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期的“爱”
2020-11-18罗苑丹彝族
罗苑丹(彝族)
一
1月18日,老黄从武汉坐高铁到昆明,当天就回到了楚雄家里。他随意地背着一个包,肩上扛着一支一米多长的“枪”,威风凛凛地进了家门。
“我的QBZ-95”。正与满地玩具混为一体的小黄,闪电般地冲过去,卸下了老黄肩上的长枪。
小黄喜欢“枪”,这让身为军官的父亲老黄兴奋不已。九岁多的小孩,曾经拥有或正在拥有的玩具枪几十支以上。即便如此,每每问及愿望,仍然是枪。就像这次,期末语文数学90分以上,满足他一个愿望,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QBZ-95”。只要一聊枪,老黄和小黄总有说不尽的话题,我就成了局外人。
“最近武汉在闹一种不明肺炎,感染了很难治,云南有没有呀?”“没有啊”。老黄放下背包后问我,我随口应着。早在一月初,就听他说过这事,华南海鲜市场有一些人得了不明肺炎,有的已经死了,让我们不要吃海鲜,不要到人多的地方逛。之后就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了,我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事情都过去了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开始“枪战”,回合不等。只到老黄筋疲力尽,说什么也不愿意开战的时候,意犹未尽的小黄才无奈地走开去。晚上睡觉时,小黄硬是埋伏在被窝里将近一个小时,待老黄从浴室出来暴露了目标,翻身狠狠地朝他开了一枪,才算结束了一天的战斗。
就在当天,八十四岁的钟南山院士在提醒大家不要轻易前往武汉的同时,只身深入武汉,投身到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中。得知这一消息,老黄顿时警觉起来。如果不是情况特别严重,特别危机,钟南山是不会来的;难道这次疫情堪比2003年的“非典”!“真实情况肯定比我们看到的要严重得多”。老黄下了定论。“别操心了,你不是已经离开武汉了嘛?”“我父母还在那里呢。”老黄气急败坏地向我翻滚着白眼珠。
后来的三四天里,楚雄一片晴空万里,家家户户忙着备年货过春节;武汉疫情不断升级加码,已然一片愁云惨淡。“新型冠状病毒存在人传人,多名医务人员被感染”;“新型冠状病毒通过飞沫传播,传播速度非常快,出门要戴口罩”……确诊的人数一天天攀升,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在得知“新冠状病毒潜伏期为十四天,潜伏期也会传染”时,老黄当机立断,表示过年哪里都不去,要在家里自行隔离。
这可把我难坏了。早几天前,母亲就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们过去一起过年。我都答应了。过年和父母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嘛,哪有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不和父母一起过年的道理。另外,大姑妈也多次打来电话,让我们去她家过年,奶奶在她家,我的堂姐也要回来。我差不多也都答应了。再者,虽然武汉市疫情在蔓延,我们这里是云南呀,山高水长,没必要这么一惊一乍吧!
“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体内真的潜伏了病毒,难道你愿意传染给一大家子人吗!”老黄说得实在有道理,我实在无言以对。母亲家这边,兄弟媳妇正怀着二胎,预产期已经到了,真有什么状况,万万无法交代。大姑妈家那边,大姑妈大姑爹已经六十多岁,奶奶更是九十多岁高龄,听说新型冠状病毒特别青睐老年人,如果真因为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先给母亲打了电话,几乎说了一条龙川江的话,也没有做通她的工作。母亲很伤感,认为我在生她的气,记恨她不帮我带孩子,所以借故不去过年。“唉,随你们的了,不来就算了。”母亲唉声叹气地挂断了电话。
“赶快给大姑妈打电话,说我们不去他们家了呀。”我刚挂了母亲的电话,老黄就在一旁不停地催促。“你怎么不自己打,就知道叫叫叫”。我心烦得很,正想找地方撒泼。
