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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2020-11-18伍正美

金沙江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牛羊课本哥哥

伍正美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上的会计,负责记工分。哥哥七岁,刚到上学的年龄。父母必须每天都出工,年底按工分来分粮分红。弟弟还小,刚学会走路,父母背着他去田地里劳动;我没人管,放在家里又不放心,只能让哥哥带到学校去。

教室里的桌子是木板搭的,一长块木板两头垫三五个土墼,是课桌,另一长块木板垫矮一些,是座位,每一排可坐五六个学生,我坐在哥哥旁边,不哭不闹,老师也不说什么。老师让大家背书的时候,所有同学把手背在身后,拉长声音,身子前后摆动,背得整整齐齐,有时还会把桌子晃倒。每次大家背书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们一起晃,整个教室就像风吹过麦浪一样。

哥哥不爱做作业,老师布置好作业,就去煮饭去了。哥哥在教室里窜上窜下,几个男同学趴在桌子上玩弹蚕豆,哥哥每次都赢得最多。等到老师煮好午饭,就到教室检查,学生要完成作业才能回家吃饭。哥哥总是留在后面,他写字速度慢,错题又多,我就在旁边等着他。有时,很简单的题目他也不会做,我在旁边看着,会告诉他答案,因为我记住老师讲的了。作业交给老师改的时候,老师还夸奖。后来,哥哥就对我说:“妹妹,你好好听老师讲,帮哥哥做作业,哥哥给你赢蚕豆吃。”

从此,我就使劲听课,帮哥哥完成作业。我作业做得好,老师经常表扬哥哥。但是,轮到背书的时候,他就背不出来。老师和我父亲是朋友,他用手指头点着哥哥的额头说:“你呀,你呀,背书为什么不能像做作业那样用心啊?”

有时,老师来家里吃饭,也会叫哥哥背一两句课文内容,他低着头,一句也背不上来,父亲和老师就会轮流教育他一番。

期中考试的时候,哥哥也不会做,我在旁边悄悄说答案,结果被其他同学检举了。老师问我:“你哥哥的作业是不是你帮他做的?”我胆子小,只好点点头。老师又发给我一张试卷,让我跟着考试。我考试的分数比哥哥高好多,老师就跟我父母说,反正我在家也没人带,干脆跟着读书算了。一年级的下学期,老师多订了一套课本,我正式成为了小学生,大家也就不再叫我的小名。

从此,我和哥哥成了一个班的学生,老师让我和女同学坐一排,座位在哥哥前面。老师去煮饭的时候,我先做完了自己的作业,再帮哥哥完成他的那一份任务。每天放学,哥哥和一帮男同学都要在路上玩,有时用弹弓打鸟,有时玩纸牌。我跟着他们,很晚回去,父母收工回家我们还煮不熟饭,哥哥就要被骂。但是,骂归骂,哥哥依然爱玩。

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六岁了。有一天放学后,哥哥他们从树上打下了两只鸟,一起到我家,说要烧鸟肉吃。到家后,哥哥安排我洗锅,他在那几个男同学面前炫耀刀法,准备把一小块松明子劈开引火。他左手把松明子竖在一个平时父母劈柴用的木墩上,右手使劲举起砍柴刀,对着围拢的那几个同学说:“看我的刀功!”一刀下去,随着大家一声惊呼,哥哥的食指在第一个关节那里被砍断了,只有皮子连着。他号啕大哭起来,那几个同学害怕就跑回去了。我和哥哥哭着去找父母,他一边哭,一边小跑,害怕手指掉下来。

父母在村里找了赤脚医生,哥哥的手指被接好了,但是看得出明显的疤痕。哥哥有了这样一次经历,父母有时间就把烧火的柴准备好,我们也很少动砍柴刀。哥哥不爱煮饭,他把火烧燃后,觉得立了大功,就指挥我洗锅洗菜。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嚓”的一声划燃了火柴,小心地引燃松明子,我也学会烧火了。每天放学后,我和哥哥分工,他负责去外面生产队的地里找猪食,找野生的荠菜、毛毛菜、柳生油菜。他们又是一大群男孩子在一起,都是怕煮饭的。我在家煮饭,顺便扫地兼喂猪。经常都是我们已经吃饭了哥哥才回来,篮子里只有半篮野菜。被父母骂了几次后,他跟别人学了一招,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把篮子歇下来,把各种野菜用手抓蓬松一点,小心背进去,父母抬头看一眼,篮子满了,表扬了,但煮来喂猪的时候,总是不够猪吃。他又教我在锅里多加水,所以我家的猪总是不胖,叫声又很大,只要听见有人回家就高声叫唤:“饿死啦,饿死啦!”

三年级结束时的期末考试,我考了九十二分,哥哥考了五十三分。他根本不把分数放在心上。九月开学了,我们要升为四年级,还是原来的那位老师教。第一天上课,教科书还没送到,老师对上一年做总结。说到成绩的时候,他就对我哥哥说:“你才考了五十三分,比你妹妹差远了,再回去读一年三年级,让你妹妹读四年级!”全班“唰”地看向我哥哥,哥哥“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涨红了脸,咬着牙,捏紧拳头,头扭向一边,大声说:“我不读了!”说完就跑出教室。老师赶紧追出去。哥哥跑得很快,一会就没影了。老师只好回来。晚上吃饭时,老师到我家来,坐在饭桌旁和我父母讲了我们兄妹俩的学习情况,又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父亲笑了笑,没说话。母亲一向听父亲的,她看了看父亲,也没说话。老师对我哥哥说:“这样吧,你想读四年级就去读。”我看到哥哥的眼睛亮了一下。老师又接着说:“有不懂的地方让妹妹教你,以后作业自己做!”哥哥明亮的眼睛立刻失去光彩,他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我跟哥哥说:“起床上学啦!”他抓起书包,犹豫了一下,又把书包放下,然后对我说:“你自己去吧!我不读了。”我去拉他的手,讨好地说:“我帮你背书包。”哥哥甩开我,恼怒地说:“我不去。”说完就跑出家门,我只好一个人去上学,我害怕迟到被老师批评。

