。当然,这里面也有失控和泛滥的风险,只是,至今这样的事还未曾发生过。其实有时,我甚至有点期待一个泛滥和失控,想看看,在泛滥与失控之后会呈现一个什么样的风貌,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和结局?只不过,泛滥和失控同样是我所不能预设的。

舒晋瑜:小说中呈现了完整的剧本《完美的旅行》和《你好,安娜》一样,也是罪与罚的主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涉及这么沉重的话题?但是男性和女性对爱、对生死的态度显然不同。比如彭、导演,他们对爱的态度,太轻松、太轻巧。三美为了导演守身如玉,导演先是娶了寡妇,又离异娶了年轻的小三,同样也声称是为了“爱情”。想想真是不公啊!

蒋韵:这个问题其实是两问。先回答其一。

2014年,我发表了中篇小说《晚祷》,那是我丈夫生病之前我发的最后一篇小说。三年多后,我又发了《水岸云庐》,再接下来,就是长篇《你好,安娜》。这几篇小说都有一个共同主题,就是“罪与罚”。

之所以触及这个话题,是觉得,活在当下的人们,我们,包括我自己,怎么那么容易忘却?怎么活得那么没心没肺?怎么那么容易给自己开脱洗白?怎么可以无论做过多大的恶都可以毫无负罪感?一个人如此也就罢了,少数人如此也就罢了,但,假如这是一个时代的主流一个滚滚洪流呢?可能是不想被这样的洪流所裹挟吧?我开始塑造那些隐藏的、渺小的小人物,她们因为自己曾经在童年、在少年、在青春期犯下的过错或者说罪孽,始终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她们用整个余生来记住那罪,不开脱,不宽恕,不赦免,用一生来惩罚自己的罪愆,直至面对灵魂的“最后的审判”。这样的人,说她们渺小,是因为,与健忘的、遗忘的主流相比,她们微如沙粒。但,我以为,她们存在的意义不小。回答这个问题时,正是在新冠肺炎病毒肆虐的严酷时刻,想想十七年前的非典,想想我们仅仅用了十七年的时间就那么干净地抹平了关于创伤的记忆,而我的素心们,渺小的她们,对抗的,恰恰是这宏大的遗忘。

《完美的旅行》是我多年前的一篇小说,在《你好,安娜》里,我小心翼翼把它改编成了一个舞台剧。我喜欢舞台剧,也一直想尝试,没有勇气,就在自己的小说里小试了一把,加入并突出了“罪与罚”的内容。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真的把它写成一个舞台剧的。

其二,是关于男性与女性对待爱情的态度。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女性主义,只怕还有人类学的知识。但对于形形色色的女性主义理论,我所知甚少,而人类学,就更是无知。所以,这个问题不那么好回答。记得好多年前,一个读高中的小姑娘,在看完《安娜·卡列尼娜》后,对我说,沃伦斯基爱安娜,是爱一个女人,安娜爱沃伦斯基,是爱整个世界。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这句话还能成立。爱一个人和爱一个世界,这里面没有对错,有的,是差别。但,有没有相反的例证呢?显然是有的,比如,《春琴抄》。所以,无论性别,无论爱什么,爱到极致,那就是他或她的世界,那个一把火烧掉了他心中至美的金阁寺的僧人,不就是这样吗?而我的小说,因为多是写女性之爱,关注点不同,所以才给读者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已经不止一个人给我提过相似的问题了。所以我也想辩解一句,我的初衷,其实是想表现那些至爱的人们,并不仅限于女性。

舒晋瑜:《你好,安娜》中的友情特别感人。尤其是子美为安娜送行、素心住院、三美遭难,友情写到了几近极致。您的生命中也有这样的生死之交吗?为什么能这么细腻地把握她们的内心世界?