电话才接通,大姑妈就迫不及待地说:“赶紧过来,今天就来吃粉蒸羊肉!”我又说了一火车皮的话,还是没有做通工作。期间又征求了一回老黄的意见,他态度坚决,说一不二,不去就不去。我只得又解释了无数遍,依然没有得到认同。大姑妈认为我们完全是大惊小怪没有任何道理。
看着老黄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我是烦不住了,根本不想再跟他说话。
二
和老黄结婚以来,由于两地分居,一直聚少离多。十多年来,由于长期分居,生活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埋怨颇多。不知什么原因,越来越觉得两人性格差异较大,能说到一起的话题越来越少,甚至基本上无从交流。
他是理工科博士,做事相当严谨,不容许任何一点小失误在眼前发生,否则就是一番严苛的教导。而我恰恰就是那个经常被教导的对象,因为我的文人情怀,随性的性子,认为很多事都是小事,不足挂齿;而人生除了生死,并无大事。我永远记不住每个月的工资数,辨不清街道的方向,想不起某个人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对于明天,一向没有更多的计划,想去摄影,想去找朋友弹琴,想去一个久违的地方,往往只是一个念头。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一商量,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事情保准办不成。一度时期,我们基本想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儿,争吵、冷战不断。争执多了,也就无所谓了,遇到大事小事,我都习惯了不诉苦,不期望,独自完成。随着小孩慢慢长大,家务无休无止,作业辅导筋疲力尽,劳累得都不想说话了,更不屑去争来争去,图口舌之快。
稍做休整后,老黄开始打扫卫生。地板、桌椅板凳、花草,全被他打整了一遍。拖地板时,我和小黄一会儿被安排站在墙角,一会儿又被撵到阳台,不管在哪里都是多余。由于平日房里没人住,房间打整好后,他又把碗柜里面的碗全部洗了一遍。我悄无声息地摸到厨房门口“你能不能别这么认真,不然我觉得很不安呀”。“唉,你这个婆娘”。他愤愤不平。
无意间想起电影《方世玉》中,方世玉和他的母亲苗翠花古灵精怪,为了能吃能玩,花招不断。有一次苗翠花竟然假装怀孕,骗取了那位古板严苛的丈夫无数关爱。此刻,我都不禁想笑出声来。生活若能有此乐趣,人生也算精彩。
一天小黄要吃荷包蛋,我刚把鸡蛋打进锅里,油就毕毕剥剥飞溅起来,我尖叫一声丢掉锅铲,用锅盖遮住脸跑出了厨房。从此,我就如愿以偿,不用煮饭了。再后来的一天,老黄在做饭时,拿出一个盘子看了又看,又用手指在上面抹来抹去,接着把灶台、锅、瓢全部检查了一遍,叽里咕噜抱怨一番后,我也就不用洗碗了。
老黄脾气犟,他要做的事,不喜欢别人插嘴干预,否则就要吵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主要症状是发热、干咳,这可巧了,正好可以整治他一天到晚声嘶力竭咯嗓子的恶习。往常,只要是洗脸刷牙,他就要不停地咯嗓子,说是嗓子里下去了东西,要弄出来。有时喝了点酒,一夜到亮“咯咯咯”的声音不绝于耳,烦不胜烦。随便一提醒又要发飙,让人很是无奈。去医院检查,嗓子并没有问题。所以我断定,这是个坏习惯、臭毛病。
在主动隔离期间,我和小黄每天唯一的正事,就是监督老黄。只要听到他嗓子里“咯”的一声,我们就不约而同地看向他,随即各自忙碌起来,小黄马上去找体温计,我很快给小黄戴上口罩。“婆娘没有了可以重找,儿子被传染可不得了。”我贼贼地笑着。
从此,老黄一犯犟,我就用新冠状病毒来调侃他,他马上就服服帖帖了。以往,不管天气多冷,老黄总以要干活为由,衣服穿了脱、脱了穿,经常冷了流鼻涕、咳嗽,一天到晚吃药不断。别人一说,他还要生气,认为与武汉相比,云南的冷根本算不了什么。现在情况发生了大大的转变,只要随便一提醒,他就赶紧穿衣服去了,根本无须多言。
这样过了几天,家里就很难听到他咯嗓子的声音了,也基本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争执。生活中遇到的很多事情,他都会尽量听从我的意见,顺着我的意思办。
三
23日一大早,我和小黄还在睡梦中,老黄火急火燎地冲进卧室。“封城了,封城了。”我睁开蒙眬的眼睛。“武汉封城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老黄越来越焦躁不安。他每天不停地看新闻,了解疫情发展情况,关注最新工作动态。每天打电话回老家,督查家里老人是否听他的劝告,是否乖乖待在家里没有到处跑。