没有课本的这几天,老师教我们写作文,每天写一件小事,我天天都写哥哥不读书这件事。也就是这一年,家里正缺放牛羊的人。这些天哥哥不上学,赶着牛羊到山上吃绿草树叶,牛羊多高兴。哥哥也高兴。

我不能确切地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记得父亲对哥哥说:“读不读书自己决定,以后不要怨父母就行了。”今天想来,父亲那时应该是暗自高兴,家里多了一个帮手嘛。我却是很难过的,我希望哥哥和我一起上学,星期六星期天一起去放牛。

几天之后,我们终于有课本了。中午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装着新课本,飞一般地回家。吃饭时,哥哥从外边掏鸟窝回来了。我激动地把课本中的插图翻给他看,并告诉他,老师为他留着课本,只要他去,可以读四年级。他仔细地地翻着课本一个图一个图地认真看,还很珍惜地摸了摸新课本。我以为他动心了,没想到,吃过午饭,一个和他要好的男孩子赶着牛羊在我家门口大声喊他“放牛去了”,他立刻把新课本递给我,把牛圈门“哗”的一声拉开,赶着牛羊就出去了。我回到学校,老师又问了哥哥的情况,我如实说了。

后来,老师又两次到我家叫哥哥去读书,哥哥话都不跟老师说,老师一来他就跑出去玩去了。老师觉得很内疚,觉得如果他不叫哥哥留级,哥哥就不会这样。父亲却总是笑着说:“这是孩子自己决定的,不爱读就算了。”哥哥就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跨进过学校。

我在学校经常得到表扬,慢慢地,我也适应了一个人去上学。

假期里,我跟着哥哥一起去山上放羊,村里好多孩子也赶着牛羊上山。哥哥和他的伙伴们在河里游泳,打水战,河面一片嬉戏声。牛羊在河边或者山上吃草。天空很蓝。远处是一座座的大山,呈黛青色。有时候,我和哥哥他们在山箐里摘野葡萄,成串的野葡萄挂在枝藤上,还没吃上就先流口水。野葡萄藤是缠绕着大树向上长的,哥哥双手抱着树干,两脚往下使劲蹬,“蹭蹭蹭”的就爬上去了,接着,一串串的野葡萄从树上扔下来。我和一些小孩坐在树下吃,哥哥他们骑在树杈上吃。那时候,快乐总是萦绕在心头。哥哥会学好些动物的叫声,比如斑鸠、鹧鸪、箐鸡,当然也会学羊的叫声。偶尔,小羊会丢失,找不到羊群,哥哥就漫山遍野地学羊叫,小羊听到声音就会回应。不管是哪一家的羊丢失了,哥哥都愿意帮忙,哪怕是天黑了,也要找到弄丢的小羊,大家才一起赶着羊回家。

后来,我小学毕业了,接着上中学,我一直读书,和哥哥一起放羊的日子就少了。哥哥离书本越来越远。我考了好成绩也只是告诉父母。哥哥不会感兴趣的。他只关心他的小羊羔,关心在河里捉鱼,在山上下扣子套野兔野鸡。

我上高中的时候,弟弟也在读书,家里一直贫困,所有的钱都用来供我和弟弟读书。因为家里没钱,哥哥娶媳妇也困难。那时候虽然彩礼不多,但必须要先有一个订婚酒,再办一次酒席。这些费用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哥哥看到同龄人都成家了,很着急,那时候他其实岁数也不大,只不过不读书的人都结婚早,反正没事做,就要早婚。

我高中毕业那年,哥哥结婚了,嫂子家条件更好一些,他是去嫂子家入赘,我们家省下了一笔费用。我们当地有一句话“小子无能,招亲上门”,哥哥还是很难过的。

我工作的时候,哥哥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日子过得很拮据。哥哥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技能,完全靠种地为生。有时候,他去买化肥农药,要请别人看包装上的说明,就会有些泄气。

哥哥的孩子读书了,哥哥不会辅导,嫂子读到五年级,比哥哥强一点,这更让哥哥觉得自己无用,非常后悔当年的任性。

哥哥的话越来越少,电视他都不看。我们之间也越来越陌生,我们几乎找不到话说。当年那个调皮机灵,非常有号召力,心情开朗的哥哥变成了一个木讷的人。我突然心虚起来,觉得自己亏欠了哥哥。

我尽力关心哥哥的孩子,想弥补他们一家,可我又想不出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只是觉得不忍心面对哥哥。

所有的事情都赶在同一时间出现。如果当年父母不让哥哥带我去学校,或者我什么都听不懂,哥哥是不是就会自己完成作业,老师也不会拿他跟自己的妹妹比较,并叫他留级;或者当年不是家里正缺放牛羊的人,十岁的哥哥回家也做不了什么事,父亲就会严厉的责令他回学校读书,那么,哥哥现在会怎样呢?

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假设。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些事情,如果人生能重来,我一定会留级读三年级,让哥哥去读四年级,这样,他是不是就好好读书了呢?

流逝的岁月,像一条河,从我的心上缓缓流过。

如烟的往事,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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