蒋韵:在《隐秘盛开》中,我曾经写到潘红霞童年时对“竖笛姐姐”痴迷而坚贞的迷恋,这点就很像我小时候。童年和少年时,我也这样爱和迷恋过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姐姐,她很美,也很不幸,有先天性心脏病。我19岁那年,她病危,从乡下被送到了省城的医院。我闻讯跑去医院,守在她病床前,不知那已是她弥留之际。她非常烦躁,不许人触碰她身体的任何部位,但意识还清楚。她看到了我,说了一句,她说:“真想死啊。”我坐在她床前,不敢碰她,不敢去握她的手。后来,她要喝水,我小心翼翼扶起她,喂她水喝,只一口,就呛了。她“啊呀——”大叫一声,然后,就在我怀里,咽了气……我19岁,就这样送走了我最好的朋友。悲痛欲绝。后来,我当医生的父母很无心地说,给危重病人喂水,要准备一只小茶壶,用壶嘴喂水(那时,还没有塑料吸管),或者,用沾湿的棉棒给病人擦拭嘴唇。可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那个年代,年轻人之间的友情,有时候,甚至可以用“相濡以沫”来形容。彼此的友情几乎是生命中的水和空气。年轻时,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印象最深的,是安多纳德的弟弟奥里维和约翰·克里斯多夫之间的友情。当奥里维无限欣喜地告诉自己,我有了一个朋友的时候,他觉得世界都变得和昨天不一样了。那一大章的描写,好感人啊!我特别感动也特别理解他们之间那种彼此引领的、精神交融的友情。年轻时,我也一直有几个知交,我们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许多风波。像《你好,安娜》里的一些描写,一些情节,都有我生活的一些影子。她们是我的历史,是我的青春岁月。我爱她们,直到今天。

舒晋瑜:小说的成功,我觉得主要在于“情”处理得特别完美。除了爱情、友情,亲情也是打动我的一个主要方面。丽莎给妹妹安娜留钱让她治病那一段,看得我掉了眼泪。丽莎母亲照顾丽莎和她的两个女儿、母亲痴呆后丽莎对母亲的照顾等等……所有的描写都是真实的接地气的。我想您写的时候,一定完全投入了。能谈谈您当时的写作状态吗?

蒋韵:当初我女儿读完《你好,安娜》的初稿,曾经对我说,全书里她最喜欢的人物就是丽莎。她说,如果要让她写,她或许会置换成丽莎的视角来重新结构这个故事,我想象不出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文本。我其实也很爱丽莎这个人,写她的时候非常心痛。之前,她带丈夫意外归来,对全家人种种的挑衅、种种的“作”,种种的蛮横无理霸道,都让我难过。而临走时,她留钱给妹妹的举动,更让我觉得疼。我预先没想到她有此举,直到她推开安娜的房门,我才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也才看见,那藏在所有混账举止后面的那个丽莎,那个无助的善良的丽莎。有人问我说,写丽莎,写丽莎这一家人,是不是最为用情?至少,这一家人身上,有一点我自己家的影子。写丽莎母亲患病,我想起的是我的母亲。丽莎对母亲的歉疚里,有我对我母亲的深深歉意。而那个曾经骄傲任性、感到憋屈就要跳着脚活、到后来则最为脚踏实地、最接地气的的丽莎,有可能,是我自己想成为却没有做到的人。

舒晋瑜:有几类人物,一直在您的小说中生长,一是沉静内敛的女性,如彭姨;一是自私的女性,如海棠;一是才华的女性,如素心,有的则是同时兼具几个特点。您是伴随、或者说陪伴着他们一起成长的吗?

蒋韵:不错。是这样。不过我想,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这样吧?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人共存于世。我碰到的,或者说在我的人生中留下深刻印记的,肯定远不止你举出的这几类人,如果你不说,我还真没意识到,但细想想,这几类人确实常常出现在我的小说里。我想,这可能源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如我的姥姥,就是一个非常内敛、克制、宽容而大气的女性;至于才华,从我小学同学开始,我能数出若干来。只可惜,有不少人,在后来的人生中,并没有机会施展,命运没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而自私,则是最常见的人性的弱点吧?包括我自己。还有一类人,也常出现在我小说里,那应该说是我人中的理想了,那就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个,也来自于我少年时代认识的人:一个因为拒绝揭发好友而选择了为尊严而死亡的美丽女人。她对我的影响,刻骨铭心。但我知道,我永远做不到她那么从容和决绝,所以,她才总活在我的小说里。

舒晋瑜:小说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青梅酒”,总在不同的章节适时的出现,在小说中起怎样的作用?