老黄老家在黄冈市红安县的一个农村,湖北农村过年风俗规矩良多,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拜年。大年初一这天,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到别人家里去拜年,送去祝愿,别人家一般会拿出瓜子糖果答谢。我去拜过一次年,一个村子二三十户人家跑下来,提回来满满一大塑料袋瓜子糖果。这样家家拜年,户户答谢,一来二去,整个村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老黄为了说服父母过年不要去别人家拜年,也要谢绝别人家登门拜访,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好在经过劝说,老人们遵从了老黄的建议,答应坚决不拜年,绝对不出门。新冠肺炎暴发以来,由于从武汉返乡的人员较多,并且早期缺少防范,农村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后来得知他们村已经封路、封村,杜绝外来人员进入,才稍稍放了心。
老黄的父母已经六十多岁,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他们只会说红安方言,我基本听不懂。隔离期间,老黄的父母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过来,问我们的情况。先是打给老黄,后来是打给我,最后都不相信了,非要视频才行,要清楚地看到我们都好好地在家里,才真正放心。
一天,老黄的老母亲打来电话,说完正要挂电话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颤抖着对老黄说:“儿呀,现在疫情这么严重,镇上都确诊好几个了,如果我和你爹不幸被感染,你可千万不要回来,人老了都会死,你回来也办不了什么事,就好好在云南,好好对媳妇,好好领儿子……”
老黄心里憋屈,又无可奈何。老人家不知道封城的意思,我们就回不去,家里的二老如果当真发生了那样的事,身边又没人照顾,还真是个无解的难题。别无他法,老黄只能又反复告诫他们坚决不要出门。在这特殊时期,各自安好,才是对对方最好的爱护。
刚开始时我们淡定无所谓,甚至还相互调侃,现在却越来越紧张。网络上的疫情消息铺天盖地,有一则消息,北京的一家三口去了趟武汉,回来后男的开始发烧,一家三口被带走隔离。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在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带领下,上了戒备森严的救护车,单元门外路面上、花台上洒满了白花花的消毒粉。越看,心里就越发怵。
老黄来之前,身为医生的姨妈就提醒过我,为安全起见,让老黄独自隔离观察两三天,确保没有咳嗽发烧。现在看来,隔离两三天有什么用,潜伏期是十四天,如果老黄体内确实潜伏了病毒,我和小黄作为密切接触者,只怕病毒也早就潜伏下了。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可小黄还是个孩子。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心烦意乱。
我们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过,希望十四天赶紧过完。哪知,越是期待,时间就过得越慢。日子像老牛似的慢慢腾腾,牛背上却坐着那个心急火燎的人。
一个晴朗的上午,我坐在钢琴旁,一遍接一遍地弹着《少女的祈祷》,这支十多年前就弹熟的曲子,现在竟然全都忘了。再拿起来,恍若隔世,需要从头再来。经过几天的练习,我渐渐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只要再多弹几遍,就完全熟练了。我暗暗得意。
“不要再弹了,烦死了”。正在厨房里做饭,切着一块牛肉的老黄,突然恶狠狠地吼了起来。
我赶紧停下来,偷偷观察了他一番。眼睛有血丝,正喷射着怒火,是发飙的模样没错了。关键是,好像没惹他呀。没一会儿,老黄从洗手间出来,又开始大声斥责小黄捣蛋顽劣。我悄悄问小黄原因。“我埋伏在门口,等他从洗手间出来,朝他开了一枪,软弹正好打中屁股……”
老黄炒好菜,把菜盘子往桌上一扔。“我不吃了,睡觉去”。说完怒气冲冲地进了卧室。我和小黄悄无声息地吃完饭,又安安静静地玩了很久,还是不见老黄出来。只得悄悄地潜伏在卧室门外,屏住呼吸听里面的动静。竟然很久都没有响动。我“哗”地推开门。“老黄,起来吃饭了。”“不吃。”“你不会是生病了吧?”“心慌、胸闷。”
此言一出,我和小黄如临大敌,顿时忙碌起来。体温正常,也没咳嗽。我想了想,似乎知道了问题所在。“你再不起来吃饭,可能就是病了,我就打电话让医生来拉你了。”听了这话,老黄像是接到了圣旨,叽里咕噜翻身起来。开始吃饭了,一盘子肉和一锅饭差不多被他包干,顿时心也不慌,胸也不闷了。
平日每顿都要吃两三碗饭,过了饭点就饿得直叫唤的人,三点多钟不吃早饭,怎么可能心不慌。我心里嘀咕着。
看着老黄精神抖擞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我凑了过去,“怎么了呀,今天这是?”“不是正烦吗,钢琴弹了一遍又一遍,更烦。”“有一点烦的时候,为什么不及时提醒,非要烦不住了大吼一声呢!”老黄讪讪地笑了笑。
“早知道情况这么严重,我就不回来了,要是你们有什么事,可怎么办呢。还不如回湖北老家去。”我惊呆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无助、这么慎重地对我说话。
“老家也不要你回去,没看到村口插的那牌子吗!如果你回去了,家里的粮油补贴、低保,全都没有了。”我故作轻松地对他笑着。
死生有命,着急和烦躁都没有用。关键是屁股上又中了一枪。我迅速转换了话题。这个小黄也真是的,玩也要看一下对方的心情,竟敢去老虎屁股上拔毛。就像电影《功夫》里周星驰扮演的阿星,明明打不过别人,被打瘫在地上,勉强会动的手指刚好摸到一根筷子,还要拿起来敲一下别人的脑袋,结果换来了一顿更猛烈的暴打。
一旁的小黄,早已笑得扑倒在地,抱着肚子不停地打滚。
四
惊魂的十四天潜伏期终于过去,我们三个的身体都没有出现异常,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父母、亲戚、朋友,一直在关心关注,十四天过去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身边的情形发生了很大变化,楚雄也有确诊病例了。
一时谈武汉色变。一些极端主义者,遇到湖北人,不给住宿,不给饭吃,不给车加油……
“这些人这样做,湖北人可伤心了。”老黄喃喃自语。“这只是个别现象,别老看这些负面消息,多看点正面的。”我边说边没收了他的手机。
万物皆有始终,唯有真情无限。极端的人和事只是个别。疫情发生后,中央拨付大量资金,调配大量物资、人员支援武汉;各地纷纷设立了集中安置点,为在外的湖北人提供援助;越来越多的人,捐款捐物捐医疗物资支援疫区……每每看到这些,总自豪于我们伟大的祖国,感怀于中华民族的仁义礼智。
疫情防控越来越严,父母、亲戚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断打来电话问候。现在,他们应当打心底里感谢我当初无情的拒绝,没有给他们带去更多的惶恐吧。兄弟媳妇顺利生了二胎,奶奶身体依然健朗,虽然都没有去探望,但心里依然温暖如春。
公安局、卫健委、疾控中心、社区,轮番打电话询问老黄的情况,有时候一天要接好几个类似的电话。“我都已经过了隔离期了。”有一天,我听到老黄对着电话大声说。“你声音小一点。”我提醒着。“每次都把信息如实报给他们,怎么还要来问这么多次。”老黄表示很无奈。
一天,物管处来登记外地返乡人员,听说老黄是武汉回来的,小姑娘一下子蹦到电梯旁的窗子旁边。我随即退回来关上了门。
由于疫情影响,春节假期延长,我又多休息了几天。假满要回去上班时,又接到疫情工作指挥部的通知,说我属于与武汉人密切接触的人员,由于疫情防控形势严峻,建议我暂时不要回去,听候通知。
多年来,我们一家三口的相聚都是匆匆忙忙,这一次因祸得福,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团聚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发现老黄也并非那么古板,那么没有共同语言,看了我的摄影作品,他总能提出一些客观的意见建议。有一天,甚至还写了一首诗让我评鉴。最高兴的是小黄,有了枪战的对象,玩得忘乎所以。
一个回合的枪战结束,小黄跑了过来,“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下面的公园里枪战,公园里比较好埋伏。”
我站在大大的落地玻璃前,张开手指,让暖暖的阳光从指缝间泻下来。“快了,都立春了,病毒就快潜伏不住了。花,就要开了!”