蒋韵:青梅酒,我在小说里也写了,那是当年我们最常喝的一种果酒。产自我们本土本乡:清徐县露酒厂。这个厂,最主要生产的,是葡萄酒,甜,没有脱糖,很好喝。据说,在共和国建国之初,曾上过我们的国宴。关键是,它不仅好喝,还便宜。这个厂的产品,无论青梅酒还是葡萄酒,都是那时最便宜的酒,记忆中,七、八角钱好像就能买一瓶。所以,对当年的我们来讲,它们就是最好的佳酿。之所以在小说中常常出现,我想,是情节使然,也是再现故事的年代感,更是一种历史的物化符号吧?而这个露酒厂,现在早已不存在了,青梅酒也早已在我们的城市绝迹了,前些年。我和一个朋友还前去清徐探访过这个厂的旧址,物是人非,很是感慨。所以,在小说中提及青梅酒,也因为心里深埋着的那份无奈和遗憾。

舒晋瑜:安娜家的人名都是屠格涅夫小说中的人物,各种世界名著,甚至抗战时期山西牺盟会故事的长篇小说《晋阳秋》,都在小说中以特殊的符号出现,既是塑造人物的需要,也体现了时代的特点,我想应该也暗含了您对那个时代的怀念和不舍吧?

蒋韵:对那个年代的情感,很复杂。若说怀念,可能更多的,是对自己的青春时光的怀念,对过往的、逝去的岁月的不舍。而我们的青春和过往,又和那个时代血肉相连,撕扯不开,无论爱它还是恨它,我们都永远撇不清和它的关系,一句话,我们是它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命运。

舒晋瑜:每个章节的处理都富有悬念,很有画面感,像电影闪回,而且细节的重叠。是您有意这么安排吗?

蒋韵:我的小说,受电影和绘画的影响,应该是肯定的。追求画面感,追求文字微妙的色彩感,这些,一定是来自于电影和绘画的滋养,也是我希望自己能在文本中呈现的。我一向爱电影,也爱绘画。至于说每个章节都富有悬念,倒不一定是我的初衷,而是在写作过程中形成的。我之前也说过了,我不太会预设。

舒晋瑜:每个人物的名字,感觉都很刻意。在为笔下人物命名这件事上,您是怎么考虑的?

蒋韵:给自己小说人物起名,是件有意思的事,我很乐意为之。就拿《你好,安娜》为例吧:安娜一家的名字,来源于屠格涅夫的小说,是为了描写安娜的原生家庭背景,也是交代他们这一家人悲剧和不幸的根源所在。而素心,因为教母曾给她起过“玛娜”这样来自圣经典籍的名字,所以,我给她起中文名字时,就想在精神格调上与之匹配一些。素心是一种兰花的名字,静穆,干净,还有一点禅心。三美呢,可说是信手拈来。我小学同学中,很多类似的名字。那时家里孩子多,老大老二起名还很认真,到老三之后就随意多了。我有个同学,大姐叫晴雯,二姐叫什么忘了,三姐就叫姗姗,太原方言,姗和三同音,自然就是老三的意思。她是老五,干脆就叫五梅。我们出生那个时代,正是和苏联蜜月期的时代,所以,我的同龄人中,叫苏俄名字的不在少数。我同学中,就有叫安娜的,至于玛莎、丽莎,这个娜那个娜的,还有卓娅呀舒拉呀,很能体现那个时代的特点。那时候,常常,我们一听对方名字,就知道他的年龄。比如,叫“立宪”“宪英”什么的,一定和我同岁,54年生人,那是共和国宪法诞生的年头。而叫“亚非”的,则比我小一岁,55年的。那是亚非万隆会议召开的年代。而叫“援朝”“抗美”的,一定要比我们大两三岁。所以,我也希望我小说中的人物名字有年代感,或者,有些寓意,或者,干脆就因为那几个汉字排列组合起来,好看也好听。

舒晋瑜:小说中的那些信件和剧本包括歌词,都是您自己创作的?

蒋韵:小说中,三美他们剧团演出的那个歌剧的母本晋剧,不属于虚构,那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晋剧的名字叫《三上桃峰》,原剧的主创中有人为此而自杀。其他的,那些书信,歌词,还有舞台剧《完美的旅行》,都是我写的。由于篇幅所限,剧本只是写了一小部分,以后,有时间,我或许会把它写完。我喜欢舞台剧。虽然不一定能写好。

舒晋瑜:这次阅读,感觉短句特别多,不知您是有意还是无意?

蒋韵:关于我的断句方式,是我有意为之。我喜欢短句,不过不是从这本书开始的。这应该是我的语言节奏导致的,我希望它短而有余味。

舒晋瑜:写散文和写小说,是怎样不同的心态?

蒋韵:对我而言,我觉得,写小说更自由一些。虚构一个世界,沉浸其中,某种时刻,作者就像是披上了隐身衣,藏在了你创造的那些人、那个世界的深处。你创造了他们,他们不是你,又都是你。而散文,不具备这种模糊性,散文必须是你,是你自己,所以,写散文对我而言,就更严苛,也更有难度,而不是更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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